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兴中
1
几十亩的枸杞烟霞一般燃烧在疏勒河畔的田野上。
这时候,骄阳似火,烤得牛自强恨不得钻进枸杞树下凉一凉。他望着那红丢丢的枸杞,缀满枝头。个大的,比牛奶子沙枣还大。红丢丢的样子就像一个个奶嘴,争着抢着往外喷奶似的。这时他才想起该不该加入集枸杞种植、加工、销售为一体的农产品专业合作社?不入,葛菊芳那话那脸子让他实在气恨。那话那脸子不但冤枉了他,还羞辱了刚从老家移民到疏勒滩享受着扶贫政策的郝红霞。
2
那天,他转悠在枸杞地边,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枸杞地,即将成熟的枸杞果如阳光一样金灿,摇晃的人眼胀。他吸吸鼻子,寂静中,即将成熟的枸杞果的香味在四周飘荡。他想起过去每当地埂上那些野生野长的枸杞果成熟后,在地里干活歇着时,不管男人女人,都会到地埂上去摘吃那一颗颗红中透黄的枸杞果,吃得满嘴流汁。既解渴,也解乏。男女在野枸杞成熟的日子里,精气神都特别的旺盛。
这些枸杞,给风一吹那才好看,不是绿浪,而是枸杞树的涟漪。涟漪要比浪来得细碎,所以更加好看,要是站在地头看,也许就看花了眼,只觉得那一米多高的枸杞树是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一年四季中,秋天对处于戈壁边缘的田野可以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时节。一阵热风吹来,枸杞果的香味在阳光中像成熟的沙枣似的,一簇簇地饱胀、迸裂,忽然间浓烈起来,随着热浪裹住了他。他淹没在醉人的枸杞果香味里,却被呛得连连咳嗽。风瞬时而来,又突然跑走,沙浪似的枸杞树在阳光里渐渐复归平静。他望着枸杞地,突然间泪流满面。或许是四周的寂静,或许是脱贫后的日月给了他流泪的理由。
待慢慢平静下来,他抹干脸上的泪水,一路哼唱着回到家,把早已准备好摘枸杞的家具拾掇了一下,才进到屋里,就看见在老家就想娶来做媳妇而没娶上的郝红霞坐在炕沿上发呆。嗓子有点干,他咳了一声,似假咳一般。他咽了口唾沫,说我去看了,最先结的枸杞看着像是熟了,用手捏捏还是个硬蛋蛋,还得长几天,待红丢丢的一捏流红汁了摘才好。郝红霞像失了魂又慢慢还回魂似的,乜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别处。他试探着又说,要不,你再去找几个摘枸杞子的?见郝红霞没反对,也没有赞同,他转过身向门口便自言自语道,现在到处都在找摘啤酒花、摘枸杞、摘棉花的人。这回,郝红霞的身子往炕桌上靠靠,突然开口了,她先是轻轻叹了口气,才小声说道,枸杞子要摘,棉花要摘,啤酒花要摘,哪儿有那么多人嘛。大家都把采摘费抬得高高的,被雇的人都成爷爷和娘娘啦,而且还都是些岁数大的。快要走出门的他站住,双眼一热,忽地一下又模糊起来,转回身,声调都变了,朝着天空大吼一声,说:“早知道摘枸杞这么缺人手,当初还不如听葛菊芳的话,加入合作社,现在也用不着为摘枸杞没人手而发愁。”
他在怨恨自己的媳妇吗?突然意识到郝红霞虽说移民过来一年多,能不记恨在老家爱恋的事?撂下自家的活,主动过来帮他摘枸杞。自己这样骂自己的媳妇,让郝红霞听着笑话不说,心里肯定还有想法,不是怨恨,就是等待。却听郝红霞说,你也不能全怪你媳妇啊,你也不想咱俩干的那事……
顿时,他像个栓驴的木橛立在门口。
他媳妇回娘家,十有八九是误解了他和郝红霞在枸杞地里“翻绿浪”的事。他的媳妇初中没毕业就外出务工。开始在饭店端盘子,端了三个月。挣不了钱,也学不上烹、炸、炒的手艺。有人介绍她学理发,第一天烧水、扫地比端盘子还累也没人管饭;第二天洗了三十位客人的头,双手被洗发膏浸泡得红肿;第三天给一位客人洗头,客人要求刮胡子剃光头,洗头洗胡子就耗费时间,洗着洗着客人问这问那,骆驼蹄子似的大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开始她忍着,想洗完就离开,没想那人把她的忍耐当容许,变本加厉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她一怔,强忍住疼痛,顺手拿起旁边的暖水壶将滚烫的开水浇到那只蹄子上。尔后,在一阵啼哭和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她离开了理发店……当站在田野上,望着熟悉的村庄,隐隐约约传来高亢嘹亮的歌声时,她便情不自禁循着歌声走去。那歌声清亮明快、激越动听。顺着歌声,她来到了邻村的田野。歌者,就是牛自强。她不嫌他穷,她不嫌他是个移民。就上演了一个现代版的乡村爱情。
那天在枸杞地里,正在给枸杞修枝的牛自强,突然看到郝红霞来到他的枸杞地里。郝红霞说,你今年可发财啦。他笑了笑,说,就看秋后的收成啦!郝红霞再没说话,双手在枸杞枝头游走,像是抚摸他浓密的头发。
抚摸了一阵,她胆怯地说,想跟他学种植枸杞的技术。
他说,真的?
她说,真的。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说,枸杞为茄科落叶小灌木,又名枸杞子、狗奶子根等,也是著名的观果植物。枸杞开花在夏天,结果丰收在秋天。浑身都是宝。不但叶、根、果实均可入药,就连那嫩芽儿,凉拌了也是一道好菜。老根还可制成露根盆景。种植时,先将地开成行距一米,株距一尺的沟。每亩地再施一拖拉机羊粪。闲了,及时进行中耕除草,防止杂草丛生,与植株争肥传播病虫害。枸杞喜肥,花果期较长,在萌芽、开花、结果等时期应注意施肥。在生长期一般施肥两三次,以达到促苗、攻秆、增果的效果。枸杞的分枝能力强,就像那沟壑里生长的野草。每年早春萌发前要剪去老枝,夏季剪去徒长枝,秋季剪去老枝与病虫枝。整枝可减少病虫害,增强通风透光,降低营养消耗。新栽植的枸杞苗,在主干高二尺时去顶,选留三到五个侧枝。第二年将选留的三到五个侧枝回缩至一尺,形成第一层树冠。以后逐年培养,使之形成三层“楼上楼”的树冠,增加挂果量……
她听得如痴如醉,仿佛那些场景就是她往后奋斗的目标。如果真能实现,她就可以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同时她也感叹、好奇,不知他怎么对种植枸杞的技术知道的这么多?不是专家,胜似专家。不由得往他跟前凑,多想让他手把手教她怎么剪枝,怎么能把枸杞种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前凑时,脚下一绊,扑通一声就扑在他怀里。他被突如其来的她扑倒在地,两人挣扎着往起站时,她压着他的身子,他起了几次没起来。手脚身体把枸杞树撞得四处摇晃。顿时,枸杞树泛起一阵绿浪,像有狂风吹过似的。
3
那年,这片不要钱的盐碱滩被承包下后,他很是后悔了一阵子。
这哪是种庄稼的地嘛!一眼瞭不到的田野上,碱滩错落,莽莽苍苍,不见树林,只见几棵沙枣树点缀荒原,几十块地星星点点散布在这片盐碱滩上。不长庄稼,只长各种杂草。其中最多的草叫碱草,也叫“冰草”,因牲口爱吃,村里人秋天就在这里割草,拉回去冬天喂牛喂驴喂羊。当然,除了杂草之外,也会长一些会开花的植物,野苜蓿啦,马莲花啦,芨芨草啦,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草有红的,有白的,有黄的,有蓝格盈盈的。从夏到秋,尽管稀稀拉拉,盐碱地上还是绿啦。待微风拂过,草也摇曳,花也摇曳;到了冬天,一场大雪落下,整个盐碱地变得一片白,白得一尘不染,要是白上整整一个冬天,那真是天高地旷,感觉很美!
一到春天,积雪化尽,新草还未发芽,放眼一望,碱滩一片残败景象。坑坑洼洼,低洼处积着雪水。连续刮几天几夜或者十天半个月的风。浮尘和地上的枯草全都被搅动起来了,天昏地暗,连太阳都变得模糊不清,像个黄黄的锅盔贴在天上。风大的时候,似乎旮旯拐角都是风的响声,像人的哭声,像牛哞的声音,像驴叫的声音,鬼哭狼嚎,吓得人连门都不敢出。几天之后,风停了。这时候再看盐碱地,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那些积水早就没有了踪影,地面干巴巴的,被阳光一照,晃得一片灰白,了无生机,看了会刺眼睛,让人流眼泪。
他下了狠心,春天不离犁把,夏天不离锄把,秋天不离镰把,冬天不离锨把,逐步把一块块荒滩碱窝改造成能长粮食的耕地。不论春夏秋冬,活儿干得很是起劲,当他在这些盐碱地里种下枸杞苗时,一场风沙过后,枸杞苗一律向着一个方向倾斜着。背风的一面,皮都被风刮掉了。
4
翌日,他又来到枸杞地。
枸杞地和远处的旷野,传来咕咕鸟寂寥的鸣叫,空气里蒸腾着艾蒿草浓烈的怪香味。枸杞一天比一天成熟,空气里弥漫着枸杞香。地咕咕、麻雀、燕子在枸杞地上空掠来掠去,东叫一声,西叫一声,播送着枸杞就要成熟的信息。他鼻翅一张,就嗅到了枸杞的香气。他向四周看了看,西面是广阔的黄土戈壁,扎堆的红柳,成片的白刺、骆驼刺,还有大小不一的芨芨草。他明白,植物再怎么稠密,也遮盖不掉黄土的黄以及碱土的白。南面,空荡的戈壁滩上植物稀少,远处的祁连山山峰白雪皑皑。北面,是他们整体搬迁来的移民新村。政府统一修建,红砖墙和房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在树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阳光照射在太阳能热水器上银光闪闪。离他的枸杞地不远的荒滩上,长满了红柳、白刺、骆驼刺还有芨芨草。因为是初秋时节,欣赏不到它们开花的样子,看见的是枝干上的种子。这看似将要结束一个轮回的植物,却不能小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守在这片干旱、荒凉的戈壁上,为夏日的烈阳留下一抹树荫,为这片黄土戈壁增添一抹色彩。若是夏秋季节,你会见到这些顽强的生命开出粉色的花,会嗅到它独特的芳香,久久不能散去。秋季的芨芨草也颇受欢迎,被扎成一把把大大小小的扫帚,虽说在地埂田间也能看见它的身影,并不稀有,但它独有的妖艳耐人寻味,孔雀开屏般展露羽翼,为这凄凉的戈壁增添生机。还有远处的山以及近处的疏勒河滩上的水草都是一景!谁说只有山清水秀是景,试想一下,一望无际的枸杞成熟季,绿叶红果,丰收在望,那不是更美的景吗?山水风光固然秀丽,但总觉得华而不实,而劳动果实成熟的景象,才更实在,更有内涵,也更迷人。他想。
今年老天好像特别眷顾于他,对其他农作物不怎么照顾,偏偏对土壤要求不高,耐干旱、瘠薄、盐碱、沙荒,抗涝能力好的枸杞情有独钟。加上他管理得细致,枸杞长得格外好。
他进到地里,从枝头摘下一颗枸杞往嘴里一丢,用舌头那么一压,就满嘴甘甜。他小心地摘一把,放到胳膊腕挎的笈芨筐里。顿时,筐底上就铺了一层红色的玛瑙。这时,枸杞地边上的红柳丛中,祁大的勺二娃赶着几只小尾寒羊在放。只听勺二娃有一句没一句地胡哼哼:“红丢丢的枸杞哎,像玛瑙……”粗野而又不着调的哼哼声在田野、戈壁里横冲直撞。他听了不但不反感,反而跟着哼了起来。勺二娃听见了,不但没羞脸,反而越哼越来劲。哼着哼着就撂下羊向枸杞地走来。他就摘了一把枸杞给勺二娃。勺二娃把一把枸杞全填进嘴里,嚼得嘴角流出红汁来。他问甜吗?勺二娃嘴里流着红汁说甜死啦。咕噜一声,嘴巴就张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说你再给我一把吃行吗?他愣了一下,望着勺二娃怒放的嘴巴,说你得帮我摘枸杞。勺二娃说行嘛。他就又摘了一把填进了勺二娃嘴里,憋得勺二娃脸上五彩缤纷,如雨后戈壁滩上的彩虹。
5
其实,他属于移民搬迁来到这里的。
在老家,一侧是终年不消融的雪山,一侧是连绵不断的荒山。在山上别说种树,连草也见不着。养几只羊赶到荒山去放,放着放着,羊都瘦干了。刮风时,张口说话一嘴土。“种一坡、收一车、打一斗、蒸一锅”,是老家当时广种薄收的贫苦景象。
自从从大山深处移民到这片富饶美丽的地方时,看到被疏勒河水浇灌着的那一片片土地,他哭了。他从骨子里看上了这片地方。在老家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长得有一人高的茂密野草了。在这里,这个传说中的水草丰美之地,在无数个水湾处,草陡然长满河湾。多少年的草,长在一起,去年前年的草枯黄了,低垂下身子,今年的青草长在上面。草摞草,每一年的草都在草地上,从没被羊啃,被人割。而在老家山坡上、沟壑里只有密密的草根。风吹牛羊不见草。那遍野的牛羊,等不到青草长高。在山坡、沟壑,羊的嘴贴着地皮,艰难地啃食草皮,恨不得嘴伸进土里,连草根都吃了!饿急了的羊,像兔子打洞一样,前蹄不断刨着地皮,扬起的泥土被风一瞬间就吹成了沙尘。他对草的渴望甚至超过了牛羊看见一棵青草。
他想疏勒河岸边的草是有福的。每一棵草都活出了草的自在样子。不像老家的草,春天刚发芽就被羊啃掉。草在一个春夏忙于发芽,忙到秋天依旧是草根。没有长出枝叶,没有开花,没有结果。疏勒河岸边的每棵草都开花,每朵花都结果,在漫长的西北风里,草木的种子远播到了疏勒河流域广袤的土地。
当他到这片离疏勒河绿洲边缘百十公里的风沙口沿线的荒漠地带安家落户时,他又哭了。他们是千里迢迢来到疏勒河,寻找希望,寻找米粮川的,却成了河边最穷的人。村民抱怨移民他们的人没有把地方选好,落在了这么个穷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面都是大荒滩,看一眼心就凉了。
老天爷一点儿希望都不给人,只好这么半死不活着!一场大风从春刮到冬。春天风大得的人都站不稳,沙子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走南闯北转一圈,它没有江南水乡渔舟唱晚的醉人情调,没有黄土高坡信天游高亢激昂的悠长韵味,但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空寂、荒凉,这里的戈壁是丰满的,这里的河是丰盈的,这里的草是葳蕤的,这里的石是含情的,这里永远都沉淀和彰显着特有的色彩、风韵和神奇。
怎么说呢?刚来时,地越种越烂,一半是碱一半是庄稼。没有收入,发的补助只能买口粮。简单修了一个独门独院,院子坐北朝南。墙里墙外都抹着一层泥,房顶也是用泥盖住的。抹的和盖的都是碱土泥。这种泥黏性大,晒干后很坚硬,防雨性能好。泥下铺着一层麦秆加笈芨席笆,再往下是椽子、檩木和梁木。远远一看灰头土脸,显得光秃秃。也没个像样的厕所,刮东风在西墙根乱撒乱尿,刮西风在东墙根乱撒乱尿。
出门就是大荒滩,荒滩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红柳、梭梭、骆驼刺、霸王刺、芨芨草、马莲、芦苇、铃铛刺、艾蒿、蓬灰等沙生植物,虽然稀疏,但是往远处看,这些植物却慢慢汹涌成一片灰绿的海,白雪皑皑的祁连山就横亘在这片灰蒙蒙的海上。天气晴朗的时候,能清晰地看到祁连山的冰峰雪岭,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
他喜欢门前屋后的荒滩,烧柴方便,不像他的老家,连秸秆都得省着用。再者,荒滩上的各种鸟儿叫得非常悦耳。只要来一场雨,等到放晴,庄子周围准能长出沙葱,挖到肉苁蓉和锁阳,这可都是好东西,拿到镇上或县城里去,是可以立马兑换成钞票的。
怎么说呢?一曲曲高亢嘹亮的歌声将葛菊芳娶进门。葛菊芳打算再不出门务工了,将务工的重任交给了他。于是他从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出去,到次年腊月二十八才回来。进家门时耷拉着脑袋,葛菊芳没有埋怨他,知道在外务工的艰辛。
春节期间,除了走亲访友,葛菊芳还给他讲县上乡上动员村里人参加技术培训班的事,说:“没有技术,你干啥都不成。技术培训班有学电焊的,学农机维修的,学风机装配的,学做饭炒菜的,学缝纫的,样样俱全,有了技术,咱农民也可以凭本事吃饭啦!”
就这样,他的心再次被葛菊芳讲得躁动了。还没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他就拾掇铺盖再次出去务工了。没想到那次外出虽然没挣上钱,却在绝处逢生,遇上了贵人,让他有了眼前这几十亩地的枸杞。
6
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那天是怎么转到老头家门前的,只记得当时下着大雨,身上分文皆无,被淋得像只落汤鸡躲在房檐下。这时,门开了,探出来一个又瘦又尖的脑袋,对他说,那是谁嘛?快来屋里躲躲。
他进了屋,电灯下才看出招呼他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瘦老汉,眼睛却很有神,又黑又亮。而且那双眼还很毒,他进屋连劲都没缓过来,老汉就猜出他务工没挣到钱。
闲聊中,他知道老汉是农技中心的退休干部,退休前长期在疏勒河沿岸的田间地头指导农民搞种植,强项就是枸杞种植。
从老头的絮叨中,得知他研究枸杞种植,花了一辈子心血。老头将一本种植枸杞的经验记事本拿给他看,要求他一晚上背会。他愣住了,这怎么可能?自己的那点小学文化水平早随着四处务工奔波丢了。老头见他不肯背,就说不背也罢,那你就到枸杞地里长年累月琢磨去!他想长年累月都到啥时候了。他想种植枸杞改变生活,尽快致富。他拿起记事本,用粗糙的指头指着一行行书写娟秀的字读了起来……每棵枸杞树都像是老汉的娃。
老汉讲,他在疏勒河边有十几亩地,离戈壁滩不远,都种着枸杞。他就这样在老汉的枸杞地里理论联系实际地打了一季工。
7
他摘了一阵枸杞子,天就黑透了。
回到家,院里黑咕隆咚的。他把摘枸杞的芨芨筐朝地下狠狠一扔,筐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鸡羊听见动静,“咯咯咯”“咩咩咩”地叫起来。
他摸起外屋地上的笤帚,奔到羊圈前照着围在食槽边的几只小尾寒羊一阵乱打。打了一气,见墙角放着一柳条筐青草,端起来一股脑倒在羊圈里。那边,鸡还在叫,他又进屋找鸡食,转一圈没找见,就从羊圈里抓了一把青草放进鸡笼里。
鸡羊安顿了,自己的肚子却咕咕叫起来。
他想做饭又懒得做,就从地上抱起一个西瓜,一拳砸成两半,拿两个馒头泡在西瓜里吃了。衣服也没脱就躺倒在炕上,翻了几个滚也没睡着,就静静地躺着。
忽然间,一股淡淡的香味吸进他的鼻子。
顺着香味飘来的地方望去,原来香味是从葛菊芳的枕头上飘出来的。他一把捞过枕头抱在怀里,对着枕头拷问起来,在头脑中极力回想葛菊芳的一切。她是个懒葛菊芳,啥也不做……不,家里家外的活不是都靠她一个人吗?那么她是馋女人,净想吃好的……可是,我吃拉条子时,她把肉往我碗里夹;不是馋女人那就是泼妇,打家里骂外头……可惜,她和隔壁邻居见着,老有老,小有小,都说她嘴甜,要不,她就是拙葛菊芳,一点不会过日子。可是,他拷问了葛菊芳一圈,竟拷问不到一点葛菊芳对不起他的地方。
8
他的媳妇葛菊芳那天发现自己的男人和郝红霞在枸杞地里“翻绿浪”,当时就想奔过去抓现行,但在迈出脚步的瞬间,葛菊芳想起男人和郝红霞在老家就处过对象。再仔细一观察,原来她们在修剪枸杞树,打远处一看,就像男人和女人在枸杞地里“翻绿浪”。葛菊芳犹豫疑惑了一阵,心想,他俩如果是只苍蝇,就没有不奔厕所的道理,拦也拦不住。如果是只凤凰,他们会做一些高尚的事?如果是头老黄牛,他们会一样辛勤耕耘?如果是只蜜蜂,他们会一样默默奉献?没办法判断,就带着泪花花回了娘家。
岂不知,娘家全村都奔小康了。除了种植枸杞、养羊外,还种植冰藜麦、豌豆、扁豆、青稞、胡麻等小杂粮、特色林果。销路也不愁,全靠合作社,把特色农产品放网上宣传、销售。
临进娘家门,她把脸上的泪花擦干净。对娘说是回来雇摘枸杞子的人,顺便问问合作社枸杞销售行情。
妈妈又高兴,又心疼。手里忙着把家里有的好东西做给闺女吃,嘴里不住地数叨,气哼哼的。一会说她当初不该嫁到那穷地方受罪,是自作自受,一会儿骂女婿不知道疼媳妇,该打一辈子光棍!
羊肉汤、臊子面、炖母鸡。妈妈换着样儿给她做,她却吃不下去。回家时,她觉得伤心、委屈,一个劲掉泪儿,自然吃不下,睡过一夜,不哭了,却惦记起家来,还是吃不下。那羊呀、鸡呀,他会喂吗?他自己做不了饭,吃啥?
生就的贱胚子!妈看出了她的意思,也明白女儿说是来雇摘枸杞子的人的,其实是两口子发生了啥事罢了。又开始数落她,已经回来了,不会轻轻闲闲地多缓几天吗?
葛菊芳说:“我就惦记那一河滩枸杞子。我怕他不好好摘,也不雇人,要是掉地里了,烂掉了不值钱了咋办嘛?”
葛菊芳和她妈正说着,院里的鸡狗叫了起来。娘俩隔窗朝外一瞅,都有些意外,见是男人牛自强走进院来,手里拎着一塑料袋新鲜枸杞子。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妈稍一愣神,急忙对葛菊芳说,快到里屋去,今天说啥也不能回去,得憋他几天,教训教训他个贼娃子!
葛菊芳见到男人牛自强,心怦怦跳了两下。他真的来了,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一定是枸杞子熟得掉地里啦。一想到他和郝红霞在枸杞地里“翻绿浪”,一肚子委屈和羞辱立时又涌上来。你的家你自己去过吧,干啥又来找人家!她一扭身进了里屋。
牛自强说:“妈,您在家哩。”他听到葛菊芳进了里屋,便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很矜持地说。
葛菊芳妈说:“哎,你坐么。”声调冷冰冰的。
牛自强说:妈,菊芳哩?我想接她回去么。
葛菊芳妈说:“你不是打发她回来到合作社打听枸杞网上价格和销售情况,还要雇摘枸杞子的人来了嘛,咋又成了接她回去啦?”
这……
葛菊芳妈说:“该不是你把菊芳打回来的吧?”
这……
从丈母娘的话中,他听出来葛菊芳没有把实情告诉她妈,心里一阵窃喜,嗫嚅着说:“妈,我疼菊芳都疼不及哩,哪舍得打么。我是让菊芳回来到合作社打听枸杞网上”价格和销售情况和雇摘枸杞子的人的。
葛菊芳妈说:“菊芳脾气软,你也不能欺负,为你干里干外,受苦受累,还该你打吗?遇上我这脾气……”
牛自强说:“妈,我真的是心疼菊芳吗。”
葛菊芳妈说:“菊芳能跟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就不错啦。你看那手裂的,不都是为你那个穷家?你那日子也就指菊芳过哩,指望着你得喝西北风吗!”
牛自强说:“妈,您别这么说,谁的日子也不是天生就富的。他的心由窃喜、感激,逐渐变成了冷淡、愤怒。心想不就是和郝红霞在枸杞地里翻了一会绿浪么,那有啥?啥都没有!一切都是为了给郝红霞手把手教怎样种枸杞惹的祸。想想他又说,妈,我这不是来认错哩嘛。”
葛菊芳妈说:“你也别嘴硬,你说你挣了几个钱?菊芳跟你结婚时我就说……”
牛自强说:“说啥?”
葛菊芳听到妈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哼。她皱了皱眉头,妈呀,老说这些干啥?他和别人在枸杞地里翻绿浪我都忍了。可能葛菊芳妈也觉得刚才说走了嘴,把话又收了回去。
葛菊芳妈说:“不是我说你,两个人过日子,得相互让着些。”
牛自强说:“我真是多余来这趟!”
葛菊芳听到他突然冷冷地打断了妈的话。
牛自强说:“姑娘是您的,穷家是她的。姓牛的小子能耐是不大,可多少还长了几根硬骨头,她要觉得跟我受了委屈,我也不拖累人家,现在也为时不晚,我走!”
“屁话!”葛菊芳听到这话,气得直想哭。“我葛菊芳要是怕穷、怕苦、怕累,也不会嫁你,知道不知道,为了嫁你,我和家里人哭闹过多少场?家里是不富裕,我嫌弃过吗?你赔了钱,我怨过你吗?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来,今天我偏不回去,就不回去!”
牛自强已走到院内。葛菊芳忍住泪,赌气向窗外望了望。她看到他走到压水井前狠狠压了两下,而后探头喝了几口。就在这一瞬间,葛菊芳心里咯噔一下。男人来到丈母娘家,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姐夫来到丈母娘家,妈杀鸡宰羊,拿出的烟是带嘴的,酒是青花瓷瓶装的,为啥自己的男人来到丈母娘家,只配伸着头在井口上喝凉水?我们那地方是穷,可穷不了一辈子!政府不是正在从上到下抓脱贫攻坚,帮助贫困户建档立卡精准扶贫,并且一个都不能少。脱了贫,还要乡村振兴哩。娘家本来看不起他,他也不愿到这儿来。今个,他翻了绿浪心里有愧来了,娘虽不知情,但也以别的事替她把气出啦。葛菊芳想,这次男人有了把柄在手,她会以此牵制他踏踏实实奔小康。但娘这样羞辱他,不行。葛菊芳心中那怨恨的防线突然间崩溃啦。她拉开门,跑出屋,对已走出院的牛自强喊:“你——等等……”
牛自强心中窃喜,故意怔了一下,扭过头来,见菊芳向自己走来。葛菊芳妈追出屋来说:“没心货,你给我回来!你……”
葛菊芳说:“妈,我要回家么。”便眼泪流了下来。”
葛菊芳说:“等我们真正脱贫了,再来看您嘛。”便扭脸擦擦泪,对愣在那儿的牛自强说:“走,回家。”
牛自强看着葛菊芳,眉头皱成球鞋底,假装生气的样子,跟着葛菊芳离开了红顶绿瓦的小康住宅,出了村。
戈壁沿线的荒地上,小麦和啤酒大麦割完了,露出了黄色的土地,把大片的枸杞衬得更加红艳。远处,芨芨正在扬花,一簇一片闪着银光。野叫驴在田埂的草棵里不停地叫着。
牛自强和葛菊芳默默地走着。两口子各自盯着自己的影子。中间隔开好远的距离。走到一个沙疙梁上,他站下来向后偷偷瞅瞅葛菊芳,见葛菊芳热得脸通红,挂着细密的汗珠,忍不住说:“要不,歇歇?”
又走了几步,牛自强说:“想家吗?”
葛菊芳没出声。
突然牛自强嘴里响起了高亢嘹亮的歌声。葛菊芳一怔,突然想起,嫁给牛自强,都是这撩人的歌声惹的祸,便情不自禁跟着歌声走去……
牛自强和葛菊芳终于并排走在了一起。两口子就这么走着,他们心里都明白,疏勒河岸将是他们的归宿,是过日子离不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