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沟笔记

2022-02-11 08:37刘予儿
山花 2022年2期

刘予儿

1、这时

白杨树干顶到天角的枯叶咔嚓咔嚓响着,干瘦干瘦的。在冷风中,咬着一种声调,在房檐和天空之间传送着,不高不低。从一棵树到下一棵树,從一幢院子到另一幢院子,绕过地上的路——路和天空一样没用——将村庄的檩子、横梁、墙壁打透了。一根纫进心脏的弦子,还在抖着痛。斗大的月亮在那后面,亮得不像是真的,仿佛隔着海水。晃来晃去。

2、夜色变大了

夜色中,那些在白日里显得伟岸的事物,全都变得不起眼了。博格达峰也显得如一顶旧僧帽。夜晚原来比白昼要大。白天是一件紧窄的袄,裹挟了太多的人和事物。看什么都大,都了不得。而黑夜是缩形衣,因为模糊了所有事物的边界,所以什么都显得小了,什么都不要紧了。

荒原就是一块冰凉的烙铁,劳作暂时离开了那里。连土里的小虫子和一切微小的生物都要睡着了。山也变得小了,变成了枕边的桌几。村庄也变小了,变得脆弱和神秘,仿佛一个含糊的梦。梦里,含着婴儿噙着母亲乳头的呓语。村子里每一声的响动,都如洪涛巨浪,要把村庄掀翻了。夜再犁一遍。把那些枯枝败叶犁去,把那些陈年往事也秣进同一片土中,为死亡腾开道路,为又一次新生腾开道路。

3、松枝被松鸦叫断了

那天,我听到松鸦一只只飞过,急叫着,在太阳光下。樟子松的松枝上落满了前夜下的雪。松鸦从远处的山林中飞来,飞得很低,叫得也很低。其中一只掠着松枝飞过,咔嚓一声,最上头的一只松枝斜斜地折断了。于是,它无辜地飞走了。我知道,松树的枝条不是被雪压断的,而是被松鸦叫断的,她一点一点被叫声压弯下来,最后一只松鸦的叫声终于像一棵稻草,把她压断了。我保留着这个秘密。干净的雪闪着银光,还在倒下的松枝上头。

4、住在村口的第一户人家

我一直都想走到沟口,沟口的梁上坡下,散散地住着一两户人家。他们是进入菜籽沟村的首户。沟口的路朝北面敞开,从那里可以到达乡里、镇里、县里和大都市里。我们每次进村,都要经过那几户不知姓名的人家。春天,那片原野最早被春风吹遍,秋天那里的麦子最先被割倒,露出被太阳晒黄的土崖。但我从没有走到那里,走到无名的第一户人家的院落前,问问他们的收成和境况。有几次,我搭毛驴车、皮卡车,甚至走到了只剩一截路的地方,但终究没有到达。夏天,许多游客涌进沟里,大巴车小汽车一直通到沟沟岔岔的最深处,通到天山松林连片的地方,把住在最后面人家的鸡羊买走。但没有一个人停在村口,没有一个人走近那无名的第一户人家。世上最短的路往往是最长的,可能你一生也走不到。有时,我去村里别的人家,会朝那个方向望一眼,白天,车声和来往的人马声,像尘土一样落在他们的房墙和院子里。夜里,沉重的黑从那里淌进村庄的梦中。在那沟口上,有着最荒凉的岁月。

5、落在雪之外的声音

每当又落一场雪,看院子的老爷子就会哎上一声,然后拿起推雪扫雪的工具,走到院子里,先把通向大门场院里的雪扫干净,再把一条条走向各个房间的路清扫出来。

山前的雪其实是不冷的,尤其是出太阳的时候。山上泛着蓝紫色的瓷光,近处沙雪的每一粒缝隙里都闪着太阳的梦,偷懒的人就打着呵欠,走到银闪闪的雪里去。

一场雪就改变了世界。道路被雪一截截地吞进去,路上的踪迹也被一截截吞没了,雪轻而易举就抹去了历史。

那些埋在雪中的记忆却更加静穆了。它等着各个人去认领。

世界被雪反刍,又重新吐出来。但一些声音却远远地落在了雪之外。扫雪的声音响起在房门外,总是不知道昨夜又落了一场雪。雪是在梦里落下来的。没有声音,却漫山遍野。于是早晨,在山里落雪的时候,早饭前,或者早饭后,我们也陆续加入到扫雪的声音中去。这是从孩子起就有的声音记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是,那天早晨,从各个小径上响起的扫雪声,突然就停止了。雪铲推雪的声音,和铁锨铲雪的声音,甚至夹杂着的短促的剁冰声都消失了,溜走了,仿佛被突然打断,退回到各个房门后面。退回到纸一样的天空后面。老爷子通常在扫过一会儿雪后,就会将皮袄解开,披在肩膀上。阳光开始在房顶和树梢上一闪一闪,像一只松鼠般跳跃着,直到落在台阶的低处。阴影的额头徘徊在那里。于是,他索性脱去了皮袄,搭在树杈或台阶上,摸出一只烟来,口鼻中呵着热气,活动一下酸痛的膀子。扫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有些难为这把年岁,该歇一歇了。

扫雪声的停止,好像在提醒什么。我听到,世界又悬在雪中不动了,但这已经不是一个被完全包裹的世界了。院子里的黑狗有点慌乱地吠了一两声,雪统一了形象,而声音破坏了形象。拧开水管子时哗哗的水声,是来自界线以外的声音。半夜暖气管中喧响着的热水循环的声音,总让我觉得特别安心。尤其那时心中有所思念。而内心的声音只有这样的大雪才能听清。

灵魂的声音是否也被一场雪埋没了,落在别处?在扫雪声中断后,我坐在屋里,伸长耳朵,听着落在大雪之外的声音,一粒一粒从干净的天空中落回来。

雪让我们外部的声音停止了侵略。

我蹚过雪地,走过雪中的小径。像住在寂寞地方的牧人拍打毡子那样,把棉衣脱下在雪地上捶打着。我不希望这个世界那么快被重新吐出来。雪野现在是一面空镜子,张开的狗嘴映在上面,一两株枯草的倒影,和我孤独的长长的影子,都映在上面。原来是旱田的山陵上,白皑皑的,一棵榆树下面拥着吞吃残叶的一群羊的影子,雪没有办法将它们也反刍进去。那只老羊望几眼人,继续咀嚼着。而羊群中新生的小羊,则久久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另一场陌生的雪。

6、狗叫

狗整夜冲着东面的山坡叫,尤其是那条大黑狗月亮,从天黑叫到天亮。不知那山坡下的黑路上有什么。它们扯着狗嘴,一声短叫,一声长叫,把夜晚这件长袍子,咬叫出一个一个破洞。四处漏风。这样密密的夜,于是有了一个或深或浅的窟窿,通向海底和天空深处,让村庄变成一座孤岛。人和人的睡梦也是一座孤岛,被狗叫托浮起来,被宇宙中的那只造物的眼幽幽地看见。

离渠边商店不远处,一只村里的狗,被主人高高地拴在山梁上,不能与别的狗打交道,也不能随便离开院子,到村里找野食吃。这是一只丧失了自由的狗。每次我带着书院的狗從那里经过,这只正迈向老年的狗,就张大狗嘴,冲人吠叫着。叫声像劈开的干柴,短粗燥烈。叫一声,再冲着一棵大榆树上的天空吠叫几声,那一块天已经被它叫得凹了下去,像个积水的水塘。

岁月熬尽了它的生气,它的自由就是这残毒的吠叫声,只有天空全部吸了进去。那位置就是它的记忆。

7、耐住冷

另一些人走了,他们横七竖八地坐上车,像一棵棵朽掉的老木头,身体里发出空空的指令。我吃惊的看到人们有时对自己毫无怜惜之情,残忍首先是对待自己的。

也许,我的一部分也已经空了,但我不知道是为爱情还是亲情变空的。我空掉的地方,流出血,而不是眼泪。

冬至就要来了,太阳也蒙上了一层薄霜,阳光扯出一段暗影,接续不上了。接下来,要将一层层添上的霜雪再一件件的消磨掉。银色的村路越发挺硬,像一只没有射出的箭,停在半空中。在地底下,我知道有种东西已经接近深处了。沙枣树和榆树的残枝枯叶还如前日一样一动不动。

走路的人手里拿着两只光净粉嫩的肉鸽子。黄狗太阳和瘦狗星星一路狂追过去,黑狗月亮先是蹲在书院门口,如一尊黑塔,冲着那人狂吠示威。太阳观察着月亮的举动,随时紧随其后。那人被叫得不耐烦,蹲腰拾起一块雪圪垯,朝月亮扔去,月亮狗脸不变色,一错狗腰,就追咬上去。肉鸽子在路上滑出去好远,最后粘成了冰疙瘩。狗们悻悻地含着冻硬的狗叫声,回到院子里。这会儿,连石头都冻白了。但我知道,村里那条冻结的河流,在地心处,在那仿佛空掉的地方,仍然更加缓慢也更加有力地流动着。

要耐住这冷啊,那个对我微笑的人说。就在这山中等待着春天。

8、树梢之上

昨日窗外那高过屋顶的松树,汇聚松枝的梢头竟然看上去仿佛夏日成熟时,垂下的未褪尽绿色的麦穗。难道两者真有什么规律在隐秘处交集?它们的距离是永远可以望见彼此,却永远不会根脉相交。但天空是以多远的距离来分隔的呢?大地又是以多深的尺度来确定死生的呢?

也许真相早已枯死。永远默默无闻也许是明智的。

更远处,那萧条的白杨树枝直插向冻土一样的天空,青筋棘然。越过山梁,一排柳树在雪野中,悄悄吟唱,拢起淡如眼眸的雾霭。在这寂静无人的雪野中,树木的线条是一种燃烧的韵律,在向自身的枯槁中,重新聚齐一次生的力量。这绝不相同的韵律,或简到如白杨落尽金色树叶的枝条一般,或繁如松树那万千松针的滔滔凝流。但都是,这空旷雪野中的宇宙岛屿的低吟,耸立。那梢头渡过飞鸟,也渡过星光。一个不被知晓的神秘的所在。在这样的时刻,树木的线条是诗歌,是音乐。深深望向它们的眼睛可以看到那上面的神迹。

树木是荒野上秘密的守望者,看守着人类的冬天。寒冷的冬季更易走失。

树与树,在星球各处,在世界的大陆和海岸旁,在一座荒僻小村庄安然的年月里,在一户不知名人家的院角处,收拢那绿色的篝火。记录下人类昏昏欲睡的脆弱时光。春天,第一缕绿色总给人带来无限的欣喜。万物在同一种欣喜中醒来。夏日,人们赞赏那茂盛的激情汩汩流动,犹如人生的青壮年。秋季,人们收集落叶,把凋零的伤感供放在那下一瞬的永恒之祭台上。初冬,那被一场雪压断的残枝断木,被收集起来,提供漫长冬季里多少屋宇,多少市镇得以运转的能量。长久的爱情和艺术的创造,乃至平凡生命的诞生,都需要这四季的能量。

夜晚,暖气管中流动的热水是被熊熊的炉火送来的。它越过了我住处的三排房子,一道沟渠,一片菜园,一座山丘,越过了那上面蓝如重墨的夜空。越过了守夜人沉重的睡梦。整夜喧响着。我却觉得一种深深播下的沉静就在那里。

静听这美妙的音乐,好像又听到了树梢上面那神秘的低语。

9、一只鸟眼

山中的候鸟四月间陆续从南方飞回。这山中常见的有布谷、乌鸫、松鸦、斑鸠、喜鹊,也有猫头鹰,整晚睁着眼不睡。它们是严重的失眠症患者,但极少有人能在夜里见到。

山隘是这些鸟儿的秘密通道。(曾有许多捕鸟的方法留在山中居民的记忆中。当事情过去时,人们发现把一只捕鸟的短箭或者生锈笼子留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再也无法剔除了。人们总是败于当时他们所获得的事情上。)

燕子这会儿就要飞过天山了吧,在云里走很长很长的路,好在春天里,空气已经变得轻软,春风里虽有一层水凉,但阳光在前头引着,如一句镶金子的话。

鸟儿们的视野比人高。它们可以从翅膀下面看人,看大地上的事物,看一个个冒绿烟的小村子,一会儿歪扭,一会儿端庄。这变化的形,每刻都有。人有谁能看见呢?他们把什么都看得跟鸟眼一样小。不像泥土里的小虫子把什么都看得无比巨大。一片落叶就如准噶尔古海一样落尽黑夜,一颗浆果就像大顶山那样遮住半个白天。人在中间,既看不清天上的事,也看不清地上的事。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只鸟儿眼,和一只小虫的眼。有时在土里,有时在天上,看看人间。

10、山的趣味

山本身是无趣味的背景。山的趣味,全在它的脊骨,它的皱褶,它的瘦。间有云栖、草动,偶尔一只看不清颜色的鸟飞过,风也是恍惚的,轻而恍惚。忽起一阵扑棱棱凌厉的声响也好。冬天深色的鸟儿飞过雪山最好看,夏天的山是白色和丽色的鸟儿最牵人眼光。这些都显出它的线条。所谓青山磊磊,山的动态全在他物。

木垒这一带的山,树多水多,运动的活物多,生趣盎然之处就多。一座无棱角或者光秃秃的山,实在乏味。有观察仔细的人说,住在什么样的山中,就有什么样的相貌,很大程度上,这是对的。北部的山和南部的山,物产气候都有不同,在那里生活的人性情也有区别。

11、云雀最后的叫

秋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路过平凹的院子,一只云雀死在廊下。它的最后一声叫,经过一朵云,经过空结果子的果树,经过长高的荒草,却没有人听见。

再路过这荒院子时,已是冬天了。四处皆白,更映出它的空。只有塌了的窖,逐渐缩小成一个黑洞似的嘴,土会往凹下去的地方拥,长。窖沿的荒草倒垂下去,如丝丝瀑挂,白蒿子也倒了根,朝下长,朝空虚处长。别的草都朝天上长。周边的苔草已经涌出星星点点的绿色,深渊之绿更如春的召唤。

晚上,在很亮的星星下面散步,夜色使山后的石板小径变成一条被海水吞没的鱼的骨骼。大白猫在黑暗中蹲伏在果园篱笆的界垣上,缩成一团,连开了闪光的手机都找不出它的一丝影子。猫们静悄悄地一声不出。而黄狗星星在小径上飞快地奔窜,玩着冲撞夜色的游戏。白天它是孤单的,只有夜晚使它快乐。此时,山顶上的星星十分醒目。

想起那只云雀,每个人都会这样孤单地离去吧。停在嘴边的最后一句话,再没有耳朵听见。

12、刘爷爷

吃饭时,101岁的刘爷爷,穿着大红的元宝褂子坐在他常坐的位置:面向窗口的一把带垫子的靠背椅上。那是家里的上座。他慢慢地喝着米粥,我们间或说着几句话,也没有听到他发出的声音。老爷爷面前是一小碟他喜欢吃的带鱼,另有一小碗卤鸡肉。去夏晾干的野菜包成的丸子大的包子,盛在盘子里。刘爷爷拣起一块带鱼,细细地咬下邊上的肉,一旁的孙女说:爷爷小心刺。老爷爷不抬眼睛,两边的耳朵也像元宝山。我还没有喝完一碗粥,爷爷面前的小瓷碟里,已剩下一架干干净净的鱼骨。我惭愧,吃鱼都没有老爷爷吃得那样干净。爷爷手里始终捏一面纸巾,饭吃过,碗边桌上连一粒饭渣子也不见。问到少年时与大小姐的情事,有失分寸的话一句也不说。旁边耳背的七十来岁的儿子大声提醒:是瓜子脸,乌油油的大辫子哦。老爷爷只是眯眯地笑,一边摇着头,仿佛顽皮的少年。

老爷爷一辈子清淡自律,豁达待人。如是干净到老。

我趴在他耳边问他那些往事,老爷爷总是半闭着眼,但那些名字,被极轻极珍重地说出,……那个人,就像是活了。那些一桩桩的往事,循着他的嗓子在摸索回去。那里,有旧宅子,有一匹老骡子,有七月的冰达坂,有沉重麦穗上弯下去的田野。动荡,隐去又浮现。每个声音都嗡嗡响在空气里,从从前的日子中来。我说我要回去了,老爷爷才正式地看了我一眼。是啊,对眼前真切的现实,他已经有了障眼法。像撇去热汤上的沫子,真滋味要慢慢儿地品。那一双老眼,一点也不浑浊,只是仿佛起雾的湖水。我分明感到,老爷爷在隔着一百年的时光看着我。

13、树根

那块树根不知在那里躺了多久。它就像一缕白烟。

在这片河床的滩涂上,是平躺着的大块的白天和夜晚。空气里没有冲撞声。溪流散布的淙淙声在深水区的不远处——再往下就到水库了。它们在夜晚明亮如星,几乎能照出一切幽暗之物。沙渚上长着高低几棵白杨树,细长如葱金色的音符。被风一吹,恍如飘散。密布的芦苇使得空气发痒。虽然这里离河岸不远,但因为隐蔽在山道之后,而不易为人发觉。

他开着车冲下去,碾过卵石,车轮使激流飞溅,又扭身从浅水处钻出来,像一条笨拙的红鱼。 这里离平山的村庄和隆起的山野还有二十公里吧,周遭只有一幢房子在我们视线的尽头。

那时,我的白麒麟就静卧在时光里。不跑也不动。我看出,它是一千条河流变的。

14、鸟叫

早晨,总是被这只大鸟叫醒。它在树深处弹一只孤单的琴弦。一声一声,每一声都好像弦子就要绷断了。还有一种唱四声的鸟儿,飞起来扇形的尾巴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其它的小鸟叫声都很碎,话赶话,好像破裂的湖面。鸟叫是鸟的魂。它们用声音来隐藏自己。昨晚,我知道门外西边的那棵老榆树,根又朝左伸展了半米,它一直在往山心处够。不在乎树叉能不能伸到山顶。

15、鸟鸣离我远了一些

今早,没有鸟叫。下了一夜的雨,鸟飞到更深的林子里去了。只有院子里的鸡有一声没一声地唤着土里的虫。才诞生的光从门额外透进来,新鲜得不认识自己。空空地坐一会儿,不用沉思。

我只不过发了一小会儿呆,也可能被别的事物转移了目光,我不知道人走神时,魂魄由谁守护。我创造了一个黑洞,只是想让光进来。

就在那时,我耳朵里才听到的鸟鸣声,像树枝一样折断了。它在湖中滑动水波。院子里人的喊叫声,对面山坡上机器开动的声音,或者一只猎犬正向我奔跑过来的动静,打断了那声鸟鸣。

16、进入秋天

午后走入林中,在阳坡上停留,发现万物都在为进入秋天做着准备。草甸旬旬一夏,倒伏在山中,细雨唰唰洒落上面,油脂样的光亮渐渐离开表面,承受着凉风的摩娑。枯瑟何尝不是一种美。离开大道,在小路上停留。靠山的树木更深地抓紧山体,一口气深深吸进树根,紧束身体,然后恣肆如夜晚的波浪,将死亡仔细纳在那肃穆的颜色中,等待着一次新绿。

灰羽的大鸟滑翔着飞过田野,再高一点越过树梢,最后落在农人旧院落的山墙上。听听电线里的音波,捎两句闲话给云下的那一截天空。

虫子都睡着了,在深黑的土壤里,做一个美梦。不在花朵上叫暑。驴站在墙根,把草坡上高亢的鸣叫往回收一些,早早落些霜,经霜的驴叫会更洪亮。万物都在收敛自己。我和万物一起进入秋天,这样的时候,忍不住会流下泪来。我的邻人说要做一架木轮车,专拉麦草、豆草。秋天,只剩下空空的麦秆戳向天空。秋天要腾空一些东西,做一个更长的梦。

17、种风景的人

种出风景的人无暇欣赏风景。他们看着摄影家用镜头摄走了麦田、油菜田、豌豆田和不相信这样的美景,真的是经他们粗糙的双手种出的。

他们看画家待在某处,随时光流逝,猎取色彩。把自家歪斜的老屋,自己那头觅在山梁后吃草的任性的小黑驴,画在画布上。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无端拿走了。

诗人来了,说他们的耕作是天人合一的咏叹。说麦子是一个个断章,残句。音乐家还没有来,他们会掠走麦田上的风,夺走麦芒的光。

越来越多的人拐进这里,探问消息。田野被撑开了,道路变窄了,收获变成了与他们无关的事。只有夜晚,沿黑色麦田行走的夜晚是他们的,收割后刺痛双眼的麦茬是他们的。他们在大地上劬劳功烈,诗意却总在别处。他们与牧人和羊群一般,同样与土地签订了契约关系,但更多时候,只是土地的佣工,而非土地的主人。但大地上的麦香却永远不会中断。

18、醒来

沟里最常见的便是杏树、果树和榆树了。往山里去,还有皂荚树、松树等。三月,海棠果树已经在一点一点醒来了,今天下午在林荫道上散步,它的灰褐色的树皮已经变成了浅琥珀色,在那底下是一层鲜绿色多汁的筋肉,青涩的苦味犹如焦柴,但又有丝丝的甜味在其中游动。它的血是甜的。正被一种紧张的力紧紧抓住。那种力使它依靠足下的土壤向上,向天空的方向伸枝散叶。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松动,出发。那么庄严。春天的植物,多是枯瑟中带甜。也许必须如此,生命的觉醒一定不是甜腻的。像油炸冰激凌。而此时墨绿色的松树,它那小手般的松枝与含着水分的空气终日厮磨。那味道是一种中药的苦,一种盲苦,也是闭了眼睛在夜晚触摸星子的苦,仿佛走了迢迢的远路而来。在庭院里啄食散步的鸡们也醒来了,它们伴着人一起来到春天。忍不住在正午鸣叫的雄鸡,把杨树的树梢叫得更青了。有时,母鸡们也用肛门迎接春天,它们的肌肉有节奏地痉挛着,在羽毛闭合前,感受着温热的阳光。而站在渐渐消融的雪野中,村庄里栓起来的马则用打喷嚏和放屁,来迎接春天的到来。

19、三月的篱笆

我在篱笆上黑黑地長出一双眼晴来,我的眼睛里满是伤痕。可是,我看得见流云,看得见云上的蓝天,我让清风拂过眼眶,让夜星亮进我的瞳仁里。我快活地大叫,快活地流血,快活地开出木头花。那些三月的嫩芽遍布我的身体。

我在风里一遍遍颤栗,头顶上猎下一只只过路鸟斗大的影子。我的双脚不移动,我扎根之处便是我的故乡。但我的眼晴已经走遍了世上的路,看进了最深的大地,天空。

20、变天

前两日就听村里人说,今天有雪,所以一场夜雨后,才进行了一日的春播不得不停下来。北面村边的斜坡地和少量的水浇地,经过一日暖阳铺晒,昨天下午,已经有人继续播种了。红的绿的拖拉机、播种机、大马力的犁地机统统开进地头,等待着新的征服。

清晨,天失去了湛蓝的颜色,山也灰黄低暗了许多。草坡上几株蒿草轻轻摆动,间错的鸟鸣也在树林里消失了踪迹。偶有一两声娇啼,也即刻被忽忽而来的山风吹散。温度一下降到零下二度,天气预报说,一场春雪正在路上。在我头顶的某一簇乌云下,在被时间吹至树根、渠边、山崖的枯叶下,残雪复苏,冬天在用它舌尖上的温度翻旧账。在石板路上匆忙迁徙的小虫也没了影子。这在清明前后也是常有的情形,春天哪儿能来得那么容易呢。

我们不得已又穿上了厚衣服。

21、又一场春雨

雨终于落了下来,像是忍久了的眼泪。檐下的雨流成一注,想起“如是我闻,如是我闻,……”之语。打落在玻璃房顶上的雨,一点一滴碎开风尘。入污泥而无污。一只大山雀哑哑地叫了一声,从我面前的一个矮枝上弹跳飞去。它在找一处更佳的遮雨处,在夜晚来临前。

每一棵松针尖上都挑着闪闪发亮的露珠,它们是等待发射的箭,射向时间的深处。那里幽暗无比却合成一切。

在厨房做饭时,雨越来越密,像是被风吹毛了,失去了词语和记忆。词语于是落在各处。在篱笆上、在空中、在倒伏之草叶中,成为事物的影子。雨模糊一切影子,一切被唤起的影子都在雨中走动。人的心被雨淋湿,于是沉默着扒拉碗中的饭,沉默地看着窗外,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就听耳中的声音。雨,成了天地间最大的声音。村路上不见一个人,连狗都躲回窝里。

猫窝在窗台上,猫眼半乜。似睡非睡。主人随手丢下一块面片,猫懒懒看一眼,脊骨塌软着,从窗台跳下,再不出声吃下。

一场雨让一切安静。我看到白昼撤退,那囚住我们的一些热闹撤退,人间的词语浩浩荡荡,向后退去,连影子也没有留下。

22、落雪

雨渐渐转成雪,就像在人世行走的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我。栈道在大雪的急促中显出一种整齐的序列感,如象牙的浮雕一般,轻轻咬合住雪中的山脊。山脉骨肉全无。披着霜花的树,没有落上一双脚印的台阶,弹丸一样的鸟和缩着肩膀行走的人,都成了这白茫茫世界的骨肉。

23、梦中山顶

一天有多少时候,我会抬头看看村子南面的雪山?它永远对我保持着距离,我好像只在梦中坐于它真实的山顶。

我想去看看比旱田飞得更远的山林中的鸟,那些唱四声和唱两声的鸟,或者只是啊的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花纹水波样的,消失在林子墨绿色的高处。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一个小村庄,但人们说去那里的路不好走。在冬天时,雪封藏了它。我经过去往它深处的一条路,但只是在路口徘徊了一会儿。

我走过那些山间的麦田,麦田像海一样淹没了我。没有人知道第一座旱田自哪里生长,最后一座又在哪里。它是农人长满老茧的手种出的,就算是长在前山稍低的慢坡丘陵上,已经是奇观了。

我还想去看看骑马的牧人,他们住在山的更深处,在高地草原、河谷和松岭中。它的松林,虽然峻拔的云松和红松林,在天山这神祇山脉的别处也生长着,它们高过了巨人的脖颈,终年投下一片密稠的苍翠色,像不动的河流那样,将山峰的一面隐藏起来。有一位因边塞诗著名的诗人,以他初来乍到的眼光,竟将这里视为“深山穷谷”,却又叹息阳关道路漫长,不能将那会使牡丹、芙蓉逊色的花朵带回繁华闹市中去。真是惹人讨厌。

24、浆果似的村庄

田园的运化正分根拨叶,不断灌入到一颗颗浆果之中,形成内在的小小的风暴。

经过一座长满果园的村庄,整个村子如同一座孕育多年的浆果之核。作物不知是否年年翻培新土。这里的土也许早就被种熟了。变成了另一种土。杏树果树榆树荫盖住了屋顶,一户户人家嵌进暗香冷玉中。夹持其间是不断的大片的葵花地,迎着梵高向日葵的油彩质感。玉米地长得一人多高,白杨树苗圃在夏天里生着淡淡的烟雾。七月的田野没有饕餮的哀愁,人和作物都在向前去,是不会弯折的锋刃。

在如此的盛夏,想到林则徐的悲愤: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灵山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相视一笑是永恒的哲学。稼穑成熟,年年如此,它绕过了理想的寂寥。

那个比他来得更早的盛唐诗人骆宾王,想法却是另一个方向。在一千多年前的某天,他骑马打天山的脚下经过,记下自己的心情: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华。云是上苑叶,雪是御沟花。他们为人流和山脊开出两条道路。而一种更冷静的审美只属于自然。

也许,走向人群和走向一座山,是早就注定的事。

25、在它之中潜游

当有人平心静气地接近一座湖,一块草地,就知道美是无法穷尽的。穷尽的只是美的感知力而已。同样,属于这里的隐秘的历史永远无法被匆忙的旅游揭开谜底。

每年冬天的某个时刻,出现在这里的马匹知道,做这群山的知音也只需通过一个唯一的隘口。而春天迁移的鸟儿知道从哪里飞临它的上空,找到渡河的彼岸。它们从不盲目,也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游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把行程压制成一张薄薄的卡片,将自己装入风景之中,以示来过此地。其实只有少数人带走了和自然有关的记忆。还有更少的人,在此开启了黎明。虽然只有一瞬,已足以纪念。

我不想把那些喧嚷的观念,带去一座坚固的山中。它一直不停地在围绕自己的内心生长,才能如此坚固,它的幽谧处只有牧羊人能看到。也不想计算来回的时间,我只想在它的深水层潜游,就如,停滞在草尖上的风,那些从水中来到陆上的蜻蜓总是能让自己停靠在一只最小的花萼上。

26、屏息

这山间有许多溪流,它们汇合成白杨河、芦花河,碧流河和隐得更深的名字。泉水从这山中流出,流经更干旱的地方。我们互相经过,我已经在它的最深处屏息着了。我愿意像它一样沉默,而任由鱼儿在其中游弋。山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仁厚的象征。山道就如一条藤,是那种汁液老辣的常青藤。它知道缠住什么不放,它是所有山崖的爱情,可以把人一直带到悬崖峭壁上去。

27、不知道有多快

不知道有多快,也许时间得往后看,才能看见速度。山中的村庄都在招引旅游了。它们划出了一个对外的边界,那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行政村,开始有了一个新的黎明。这村子就坐落在山口的两边,他们所种的田地,就在那无穷尽的丘陵谷壑之上,就如在颠簸的海洋上一样。近山且近路,村子是生活在一个中庸的路线上了。所以,对于那个因旅游到来的新的黎明来说,他们最有发言权。

28、小径

我正经过这村子原本幽谧的小径。现在它拓宽为一条载着游人不断到来的公路了。原来,只有牧人的马和农人的驴车行走在这里,现在,外面世界的犁已经开始翻种这村庄了。

几条田野小径,也是地鼠和甲虫共行的路,通往屋后连片的山田,从远处牵起这村子。路只是在它们中耕犁出的田埂。

它自由地蜿蜒到任何一个高坡和沟谷中,将这山野随意分开。而簪笏的群山是乡村最稳妥的篱笆,仿佛水墨底子的屏障。它深处点缀着几座院落,在那山丘隆起的高处,雪野的晶莹盛放的地方,也有屋院坐落着,如举起的灯盏一样。

可以看见那幽闭的窗户和低矮的屋顶。这一带的山,如淡蓝色的涌起的湖泊,烟岚使它们还在梦中一般。

29、梦见菜籽沟

醒来就记住了那个梦。

走着走着,出来几个怪汉子,脸上坑坑洼洼贴着胶条。我不敢出声,只牢牢记得镇街上饭馆女老板说的话,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莫走偏,就能到月亮地,水磨沟?左右不出这片地方。

我跟着那伙人往前走,好像知道他们也去那里。可是不一会儿,这些人就闪进一条泥巷里,不见了。我踩着雪,拼命沿着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子,往前跑。两边的墙都立起来,天是一块瓦泥冻在上面。终于跑出去,前面却是一片矮屋子。门都紧闭着。东一撇西一撇,草都长硬了。我只好往前走。不知道有没有偏了方向,心里着急。山眼见要黑,菜籽沟仍然在无边的荒野里。

又一次梦到菜籽沟。又至将晚。还是急急地在路上赶。下了乡里的车,被一大片桃花林遮住。菜籽沟从来没有桃树的,可是那深色调的粉红不是杏花的粉白,更不是苹果花的晶莹清脆的白,分明是深深浅浅的桃红啊。

我不可能再等一晚,身上又尴尬地没了钱。于是就想在夜色到来前,回到村子里。依稀看见一个邻村的大嫂在桃树林里,便问她,菜籽沟还有多远?回答,没多远,二十分钟路吧。心里稳了一稳神,就拼命跑起来。跑一阵儿,出现了两条岔路,远远地见她把手指指向右边的一条,就消失在桃树林里。我心里庆幸,没有走岔路。

在林中小径连跑带走,眼见桃花昏暗起来。心里着急,这时,路却变得更陡了。上了一条坡梁,梁边上露出一面土院墙。像泡在水里。陡坡上却站着几个人,原来是串亲戚,现在也要趁晚赶回自己村庄的几个婆姨。模糊看见一个圆胖身子蹬着土往下走,一个枯瘦的奶奶却手拄拐杖站在最后。我想看清是不是常打招呼的王家奶奶,却不是。她就在我的身边,几乎是滑下坡去。岁月已经啄去了她身上的多余的血肉,却变得筋骨结实,甚至重返天真了。

她在夜晚浮出的身架线条,多么像桃树枝伸出的艳泽而有韧性的线条。它们托住云雾一般的桃花,那里有无数的道路,无数的可能。

这梦中的譬喻,是这个夜晚唯一清晰的事物。可是,就在此时,月色已经升上来了。

30、替春天飞翔

风像吹开湖水,吹开花瓣那样,轻抚着我的眼睑和面颊。坐在石板小径弯向北山坡的一面,顺手带来的蒲团放在地上,身后小径分叉通向柴门。而湖蓝色的木门则掩闭着通往山顶的最后一段路。那山顶固守着一种结束。因而成为原点。

离开时,还在担心地想,那蒲团会不会爬满小虫,那是一种有橘红和大红色外壳的小甲虫,它们正在繁忙地交配,或者被一伙蚂蚁家族当成新的制高点,眺望周围的动向。它们看不清一百米外的村路,但却能接收到由风传来的各种讯息,炊烟,动物的足迹和从小四轮上掉落的粪便。

我闭上眼睛,晒着这一日中,这一春中充足的阳光。晒到我的裤管都发烫了。冬天积攒下的寒气和湿气正慢慢溜走。我像草木一般复苏。

有别于灰鸽子的一种小鸟,在我面前的榆树丛中飞起,它扑动翅膀的声音犹如一发连射的子弹。但只要它开口鸣叫,便能听出那声音的沧桑。一只像流浪歌手般的老嗓子。那棵老榆树上还落着几只山雀,也许还有一只乌鸫。它们像树一样风尘仆仆,却在尘土间睁着精灵的眼睛,观察着这凡间。沟里的榆树要比杏树、果树、野蔷薇叢慢些返青。它们粗糙的树皮落上了太多的尘土雨水、小虫腐朽的窠臼、枯枝和光阴的记忆。这些都深入一棵树的悲欢,直到无情。

村庄已经进入了春播期。东面山坡上传来播种机突突突的声音,一听就是上足了机油。山田已经耙过了,这些上个世纪就开进村庄的机械,用它们的轮带牢牢地抓住大地,一遍遍从土地上碾压而过。机械的重量全在底部,头颅却空虚着,那里不需要思考。只要上足机油,开动马达就好。因而,它们才能像极少休息的兽类那样,紧紧地咬住土地,完成犁地、播种、收割、粉碎等生产环节。人们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用温度和耐心的手,去照料一块土地了。他们对土地最大的回馈便是养育后代,将尸骨埋进这里。

人们向土地索取,土地也消耗着他们。蝴蝶刮起飓风,从我的鼻尖上逃脱。那是一只黄黑花纹的铁斑蝴蝶。从去年秋天开始,山崖两边的草就向地下长,枯萎的根部一点一点缩回大地和荒野中。曾经开得茂盛的鼠尾草、野菊花、勿忘我和马刺盖,全都向大地深处回缩,露在外面的枯枝败叶,如霜凝立,好像失语一般。直到它们回返得足够远,在幽暗处,获得来年的能量。

我看见的一枝黄蒿子,先是经过羊群的气息,才面向天空。它们全都在替春天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