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臻
回望近年来的文艺创作,“有高原、无高峰”问题是当前文艺工作者无法回避的痼疾。反思个中缘由,市场经济体制下对于资本利益的追逐与西方固有“他者”叙事的套用导致文艺书写缺乏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话语元素、缺少人民生活的多元文化图谱,这种长期存在的文艺割裂感使得文艺叙事无法融入当代性艺术生产秩序,同质化、模糊化的表现实际上代表着为外来文化作注脚的文化霸权的渗透。“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艺的现代性认同无法脱离时代语境而被塑造,文艺自信视域下的艺术之美需要置于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途径中加以描摹、彰显。基于民族精神、时代记忆建构多元而深厚的文艺创作格局,推动有序的文化实践循环,完成文化叙事的价值重组与生态再造是文艺工作者的应有之义和重要关切。
影视作品作为现代传媒最重要的传播手段之一,其影响力是巨大而深远的。《跨过鸭绿江》可作为近年来主旋律影视作品参与中国形象构建的积极文艺实践加以考察、分析。主旋律影片作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现实主义文艺影片的代表,以其鲜明的具象性和强烈的艺术张力为抗战时期的中国人民注入开天辟地、昂扬向上的强心剂;新中国成立以后,包括《白毛女》《渡江侦察队》《上甘岭》《平原游击队》等作品再次承担起记录与宣传功能,深刻描摹中华民族的历史巨变。改革开放以来,主旋律影视创作洋溢着奋进不懈、开拓创新的气象之美,将改天换地的大党伟力凝聚于壮阔恢弘的荧屏世界。站在新时代新征程的起点之上,主旋律影视剧的创作需要在商业理念与全新技术手段裹挟中通过描绘具有史诗品格、震撼心灵的历史现实,提振中国人的精气神,展现出文化自信的强健艺术生命力。
应当说,《跨过鸭绿江》的创作,就是站在当今时代的思想高度以重大历史题材进行的典型性艺术创作。借由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等多维审视,融汇宏大的历史观与深刻的人民视角,由“个体-集体-家国”三个向度完成“民族记忆”的审美架构,如历史与现实之镜,照见苦难辉煌,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人性之美。
西方世界对于中国的形象认知是同政治、经济、意识形态、文化发展密切联系的演变过程。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断裂的年代——20 世纪的文化与社会》一书中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在技术革新与经济全球化创造的同时,还延伸、输送出一套体系完备的强大的信仰和价值观。”[1]6从马可波罗、胡安·德·门多萨到尼克松、基辛格,西方世界或多或少以自我的意识形态为尺度衡量作为他者的中国,在夹杂着想象的复杂情绪中构筑对于中国的刻板印象,其本质是为了验证或确认西方现代社会的合法性、先进性。“中国崩溃论”“威胁论”“大国掠夺”“不负责任论”等负面论调此起彼伏,同样地在国际舆论场上,中国文化也需要面对主体缺失错位的传播窘境,模糊化、被曲解、被误读使得中国在国际对话生态中严重失衡。
中国形象的确立无法离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涵育,国家形象的深沉厚重亦从侧面反映出中国文化的精髓,立足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文化自信从根本上为文化繁荣共生奠定了合法性依循。[2]605在文艺创作中强化对传统文化的体认,既是一种历史借鉴的智慧,更是不断探寻超越的内生驱动。文化是历史积聚的力量与结果,文化的传承并非简单的物质传递,而更多关涉意义精神层面的意涵。它以某种特定的民族符号样态表现于形式之中,人与人透过文化符码沟通交流、承续延绵,发展出在此基础上的民族认知与生命态度。米歇尔·福柯就曾经提及,任何政策或国家意志的推行在早期大多靠强制力规则实现,然而随着权利主体和对象边界的模糊,权力更像是一张变动不居的网,每个人置身于这张由政治、经济等诸多复杂联系织就的网络中,外在的社会规训逐渐成为主体内在的遵从。文化借由长久的社会性熏染逐渐转化为国民的精神性皈依,以“前文化”“前理解”的形式涵育后人。
对于国家形象的确立和文化自信而言,基于民族文化谱系的理解并解码符号意义之网是重构文化符号和国家形象的不二法门。在这个过程,一方面国人需要在整理文化符码中完成对优秀传统文化的认同;另一方面需要在联系时代背景的基础上完成重塑国家形象的历史重任。故而从文化本质上看国家形象的确立其实是一种基于现代性转化的文化呼唤之旅,追求的是对于优秀文化的寻根与认同。
在形象确立与传播困境之下,我们呼唤一种主体性的回归,即立足于自明性主体角色去建构国家形象。强调主体性,强调的是基于文化自信的内在主体品格,以主观能动的创造力来认识历史、思考当下、擘画未来。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中言及,艺术品的呈现在于将情感感受性转化为可供视听欣赏的实在。[3]24通过叙事手法反映的文化感召力与艺术认知力往往是文化内涵表现的重要前提。以《跨过鸭绿江》为例,从时代与民族遭遇的“集体记忆”中派生出来的史诗性叙事为今天的影视创作提供了一个可参考的范式。它不是片段式的动作定格,亦非个体性的情感聚焦,而是与公众性、社会性的有机融合。这种融合内蕴着群体性的价值体系与行为认同,作为一种共通感和精神力从共同的过往记忆中剥离出来的。“我”和“我们”、个体与民族在史性与诗性的交织中回望历史时空,激发崇高豪迈而浪漫生动的潜在审美情感,从而思考民族的命运、文化的品格、国家的形象。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曾开宗明义指出,诗即艺术创造。艺术创造是通过塑造人物形象、描摹特殊事物,从而展现具有普遍性意义的情感。而从狭义的角度来说史诗、悲剧、喜剧、酒神颂等都属于诗的艺术创制范畴,艺术的本性是摹仿,这是诗的本性要义,“摹仿处于活动中的人”“摹仿出人的性格、情感和活动”。黑格尔在《美学(第三卷)》中认为史诗是“以诗的意志表现一个民族的朴素意识”[4]109,是通过聚合历史时空脉络中的特殊事件,蕴藉彼时的民族生存样态从而向观者展示民族生活的全貌,以此解释包括民族精神在内的一系列意义悠远的道理。伟大的史诗系于浓墨重彩的历史时刻,恢弘的战争题材最是彰显英雄本色。
长期生活于和平年代的青年和观者在主观语境中是很难去想象抗美援朝战争中交战双方、新中国成立之初外交角逐中有着怎样的力量悬殊。38军被彭德怀称为“万岁军”,38军的113师曾经边行军边迎战,靠着双脚在朝鲜的山地里走了14个小时72.5公里,赶在全机械化的美军前成功穿插进三所里与龙源里。只有在千钧一发的危难时刻,在艰苦卓绝的恶劣条件下,人性的光辉与崇高、生命的璀璨与绽放、民族的意志与气节才能在正义同邪恶无可调和的矛盾中彰显出史诗级的悲壮,营造荡气回肠的审美力量。正如保罗·麦线特所说,史诗主要包括“超越现实相的时空维度”和“包含历史”的两大传统,“它的规模一定要大,它必须有史诗的体积”[5]69-105。故事厚重而宏大、篇幅真实而具体、时空广阔而恢弘是史诗书写的重要外在特征,唯有作品充足的体积感才能保证厚重历史感的锻造。
从这一角度分析《跨过鸭绿江》,其史诗性的叙事实现了对战争题材创作的一次重要突破,也即剧作尝试以客观理性的方式刻画巨大的历史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来自于艺术创作“正史化”的“实”,通过真实的历史事件、历史选择以及导致这一选择行为背后的价值判断、时代背景,在荧幕渲染真实的历史氛围感。对于史诗式刻画的要求决定了该片“全景式”描摹历史真实感的创作路径。国际风云变换,东西两线并行作战,五次战役多种战斗类型的实战检验,《跨过鸭绿江》通过气势磅礴的宏大叙事,不仅是要说明抗美援朝战争怎么打、如何胜这一重大问题,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艺术手段让观者如临历史情境、战争现场,清晰地以第一人称视角见证战场态势的演变。
朝鲜战争爆发的背后,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同苏联为首的东方阵营较量。随着朝鲜战争的形势推演,“联合国”军入侵朝鲜,美国将第7舰队开赴中国台湾海峡,战火延绵至中国东北边境,这其中包含着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如何表现是主创需要面对的问题。影片伊始,一列火车在东北大地奔驰,毛泽东访问莫斯科归来,这一镜头通过中远景的编排引出新中国成立之初中苏双方友好的关系。继而毛泽东在中南海、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杜鲁门在白宫这样三位大国领导人面对国家利益的博弈较量的文戏场面布设具象化了当时的历史抉择场景,今天的年轻观众常用“毫无违和感”来认可这种艺术叙事的真实性。
应当说,史诗风格的电视剧在叙事和时空架构的选择上要远超出其他类型影片,在画面安排和艺术审美上往往有更高的要求。人是历史情境中的个体,群像是社会文化中的群像,其价值判断和选择行为都同处境相联系,绝不可脱离时代语境而孤立诠释。影视作品本身已经具有能够多维立体展现的优势,主旋律特性也决定其不能单线推进,而是需要多重多元线索地纵横并存,即“全景式”书写,才能在复杂庞大的篇幅结构中演绎历史事件。
而全景式艺术创作的困难恰恰正在于既要忠实于历史真诚感的刻画,又要能够从历史的陈旧面目中提炼诗意,笔者将其总结为“作为历史的中国形象”真实感刻画同“照见未来的中国精神”诗意描摹。照见未来基于历史的更高阶段性发展,二者统摄于时代洪流中表现出内在的精神性契合。在国家倡导的文艺新要求下,文艺作品创作需要站在时代制高点以敏锐的历史感知力和觉察力观照来路,通过“回望”和“观看”历史事件,以更具生气的当代意识辨明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性,以期对当下社会生活进步起到启示性作用。在战争叙事雄劲挺拔的“民族精神”第一向度表现之后,展露出第二向度的探寻,也就是当代社会主义文艺构造的中国化叙事诗学的自信品格,这种品格是诗意盎然的,是恢弘浪漫的,是能够提振今天中国人的骨气和底气的。
再看《跨过鸭绿江》的“全景式”书写,有文艺评论学者认为其“宏大叙事是全景式的、网状的”。从战争的前期准备到正式跨过鸭绿江开拔朝鲜战场,从上甘岭战役到金城之战,从边打边摸索战争打法到以打促谈签订停战协议,经典史诗的宏大叙事中既有志愿军司令部的主导叙事也有基层指战员的才能描绘,有前线作战的主线枢纽也有大后方全民动员、联合国外交较量的细节刻画。面对全景式的故事编排,很多观者直言自己仿佛置身于战火纷飞、焦土遍野的一线战场,同士兵们拼杀搏击,于风云变幻的时代格局中立体勾勒抗美援朝全景式的影像画卷。
雅各布·布克哈特在其著作说:“文化许多层面并不为人所感知体察,因为它们是由过往的民族传承到共同血脉中的。我们应当时刻意识到,这种无意识的文化成果的积累不仅发生在民族整体中,也发生在每个人身上。”[6]51单维度的英雄描摹是对历史全貌的遮蔽,民族精神的集大成者是国家大义的崇高闪光,而人的影像则是历史长河的恢弘底色。“家国同构”是儒家文化与民族传统的情感泉源,在矛盾统一的互动中赋予共生共融的生命力量,“人-民族、家-国”共同体意识嵌入到革命历史记忆中,这种共同体影像书写是文化传统的回溯与寻根,形成观照历史的重要窗口,表达文化自信视域下的民族情感依恋。
直面历史有时候就是残酷的直面悲剧的过程,而直面悲剧的内在则是对命运和历史的忧患反思。黑格尔在言及“诗的生动性”时谈到史诗事迹的生动性恰在于它同人物直面,并紧密契合之时。[4]134在《跨过鸭绿江》中,这种人物的心灵史诗刻画也把战争题材上升为一种带有哲学思辨性的历史思考。
当知晓毛岸英同志在战场牺牲的消息后,毛主席注视着镜头的双眼透着悲恸,他不断通过皱眉和抿嘴不想让泪水掉落,手边的烟卷因为心痛用力已经折弯,这是一个普通父亲在直面心理打击时再正常不过的应激反应。此时小小火苗随火柴划出荧幕闪现着朝鲜战场的战火纷飞,毛主席同岸英的过往亲情点滴缓缓呈现画面,斯人已逝战火无情,广袤土地承载不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既是主席的隐忍更是此时百感交集的伤怀。随着周总理写给毛主席的信的旁白响起,镜头面向主席孤独沉默的背影,无声胜有声之苍凉感无尽地流淌于观者心中,人性的崇高与家国情感的共生共融让主要人物的心灵书写附着上集体情感的恢宏底色。
唤醒民族的集体记忆是主旋律作品诗性叙事的重要目的。集体记忆是国家形象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国家这一共同体中以“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流被反复提及、世代共享,与每个身处共同体中的个体都息息相关,代表着恒常、不断丰赡的跨越代际的国家记忆。[7]69-79从历史意识的角度来说,个体对于国家形象的认知并不是客观意义的理解,而是在历史意识中被建构起来,也即我们并非突兀地走进与自身毫无关涉的异己世界,而是就处在历史之中,历史的过往印记作为主体理解的桥梁,不再停留于过去的视域或当下的生活,而是在与历史事件交汇后的视域融合、动态生成。于是,集体记忆在存有、提升历史真实的同时,也以其变化发展的创生性使得过往的历史情境收获当代意义。当我们回望一段历史并试图做出解读时,叙事的形式、内容并非偶然,而是由我们的生活处境和客观的历史进程所共同规定的,于是叙事不再是独断论的或与真实隔着距离的后知后觉,时间、空间的距离并非理解的屏障,反而成为文化意义的生长域。从这一点讲,集体记忆的创生是在不同历史时期不断发生效果关系循环的重要环节。个体不但理解在世存在的价值,同时作为一种新生的精神意识参与进新的历史场中充实视域。38军夜行140多里路,用双腿同美军“四个轮子”赛跑抢夺战略先机。当他们成功出现在三所里阻断敌人去路时,画面以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刻画了一位小战士手捧着刚刚从美军坦克收缴的收音机,里面意外地传出了普通话广播,广播响起《义勇军进行曲》 。小战士就这样托举着收音机,国歌在阵地上播放,筋疲力竭的战士们起立静穆,高唱《义勇军进行曲》 。这一场景的刻画氤氲着写意笔触,在残忍杀伐的战场上饱含着情感的体察,极具美学意味。正如魏巍在文章中写的那样:“朋友们,用不着繁琐的举例,你已经可以了解到我们的战士,是怎样的一种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善良爱好和平人民的优秀之花!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8]14-16
这些小战士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超级英雄”,他们更像是历史重要时刻的平凡参与者。艺术创作着眼于发掘这些平凡战士身上的“英雄性”特质,将时代的宏大主题轻轻放置于每个小人物身上,宏大的历史途径与坚韧的个体命运互文,勾勒着“最可爱的人”的人性之光。主旋律剧作被赋予更多艺术空间和可能性去呈现历史事件中的多样态人物。“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是真正的英雄。波澜壮阔的中华民族发展史是中国人民书写的,历久弥新的中华民族精神是中国人民培育的。”[9]6-9对于人民群体的刻画是当代艺术创作中不可忽视的鲜亮底色,他们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重要人物,但确是奔腾不息前进长河中荣辱兴衰的参与者、见证者。
今天文艺工作者需要审视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商业制作在探索过程中,人道主义、个人主义、消费主义逻辑下的西方普适性艺术审美的追寻,是否对于民族精神是一种破坏或缺失。比如一些剧目在叙事编排上刻意强调普通人视角,将人物成长从低阶的状态开始描摹,然后通过外部事件或客观刺激转变实现人格升华。戴锦华教授曾在《当历史不在场,任何人的表演都无法打动我》中尖锐地指出:“我们对于人性的理解出了问题,趋利避害是人性,舍生取义也是人性。”这涉及当代艺术创作必须直面的一个问题,也就是“何为人性,何为崇高”。
在《跨过鸭绿江》《功勋》等艺术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隐性的儒学化审美取向的探求。王一川教授认为,这种儒学的转向并不是学理性的挖掘,而更像是对于古典儒家传统的借用或重置,也即在当代主旋律价值系统中杂糅进以儒家价值系统为主导,包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任劳任怨、公正廉洁、仁爱、仁慈、仁厚、感化、中和、文质彬彬、成圣成贤”等表达,在民族精神与儒家古典价值风范的相互交融中完成人性之美、崇高之美的终极彰显。[10]15-20
与西方美学体系中“力量感”的崇高不同,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崇高是脱胎于“仁”与“善”的,“人能群,彼不能群也”,群体性的智慧勇气沉淀为共同的价值判断,激发出“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出兵决策,感召着“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英勇顽强、舍生忘死。这种民族之仁、民族之善、民族大义的文化传统蓄积为内化于心的崇高美、智慧美、勇力美。彭德怀在临出征前交给毛岸英同志一封主席的亲笔信,信上只有“一路平安”四个字,同时装有一个苹果寓意平安,这是一个父亲在抉择后的温情。
剧目通过将传统影视创作中“位于生活高处”的主要人物回归到日常生活源流本身,显示“源于生活”的原点创作特质。新中国成立之初,家住在安东的妇女主任姚桂芬正一边做饭一边打趣着让已从部队复员归来的儿子郑锐相亲,这些细节本身就是人民群众对于和平的渴望的最好注脚。崇高的革命理想往往植根于平凡的、质朴的生活体验中。影片中郑锐离开母亲重新入伍奔赴前线,面对母亲的热泪不舍,他表现了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坚毅与执着。然而在紧握母亲双手的那一刻难以补全的孝心愧疚又在镜头推移中缓缓呈露。以一面代千面、完成正本清源的革命动机“元叙事”是《跨过鸭绿江》所遵循的影像伦理,也即回答了上文所提出的“何为崇高?何为人性”——“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就是我们的下一代要打”是谓“崇高”,“五十军唯有死战报国”是谓“人性”,舍生取义的刻画真正拓展了人性与崇高的话语空间。
文艺创作的文化自信除了对于叙事策略选择、叙事内容呈现之外,还需要反思精神文化转变的问题,为国家形象建构提供更为东方审美风格的话语模式,即在探讨“如何讲”“讲什么”的基础上探究更为本源的“谁在讲”的问题。
今天的中国影视创作,特别是主旋律作品创作需要警惕故事的“无神”和主旨的“无观念”。当我们开始思考今天的观众期待怎样的主旋律影视作品时,有一个问题首先需要解决:摆脱“超级英雄”的叙事逻辑,充分展现中国的文化自信和民族历史的精神面貌,在技术手段日趋进阶的当下实现历史真实感同浪漫主义的互相成就。“好的战争题材必是反战的”,本剧的结尾处彭德怀总司令请来了一位没来得及赶赴前线的文工团小兵为士兵们表演节目,当她用淳朴的嗓音朗诵着一代人的散文记忆《谁是最可爱的人》时,炮火连天的过往战斗场景同祖国和平美好的建设局面蒙太奇式地交织映射,再次以动情的民族大义与仁爱品格为今天的观众上了生动一课——人民志愿军战士从来没有冻不死的英雄,也没有打不死的英雄,有的只是军人的荣耀,只是捍卫祖国人民的坚定意志,这种正确历史价值观的隐性表达真正解码了缘何抗美援朝战争具有跨越时代激励人心的力量,讲清楚了“为何而战”“为谁而战”的历史问题。这也是当代主旋律影视剧作最本真的价值展示,笔者在此亦将其称为“本真生活流叙事”。
在面对当前社会舆论场种种异质冲突、雅俗悖逆的失序情境下,我们求助于古典儒家哲学的价值体系,以一种普遍的仁爱与和谐传统为陷于失序境遇中的当代观者提供有效的心灵皈依。儒家自孔子始,其终极目标在于构筑一个以“仁”为中心的天下观,统摄于家国一体的和谐社会。儒家说“仁”,不仅将其作为个人价值的最高追寻,同样将其视作国家政治治理与形象塑造的思想内核,这样的文化传统在当下全球化语境的中西对话层面不失为一种面向本源的自信式感召。
“根本固者,华实必茂;源流深者,光澜必章。”当今世界正处于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的时代,文艺创作需要在国家形象建构与话语结构优化中寻求符合民族情感记忆、当下民众期待、全球形象传播的自我表达。本文从“为什么讲—怎么讲—讲什么—谁在讲”四个维度进行链条式勾联思考,以期突破传统叙事的单一思路,将叙事的主体性作为核心要素,四者精准接榫提供了一条符合民族叙事的时代文艺书写路径,即在面向生活本真的“民族记忆”与“人的影像”中寻找历史记忆的价值认同,借由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回望表现历史与英雄的平凡、不平凡,与当下生活情境相共鸣。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如何通过影视创作的叙事手法丰赡与革新来实现对民族记忆、历史真实的呈现、传播,是新时代新发展阶段文艺创作领域需要面对的重要课题。这需要叙事者在彰显民族气质、时代景观与文化心理的多重向度把握中,“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创造出丰富多样的中国故事、中国形象、中国旋律,为世界贡献特殊的声响和色彩、展现特殊的诗情和意境”[11]。近年来,以《跨过鸭绿江》等为代表的一系列艺术创作在“作为英雄的人”与“作为人的英雄”、“民族记忆”与“生活书写”、“古典儒家传统的借重与挪用”等叙事手法与叙事内容上进行了一系列积极的探索与尝试,有效衔接起时空迁转,具有岁月质感的历史真实串联起民族记忆,传达高昂的时代情怀与坚毅的信仰追求,通过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作为历史的大国担当与照见未来的强国形象在诗意的历史书写中塑造出深沉的美学气质。国家形象塑造的大国自信、强国担当来自深厚的中国文化积淀,内化为艺术的精神气质,外化为照见未来的文艺践履。
作为一种有效的叙事路径探索,还有很多因素需要思考。比如,如何在全球化语境中将优秀传统文化重新编码;如何将更多诉诸于国人精神内核的含蓄内容加以呈现;如何在中华文化的自主性、能动性、创造性中完成国家形象现代性转换的当代书写,使其超越传统意义的叙事模式等。在叙事上讲好中国故事,增加文艺作品的思想深度与精神厚度,这将是未来文艺工作者持续努力的创作方向和时代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