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妮娜
(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语言文化学院,100089,北京)
相较于非洲古老悠久的文化文学传统,诞生于近代的非洲法语文学(la littérature africaine francophone)可谓是一种年轻的文学形式。19世纪殖民时期出现的记录非洲风土人情的法语作品大多由传教士、民俗学者、探险者所撰写,以描摹异域风貌为主旨。①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在撒哈拉以北的马格里布地区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相继出现了由非洲本地作家用法语撰写的文学作品,其中阿尔及利亚军官默罕默德·本谢里夫(Mohamed Bencherif)1920年出版的《士兵艾哈迈德·本·穆斯塔法》(AhmedBenMostapha,goumier)被视为阿尔及利亚首部法语小说,而生于马提尼克的黑人作家赫勒·马郎②(René Maran)1921年出版的小说《霸都亚纳》(Batouala)获得了当年法国的“龚古尔文学奖”,赫勒·马郎也因此被视为黑人法语文学的先驱。此后,非洲法语文学蓬勃发展,迅速成长为世界文学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20世纪,马格里布和撒哈拉以南两个非洲地区的法语文学有着相似的经历,它们关切大众民生,反映了20世纪非洲大陆所经历的世界大战、殖民主义制度瓦解、民族独立运动、后殖民时期的探索、1980—1990年代的政局动荡与种族冲突等时代巨变,以及这些历史时期的社会面貌和人的精神状态。
非洲法语文学在迈入21世纪的同时,也站在了自身发展历史的交汇点上。这一时期的非洲法语文坛既活跃着1960—1970年代涉足文坛的阿玛杜·库鲁玛(Ahmadou Kourouma)、阿西娅·杰巴尔(Assia Djebar)、亨利·洛佩斯(Henri Lopes)、伊夫-伊曼纽尔·多格贝(Yves-Emmanuel Dogbé)、阿米娜达·索乌·法勒(Aminata Sow Fall)、塔哈尔·本·杰伦(Tahar Ben Jelloun)等经典作家的身影,又涌现出一大批年轻化、多元化的新生代作家。他们之中相当一部分出生或成长于后殖民时期,没有亲历过欧洲殖民统治,但见证了国家民族独立后的种种曲折,他们的创作与前辈相比有了新的诉求和主张。此外,非洲文学向来擅长反映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间的冲突与融合。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非洲法语文学不仅需要突出民族文化特性,更需要应对全球化背景下民族文化认同的困境、思想观念的冲击、文化断层等等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危机。
非洲法语文学诞生于殖民主义和去殖民化的历史洪流之中,本身就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文化产物,同时也在民族国家的近代历史进程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天然地具有关注历史、见证历史、反思历史的传统。新世纪的的文学作品尽管在题材和体裁上都更加趋于多元,但“以文见史”“文史交融”作为非洲法语文学的主要要艺术特色之一,得到了传承和发扬。历史何以至此?今人又当如何理解这种错位?书写历史无疑是书写自我、解读自我、接纳自身矛盾、弥合自身伤痕的方式。
非洲大陆近代以来所经历的苦难是新世纪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母题。非洲国家从西方殖民体系下独立以后,并没有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迎来和平与繁荣,国家内战旷日持久,种族冲突持续存在,政局动荡不安。1994年的“卢旺达大屠杀”是种族仇恨以及殖民制度遗留问题的集中爆发。这一骇人听闻的血腥事件在在新世纪初的文学作品中被反复书写。事实上,从20世纪末起,乍得诗人诺基·杰达努姆(Nocky Djedanoum)就多次集结非洲艺术家为这场发生在非洲大陆上的惨剧发声,1998年,多位非洲作家前往卢旺达参加杰达努姆发起的“卢旺达:为记忆的责任而写作”项目,以卢旺达大屠杀为题材进行文学创作,这些作品在新世纪初相继出版。2000年出版的塞内加尔作家布巴卡尔·鲍里斯·迪奥普(Boubacar Boris Diop)的小说 《穆兰比,白骨之书》(Murambi,lelivredesossements)就记录了1994年4月21日发生在穆兰比村一所技术学校内的惨案。作者不仅以残酷、露骨的方式叙述了暴行的经过,更诘问了这场杀戮背后的深刻的历史、社会、文化根源 ,同时质疑了当时西方国际社会冷漠、纵容的态度。书写的目的是“不要背叛他们的痛苦”。[1]该书2000年在法国一经出版就引起巨大反响,获得当年的“黑非洲文学大奖”。同样该年出版的、出自该项目的作品还有几内亚裔作家蒂埃诺·莫内南波(Tierno Monénembo)③的小说《孤儿兄长》(L’Anédesorphelins),讲述了丧亲儿童的流浪生活;诺基·杰达努姆本人的诗集《尼亚米朗博!》(Nyamirambo!)也在同年出版,这部冠以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市中心城区之名的诗集将该地区热闹的街景,宜人的风光与1994年发生于此的恐怖暴行融为一体,对比强烈,令人触目惊心。2004年,卢旺达女作家埃斯特·穆贾瓦约(Esther Mujawayo )的小说《女幸存者:卢旺达,大屠杀的十年后》(SurVivantes:Rwanda,dixansaprèslegénocide)出版,摘得了首届“阿玛杜- 库鲁玛文学奖”。作为大屠杀的亲历者,作者从个人经历出发讲述了事件的经过,呼吁社会关注幸存者、尤其是幸存女性所遭受的精神创伤。而穆贾瓦约两年后出版的作品《斯蒂芬妮的花》(LafleurdeStéphanie)以“和解与拒绝之间的卢旺达”为副标题,探讨了今天仍生活、劳作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幸存者与刽子手之间达成谅解的可能与困难。2014年,喀麦隆作家欧仁·艾波代(Eugène Ébodé)以大屠杀女幸存者苏维埃拉·马尼菲克的经历创作的对话体小说《苏维埃拉·马尼菲克》(SouveraineMagnifique)获得了当年的“黑非洲文学大奖”。该书展现了大屠杀20年后种族间依然存在的紧张态势,更探讨了大屠杀后司法与正义重建所面临的挑战。
卢旺达大屠杀是个异常沉重的话题,不仅因为这场灾难夺去了百万人的生命,带来了几代人都无法愈合的伤痕,更是因为它发生在距今仅仅20余年的20世纪末,发生在所谓的“文明时代”,这无疑是现代文明的耻辱。是什么触发了“沉睡在基因里的种族仇恨”?[2]这场发生在非洲人之间的杀戮该如何被叙述、理解和回忆?从殖民遗患到种族隔阂,从仇恨驱动下的集体癫狂到伤痛压抑下的集体失语,从对人性泯灭的痛心到对人性回归的渴望,非洲法语文学对其进行了持久、多维的再现和探讨。从更广泛的角度说,剖析种族冲突根源,铭记历史教训,抚慰心灵创伤构成了21世纪初非洲法语文学创作的重要动力。
在告别了殖民制度40年后的今天,对殖民历史的书写仍未过时。2013年,加蓬作家奥古斯丁·埃马内(Augustin Emane)的人物传记《阿尔贝特·施韦泽,非洲圣像》(AlbertSchweitzer,uneicneafricaine)获得了“黑非洲文学大奖”,该书记录了德国人阿尔贝特·施韦泽自1913年起倾注毕生精力在加蓬开展的医疗援助行动。作者在叙说这位来自欧洲的神学家、哲学家在非洲的经历时,力求摆脱殖民者—被殖民者、压迫者—受害者的二元对立窠臼,从人道主义和文化融合的视角记录并评述了施韦泽的旅非生涯。同年,喀麦隆哲学家、史学家阿奇里·姆贝姆贝(Achille Mbembe)的哲学著作《黑人理性批判》(Critiquedelaraisonnègre)一书出版,书名与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遥相呼应。作者从黑奴贸易说起,阐述了黑人近代历史是如何被西方定义、构建的,也诠释了黑人文化传承在当今世界的意义。2015年,喀麦隆女作家艾茉莉·布姆(Hemley Boum)的小说《游击队员》(LesMaquisards)同样以殖民时期以来的历史为蓝本,讲述了喀麦隆人民为争取民族独立而进行的不懈抗争。本书选取了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和标志性事件,叙事时空跨度宏大,可谓一部喀麦隆建国史,获得了2015年“黑非洲文学大奖”。四年之后,这一非洲法语文坛最重要的奖项再次垂青于一部以殖民历史为题材的小说,即科特迪瓦作家高兹(Gauz)④的小说《爸爸同志》(CamaradePapa)。这部作品的叙事视角横跨一个世纪,既回顾了19世纪末法国年轻人前往殖民地科特迪瓦开拓商业的经历,也讲述了20世纪末非裔少年重回故土的寻根之旅,作品文本力图打破时空阻隔,在当下与往昔间建立对话。
回顾百年来的进程便不难发现,非洲法语文学对殖民历史的书写由来已久。在民族独立运动如火如荼的20世纪中期,文学曾是揭露殖民制度掠夺本质、唤醒民族自豪感与反抗精神的利器;独立后,文学反思社会发展的种种困境,同时揭示了殖民时代遗留的痼疾在后殖民时期的持续影响;进入新世纪,殖民历史这一话题依然具有现实意义。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对立、仇恨以及弱势受害者的视角被逐渐淡化,代之以更开放、更辨证的解读方式,书写的目的也从强调非洲文化的“特异性”“独立性”拓展到探索民族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共生关系。
当然,非洲法语文学的历史情结还体现在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对殖民前民族发展史的重新审视。2004年,阿尔及利亚作家萨利姆·巴希(Salim Bachi)就借柏柏尔民族历史上的女王、女先知卡希娜之名创作了小说《老屋卡希娜》(LaKahéna)。这位曾率领柏柏尔人成功抵御阿拉伯军队入侵的女英雄后来成为柏柏尔人勇敢坚毅、敢于反抗强者的民族精神象征。巴希笔下的“卡希娜”是一幢见证了三代阿尔及利亚人爱恨情仇的老屋,同时也是阿近代殖民史与独立史的经历者和讲述者,老屋还是民族英雄的化身,她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为阿尔及利亚人提供庇护。从1970年代至今笔耕不辍的塞内加尔作家阿米娜达·索乌·法勒也是一位重视传统文化价值的女性。2005年,她的小说《忧伤宴会》(Festinsdeladétresse)讲述的是当代黑人家庭两代人的遭遇,却深刻地探讨了黑人传统文化价值观的现实和前景,指出在价值取向多元化的今天,传统文化依然具有为现代道德教育和社会治理提供借鉴的可能。同样在2005年,科特迪瓦女作家薇罗尼克尔·塔迪奥 (Véronique Tadjo)的历史题材小说《波库王后》(ReinePokou)斩获“黑非洲文学大奖”。这又是一部取材于民族女英雄传奇故事的作品。18世纪,西非历史上著名的波库王后为躲避王室成员间的互相残杀而带领巴乌莱人从加纳出逃,跨过科莫埃河,抵达今天的科特迪瓦并建立王国。 为了让族人平安渡河,波库王后不惜献祭出独生子的生命。波库王后作为女性力量的象征,不论在传统口头文学还是近代书面文学中都是反复出现的人物形象。⑤塔迪奥的作品中既有对传奇故事本身的呈现,也包含作者接触、理解、改写故事的过程,刻画历史传奇女性的同时书写了当代不同年龄普通女性对波库王后的认知。出生于科特迪瓦的人类学家安热尔·格诺索亚(Angèle Gnonsoa)2007年出版的学术性文学作品《卫族社会中的面具》(Lemasqueaucœurdelasociétéwè)获得了当年的“科特迪瓦文学大奖”。在这部民俗学作品中,作者通过收集口头传说和实地调研,阐述了面具在科特迪瓦西部卫族人社会中的作用。面具作为人与神灵、后代与祖先之间的沟通媒介,是传统文化的载体,也象征着部族文化的传承。有意思的是,这种将学术撰写与文学创作融为一体的“跨界作品”在非洲文学中并不鲜见。非洲法语文学早期就有类似作品出现,如展示了伊斯兰教的礼仪、规范以及朝圣之旅意义的游记《在伊斯兰圣城》(Auxvillessaintesdel’Islam, 1919),⑥细致描绘了摩洛哥北部扎亚纳人的部落风俗的《柏柏尔的山》(LaMontagneberbère, 1929),⑦以上作品既是文学作品,又具有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参考意义。正如格诺索亚在其作品中谈到的那样,舶来的文化和宗教“将持续地削弱卫族社会的根基”,[3]而今天年轻人更应该具备民族文化传承的意识,因为“对自己文化都含混不清的人注定屈从于他人的文化”。[4]
对历史的关照是非洲法语文学的特色,是文化传统在当代文学中的体现,也是当代文学自身发展的内在需要。在非洲地区广泛存在的口述文学将“回顾往事”的文化、文学传统保留至今,叙述“历史”(l’Histoire)和讲“故事” (l’histoire)本就有着内在的统一性。此外,对于非洲作家而言,用他者的语言讲自己的故事本就有与生俱来的矛盾性,这一“历史遗留问题”成为文学创作的天然素材,因为它本身就意味着复杂曲折的过往和深刻的矛盾。正如几内亚法语作家卡马拉·拉耶(Camara Laye)指出的那样:“想要在光复非洲思想的道路上做得更好,并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必然要从我们特定文明的历史真相和非洲的现实中汲取力量。”[5]
在追问历史的同时,21世纪非洲法语文学也表现出直面当下社会现实和尖锐矛盾的勇气,这种担当赋予了文学作品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作家们在时代的脉动中形成对社会面貌、民族身份的新感悟、新认知,又在时代的漩涡中与自我相认,重构自我身份,而时代的变迁也激发作家们洞察新问题,反思新现象、开拓新的想象空间。新世纪非洲法语文学对现实的关照使它充分体现出时代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非洲法语文学对社会现实一直抱有积极介入的态度,能反映社会重大问题的宏观视角在文学创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2008年,多哥作家科西·埃弗伊(Kossi Efoui)的小说《返乡者的独奏》(Solod’unrevenant)摘得“阿玛杜- 库鲁玛文学奖”。作品虚构了一个刚刚经历了十年内战的国家,主人公为躲避战争而流落他乡,战后回乡后却发现,生活已经难回正轨。战争留下满目疮痍,政府弄虚作假,法律公平不在。虽是虚构国家,但埃弗伊的文字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是20世纪末陆续陷入内乱的非洲国家的缩影。刚果作家因·科力·让·博法纳(In Koli Jean Bofane)2008年出版了处女作《刚果数学》(Mathématiquescongolaises),次年获得“黑非洲文学大奖”。在这部讽刺小说中,作者将刚果(金)首都金沙萨描述成一座贫富差距巨大、政治腐败横行的城市。主人公误打误撞成了政府公务员,亲眼目睹了现代信息和媒体技术如何轻而易举地操控社会舆论,为金钱和权利服务。来自刚果的另一位作家伊曼纽尔·唐加拉(Emmanuel Dongala)2010年的小说《河边的集体照》(Photodegroupeauborddufleuve)中,也将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官商勾结的虚构国度,当权者利欲熏心,反抗者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科特迪瓦作家安德烈·西尔弗·科南(André Silver Konan)2013年的小说《国家利益》(Raisond’État)也是一部针砭时弊之作,获得2013年“阿玛杜- 库鲁玛文学奖”及第三届“科特迪瓦文学大奖”。作品指出了当下困扰非洲社会运转的种种痼疾,如金钱政治、法律不公、暴力执法、秩序缺失等等。2015年,阿尔及利亚作家布阿莱姆·桑萨尔(Boualem Sansal)的小说《2084,世界末日》(2084,lafindumonde)摘得“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该小说也同样虚构了一个叫“阿比斯坦”的帝国,在那里人的思想被束缚,语言被僵化,行为被监控,理想被抹杀。作者通过这个被恐怖氛围笼罩的国度影射了阿尔及利亚政坛,尖锐地批评了阿尔及利亚的政治、社会、经济状况,揭露了政府内部的行贿、诽谤、造谣等腐败行径。这一类作品不仅表达了作者的某些政治主张,更体现了作家对现实的关切,对社会发展现状的忧虑以及对公平自由社会的向往,体现了非洲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
此外,以讲述个人经历、家庭关系为主的微观视角和日常叙事在新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这其中又以反映女性权益、女性地位、女性经验的作品最为突出。阿尔及利亚当代女作家阿西娅·杰巴尔的中短篇小说集《房间里的阿尔及尔女人》(Femmesd’Algerdansleurappartement, 1980, 2002)在1980年版本的基础上增补后重新出版。这部作品呈现的是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前后普通女性的生活境况,她们身份各异,有母亲、新婚妻子、浴室女工、大家闺秀、职业女性等,她们被置于宗教戒律、社会地位、家庭关系的牢笼中,如果说整个阿尔及利亚社会正在承受时代巨变带来的冲击和压力,那么阿尔及利亚的女性则是带着多重脚镣艰难地适应着社会生活和价值观念的变化。2010年,喀麦隆女作家艾茉莉·布姆(Hemley Boum)出版了处女作《女性部落》(LeClandesfemmes),讲述了一位出生于20世纪初的非洲女性的人生经历。这位名叫“萨哈”的女性9岁成婚,16岁生子,丈夫去世时又被当做财产分配给丈夫的儿子,传统观念中女性身份伴随着她的成长,然而来自西方的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等女性主义观点又让她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同年,同样来自喀麦隆的女作家德贾伊莉·阿玛杜·阿玛勒(Djaïli Amadou Amal )在小说《瓦朗德,共享丈夫的艺术》(Walaande,l’artdepartagerunmari, 2010)中,通过批判非洲传统社会中广泛存在的“一夫多妻”制,指出在“一夫多妻”家庭中,妇女们竭力的“和谐关系”恰恰是造成女性家庭地位、社会地位乃至文化地位低下的罪魁祸首。作品标题中的“瓦朗德”在非洲中、西部的颇尔语中意为“结为伴侣”或“婚姻”,阿玛勒笔下的“瓦朗德”构成了限制女性的第一道枷锁。以女性家庭生活为题的作品还有突尼斯作家法兹娅·祖阿莉(Fawzia Zouari)《我母亲的身体》(LeCorpsdemamère, 2016)。在这部以作者母亲为原型的作品中,突尼斯传统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她子女众多,安分守己,少言寡语。这样一位母亲在迈入老年时竟然爱上了楼下的看门人,为追求爱情,迫于世俗的她只能佯装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对女儿说:“我们可以无所不谈,我的女儿,烹饪、战争、政治、财富,但就是不能谈家庭秘密,因为那就相当于将秘密两次暴露于视线中。安拉建议将秘密遮起来,头一个秘密就是女人。”[6]该小说剖析了父权社会制度下,当代家庭妇女的精神状态,获得第六届“法语国家及地区五大洲文学奖”。应该说,女性在当代的非洲法语文学中是具有时代性的话题,不仅因为女性作家数量或女性主题作品数量的增加,更是由于女性的家庭角色、社会地位、文化话语权等问题集中体现了全球化背景下非洲女性的时代身份。然而,不同于倚重“个人体验”的法国本土女性文学,非洲法语文学更加注重从日常经验出发书写具有代表性的“集体经验”,通过普通女性的境遇以及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反映女性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状态,作品所塑造的艺术形象也通常代表了特定环境中的一类女性,聚焦于她们所共同面临的冲击和困惑。
进入21世纪,由于不同民族在价值认同和言论自由上的分歧有着复杂的历史根源,移民问题在西方社会日益凸显。以法国为例,近年来不断发生的恶性事件揭示了法国社会日益凸现的文化撕裂加剧、移民融入困难、极端思想蔓延等重重危机。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旅居欧美的非洲移民作家作为一个具有文化特征的创作群体,在法语文坛扮演着越来越突出的角色,而非裔移民文学也渐渐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研究领域。多哥法语作家、社会学家萨米·恰克(Sami Tchak)2001年出版的《节日广场》(Placedesfêtes)讲述的便是一个住在巴黎郊区的非裔法籍家庭的故事。书中的一家人生活并不如意,父亲一心希望回到非洲,儿子却对父亲遥远的故乡没有感情,他坚持认为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法国人,在实际生活中却又总是不被他人认同。恰克笔下非裔移民的“底层性”以及对于非洲文化的矛盾视角是极具代表性的,他们大都是西方社会中的边缘人,带着对母国文化既亲近又疏远的矛盾心态。从创作手法上说,《节日广场》集中体现了当代非裔移民文学的特色,例如以探索自我身份,完成自我认同为主旨,以欧洲大城市市郊为主要环境,以作者本人经历为素材以及非洲景象与欧洲画面的交替、书面语与街头俚语的交织等等。2005年,塞内加尔女作家法图·迪奥姆(Fatou Diome)出版了代表作《大西洋的肚子》(LeVentredel’Atlantique)。这也是一部反映移民身份困惑的自传式小说。作者以一对姐弟间的电话交流将法国城市斯特拉斯堡与塞内加尔一个小岛联系起来,一端是在法国为生计奔波的姐姐,另一端是对法国生活充满憧憬的弟弟。女主人公牵挂远方的弟弟,却绝不愿回到那个传统、闭塞的小岛。故乡意味着童年与亲情,同时也是她主动拒绝踏足的往昔。同样以城市郊区移民青年为主要人物的作品还有刚果作家威尔弗里德·恩松德(Wilfried N’Sondé)的小说《豹孩之心》(LeCœurdesenfantsleopards, 2007)。作品叙述了一个自幼移居欧洲的非裔年轻人在争取社会地位的过程中所遭遇的暴力,呈现了移民在经济生活、人际交往、个人情感等方面所面临的困难,尤其是与警察的紧张关系。该小说同时获得了“桑戈尔文学奖”和“法语国家及地区五大洲文学奖”。科特迪瓦作家高兹的成名作《保安》(Debout-payé, 2014)也生动地反映了巴黎非洲少数族裔的生活状态。主人公在科特迪瓦本是一名大学教师,移民法国后却以保安为职业,居住在巴黎郊区,社会地位出现了巨大落差。他一面以自嘲的口吻讲述自己的身份变化,一面以学者的眼光审视着法国“保安”这一被外来移民占据的行业。作品语言幽默犀利,获得了“科特迪瓦文学大奖”。
谈及对移民生存状况的书写,不得不提及来自喀麦隆的女作家莱奥诺拉·米亚诺(LéonoraMiano)。这位18岁就赴法国求学、定居的非裔作家从2005年在法国发表处女作《夜深处》(L’Intérieurdelanuit)以来,至今已经出版超过20部小说,获得了包括“黑非洲文学大奖”⑧和“费米娜文学奖”⑨在内的多个文学奖项,在法国和非洲都拥有较高知名度。2014年,米亚诺荣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在喀麦隆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使米亚诺对非洲一直怀有深厚情感,她的大部分作品都以讲述“非洲故事”为主旨。作为非裔移民,米亚诺对法国社会的移民问题深有感触,在其作品中多次探讨移民身份认同的话题。在小说《如同熄灭的恒星》(Telsdesastreséteints, 2008)中,作者讲述了三位黑人移民在欧洲的生活,尽管家庭出身、旅法经历、精神信仰各不相同,却因为肤色问题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移民融入的困境和身份困惑;2010年的《献给爱丽丝的蓝调》(BluespourElise)作为一部现代都市小说,展示了法国的非洲裔女性的日常生活;而2012年的短篇小说集《为说而写》(Écritspourlaparole)则以幽默讽刺的语言探讨了种族问题与法国社会价值观的冲突,指出法国社会关于“少数族裔”“弱势群体”的话语体系是落后而虚伪的,这套说辞听起来开放、包容,却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
应该看到,在多重语言环境、多重社会形态、多重生活场景的共同作用下,移民作家的写作方式具有跨文化、多视角的特征。他们既是带着异乡气息的外来者,又是时刻体验着当下的本地人;既期待被西方社会接纳,又希望保持自己的独特性;既关心自己个体际遇,也关注非裔移民作为西方社会少数群体的疾苦。他们的作品中融合了内部与外部视角以及微观与宏观维度,内容主旨上体现了融合与疏离的矛盾。此外,尽管他们来自非洲的不同角落,语言、宗教、家庭、职业都各不相同,在西方社会却很难被仔细地区别开来,于是,如何叙述自己“身在异乡”的故事成为考查自我身份的新角度。与20世纪以面向西方人展示非洲“文化身份建构”为主旨的作品不同,新一代非洲移民作家在探寻自我的过程中,更注重“文化身份认同”,更关心个人或群体的自我评价和自我接纳,体现出一种更具自问性、自省性、内向性的写作方式。
在西方描述非洲文化的话语中,“未来”处于长期缺席的状态。1993年,美国作家、社会文化评论家马克·德里(Mark Dery)提出了“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e)[7]的概念,将非洲传统的部落文化、神秘主义与科技文化融为一体,催生了一系列电影、绘画、雕塑、造型甚至服装设计作品。然而事实上,在国家独立后不久的1970年代,非洲知识界就已经开始思考民族的前途未来。1976年,多哥哲学家、社会学家、作家伊夫-伊曼纽尔·多格贝撰写了《黑人文明与非洲的未来》(Civilisationnoireetdevenirdel’Afrique)一文,提出非洲文化的未来不应被政治绑架,政治应为知识界创造更宽松有利的环境。1979年,几内亚作家蒂埃诺·莫内南波就在其首部小说《丛林蛤蟆》(LesCrapauds-brousse)中,将接受了西方高等教育的非洲知识分子讽刺为“神情空洞,低眉顺眼,举止唯唯诺诺,像是整个人都要化掉”[8]的可怜虫,探讨了知识分子在非洲未来的建构中应承担的责任。这种关注非洲社会未来发展趋势,将非洲作为未来的主体,将非洲文化置于世界未来文化体系中的视角同样体现在新世纪的法语文学作品中。
法语文学创作首先体现了面对未来的忧虑,非洲大陆持久的地区冲突不仅带来了当下的社会动荡,也让未来被蒙上阴影。2000年,科特迪瓦作家阿玛杜·库鲁玛在其小说《人间的事,安拉也会出错》(Allahn’estpasobligé)中就讲述了一名10岁的孤儿在部落冲突中的遭遇,通过小主人公的自述,探讨了非洲战乱地区的“儿童兵”现象。“当你没有父母,没有手足,没有叔婶,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当儿童兵。”[9]在库鲁玛看来,武装冲突最残酷、最令人痛心的一面并非冲突本身造成的破坏,而是这些流离失所的未成年人充当了各武装派别的廉价兵源,轻易地被训练成杀人机器。这些武装斗争在剥夺少年儿童正常成长环境的同时,也正葬送着国家和社会的未来。该小说一经出版便迅速引起了热烈反响,于2000年同时获得了法国“雷诺多文学奖”和“高中生评选的龚古尔奖”。库鲁玛透过少年儿童的生存状况而对非洲未来产生的忧虑并非孤例,刚果(布)小说家伊曼纽尔·唐加拉在其2002年的小说《疯狗强尼》(Johnnychienméchant)中也同样关注了非洲的“儿童兵”现象。作者笔下的两名少年对于身边连年的战火早已是熟视无睹,杀戮、掠夺是他们司空见惯的场景,其中一名是烧杀抢掠样样在行的儿童兵,他必须表现得足够狠毒,才能获得“上级”的信任,甚至得到提拔;另一名少年则是个女孩,武装冲突袭来时她不得不与家人背井离乡。一个是施暴者,一个是受害者,两个主人公都过早地卷入了暴力,丧失了童年和未来,无疑都是社会混乱现状的受害者。作者唐加拉通过小说不断诘问的是,今天的残局由谁来收拾?在混乱中成长起来的下一代如何能结束混乱?讲述少年经历的作品还有2016年多哥剧作家康尼·阿勒姆(Kangni Alem)的戏剧《着陆》(Atterrissage)。这部根据真实新闻改编的剧作讲述了一起惨剧。两名几内亚少年怀揣着到欧洲发财致富的梦想,藏进了一架国际航班的起落架舱内,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偷渡到理想中的自由国度。飞机着陆后,人们发现两名少年早已死去。阿勒姆的剧作将非洲年轻人的困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他们未来渺茫,要么留在非洲,死于饥饿或战乱;要么冒险出发,却又死于偶然降临的不幸,该作品既是现实社会的写照,又是关于非洲未来的隐喻:地中海对岸的欧洲是否应该成为理想中的幸福彼岸?不满于现状的非洲人又是否能在欧洲的模式下找到属于自己的未来家园?在当代非洲法语文学中,将青少年作为主要人物,把年轻个体的发展与社会总体发展联系起来的叙述方式体现了非洲知识分子的未来视角和忧患意识。如果年轻一代看不到明天在何方,那么一个社会的明天则无从谈起,青少年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影射了非洲的前途未来。
非洲法语文学思考未来的另一个维度是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传承。以阐述传统对未来的启示,重新发掘古老文化的价值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正试图构建一个立足于非洲本土文化的未来观。刚果(布)作家阿兰·马邦库(Alain Mabanckou)在2006年发表的小说《豪猪回忆录》(Mémoiresdeporc-épic)中,就依托人与“灵兽”的传说,以一只豪猪的口吻讲述了发生在村庄里的一桩桩离奇命案。该书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则以现实中的西非村落环境为背景的长篇寓言故事,具有鲜明的口语语言特色,夹杂了谚语、警句,体现了非洲古老文化的口头传承。书中呈现的村落文化具有“尚古”的价值取向,强调“延续”和“积累”的力量,希望从传统、传说、祖先遗训中获得生存之道,同样,这也是以口传的方式实现的,正如贝宁当代诗人贝尔纳贝·拉耶(Bernabé Laye)所言:“在非洲,生命中所有的仪式,从生到死,从猴面包树下的集会到篝火旁的不眠之夜,一却都被置于言语的权威之下。”[10]该小说获得了法国著名的“雷诺多文学奖”。作者马邦库曾旅居欧洲和美国,一直致力于让非洲文学融入世界文学的探索,其作品传达出非洲文化自觉的强烈诉求。2008年,加蓬作家让·迪瓦沙·恩亚马(Jean Divassa Nyama)的小说《崇高的使命》(LaVocationdeDignité)获得了“黑非洲文学大奖”。⑩作品女主人公“崇高”自幼在普努人传统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之间长大,后为了追随心中“崇高使命”的召唤,成为一名基督教修女。小说记述了女孩的心路历程,事实上也是加蓬本地的普努人文化与来自欧洲的基督教文化的一次无冲突、无偏见的对话,既涉及了传统的继承问题,也探讨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融合,作者通过小说完成了一次不同文化共存共荣的设想。
以文学的方式对未来进行思考是非洲法语文学体系日趋成熟的标志。在书写未来的过程中,未来与个体自身的关联愈发紧密。换言之,在作家们笔下,未来并非一种形而上的展望,而非洲的未来决定于自身。它寓于每一个鲜活的个体之中,不论是忧虑、憧憬,或是构想,都来源于特定的个体经历,体现了面向未来的现实主义视角。
在今天看来,非洲法语文学这一年轻的文学形式在经历了百年发展后正在从一种文学现象演变为历史主体。它通过回望历史,剖析当下,诘问未来,逐渐塑造出文学自身的发展史和传承史,体现了非洲法语作家摆脱西方话语、构建自身叙事体系的诉求。总的来说,今天非洲法语作家笔下的被殖民者与殖民者、非洲与欧洲、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关系,不像在民族独立运动的那一代作家笔下那样对峙和紧张,他们的创作也不以凸现民族特性为主旨。从主题上看,这一时期的作品具有更大的普世性,更注重反映普通人的生命体验。然而对于个体经验的重视并非要摒除共同经验和共同记忆,而是要透过个人视角,呈现与历史共在的经验,思考个人如何从当下社会出发,把握自己的命运。从书写方式上看,新时期的作品更强调通过具有个人特色、地方特色、时代特色的文字呈现民族文化,以更加平和的方式使非洲文化摆脱边缘化的地位,重新回到世界文化体系。
注释:
① 如法国-塞内加尔混血沙漠探险家列奥波尔德·帕内(Léopold Panet)于1850年发表于《殖民杂志》(LaRevuecoloniale)的游记;又如法国-塞内加尔混血神父大卫·博瓦拉(l’abbé David Boilat)撰写的民族学著作《塞内加尔图略》(Esquissessénégalaises, 1853)。
② 本文中,该作家的姓名,作品名以及书中人物名采用1928年李劼人中译本中的译法。
③ 作者原名蒂埃诺·赛义杜·迪亚洛(Thierno Saïdou Diallo)。
④ 作者原名阿曼德·帕特里克·巴卡布里德(Armand Patrick Gbaka-Brédé)。
⑤ 法国作家马克西米连·格诺-波西-贝里(Maximilien Quenum-Possy-Berry)1946年出版了童书《非洲三传奇:科特迪瓦、苏丹、达荷美》(Troislégendesafricaines:Cted’Ivoire,Soudan,Dahomey),其中一则传奇题为《巴乌莱人传奇》(LalégendedesBaoulé),讲的正是波库王后的故事,而“巴乌莱”的意思正是“孩子已亡”。科特迪瓦作家贝尔纳·达迪耶(Bernard Dadié)也曾在其整理编撰的《非洲传说》(Légendesafricaines, 1966)中叙述了波库王后的故事。
⑥ 由阿尔及利亚军官默罕默德·本谢里夫(Mohamed Bencherif)所著。
⑦ 由阿尔及利亚作家萨伊德·盖努恩(Saïd Guennoun)所著。
⑧ 2011年,莱奥诺拉·米亚诺以全部作品获得该奖。
⑨ 2013年,莱奥诺拉·米亚诺以小说《影子的季节》(LaSaisondel’ombre)获得该奖。
⑩ 该小说1998年首版, 2007年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