詹 咏
朋友给我发了段名为“晚清孟晚舟事件”的短视频,点开一看,竟是我曾祖父詹天佑的照片,旁白念道:“一百多年前,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为了修中国人自己的铁路,遭到洋人的百般刁难和阻挠,洋人还通过绑架詹天佑的左膀右臂——同为铁路工程师的长女和长女婿——来要挟他停止修路,并在要挟无果后残忍地烧死了他的长女……詹天佑并没有被洋人的嚣张暴行击垮,冲破重重阻挠,运用独创的之字形线路等方法,修成了京张铁路,打破了列强的如意算盘,为中国人争了一口气。但就算是他这样的中国崛起先驱,为国拼命挺直脊梁,却依然救不了自己的女儿,因为没有强大的祖国,哪来小民的尊严。任正非和孟晚舟与詹天佑和他的长女,相隔百余年,遭遇了同样的剧本,却迎来不同的结局……”
朋友为我祖上的悲惨遭遇、坚韧不拔和杰出贡献感慨万千,送上真诚的敬意和问候,我既感激又有些哭笑不得。
我告诉他:关于我大姑奶奶的情节纯属杜撰。她不是铁路工程师,因难产而早逝;视频关于京张铁路的描述也不准确……“解释工作”颇费了一番口舌。
我伯父詹同济是詹天佑纪念馆首任馆长,撰写了很多研究专著。他和我父亲詹同渲(笔名詹同),生前纠正了不少错误传言。众多历史研究者、铁路专家们也始终在努力纠偏,但至今依然有不少关于詹天佑的讹传。
借助这篇文章,我也试着来纠正几件事。
清末,上海有一份英国人办的英文报纸《上海差报》(Shanghai Courier),因新闻传播得快,文章主题明确,常被中文报纸翻译转载,是当时在沪外籍人士了解国内外新闻的重要渠道,也是国人了解世界局势的重要窗口。1884年8月23日,中法马尾海战爆发,该报在1884年8月25日就刊登了战事报道,专门提到詹天佑等留学生在战舰上的英勇表现。不久,《申报》翻译转载了这篇报道。
9月8日,《上海差报》刊登了更正启事,表明由于时间仓卒,弄错了中国人的姓名,此前关于马尾海战的报道有误。詹天佑当时并未登舰参战。但这篇更正,却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
曾与詹天佑有共事之缘的铁道工程专家凌鸿勋先生,在他1961年编撰出版的《詹天佑先生年谱》和后来发表的研究文章里,都提到詹天佑在马尾海战中曾登舰作战、表现英勇。他的主要依据是友人查到了英文报纸《晋源西字报》(Shanghai Courier &China Gazette)当年的战事报道。或受条件所限,或是粗心,友人并没有提供原件照片,只给了中文大意,报纸名字也未说对——《晋源西字报》早在马尾海战爆发的六年前,就已更名为《上海差报》,更正内容更未被提及。不尽准确和完整的信息,使凌先生认定詹天佑在马尾海战中曾登舰作战。虽然后来也有研究者提到过报纸的报道和更正,但因报刊检索本来难度就高,加上没有准确名称,找不到实物佐证,他们的观点说服力不强。
近年来,上海图书馆依托丰富的馆藏资源,挖掘整理了1850年至1952年间四千余份中英文报纸,并制作成电子数据。我委托他们查阅1884年8月和9月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想看看到底有没有关于马尾海战的报道。耐心细致的专业人员找到两份《上海差报》,上面有报道和更正。而其他英文报纸上并没有找到类似文章。这两张当年报纸的照片是还原历史的有力证据,如果凌先生当年能看到它们,应该就不会有那样的误判了。
广州市荔湾区地方志办公室的胡文中研究员,常年研究并宣传詹天佑事迹,积极推动天佑故居的修复和展示。他从詹天佑自修的《徽婺庐源詹氏支派世系家谱》中摘抄了与福州船政学堂相关的内容,并转发给我:“光绪七年八月(1881年9月)奉旨回国,派往福州船政局水师学堂学习驾驶。是年十一月(1881年12月),蒙钦命船政大臣黎,赏给五品顶戴。八年六月(1882年7月)业成,考取第一等第一名。十一月初一日(12月10日),派在扬武兵船操练。十年正月(1884年2月),蒙钦命船政大臣何陞授船政局水师学堂教习。是年八月(1884年9月),蒙两广总督部堂张,咨调回粤当差。九月初九日(10月27日)回家,听候任用,十九日(11月6日)到张制军署履历。”
这本家谱原件现由我的堂叔、詹天佑长子詹文珖之子詹同保珍藏在澳门的家中。
1881年8月,詹天佑、杨兆楠、薛有福、邝咏钟、黄季良、容尚谦等16名留美幼童被派往福建船政学堂,作为第八届学员进行 “补习”。容尚谦在其1932年撰写的《创办出洋局和(应为及)官学生历史》(The 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 and its Influence)中回忆道:詹天佑被派送福建船政学堂后学堂,毕业后曾在后学堂任教。1884年中法海战爆发后,他调往广州黄埔博学馆(即位于黄埔的广东博学馆,1887年改为广东水陆师学堂)任教。”
詹天佑的自述以及他同学、同事容尚谦的回忆,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他确实未在马尾海战中直接登上“扬武号”参加战斗。
上图:1884年8月25日《上海差报》报道“马尾海战”的版面;下图:1884年9月8日《上海差报》对“马尾海战”报道的更正内容
“詹天佑发明了火车自动挂钩”这个说法,清末民初时就已在民间广为流传。
但实际上,火车自动挂钩的发明者应该是美国人伊利·汉弥尔顿·詹内(Eli Hamilton Janney)。1860年,他对米勒(Miller)发明的“垂直式平面车钩”加以改进,制造出新的自动挂钩,并于1868年4月21日获得专利;优化改进后,又于1873年4月29日获第二次专利权。因其性能良好,美国车辆制造技师协会1887年正式建议全美采用“詹内自动挂钩”。1893年,美国国会通过决议,限期要求各铁路公司全部使用“詹内自动挂钩”。截至1902年,全美铁路线上的机车基本完成了挂钩自动化。
詹天佑1878年考入耶鲁大学谢菲尔德理工学院,主修土木工程和铁路建造专业,回国后还一直汇款到美国,委托同学为他订购科技杂志,始终关注美、英等国的前沿科技以及在铁路建设上的专业动态,对“詹内自动挂钩”的情况自然了解。
1905年受命主持修筑京张铁路后,詹天佑慧眼独具,决定在机车上使用自动挂钩,他还建议全国的铁路机车今后都应使用。清政府采纳了他的意见,中国机车得以较早且较广泛地使用自动挂钩。为避免世人因中文译名认为自动挂钩是他的发明,詹天佑特意将“詹内自动挂钩”改译成“姜妮挂钩”。
1915年,詹天佑结合自己的工学经验,编著《新编华英工学字汇》,收编工学词汇万余条,这是首部中英对照的工程领域专业工具书。他在书中将“Janney Coupler”又改译为“郑氏挂钩”,进一步表明这是他人的发明 。詹天佑纪念馆里展出了一件美国制造的“自动挂钩模型”,是我曾祖父当年的珍藏。这件藏品也很说明问题了。
京张铁路中采用了“人”字形路线克服了百年前施工技术局限性的难题,并使八达岭山洞长度减少近半,解决了京张铁路通过八达岭的关键问题,还缩短了两年的工期。但这并不是最佳方案,更不是先进之举。詹天佑在1910年5月6日寄给自己的助手、同样也是著名铁路工程师颜德庆的信中,明确指出:“人”字形路线总不如环形绕山之套线为优越。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除非万不得已,不要采用这种路线。
詹天佑1908年10月18日写给美国友人的信
詹天佑收藏的的火车自动挂钩模型(现存于詹天佑纪念馆)
修筑京张铁路,正是个“万不得已”的时刻。极短的时间、有限的资金、翻越关沟天险、克服巨大的山体高差……詹天佑果断决定,采用“人”字形路线,尽管牺牲了部分通车效率,但首先保证了及时通车。他深知这样的决定很可能受到同行甚至后世的责难,但当时的唯一目标,就是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千难万险,尽快修成京张铁路,让列强通过铁路扼住中国咽喉的阴谋破产,让全世界看到中国人的决心和力量,为民族争光。
的确有人指出,京张铁路不该采用这种路线,因为这造成行车效率难以提高,并以此质疑詹天佑的能力,更有甚者说,詹天佑在耶鲁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造铁路并不专业……这些都是无视史实和当时历史条件的过分指责。
另一种观点,认为“人”字形路线是中国人的伟大发明创造。因为在西方铁路干线上,没有这种路线!这其实是因为不了解铁路工程技术发展史而产生的误解。
美国为了减少铁路兴建初期时的投资,把南美洲森林矿山支线铁路上的“人”字形路线,用于修建国内早期的干线铁路上,等通车后有了一定的行车营业收入,再拆除原有线路,改为更便捷的路线。正是因为后来的拆除和改建,才使得“人”字形路线在美国不复存在。
从1888年开始参与修筑关内外铁路到1905年担任京张铁路总工程司(师),7年间詹天佑既依靠在耶鲁大学学到的知识,又学习欧美国家先进的筑路经验,在实践中不断提高,为后来的成功打下坚实的基础。主持修筑京张铁路时,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充分勘察分析的基础上,借鉴、完善别国的筑路经验,并结合当时的技术条件,创造性地探索出克服施工难题的方法,最大限度保证了施工进度和工程人员的安全。
詹天佑不计个人荣辱得失,一心为民族争光,表现出来“勇于敢为”的创新精神,是京张铁路的精神价值所在,更是值得后人纪念、崇敬和传承的家国情怀,是永恒的“京张精神”。
如今,京张高铁上有着众多我国首创的技术,这是詹天佑梦寐以求的成功。京张高铁从万里长城底下穿过,在青龙桥车站与京张铁路实现了历史性的交会,最短的距地面厚度仅仅4米,堪称世界级建设水平。有媒体形容,京张高铁与京张铁路在青龙桥车站实现了百余年后的相会,就像在“人”字形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横,成为一个“大”字。这是我们新时代中国强起来的象征,是新时代的骄傲!
关于曾祖父的误传,有些是研究者因资料不足而做出的错误判断;有些是“合理想象”式的创作被当成史料,以讹传讹扩散了出去,比如:詹天佑受到女儿掉在地上的剪刀形状启发,发明了“人”字形路线;看见左右手相对着勾住手指,发明了自动挂钩;小时候把家里的自鸣钟拆开研究,然后再装回去,长大后就成为科学家……这些都基于对他的崇敬之情,是“善意”的讹传,但还有一些则是为诋毁他而编造出的恶意流言。
当年,清政府为了强行将他主持修筑的民办粤汉铁路收归国有,以便出卖给列强换取利益,竟指使人污告詹天佑;到了民国,他主持修筑汉粤川铁路时,因坚决抵制英美德法四国银行控制路权,四国银行代表也唆使人诬告他财务不清;北洋政府不仅没有给他有力的支持,反而帮着列强对他反复刁难……幸而事实最终得以查清,詹天佑因得到更多正直之人的称赞而“威望日隆”,但他对清廷以及北洋政府的失望也越来越大,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左图:京张铁路通车时的“人“字形线路;右图:京张铁路“人”字形路段远眺(来自网络资料)
还原真相丝毫不减损我曾祖父的形象。尽管未亲身登舰参加与法军的战斗,但他曾向家人讲述,当时为救伤员在海水里泡了一整天。在马尾海战那场导致福建水师全军覆没的战役中,他的同学邝咏钟、杨兆楠、薛有福、黄季良为国捐躯;在十余年后导致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甲午海战中,他的同学沈寿昌、陈金揆、黄祖莲为国捐躯……这些悲怆的现实深深地刺痛了他,更坚定了他“出所学”“尽所知”,“使国家富强,不受外侮,足以自立于地球之上”的决心。他终其一生践行了自己的誓言。
曾祖父号“眷诚”,这源于他待人接物的善良与真诚。“诚意正心”是他做人做事的根本。
如今在网上,有不少喜欢根据“史料”写博眼球“反转文章”的“学者”,以“再挖掘”“再研究”为幌子,获取更多关注,谋取个人利益。说不定哪天会有人撰文说:自动挂钩和“人”字形都是詹天佑剽窃他人的成果。与其被动回击,不如主动纠偏。纠偏之举,对家庭而言,是让后人对祖上有更准确的认知;对社会而言,也是尽一份责任。詹天佑不仅是我们家族的荣耀,更是国家的光荣、民族的自豪。
笔者在北京八达岭青龙桥火车站詹天佑铜像前
詹天佑生前最后一张照片(摄于1919年2月出席远东铁路会议前)
曾听章太炎先生长孙、原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章念驰先生说过一个词——“后死之责”。那是他祖母鼓励他研究祖父事迹时提出的,意思是“后辈的责任”。后人参与研究先人的事迹,目的不是为荫袭祖上的荣耀,提高自己的身价,而是为更好地完成先辈未尽的事业,赓续精神血脉,传承家训家风。
深以为然!我应尽好自己的“后死之责”!(题图:民国初期,詹天佑主持修筑粤汉铁路期间,詹天佑长女詹顺容与女婿王金职于香港完婚,图为婚礼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