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从小学二三年级起,母亲便为全家的生活去离家很远的工地上班。每天早上天未亮便悄悄地起床走了,往往在将近晚上八点时才回到家里。若冬季,那时天已完全黑了。比我年龄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因天黑而害怕,我便冒着寒冷到小胡同口去迎母亲。
从那儿可以望到马路。一眼望过去很远很远,不见车辆,不见行人。终于有一个人影出现,矮小,然而“肥胖”,那是身穿了工地上发的过膝的很厚的棉坎肩所致,像矮小却穿了笨重铠甲的古代兵卒。断定那便是母亲。在路灯幽蓝清冽的光下,母亲那么快地走着。她知道小儿女们还饿着,等着她回家胡乱做口吃的呢!于是边跑着迎上去,边叫:“妈!妈……”
如今回想起来,那远远望见的母亲的古怪身影,当时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我小学五年级时,母亲仍上着班。但那时我已学会了做饭。从前的年代,百姓家的一顿饭极为简单,无非贴饼子和粥。晚饭通常只是粥。用高粱米或苞谷碴子煮粥,很费心费时的,怎么也得两个小时才能煮软。我每坐在炉前,借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一边提防着粥别煮煳了,一边看小人书。即使厨房很黑了也不开灯,为的是省几度电钱……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上了中学的我,于一个穷困的家庭而言,几乎已是全才了。抹墙、修火炕、砌炉子,样样活都拿得起,干得很是在行。几乎每一年春节前,都要将个破家里里外外粉刷一遍。今年墙上滚这一种图案,明年一定换一种图案,年年不重样。冬天粉刷屋子别提有多麻烦,再怎么注意,也还是会滴得到处都是粉浆点子。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撑不住盹,东倒西歪全睡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细细地擦、擦、擦……连地板都擦出清晰的木纹了。第二天一早,弟弟和妹妹们醒来,看看这儿,瞅瞅那儿,一切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看得他们目瞪口呆……如今想来,温馨在母亲和弟弟妹妹眼里,在我心里,他们眼里有种感动,我心里有种快乐。仿佛,感动是火苗,快乐是劈柴,于是家里温馨重重。尽管那时还没生火,屋子挺冷……
下乡了,每次探家,总是在深夜敲门。灯下,母亲的白发是一年比一年多了。从怀里掏出积攒了三十几个月的钱无言地塞在母亲瘦小而粗糙的手里,或二百,或三百。三百的时候,当然是向知青战友们借了些的。那年月,二三百元,多大一笔钱啊!母亲将头一扭,眼泪就下来了……如今想来,当时对于我,温馨在母亲的泪花里。为了让母亲过上不必借钱花的日子,再远的地方我都心甘情愿地去,什么苦都算不上是苦。母亲用她的泪花告诉我,她完全明白她这一个儿子的想法。我的心使母亲的心温馨,母亲的泪花使我的心温馨……
后来我又将母亲接到了北京,而母亲正病着。邻居告诉我,每天我去上班,母亲必站在阳台上,脸贴着玻璃望我,直到无法望见为止。我不信,有天在外边抬头一看,老母亲果然在那样望我。母亲弥留之际,我企图嘴对着嘴,将她喉间的痰吸出来。母亲忽然苏醒了,以为她的儿子在吻别她。母亲的双手,一下子紧紧搂住了我的头。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于是我将脸乖乖地偎向母亲的脸,闭上眼睛,任泪水默默地流。如今想来,当时我的心悲伤得都快要碎了。之所以并没碎,是有温馨粘住了啊!
温馨,不是设计与布置的结果,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它储存在寻常人们所过的寻常的日子里,偶一闪现,转瞬即逝,融解在寻常日子的交替中。
它也许是老父亲某一时刻的目光;它也许曾浮现于老母亲变形了的嘴角;它也許是我们内心的一丝欣慰;甚至,可能与人们所追求的温馨恰恰相反,体现为某种忧郁、感伤和惆怅。
它虽融解在日子里了,却并没有消亡,而是在光阴和岁月中渐渐沉淀,等待我们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它。
(摘自微信公众号“央视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