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璀
我不知道父亲郑易里和艾思奇确切的相识时间,但是我知道他们俩是最知心的朋友。父亲(1906年生)比艾思奇(1910年生)大4岁。父亲对他十分尊敬,让我们称呼艾思奇为“艾伯伯”。
1924年,父亲从昆明成德中学毕业,考入北京农业大学农艺系读书,他心怀实业救国的理想,一心要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他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新滇社”。为了求得先进的科学知识,父亲于1926年到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即现在的日本工业大学)纺织系留学。东京附近的大岗山是旅日华人的聚居地,父亲在那儿找了一处云南同乡聚居的地方住下,并组织了“新滇社”东京分社。
郑易里夫妇合影,1935年摄于上海
1927年,艾伯伯也赴日留学,他跟我父亲住在一起。艾伯伯很快成为“新滇社”东京分社的骨干,他们一起学习、讨论,心怀革命理想,探讨中国革命的方向。我父亲跟艾思奇意气相投,不久就成了好朋友。
1928年5月3日,日本侵略者制造了“济南惨案”,一天之内杀害中国军民一千多人,甚至残杀了中方特派交涉的蔡公时先生等人。日军的侵略罪行引发了民众的反日浪潮,在日本的各界华侨和留学生也都义愤填膺,中共东京特别支部发起了千人大会,愤怒声讨日军野蛮的侵略罪行。父亲和艾伯伯志同道合, 毅然抛弃这来之不易的留学机会,与廖承志等一行六人一起乘船回国。
1928年底,父亲在昆明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中共云南地下党省委书记王德三的秘书兼财务委员会委员。这段时间我父亲跟艾伯伯的联系也中断了。
1930年,由于叛徒的出卖,整个中共云南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省委的绝大多数人被捕牺牲。我父亲侥幸逃脱,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上海。在我的二伯父郑一斋的授意和支持下,父亲在上海法租界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开设了“长沙商栈”,专门批发云南土特产,同时为二伯父在昆明的商号“景明号”进货。父亲出入都是一派西装革履的商人模样,利用自己做生意的有利条件,掩护、救助了不少从云南逃出来的中共地下党员,同时继续进行“反日大同盟”的工作。
郑易里伏案写作中,1954年摄于北京家中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艾伯伯到上海,在泉漳中学教书。这所中学是由中共地下党人领导的,革命氛围甚浓。就这样,两个好朋友在上海又相聚了!
1933年秋的一天,一个瘦骨嶙峋、衣衫破旧的高个子来找我父亲,我父亲仔细看,才认出是他在成德中学的好友黄洛峰(我称他为“黄伯伯”),刚从监狱出来。我父亲了解情况后,便带着黄伯伯买衣服、洗澡、吃饭,然后去找艾伯伯。恰好艾伯伯的房东还有一小间空房,黄伯伯就租住了下来,跟艾伯伯搭伙吃饭。晚上我父亲只要有空,就会去他们那里,三个好朋友凑在一起议论时局,无话不谈,倍感亲切。
那时候,中共党组织搞宣传活动的主要形式之一是举行“飞行集会”,即选择人群集中的地方发表演讲、散发传单,以达到传播革命思想、动员革命群众的目的。当军警吹着警哨赶来时,所有人立即飞快地四散逃跑。当时我父亲开的商栈位于外滩高楼大厦背后,相对僻静。他和艾伯伯偶尔参加在外滩举行的“飞行集会”,遇到危险时,他们很快就跑回商栈,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下棋。等外面军警、特务都撤了,一切归于平静时,艾伯伯再安全地返回住处。
自从1931年顾顺章叛变后,上海的白色恐怖日益严重,中共党员和革命群众经常在“飞行集会”中被捕,我父亲也经历过一次危险。一次父亲在散发传单时不小心被抓,警察把他带到先施公司后面的警察署里审问,他坚持说自己没参加“飞行集会”,只是路过,看见别人发传单,不知是什么内容就拿着看,觉得没意思就扔了。警察拿他没办法,关了三四个小时后便放了父亲,这次遭遇算是有惊无险。当时我父亲和艾伯伯曾探讨过这种宣传方式是否对革命有利。后来,中共中央在1937年白区工作会议上正式取消了这种宣传方式。
1934年11月10日《读书生活》杂志(半月刊)创刊,李公朴先生是杂志社社长,艾伯伯是主编。他们每周举行一次聚餐会,邀请七八位积极投稿的文化界进步人士参加,其中就有我父亲。大家边吃边议论国内外的时事问题,以便约稿。
1936年初,在李公朴先生的倡导下成立了“读书生活出版社”。李担任社长,继续出版进步书籍并发行《读书生活》杂志。当时出版了两本影响很大的书,即《大众哲学》和《新哲学大纲》。前者是艾伯伯写的,他选择人们身边经常遇到的事,用通俗的语言阐述其中的哲学原理;后者是艾伯伯和我父亲合译的,是中国第一本系统讲解马克思主义的译著。这两本书一出版就受到广大知识分子的青睐,以至于供不应求。那时,我父亲和艾伯伯显然有着共同的爱好——研究哲学、社会科学,更有着共同的理念——宣传科学的革命思想,启迪民众、武装民众。在“读书生活出版社”这个宣传革命思想的阵地上,他们并肩战斗十年,友谊也更加深厚了。
1936年11月23日发生了“七君子事件”,李公朴先生被捕了!“读书生活出版社”顿时群龙无首,又失去了资金来源,面临倒闭。艾伯伯是“读书生活出版社”的主编,又是中共地下党员,“读书生活出版社”是中共地下党组织宣传革命思想的重要阵地,不能倒闭,于是艾伯伯和我父亲商量,看我父亲能不能出钱把“读书生活出版社”支撑起来。我父亲明白在当时的形势下出版社对革命的重要性,二话不说拿出3000元法币,解了出版社的燃眉之急,并还清了内外债务,安定了人心。这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请他们共同的好友黄洛峰出任出版社的经理。黄伯伯欣然同意,并重组出版社,由我父亲出任董事长,主要负责筹钱、出版、编辑等工作,艾伯伯仍任主编。他们共同商定了出版社的经营方针:(一)翻译出版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首先出版马克思的《资本论》;(二)编辑出版高级理论刊物;(三)编写出版哲学、社会科学通俗读物。此时,他们正是充满活力的革命青年,准备大干一场了。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日寇进逼上海,中国军民同仇敌忾,抗日情绪十分高涨,一批批革命青年奔向延安。8月份,艾伯伯也要去延安了,临行前的晚上,我父亲去与他告别。他们是多年来学习和战斗与共的好友,现在一个即将奔赴革命圣地延安,一个仍留在险恶的白区,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聚,更不知各人的命运将会如何。两个人敞开心扉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谈到了凌晨1点,只好依依惜别。我父亲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想着刚才的一切,完全忘了战时夜晚实行宵禁的规定,结果碰上巡捕被带走,在巡捕房坐了一夜才获释。自此一别,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两个好友才在北京再聚首,分别十几年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
1950年我父亲随三联书店迁京,随后又调到华北农业研究所(现在的中国农业科学院)工作,住在新街口附近。那时候艾伯伯已在颐和园对面的中央党校工作了。每年两家人至少要互访一两次,有时还一起去饭馆吃饭。每逢中秋节,只要艾伯伯收到云南老家寄来的火腿月饼,他总要分送一些给我们家。我父亲把火腿月饼蒸一下,让火腿变得酥软,火腿肥肉里的油渗透到全部馅料中,然后切成小块,全家分食。那时候我不到10岁,觉得那月饼的味道真是太香了!自此,我就常常盼望着中秋节艾伯伯来我家。
我印象中,艾伯伯不爱闲聊,来访时一般都是跟我父亲打听老朋友的情况。他们不谈工作上的事,以至于我都上大学了,还不知道中央党校招收什么样的学生。直到艾伯伯去世很久以后,我自己也当老师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中央党校是培训党的高级干部的学校,艾伯伯就是这批党的高级干部的老师。给这样的学生讲课,既要理论结合实际,又不能随便发挥,更不能出半点错误,更何况在哲学方面有不同的观点在争论,党校内部的矛盾也很复杂,可以想见艾伯伯在工作上、精神上的压力有多大!有时候他们两个人根本不说话,默默对坐,坐上半个小时都不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来访而寡言,彼此心照不宣,从而得到精神慰藉,看来这就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了。这才是真正的知心朋友啊!
1962年我读大学二年级,政治课的内容是哲学,用的教材就是艾伯伯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艾伯伯来我家时,我就向他请教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艾伯伯总是耐心地、深入浅出地解释,使我受益匪浅。能够直接得到艾伯伯的指教,我是幸运的。辩证唯物主义给我一个正确认识世界的思想方法,让我能够树立正确的世界观,让我知道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有好和不好、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发扬正面、克服反面才能前进,才能看到希望,才能用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这本教材我一直留着。上世纪90年代,我写了一篇论文:《化学教学中的德育》。我总结了化学教学中渗透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的知识点,论文获得北京市化学会二等奖。我感恩艾伯伯!
我父亲在哲学方面虽然没有艾伯伯那么专业,但是辩证唯物主义在他的思想中也是深深地扎了根的。1960年我很不情愿地被分配到师范学院学习,父亲说:“当老师好,有寒暑假呀!”我工作以后觉得教师这个职业压力太大了,一个人面对几十甚至上百个学生,长出三头六臂来都不够用。即使有寒暑假,也要忙着把下学期的课准备出来,不然等到一开学,好多事情像几座山似的压过来,根本没时间备课了,所以也没觉得寒暑假有什么好。若干年后我结婚生子才尝到甜头:别人家的孩子放假了,没有父母陪伴,而我却能陪着孩子一起度过寒暑假!父亲70岁左右偶有心绞痛,医生提醒他警惕冠心病,父亲却说:“冠心病是幸福病,死得快,痛苦小。”父亲这种积极面对挫折和困难的心态是我要努力学习的。
晚年郑易里与女儿郑璀,1999年春摄于北京景山公园
艾伯伯当了中央党校的副校长后,工作更繁重了,虽然他忙里偷闲地练书法、打太极拳、听音乐给自己减压,但是还是在中年就患上高血压和冠心病。1965年艾伯伯第一次发心肌梗死住进阜外医院,他打电话给我父亲,说想吃云南的东西,我父亲买了两个云腿罐头去看望他。1966年3月,艾伯伯第二次心梗住院。那个年代通信十分不便,老百姓家里没有电话,要找人需打公用电话、请看电话的人传话,要不就给单位打电话。3月22日,艾伯伯办公室给我父亲单位来电话,说:“老郑,艾副校长让你看看他,想你了!”恰好那天我父亲外出,电话是同事接的。第二天回单位后,同事告诉他有这个电话,我父亲马上跑到医院,不料已经太晚——艾伯伯已长眠不醒。我父亲后悔得不得了,总是责备自己,说:“唉!我当时为什么不在所里呢!”那一年艾伯伯56岁,知心好友的过早离世令我父亲十分心痛,难过了很长时间。
艾伯伯去世后,我父亲还经常和我们提起艾伯伯的事情。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唉,他死得太早了!”短短一句话,道出多少怀念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