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
回首当年,每每一言之得,使我顿然醒悟,避免了歧途或弯路,思之以为神助。
这样的事,起码有三次,都发生在人生的选择之际。
大学毕业,是要分配工作的。虽然喜欢文学,也已经有作品发表,不过毕竟是政治教育系的学生,似乎无法超越固有的一种分配方案。我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打算在一所市级或县级中学教政治课,并以余力发愤而为,争取做一个有艺术特点的作家。我甘心给中学生上政治课吗?不甘心。
我见到了中文系的老师刘路先生,他低着头,手按下巴,沉思着小声说:“唉,在基层单位,谁会发现你呢!”接着说:“不要紧张,我想一想办法。”我终于至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做了编辑,不仅是刘路先生,凡作家路遥、李若冰、白描和刘成章,悉在推动。我就这样进入了社会,至诚的感谢之情一直荡漾在胸。
刘路先生的教诲,也变成了我的认识,我总是对学生说:“争取到大城市去,争取到大机关去。在中国,什么地方文明程度高,就到什么地方去。”当然,青年到基层去,大有作为,我也由衷地支持和推崇。
应该是1996年吧,我起念停薪留职。单位强调赚钱,遂使员工无所不用其极:奉承领导,攀附领导,以使权力孵金,从而分肉、分糕或分粥。如此风气,渐渐形成。我颇为煎熬,暗忖着离开单位,独立经营。具体办法是:以文化创意跟出版社、杂志社或报纸合作;清静了,精神活动,包括写作,才能得意地进行。
有天参加一部小说的讨论会,碰到了商子秦先生。这个诗人善良、圆融,总是笑容可掬,遂能无限作业。我和他并没有深交,虽然如此,我仍可以向他透露自己的运筹,或是向他讨教,因为我是真的困惑,不知未来如何。听闻我要停薪留职,他断然劝阻,说:“兄弟,不能,不能。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冒险发财,你又不为发财,冒险干什么!单位就是资源,还是待在单位吧!”
我便采取保守原则,继续待在单位,然而也敏感地观察着那些以文化创意致力于产业的人。我注意到,他们要项目,要审批,要结账,没有一件不是向权力恳求。奔波倒也罢了,关键是不折腰不行,不屈尊不行,不违志不行。时间证明,在单位不易,若离开单位,也许更是不易。
2008年,我受命到西安市长安区任副区长,本质上是以作家的身份体验生活,并非摇身出仕。我早就决计不接受分工,因为写作计划已经排满,我至大学任教也有六年,写作课一节也不能落下。分工就是分享一份权力,分管一个部门,当然也意味着分担一种责任。然而我觉得自己的本分应该是以副区长的角度广泛观察,用副区长的优势深入调查,以发现新的生活,丰富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不过区长希望我能接受分工,主管文化之事。他约我相晤,十分认真,强调分工的意义,一而再,再而三。我不禁彷徨了,不清楚拒绝分工会有什么结果,因为这毕竟是政府部门。
我想到一位王先生,他在这里当过副区长,是一位浪游宦海的智者。我刚刚披露了自己所忧,王先生便说:“组织派你来又不是要你在此主持政务的,你何必接受分工呢?术业素有专攻,你的专攻就是文学啊!”这个建议增强了我的自信,遂理由充分地论证了何以不接受分工。区长同意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悦。
二十四岁,得刘路先生一言,接着经他介绍,我认识了路遥,使我的职业生涯有了一个顺风的起点。三十六岁,我得商子秦先生一言,没有轻率脱钩于单位,遂使我的生存有了基本的经济保障,我追求的文学艺术也能坚韧提升。四十八岁,我得王先生一言,从而完全排除了官场上的一些麻烦,虽然门前落寞,甚至为我开车的司机也眉染情绪,不过我天大地大,轻松自在,体验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生活,足矣!
布衣出身,关键之际能得一言,以使我的人生流畅向前,这是一种幸运。
实际上,怕是只有王者,才能充分明白一言之重即是千钧之重。秦失其鹿,唯项羽和刘邦成为高才,并捷足而争之。
范增是项羽的谋士,他说:“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项羽不听,不但没有兴师进攻刘邦,而且刘邦赴宴至鸿门时还混混沌沌,飘飘忽忽,放其走了,摒一言而丧国祚。
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以后,韩信说:“项羽王诸将之有功者,而王独居南郑,是迁也。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乡,争权天下。”刘邦从之,率兵辞南郑,过陈仓,平定三秦。俄顷便出函谷关,联合诸侯以伐楚,败之,项羽自刎。刘邦得一言而当了皇帝,且使汉有宝鼎四百零七年。
一言之重,关乎谁据江山,其不以楚汉之争而始,也不以楚汉之争而终。拒之或败,采之或成;拒之或亡,采之或存。一贯之则也。
希腊人视神谕为律令,但有时神谕也不过是一言而已。
克瑞透斯统治爱俄尔卡斯,他的儿子埃宋应该继承王位,然而埃宋有同母异父之弟珀利阿斯,这个人竟窃取了权力。
伊阿宋是埃宋的儿子、珀利阿斯的侄子,依情理,伊阿宋应该是爱俄尔卡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不过珀利阿斯误以为侄子伊阿宋已经死了。尽管如此,他仍觉得不安,因为有神谕称:必须警惕穿一只鞋的人。
有一天,一个青年过河,有老妪也要过河。老妪似乎衰弱,自己过不去,便请此青年背她。青年遂背老妪过河,当时是也,他的一只鞋竟为泥淖所陷,他便成了穿一只鞋的人。
这个青年正是伊阿宋,老妪是赫拉,宙斯的妻子,众神之母。伊阿宋在喀戎生活了多年,学有种种武艺,也特别忠恳。他回到爱俄尔卡斯,郑重地向叔叔珀利阿斯提出,王位属于他,当还于他。
珀利阿斯并没有拒绝,不过他要伊阿宋做一件事:取得金羊毛。珀利阿斯知道,要完成这个任务,伊阿宋必死无疑。此乃珀利阿斯的计谋,目的就是要让伊阿宋毙命。不料有赫拉及雅典娜的支持,美狄亚竟爱上了伊阿宋。美狄亚是科尔喀斯的公主,金羊毛正是她父亲埃厄特斯让恶龙看守着的。她不但帮助伊阿宋取得了金羊毛,而且替伊阿宋杀了珀利阿斯。遗憾的是,伊阿宋并未讨得王位,反之,是珀利阿斯的儿子阿卡斯托斯坐上了。
这个故事意味深长,其总的启示是:神谕是明确的,甚至可以是简约的一言,不过人并无办法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此,一言尽管简约,却也是玄奥莫测的,珀利阿斯似乎是错误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伊阿宋固然是一个英雄,但王位却不在他的命运之中,便一切归于徒劳。
常食五谷,宜有远虑,所以我仍需要关于人生的一言之肯定,或一言之矫正、一言之告诫,或一言之提醒、一言之指点,或一言之批评。其甘言也行,苦言也行,雅言也行,俗言也行,酸言也行,辣言也行,若存基本的善意,我皆敬纳,可惜已经久无一言之得。诚惶诚恐,遂读历史,以发现支持人生的至理。
许由有一言,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尧欲让天下给许由,许由认为天下对自己没有什么用,遂拒绝了。
老子有一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疏广领悟了老子的大义,便决定退出朝廷。他和侄子疏受晋升到了千石,宦成名立矣,基于此,他打算辞职,否则恐怕将来要后悔。他就以病老获汉宣帝允许,离长安而去。
孔子有一言,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孔子看起来,推己及人,这一点当下就能做,并可以终生行之。孔子之论,显然是古今通用之道。
许由、老子和孔子各一言,越琢磨越感到属于至理,虽然其中并无一言助我占尊位,攫重利,偷荣耀,不过它们使我平安,且使我脱俗和超逸。
我知道自己不能跳出社会,浮于海,隐于穴。在这个红尘弥漫的世界上,循之实难,做到更难。然而念之,思齐,总是一种鼓励,因为中国的贤士们,毕竟追求过一种清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