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刚 | He Yan'gang
在空间设计和实践中,有一类重要的空间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视觉遮蔽”现象。其典型特征是视线受阻而无法到达后续空间,进而形成一种深藏遮蔽的空间效果,以及后续空间伴随身体移动逐步展现的动态视觉。“视觉遮蔽”现象与“奥”“幽邃”“深奥”“深邃”这一类空间美学概念具有高度的相关性。例如,冯纪中曾说:“奥者静,贵在静中寓动,有期待、推测、向往。”①潘谷西也说过:“达到‘奥’的办法主要是围合、阻挡与曲折,使景观富于层次与深度,而绝然排斥一览无余的出现。”②作为上述美学概念的空间实质和知觉特征,“视觉遮蔽”现象在中国古典园林、中国传统建筑及现当代建筑实践中广泛存在。本文从设计操作的角度出发,对形成“视觉遮蔽”现象的空间操作手法进行重点研究。
计成在《园冶》中曾说:“厅堂之基……三间半亦可,深奥曲折,通前达后,全在斯半间中,生出幻境也”③。其中,陈植对“深奥”一词的注解为:“有深藏隐秘,不易令人窥见之意”③。在现当代学者中,童寯先生论及造园三境界时曾引用陆游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并将其当做“曲折尽致”的第二层境界[1]。侯幼彬先生则将“曲”作为实现“幽深”境界的重要手段[2]。张永和也曾说过“人在某一时刻经历的永远是只知其一的片段。因此,四合院庭院深深、曲径通幽,是迷宫似的深空间。”④戴维·莱瑟巴罗将18世纪早期英国如画式园林的空间特征描述为一种视觉上的“局部策略”——“眼前的景物总是遮蔽着后面要看到的。这样,整个园林就再也不会看起来一览无遗或一个面貌了。”⑤他进一步揭示了这种现象在现代建筑中的存在,并将其归因于建筑内部的“曲折路径”。虽然上述研究并非以现象背后的空间操作方法为主要研究目标,但依然可以从中梳理出一些与空间操作相关的关键词,如“曲折”“曲折路径”“曲径通幽”等。这些关键词往往指向了一种针对空间布局的操作范式,即通过对整体布局的弯折,将曲折的路径“空间化”,从而形成“视觉遮蔽”效果。正如彭一刚先生所说:“中国古典园林……为了求得意境的幽深,在布局上无不极尽蜿蜒曲折之能事……唯有‘曲径’方可‘通幽’”⑥。这种“曲折布局”的操作手法在传统和现当代建筑实践中普遍存在。例如,在留园入口至古木交柯这一段空间序列中,曲廊和建筑物的穿插组合,形成曲折的空间布局。穿行其间,视线始终无法穿越序列到达末端,随着身体的移动,后续空间才逐步呈现,形成“寻幽探秘”的空间体验[3]。在设计六甲山教堂时,安藤忠雄试图从日常世界中隔离出宁静的祈祷空间,进而将“路径”作为设计的起点,并通过弯折的空间布局,实现路径的转折以及对祈祷空间的遮蔽[4](图1~2)。游客穿过长长的走廊后,经过两次路径转折,以一种近乎“突然”的方式“坠入”礼拜堂”——几乎在身体进入礼拜堂的同时,礼拜堂空间才展现在眼前(图3~4)。
图1 留园入口平面图
图2 留园入口空间实景图
图3 六甲山教堂空间实景(左:走廊;右:礼拜堂)
图4 六甲山教堂平面图
上述两个案例体现了形成“视觉遮蔽”现象最为普遍的空间操作范式,即通过“曲折布局”实现“遮蔽”。但是,在以下三个当代建筑案例中,则隐含了实现“视觉遮蔽”现象的另一种空间操作范式。
“封闭的花园”是卒姆托为2011年蛇形画廊设计的临时展亭,位于伦敦肯辛顿花园的草坪上。花园长33m,宽12m,高5.3m,外围由围廊环绕。游客可由公园草坪上的六条路径从各个方向进入围廊,在围廊内步行一小段距离后,即可抵达花园的入口,然后进入中心花园。在这个设计中,卒姆托用“封闭的花园”作为设计概念,意图呈现一个“冥想的空间,园中之园”,为游客创造一个从城市的喧嚣中解脱的场所[5-6]。这一概念的核心,就是将花园作为“视觉遮蔽”的对象,使游客在外部无法看见花园,随着身体进入围廊并向前移动,花园才在身体即将进入的最后一刻出现(图5~6)。
图5 蛇形画廊平面图
图6 蛇形画廊空间实景(左:草坪;中:围廊;右:花园)
作为卒姆托在这个设计中的唯一空间手笔,围廊是“遮蔽”花园的核心道具。从平面图中可以看出,花园、围廊、外部草坪三个空间呈严格对称的中心嵌套关系。围廊作为外部草坪和中心花园之间的过渡空间,由内外两个界面形成。其中,外围界面有六个洞口,内侧界面有四个洞口,所有洞口均严格按照中心对称的布局分布。但是,内外侧门洞却并不相对,而是呈现出相互错位的关系(图7)。这一具有明显设计意图的操作造就了进入围廊后步行的那一小段距离。更重要的是,洞口的存在原本提供了身体和视线穿越的可能,而彼此错位的内外两层洞口,在容许身体通过的同时,却阻断了视线的穿越。卒姆托正是通过对内外两层洞口的“错位操作”,将围廊塑造成为一个“视线屏障”——将来自外部草坪的视线阻挡在外,同时又容许身体从外至内穿越到达花园。
图7 蛇形画廊图解分析(左:墙体秩序;右:洞口关系)
利纳美术馆是瑞士建筑师吉贡和古耶为当地的两位艺术家设计的美术馆。建筑位于铁道旁边,为了彰显自身的存在感,建筑师将其设计为一个具有锯齿状屋顶的独立体量。建筑外部被镀铬钢板包裹,呈现出冰冷的工业感。内部则被划分为并列的两排房间,且并没有分化出独立的走廊空间。因此,各个房间既是交通空间,又是展厅或门厅等功能性空间,路径隐含于房间之中。研究对象是位于建筑中部作为展厅的十个房间(图8)。
图8 利纳美术馆平面图
从平面图中可以发现,展厅部分被划分为两排空间,每一排均包含五个房间,且每个房间在宽度上逐渐减小。通过对“洞口关系”的观察发现,十个房间之间具有明显的“序列化”组织意图。根据洞口的位置关系以及内部流线的完整性,可将这十个房间整合为四组空间序列。这四组空间序列首尾互相连接,序列内部则为单一流线(图9)。从洞口的关系上来看,这四组空间序列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由对齐的洞口串联;一类则由错位的洞口串联。不同的洞口关系造就了不同的空间体验。在第一类“洞口对齐”的序列中,视线能够穿越洞口和三个房间,到达序列末端,对齐的洞口使得序列中的后续房间能够同时出现;在第二类“洞口错位”的空间序列中,视线无法穿越序列,只有当人的身体经过第一个房间进入第二个房间的时候,第三个房间才逐渐浮现(图10)。在这里,“洞口”既是视线的通道也是身体的通道,洞口的位置规定了身体移动的路线,而错位的洞口则使得“下一个房间”始终处于“被遮蔽”的状态(图11)。
图9 利纳美术馆流线分析
图10 利纳美术馆内部空间实景
图11 利纳美术馆图解分析(左:墙体秩序;右:洞口关系)
巴尔基尼亚新镇学校综合体由葡萄牙建筑师马特乌斯兄弟于2011年设计完成。建筑主要包含两部分功能——位于外围的是可供社区使用的服务功能;位于中心部位的则是一个独立使用的研究中心。一个连续的院落空间系统将上述两部分功能空间进行分隔,并构成独立于室内走廊的另一条交通流线。在空间操作上,建筑师通过一种类似工业制造中的“铸模”手法,在“实体”中掏挖出“虚空”,整体上呈现出一种黑白互补的图底关系[7](图12)。
图12 巴尔基尼亚新镇学校综合体平面图
研究对象是作为“虚空”的院落系统。院落系统由多个独立的院落单元构成,院落单元之间以角部连接的方式,构成一条连续的院落空间群组。由实景照片可以看出,每一个院落单元都呈现出相对独立的空间感,而后续的院落空间则始终处于被“遮蔽”的状态。穿行其间,视线始终被限定在某一个院落单元内部而无法穿越进而获得整体的空间样貌,观者只能在某个特殊的片刻窥视到下一个院落的局部景象,从而形成一种“步移景异”式的动态视觉(图13)。
图13 巴尔基尼亚新镇学校综合体院落空间实景
那么,是错动的空间布局造就了“视觉遮蔽”效果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即使院落单元以“对角连接”的方式错动布置,依然有机会通过对齐的洞口创造出穿越的视线。通过对院落单元之间“洞口关系”的观察发现,在环状的院落系统中,除了两个分支院落以外,任意两个相邻的“洞口”之间都呈“错位”或者“转向”的关系。以建筑西侧由五个连续的院落单元构成的群组为例,院落单元之间的各个洞口基本都处于一条直线上,但任意两个相邻的洞口却总是呈90°转向的关系。这些“拒绝对齐”的洞口,使视线无法穿越院落单元,从而形成了对后续空间的“遮蔽”。这绝不是设计中的偶然结果,而是明确的设计意图导向下的精准操作(图14)。
图14 巴尔基尼亚新镇学校综合体图解分析(左:墙体秩序;右:洞口关系)
上述三个案例中都存在着典型的“视觉遮蔽”现象。但与留园入口和六甲山教堂不同,它们实现“视觉遮蔽”的手段并不是通过“曲折布局”,而是对“洞口关系”的操作。通过进一步的观察发现,只要将同属于一个空间的相邻两个洞口进行“错位或转向”,便能够阻隔视线,进而形成对后续空间的遮蔽效果。在“封闭的花园”中,形成错位关系的是“围廊”内外层的两个洞口;在利纳美术馆的展厅序列中,错位的则是“中间展厅”的前后两个洞口;在巴尔基尼亚新镇学校综合体中,中间每一个“院落单元”的相邻两个洞口都呈“转向”的关系。无论“围廊”“中间展厅”还是“院落单元”,它们都是连接前后空间的中介空间,扮演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却都无法被视线穿越。而正是中介空间内相邻两个洞口的“错位或转向”,阻挡了来自上一个空间的视线,并实现了对下一个空间的“遮蔽”,进而形成了区别于“曲折布局”的另一种空间操作范式(图15)。
图15 图解分析
“视觉遮蔽”现象的本质是一种知觉体验。那么,上述空间操作范式之所以能够成立,其背后隐含着怎样的身体机制呢?通过进一步的观察发现,在上述三个案例中,所有的“洞口”都同时扮演着两种角色:它们既是连接前后两个空间的“身体通道”,又是联系前后空间的唯一“视线窗口”。换句话说,它们既扮演着“门”的角色,也扮演着“窗”的角色。在空间中,“身体”可以转向移动,而“视线”则只能直线穿越。因此,两个错动或转向的“洞口”并不会妨碍“身体的穿越”,却使得“视线”受到阻挡而无法到达后续空间。正是在这种身体机制的作用下,中介空间内“错位或转向”的洞口关系才能够阻隔视线,并形成“视觉遮蔽”效果。
针对上述三个案例的图解分析向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认识——“视觉遮蔽”现象的形成并不依赖于“曲折布局”。在任何布局形式中,只要对中介空间内“承上启下”的两个相邻“洞口”进行“错位或转向”,就能够实现对视线的阻碍和对后续空间的“遮蔽”。因此,“错位或转向的洞口”构成了实现“视觉遮蔽”现象的另一种空间操作范式。在这种操作范式中,“洞口”扮演着“门”和“窗”的双重角色,“身体”和“视线”的空间作用机制则是这种操作范式得以成立的关键原因。更重要的是,在以往的认识中,“空间操作要素”往往指的是“板片”(墙)“体块”(房间)和“杆件”(柱子)等围合空间的实体要素[8],而“洞口”则作为视线和身体的通道,仅仅扮演“功能性构件”的角色而不具备塑造空间形式和知觉体验的作用。上述研究证明,和那些“实体”要素一样,“虚空”的“洞口”也是一种重要的空间操作“要素”,并具有塑造空间知觉体验的重要意义。
资料来源:
图2,4,10:作者提供;
图3,6:来源于网络;
图1,7~9,11,14~15:作者自绘;
图5:根据参考文献[6]136,作者改绘;
图12~13:参考文献[7]52,59。
注释
① 冯纪中.风景开拓议[J].建筑学报,1984(8):55。
② 潘谷西.中国建筑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204。
③ 计成.园冶注释[M].陈植,注释.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7:102。
④ 张永和.作文本[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60。
⑤ 引自戴维·莱瑟巴罗于2007年11月在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举办的讲座——《蜿蜒的法则》。戴维·莱瑟巴罗.《蜿蜒的法则》[DB/CD].蒋春倩、王颖译,卢永毅校.道客巴巴.http://www.doc88.com/p-4711674985604.html。
⑥ 彭一刚.中国古典园林分析[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6: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