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女人懊恼的情绪微妙得难以捉摸:不是恨,却比恨更心疼;也不是爱,却比爱更心酸;好像也不是悔,比悔更隐秘和纠缠不清。这懊恼,如同春天乱飞的柳絮,迷迷茫茫,不着边际,你不知它从哪儿来,更不知它要飘到哪儿去。
在张先的《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中,在飞絮无涯的春天,一个女人坐在楼上很懊恼。这懊恼也可能来源于寂寞,包括身与心的寂寞。她想要的人去了远方,分别时的萧萧马鸣犹在耳畔,人却早已不见踪影。池塘的鸳鸯依然成双成对,当年携手共渡的小船仍泊在水边。暝色渐深,上得楼去也自徒劳,只好回到房中,看斜月透过珠帘洒下一室凄凉。此刻,懊恼的情绪已涨到高潮,“沉恨细思”字字深入骨髓,令人竦然动容。一个孤独女人的沉恨细思,细小而又尖锐,后果难以预测。
宋词有很多种境界,也有很多种读法。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本是一首离愁别恨之作,近代学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却读到了词旨之外的大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这就是多义性的魅力所在。作品一旦由作者写出来并传播到世间,作者本人的任务业已完成,余下的事只能交给时间和读者去读去解去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作者有作者的权利,读者亦有读者的权利,犯不着向谁商量,至于时间,更是一位不容商量的阅读怪客。
在大宰相所写的词中,一个人怀念一个人,从早到晚,从里到外,从楼下到楼上,从双飞的燕子到西沉的斜月,从菊花到兰草,甚至从秋天到冬天,从彩色的信笺到素净的丝绸,该想的都想了,不该想的也想了,可就是那个人想不来,他或她不知在什么地方,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陈寅恪认为,中国文化造极于宋。宋代很多大文人、大诗人、大词人、大艺术家或大学问家,均出自身居高位的阶层,光是宰相级别的,就可以列出好长的名单来。晏殊做官做到了宰相,但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个地道的文人或地道的词人,晏殊能写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词句似乎尚在情理之中。欧阳修就不同了,他不仅是一个大宰相,更是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几乎是与王安石齐名的大政治家。就是这样一个政坛大腕儿,居然能写出“寸寸柔肠,盈盈粉泪”(《踏莎行》)的凄艳之词,真有点不可思议。
欧阳宰相写道:正值初春时节,客舍门前晚冬的梅花刚谢,离别的桥上柳丝刚刚显出绿意,草薰风暖,春光无限,征辔(远行的马缰)虽然不忍离去,毕竟得上路了,且渐行渐远,只有那迢迢不断的春江之水,能把离愁相思带到远方。行人已去,而居者更苦,甚至连凭高眺望的勇气也没有!就算是到了高处,所看到的也无非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以及原野尽头的山峰,而那没有尽头的峰峦之外,也早已人影杳无。“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于遥远的尽头再生一重希望或绝望,这是唐宋诗人的境界,所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石延年)。
如果仔细把一批宋代大词人与大政治家的作品进行一番比较,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们写下了各种作品(诗、词、文),但只有在词中,这些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还原成了一个真实的人,甚至会具有某些女性化倾向,也只有在词中,我们才能窥见他们隐秘内心的柔情和欲望,因此我曾把词称作宋人的“隐私日记”。
和贵为宰相的晏、欧不同,柳永完全是个白衣卿相。如果要推选一个最纯粹的词人,这个人非柳永莫属。毫无疑问,柳永来到世间,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词而生。没有了词,就没有了柳永,没有词,这个世间他压根儿就不想来。
柳永一生似乎就没有干过别的事,一切为了词,为爱恨离别而词,为欢愉、痛快、孤独和寂寞而词,为风尘为家园而词。他的词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北宋的天空疯狂飞行,“凡有井水处必能歌柳词”,柳永以其特有的真诚和率性赢得了广泛的热爱者,是那个时代的偶像或顶流。相传柳永死后,前去凭吊的人群中红颜女子竟达数百名——生为男人能享受如此的风光和哀荣,真是不枉此生啊。
在一般人心目中,柳词,老是萦回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般的凄迷。其实,柳永还有另外一种悲壮情怀。他在《八声甘州》中写道:“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就连心高气傲的苏东坡也认为,其“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而他的《卜算子慢》还展现了另外一种风神:苍凉、寥远、纵横开阖。虽然也是一首伤高怀远的老题目,但柳永却写出了人生的悲凉和无奈,无论是那断断续续响彻于西风残照里的捣衣声,还是万重烟水中的十二翠峰,都透露出一种迥别于“花间”或“酒边”的博大与悲悯。
作为宰相的小儿子,晏几道(小山)晏公子似乎对政治了无兴趣(这有点像曹植),倒是对词情有独钟,就词学的造诣方面而言,他显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晏小山的《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写的是重阳思归,一个古旧的题材,要写出新意已是难事,而要在新意中再写出沉重与悲怆,则更是难上加难。就通常的情形而言,要出新,就得有超出前人的想象和笔力,有时新倒是新了,但受制于学识或笔力,这个“新”最后还是要么失之造作要么尖刻生僻。
晏小山的笔力又如何呢?近代词学家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中对此词有如下评价:
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
小山给人的印象是好作聪俊语,而这首重阳怀乡的作品却极其沉痛低回,似阅尽人间沧桑复归于沉寂之作。
秋露已成霜,长天的雁字在云中变幻着队列,汴京的重阳风俗依然淳厚,翠绿的酒杯与鲜红的衣袖相映成趣,和故乡临川有几分仿佛,心里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虽然这里的酒筵也十分热闹,劝酒的美人衣香鬓影令人陶醉,可从前那少年的狂热、狂妄甚至疯狂却早已不能再理出个头绪来了。既然我的心儿已显苍老,那就用沉醉来打发内心中的悲凉吧,此刻响起的清歌,像当年桓子野一样苍茫的清歌啊,一次比一次更让人绝望。
词人贺铸晚年基本上成了一个隐者,住在苏州城外十余里的横塘附近,有小筑可避一方风雨,《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即写于其地。词人由横塘之水波想到了洛神。洛神在中国士大夫的心目中,地位恐怕比楚王梦到的巫山神女还要崇高得多。如果说巫山神女与楚王的云雨之会还多少带有男人猎艳的风尘气息,那么洛神之想则更具有贵族气质的爱情传奇意味。词人年且老矣,何以还有洛神之想呢?其实此刻的洛神已与词人合二为一,洛神的超然出尘和孤独也正是词人自身的一种写照,借芳草美人以自喻的传统自有其古老的来源。洛神的青春虚度,亦如词人的才华虚掷,没有人知道。
贺铸在杜衡丛生的水泽边(蘅皋)徘徊,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当年那个才子曹植也就是在像这样的水泽边遇到了洛神的,想到这里,词人不觉产生了一种抒情冲动,于是又想到郭璞梦中所见到的那只彩笔,用它一定能写出绝妙的佳构来。可是纵有梦中彩笔,无奈心绪又归寂寞,所题之词徒令人断肠伤感而已。而愈来愈浓的哀愁已然铺天盖地而来,不可方物,如果非要为之找到一种比喻,可能只有这一川如烟的茂盛野草、弥漫城里城外的风中柳絮以及无边无际也是无始无终的梅雨,或许差可比拟?
东汉最幸运的男人,是出没于深谷悬崖的两个采药人:刘郎和阮郎。两人听说天台山有很多绝世灵草,便相约来此寻找,遍寻不得,弄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绝望之际,竟遇见一条清澈的溪流,水边还生长着一棵结满果实的桃树!不仅如此,令后世无数男人垂涎的大好事也给撞上了:在二人饱餐桃子狂饮溪水之后抬起头来的那一霎,美得一塌糊涂的二仙女已盈盈飘立于眼前!后来二人与仙女相爱成婚,燕尔半年有余,不觉想念家人,而等他们出得山来,发现早已世事沧桑,时间已逝去三百多年。
《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中,周邦彦怀念着情人,也自然地想起了这个古老的艳遇。怀念总是后悔的孪生姐妹,所以周邦彦想她的时候就后悔没有在桃溪多留几日,以致今日一切已如秋藕,藕既断,丝亦早绝。重来旧地,赤阑桥依然发着暗红的光彩,而触目惊心的是满目黄叶飞舞,秋色凝重得让人窒息。青山虽不老,却在迷茫的烟岚中弥显孤独,归雁驮着一轮残阳在向晚的天空掠过,令人生出一种寥廓、虚空且无助之感。这一刻,周邦彦突然觉得,他就是那被晚风吹入波浪之心的云影,又仿佛是雨后掉进泥淖的一缕飞絮。
“雁背夕阳红欲暮”写得真好,既细腻又辽阔。南宋人楼璹曾写过“更将无限思,织作雁背云”,虽然也好,但比之周邦彦,还是差了好几条街。
《夜飞鹊》(河桥送人处)是周邦彦另一首名作。由于古代交通的不发达和道路阻绝,人们对于远行或离别之事看得十分重要。在很多情形之下,生离也即意味着死别。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古人这种离愁别恨。也许,我们的下一代人,他们的辞典中,还有没有“离别”这个词语都很难说了。
大约是一个清冷的秋夜,多情的词人告别了心爱之人,那个夜晚,铜盘里的蜡烛似乎燃得特别快,露水特别凉,树梢上的星辰一转眼就滑到了西天,而催人上路的更鼓却一声更比一声急促,只有心爱的马儿懂得我,顾影低回不忍扬蹄。前尘似梦,在曾经相爱的古径上,再也找不到她遗落的钗钿。又是一年过去,麦子们正在疯长,如同思念的田野。因为“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的名句,梁启超先生认为这首词堪与柳永《八声甘州》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比肩,并称中国古代送别词的“双绝”。
如果让我选十首宋词来谈,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也是一首必选之作。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中秋前夕,一个蒙受着冤屈的人来到洞庭湖,虽说离中秋还有两天,但湖上之月已然十分明亮。那一片世上最纯净的月色,不像是从天上散射下来的光芒,反倒是从湖的中心,或者说是从词人的内心中迸发来的天国之光。自己并非载誉归来或衣锦还乡,而是一个被贬谪的落寞之人,张孝祥看到的应该是一派烟水迷离之上的伤神之月才对啊。
不知是因为造化的作用还是内心中的澄澈使然,总之,这个被冤枉被陷害的人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平日风起云涌的湖水此刻像是凝住了一般波澜不惊,甚至连一丝风过的痕迹也没有,它像一面浩大的用玉磨成的镜子,纤毫毕现地映射出月亮的清辉和银河的倩影,词人的一叶扁舟,则仿佛是一粒水珠晶莹地闪现在水天之际……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个体生命行将消解的可能,词人强烈的自尊感开始复苏,于是一场寂静的同时也是惊天动地的盛筵,就此展开了帷幔:这场盛筵的酒取之不尽,引西江之水酿就;这场盛筵的酒具昂贵而巨大,以北斗七星为觞;这场盛筵的宾客也无穷无尽,天地万象清风明月都是应邀而来的高朋。然而,这场盛筵的主人,却永远是孤独的。你听,那船舷上的叩击声、那苍凉的长啸,越过湖水和千载岁月,一直传到我们今天的耳中。
快要结束这篇谈片时,我忽然闻到了南宋词人姜夔的一阵《暗香》。古人有骏马换美人的说法,而这位白石先生更绝,仅用两首自度曲也就是他自己编写的曲子(《暗香》《疏影》),即从范成大(石湖)那里换来了美人小红。我特别喜欢姜白石先生“旧时月色”的说法。
什么是旧时月色啊?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张爱玲心中的旧时月色。这样的月色,不仅照耀过张爱玲的上海,也曾照耀过白石先生的梅花,也曾照耀过他在梅花树下吹笛到天明的孤单身影,还有冒寒攀摘梅枝的美人。
这旧时的月色,透过宋词的密林,也照耀着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