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集彬
冬天,树怕冷,不在地面上生长了,藏进土里。
地底下暖和,树缩在地底下就像人缩在棉被里一样舍不得出来,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睡上一个冬天。
北风刮起来,树林里安静下来。树木冷得瑟瑟发抖,候鸟飞到南方去过冬了,松鼠钻进树洞里冬眠了,四处游走的蛇不见了,蝉早已不见踪迹,喧闹的树林,静得连风轻轻拂过树叶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地面上,树叶黄了、落了,树枝被冻得生硬,就像铁。这时候,地底下,树根却蓬蓬勃勃滋长起来,四处伸展。
风吹不到地底下来,树根在地底下自由穿行,遇见蝉——蝉在树林里鸣叫了一个夏天,把所有的声音都盖过去了,风的声音,树叶拍打的声音,小动物的叫声,鸟的歌唱,都被蝉声盖过了。这时候,地底下,蝉是个蛹,光滑,透明,栖息在土里,就像悬停在半空,静默不语。
树根在地底下,遇见蚯蚓——蚯蚓与世隔绝,长年居住在土里,很少到地面上去。蚯蚓在黑暗的地底下默不作声,日夜忙碌着,松土翻地。只有在夜里,人们都睡下了,鸟也在树上睡着了,连风声也停止了,世界太安静了,蚯蚓才出来鸣叫,打破那种很深的寂寞。先是一声,接着又一声,听见风吹草动停住了,看看没事又叫一声,叫声婉转悠扬。
树根在地底下,遇见从地面上落下来的叶子——黄的,红的,一层层摞起来,就像是一页页的册簿。冬天的一批树叶落下来,春天又萌发新的一批。
树根在地底下,遇见蛇——蛇盘成一团,像草绳。树根在地底下,遇见青蛙——青蛙不叫,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树根在地底下,遇见老鼠——它们在洞里储存了充足的粮食,一个冬天都不出去,吃喝拉撒全在洞里。
冬天,树林里一切生物都停止了活动,它们都转移到地底下。
刮过一阵北风,又下过一阵严霜,连蚯蚓也停止了冬天里的最后一声吟唱,地底下便只能听见树根伸展的声音了。
这叫古县的村庄里,牛有牛路,羊有羊路,猫有猫路,鼠有鼠路,车有车路,马有马路。
村庄的路枝枝杈杈,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血管,四通八达。村庄里,没有路到不了的地方。连路都走不进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就荒废了。
村庄有大路,牛在上面走,羊在上面走,车在上面走,马在上面走。到了小路,就分岔开了,各走各的路:牛走牛的路,羊走羊的路,猫走猫的路,鼠走鼠的路,蛇走蛇的路,虫走虫的路。有时候,蛇闯到牛路上去,便会停在路边等牛过去。牛不过去,蛇呼一下就过去了,不挡牛的路。有时候牛踏进蛇路里去,不小心便会被蛇咬一口。
村庄的路四通八达,你闭着眼睛都能回到家去。那时候,其实不是你在走路,而是路把你带回家去。牛回牛棚,鸡回鸡巢,鼠回鼠洞,蛇回蛇宫,它们从不会走错路。一只鸡,不会跑到牛棚里去。一只老鼠,不会跑到蛇宫里去。它们熟悉自己的路,这里上山,那里下涧,这里拐弯,那里转角,这里一条沟,那里一个坎,它们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一个人无事可做,扛上一把锄头,这里开个沟,那里挖个坎,便把路砍断了。牛走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回去,在山里转悠,结果走失了。一个人开出一条新路,人在上面走,牛在上面走,后来人不走了,牛不走了,等到长满草,蛇就把路占据了。
牛走大路,羊走小路,虎上山冈,蛇进深涧,猫走房顶,鼠走墙脚。因为各有各的路,虎要抓羊,就要在羊路上等,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羊从路上过去,便入了虎口。猫要抓老鼠,就等在鼠路上,老鼠看见猫,离开鼠路,不知道怎么走,慌不择路,便被猫抓住了。
路有人在走,便是活路。路没人走,连牛羊也不走,蛇也不走了,便成了死路。
走到哪里,我都认得我们这个叫古县的村庄的石头。它们全都长得一个模样:憨厚朴实,憨头憨脑。
村庄的北山全是石头。村庄的石头,原先全住在山上:或者站着,或者卧着,或者躺着,闲散地在山坡上晒着暖和的阳光。它们历经风雨和时光的侵袭,有的像一头猪,有的像一头牛,有的像一只羊,有的像一只鸡,有的像一条狗。村庄里的所有牲畜,山上全都能找到。
有人开了路往山上去,山上的石头便跑出来了,沿着村庄前面的河岸络绎不绝跑到外面去,铺成石路,架成石桥,垒成石屋。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认得我们村庄的石头,它们见到我,总对着我笑。我一摸它,它便开心地笑。那时候,我一眼就认出,它是我们村庄的石头。在这样的石路上走,我总是轻手轻脚的,生怕踩疼它们。见我蹑手蹑脚走路的样子,它们挤眉弄眼,笑得更开心了。这时候,我就更加认定:它的确是我们村庄的石头。
踏上一座石桥,桥墩上站着数十只石狮子,我刚要过去,一只石狮对我眨眼,对着我笑,我一眼就认出,它是我们村庄的石头。踏上一条石板路,走着走着,脚心痒痒,低头一看,地上的石头仰着头,憨头憨脑地对着我笑,我一眼认出,它是我们村庄的石头。登上一座石塔,塔高十丈,登上塔顶,上有石佛,我看石佛,石佛对我拈花微笑,我一眼认出,它是我们村庄的石头。
这些石头,你把它雕成石牛,它就像我们村庄的牛;你把它刻成石羊,它就像我们村庄的羊;你把它刻成石佛,它就像我们村庄的人。无论多少年风雨侵袭,我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我们村庄的石头。
没有路,石头全都住在山上。开了路,石头全部跑下山了。这些村庄的石头,下了山就回不去了。
山上的石兽全都跑光了,只剩下一只石鸡。鸡跑了,没有了鸡鸣,太阳出不来,村庄便要停留在黑夜。村里人一害怕,把山路封了,石鸡,就留在山里了。
风呼啦啦刮起来。
风是山谷里最顽皮的孩子。花自鸣得意,款款摆动娇美的身躯,惹得蝴蝶、蜜蜂围绕着它转。风吹过来,把它扯过来又扯过去,吓得它花容失色。草的头发被雨水洗得很干净,正在惬意地晒着太阳。风跑过去,把它的头发扯得纷乱。高大的树木趾高气扬地仰着头,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风跑过去,硬是让它弯腰伏低。
风刮过辽阔的田野,刮过相思树林,从一座山跑到另一座山。一阵风过去,又一阵风来,无有尽止。风刮起山中的一切,风还刮起天上的乌云。风不知从哪个角落赶来乌云,就像赶来一群黑色的山羊。人们见风起,赶着割禾打谷,弯着腰,撅着臀,把打谷机踩得哗哗响。风跑来,把稻谷压倒一大片,山里打谷机的声音于是更响了。
天空中,鸟被风吹得一顿一顿的,像是被谁扔出去的小石子。地面上,牛回棚了,羊回圈了,鸡不肯归巢,被风一推,脚步踉跄,吓得躲进屋檐下。只有鸭不露怯,还待在池塘里,不慌不忙,风扬起池塘里的波纹,它就像一条小船随波荡漾。
风卷起村道上的尘土,从村道这一头跑向那一头,沿街的窗户啪啪关上。起风了,云聚拢,雨就要来了。村里的老人和小孩,慌忙收拾晒在屋顶的粮食:有稻谷,有豆子。风一刮,他们的脚步更乱了。
风在这村庄里跑了一阵,玩够了,又跑回山里去了。
风跑过田野,钻进树林,扬过山冈,跑到天上去,想想,也把乌云推走了。
风一来,山间便乱了。风一走,山里又静了。山间一静,雨就来了。
庄稼种地里能重新长出来,人种地里能重新长出来吗?
我们辛勤劳碌,流了很多汗,种下庄稼,你养活了庄稼,庄稼也养活了你。
人种下一茬庄稼,一茬庄稼成熟了收割了,接着种下一茬庄稼,没有停歇没有休止。庄稼养活一茬人,一茬人老了不在了,接着养下一茬人,没有停歇没有休止。人看上去像一棵庄稼,庄稼看上去像一个人。
人和庄稼的区别,只是一个居住在村庄一个居住在田野。人和庄稼,吹着一样的村庄的风,沐浴着一样的村庄的雨。鸟从田野飞到村庄,又从村庄飞到田野。蛇从野地进入宅院,老鼠从村庄进入原野。人和庄稼,都离不开这个叫古县的村庄。
村庄里居住的人口稠密了,田野里的庄稼便显得拥挤。村庄里的人口稀少了,田野里的庄稼便显得稀疏。人每天吃着庄稼煮的饭,也把吃下的东西再还给庄稼。
村庄是人神共居的村庄,也是人畜共居的村庄,更是人与庄稼共居的村庄。
人居住在村庄里,吵吵嚷嚷,为了一块地、一片瓦、一斤米、一口饭大打出手。庄稼从不这样——你长得壮,挤占了位置,我就退让一下,露出谦和的微笑。
人居在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庄稼却经受风吹、日晒、雨淋的历练。庄稼种下去能重新长出来,人种下去,能重新长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