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
我们这里结婚的席很大,异常丰盛。从小到大,我记不清坐了多少回,习以为常,以为全天下的席都是这么壮观,原来不是。
据说有的地方异常简陋,就一盆子熬菜,还比不上我们这里办丧事的吃喝,去了就是每人各拿一碗自己盛,甚至连桌子也没有,蹲着吃,吃完滚蛋。月子席更简单,简直不像待客,像招呼叫花子。匪夷所思,为这传说中的简陋席,村里人抬了好长时间的杠。正方说不可能,哪里有这么潦草的,结婚是人生大事,怎么也得好好操办。平时细些也罢了,这时候万万不能省,省钱就是丢脸,脸丢了便不能做人,不能做人就没法在村里混。反方说,万事都有可能,世界这么大,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种怪事也是有的。离此不到百里,还兴着土葬呢,再远的地方,人家叫娘为“波”,你说怪不。所以,什么样的席都有,吃什么的都有。据说很远的南方,那里招待贵客更是稀罕,宰一头牛,不让吃肉,也不让喝血,而是从牛胃里掏出一碗搅磨净尽又没进入肠子的东西,绿乎乎的,臭臭的,蘸着吃。反方说,这不就是屎么!他们来招待贵客?还有吃蛆的呢,房顶上吊块肉,专让蝇子下蛆,底下接一水缸,那蛆扒不住肉了便掉入缸内,想吃了用笊篱一捞,沥沥水,向油内一炸,叫作“炸肉芽”。这两样东西放里城道能吃么?但天底下就有用这东西招待贵客的。所以,要说有的地方婚席就是一大盆子熬菜,绝对可能。
我们的酒席异常讲究,上来先是安席的面,又细又白又长的面条盘在碗内,浇着红乎乎油乎乎的汤头,然后一大碗炖肉菜,伴以炸得酥脆的大麻花。吃了这些,重擦桌子另开张,一道一道大菜流水似的端上来,必有鸡鱼肘子和牛羊肉。羊肉是压桌的,没有羊肉这席就不够档次。上过羊肉,你以为没了,不,余韵袅袅,随后就是著名的八大蒸碗,最后以饺子结束,算下来二十多道。我们从小这么吃席,已吃出经验,每样不过略动筷子,浅尝几口,悠着吃。饶是悠着,席散时也已大饱二饱。
有一年亲戚中娶了个沧州媳妇,来了一车送亲的人。那里风俗与此不同,他们不知道这里席大,以为与他们一样,就是一顿熬菜。开席之后,先上压桌的面条,已让他们暗自诧异。随后是大铁锅硬柴炖的肉菜,一大盘子麻花,这回和沧州一样了,他们埋头吃起来,以为吃完就要返程,尽力吃了个饱。吃饱之后,却见又上菜,先是八个凉菜,随后是一道一道的炒菜,每道中间杂以各种点心各种饮料,层出不穷。他们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以为是格外优待,悄悄问当地人。当地人淡然地说:“都这样啊,我们这里从来这样啊!”后悔得这一帮人直想抽自己嘴巴。但肚里已满,没奈何,使劲吃,过了这村没这店,除非再有谁嫁过来,否则一辈子甭想再吃这么丰盛的席。吃到后来,他们实在拿不动筷子,只好痛苦地看着菜发呆,盼着煎熬快些结束。谁想后面花样翻新,牛羊肉又来了。牛羊肉之后,以为没了,谁知门帘一撩,送菜的端着条盘又进来了,条盘上八个蒸碗,分别是:甜肉、喇嘛肉、蘑菇肉、酥肉、八宝甜饭、四喜丸子、白菜裹肉、金针菇。八个蒸碗往桌上一放,沧州人一阵绝望:原来这就是久闻大名的“八大蒸碗”啊!没想到能在这里吃到。无奈实在吞咽不下,只能望洋兴叹。
与此相对的,是村里人去外地赴席。也是聘闺女,去了一车人,都憋着去了好好吃一顿。谁知不是这么回事,先是不见摆席,去了的人都安排在长凳上,再就是不见陪客。陪客嘛,重大场合都该有,每席都要穿插几个能说能喝的,以活跃气氛,让客人尽兴。可是这里没安排。他们等啊等,好容易等到近中午,见抬进几大盆熬菜,盆里扔着几把大铜勺,又抬来几大筐碗。伸头看那菜,内容不多,无外乎白菜粉条豆腐肉。送亲的人们疑疑惑惑,没想到这饭如此古董,吃吧不乐意,不吃吧又饿得慌,只好自己拿碗盛菜,不多盛,小半碗,点补点补就放下了,摩拳擦掌等后面的硬菜。
但后面没菜了,什么也没有。这就算赴席结束了?真是闻所未闻。返程路上边走边骂,深感受辱。回来又骂又讲,宣扬得全村都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坐席不让吃饱的,天下少有。都说竟然有这么抠的地方,结婚是大事呀,怎么操办得如此古董,一盆子菜就打发了?姑娘的家里人很没面子,再三再四地解释,又出钱请了族里一顿,才搂回点脸。
如今坐席不比从前。从前在家里摆,院内支起大灶,请来厨子。这些厨子身怀绝技,就那么一口大锅,蒸煮炒炖,样样皆能。人们坐在席上,叙叙旧,讲讲趣事,各村信息大汇总,慢条斯理地消磨多半天,席罢缓缓而回。那时的席多在冬天,冬天无事,食物也易于保存。现在坐席多在婚宴大厅,一个半小时即告结束,那菜赶命似的送来,摆一大桌子。人们都忙,吃饱各奔东西,不待席终人就散差不多了。能带的菜全带走,有人来时已备好塑料袋,就打算弄点什么回去。表弟结婚时,在婚宴大厅摆了四十余桌,席将结束,备好塑料袋子的各路亲戚蠢蠢欲动,只是碍于脸面不好下手。恰在此时大厅没电了,一片昏黑,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碗盘叮当,一分钟后灯再亮时,席上碗盘皆净,人们相视而笑。
报丧是个好差使,轻省,有油水。
管事和丧主坐在里屋,商量报谁。这个环节很重要,有的亲戚该报而没报,会挑起事端增加矛盾,有的不该报而报了,也会闹出麻烦。亲戚嘛,像水心荡起的波纹,越远圈越大,圈越大水纹越淡,关系越疏远,淡到没有,这亲戚就走动不起来了。人说“五百年前是一家”,确实。我曾大致梳理过几个亲戚,发现里头真是盘根错节。比如,我母亲的姥姥家姓王,那一拨老亲凋零之后,久不走动,我都不知那边还有什么亲戚。等我弟弟结婚,兄弟媳妇是那里子人,也姓王。细论起来,竟然是王姓姥姥一族的后人。我家原来有块地,与那里一家的地紧挨,有回因浇水发生争执,来了个调和人,调和中论起双方关系,才发现两家是往上推三代的姑表兄弟。所以,报丧时得把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剔除出去,但如果人家曾在同辈的丧事上报过这里,这次也得还回去,免得来论理。
报丧的一大早来领活,问清让去报谁,赶紧地去。被报的人家接到报丧才启动吊唁程序,办供,找族人去吊纸。不见报丧的可不敢擅动,生怕中间有差池。曾有个乡亲去城里买东西,偶遇一亲戚,刚从医院出来。两人说起话,乡亲才知道本族内一闺女的丈夫重病住院。他很关切地问病人怎么样了。亲戚说,没事了。乡亲一听,没事了,这不就是死了吗?也不多问,赶紧回村把这消息告诉了闺女的娘家。这一家心急,也不求证,也不等报丧的来,立即组织族内人马,买了花圈、白布和炮,前去吊唁。才进村子,先点个二踢脚,意在告知吊纸的来了。正往村里走,路旁一人纳闷地问:你们这是去谁家啊?村里没落人啊。说去谁谁家。路旁的人连声说:快回去吧,人家才出院,正养着,你们听错了!吓得这群娘家人大气不敢出,加足油门往回跑,归来互相埋怨。
报丧的行情是报谁谁出钱,至少二十块钱跑腿费。越是至亲出得越多,五十、一百、二百,都有可能。报丧人不知足,又要烟和酒,于是每人再给两盒烟,再喝点酒,晕晕乎乎地回去。也有前去报丧喝醉了的,沦为笑柄。人人愿意给至亲报,图的是油水大,招待得好。
去年公公去世,要往我娘家报。里城道与大户村相隔八里,关系近地方也近,这么个好差使让两个年轻小伙子得到了。他们十分高兴,也不多问,骑上摩托就走,见个村子就拐,拐进了与里城道相差二里的赵正寺。赵正寺是个小村,他们满村子转着打听我弟的名,转完村子也没打听着。只好回来,对管事的说找不着这一家。管事的十分纳闷:怎么会找不着呢?叫过我来问,才知去错了村子。两人一听,恍然大悟,这回记准了,骑上摩托又走,到了里城道,一去去到村东。里城道是个大村,好几千人,他们在村东打听来打听去,又是白忙活。打听了一个多钟头,一无所获,又回来,再问我具体地址,又去,这回从西口进村,到教堂附近,才打听到了。
本来很好办的事,让他们弄成了很难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