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花

2022-02-05 00:19林小玲
特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姆阿公阿爸

主持人语:

文学的远景在于未来,未来的希望在于青年。某种意义上,文学天然具有青年性。青年性未必就由青年人来呈现,青年人所具有的未必就是有价值的青年性。青年性是超越生理年龄的概念,它代表一种价值。我们愿意把挑战、冒犯、突破和创造等价值交付给青年性这个概念,因我们相信文学必须向前走,青年必定创造未来。事实上,我们抱持着既肯定又犹疑的态度开设“最青年”栏目。肯定是因为我们相信:生活即使迷雾重重,尝试以肯定性的态度去面对世界,仍是我们基本的行动立场。假如我们以绝对的取消、反讽来面对世界,必然取消行动,必然堕入虚无。犹如鲁迅笔下的过客,固不知前路为何,但唯一知道的是必须往前走下去。我们固不知确定的青年性为何,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必须到青年写作中去辨认。必须声明:我们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未必就是现成的“最青年”的作品。毋宁说,我们希望借此提出、探讨和澄清一些话题。本期推出的作品《胡志花》完成度很高,作者以娴熟的方言风格,从一个女儿的视角讲述了“母亲”—一个被卖到中国的越南媳妇的悲剧人生。有的朋友甚至以为,小说太老成,太乡土,以至于一点都不“青年”。这种担忧并非没有合理性,青年的文学必须创造新的语言、新的质素,提供新的可能,而不仅循着圆熟的范式前行。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免要问:文学是否有绝对的新旧?既往如何开来,与古如何为新?不能与传统相往来的未来是否也是可疑的?因此,在新旧之外,我们如何在文学内部获得标准,以评价文学的好与尚不够好,也是青年文学不容回避的问题。须知,青年并非文学的充分条件。

一、要生

那日天阴阴,阿奶在河里摸田螺。她捧着米缸大的肚子,半蹲着,河水清而凉,淌淌流过两股。她忽而觉着肚腹作痛,起了身,抬眼望望灰麻麻的天空,要变天了。她身水身汗,行在乡间粪道上。双脚走得迫,可腹中之肉却越发沉了,护也护不住,于是阿奶躺下,喊起救命来。

想是孩儿生得多,阴道处便也松垮,阿奶还没来得及用力,下面已能瞧见阿姆半个血糊的身子,再稍稍用劲,娃儿便呱呱坠地。过路的农妇看到,手脚麻利,从阿奶背篓里抽起一把割麦刀,刀口锋利,割断脐带,一下便将母女分离。

我问阿姆,割麦刀不用拿火烧过吗?她说不用。我又问她,生孩子竟就这样容易,路上便可生出?她说她就是如此。但,阿姆的话,我从来都只信三分的,不是她愿意蒙我骗我,而是她想事情从来都无逻辑,而是她以为事实便是如此,所以不免听来荒谬和轻诞。但我也只能信,毕竟我比她晚生了几十年,很多事都无法再做细究,只得以她口中之辞做记录罢。

一九五九年,阿姆生于越南。就在胡志明市的一个小村里过活。那阵时,阿姆每日都要帮着家里挑水、布田、拾穗、喂猪、割草、放牛、烧饭,她在读书上全无心思,常常下学铃还未响,就偷溜着,迎着几绺冉冉而升的乌烟,回厝起火煮食。一得闲又跑去跟村中婦人学绣花,赚钱对她来说才是顶紧要的。

太公早先时算阔,娶了九个老婆,老婆越娶越多,仔女越生越多,钱却大手大脚败得干净,到阿姆这一辈,到底越来越穷。阿奶橱里躺着的金戒指一个一个被阿公“借”走,“借”到最后,就剩下一个。阿奶把这最后一个藏起来,也因这一藏,阿奶被阿公擒住头浸到臭水沟里,哽着喝了几口黑麻麻的水沟粥。

然之后,这最后一个金戒指也使掉了。阿姆十二岁那年,不好彩染了流感,高烧不止,两粒目珠烧得生疼,直睁不开。阿公本无心搭理,是阿奶把藏起的戒指拿出来,哭着求着,阿公才把她送去附近一间医生铺头。那阵时无大医院,小铺头的医生也随意,那医生用被水烟熏得黑黄的手指,拨弄几下阿姆的眼皮,翻找出一张单子,兑出一管亮澄澄的药水。几针下去,许是用错了药,阿姆就因此中风。开目那刻,手脚都不好了,双脚往外翻,行起路来就像只鸭母,左手也蜷成鸡爪,只小指能动动,手全然无力。

跛则跛,活还是要做,只要布田慢了几行,阿公的笤帚柄就上来了,红的灰的黑的色就映到脸上,映到小腿肚,映到衫裤遮住的地方。很多人都唤她作“摆脚”,有人是偷摸着唤,有人则生怕阿姆没听去。除开阿公,其他人唤她作“摆脚”,阿姆都要急得跳脚,目眶都红,破口就骂,但她又跛,跳不起来,像被缚住的母鸡。

阿公打,别人嘲,所以阿姆不爱回厝,晚昏时候,她常常躲入麦垅里,躺在乌金乌金的泥地上,把外翻的右脚架在左脚膝盖上,惬意地扬着那奇怪的脚丫。傍晚,粉红的霞就落下来,落在斗笠遮着的面庞上,落在翘着的黑黄的脚板上,落在脚趾间嵌满的黑泥上。金黄的穗田一丛一丛,风一吹,穗就抚着阿姆的面庞。阿姆随手抓起近旁的一根葵绿色的草,绕在那只“鸡爪”的手指上,用虎牙配合着打个死结,做成戒指,草容易萎,第二日就不成样,她便每日都做一个。那时最想的,就是积一厝间黄金,什么金耳钩、金戒指都有,反正也不会有男人要她,做个有钱的“老姑婆”也不错。

二、欲死

至后来,阿奶入了土。小弟成家,十四岁的小妹也嫁了人,她还是没人要,同阿公、小弟住一块,不仅帮手布田喂猪,现时还要带娃。一次只是喂猪迟了,小弟便脸黑黑,跟头顶成片乌云似的。食饭那会,一家人围一张桌,阿公刚伸出筷子夹起片绿得发黑的地瓜叶,小弟猛地一阵扒饭,双筷与灰色的陶碗撞在一起,响出叮啷爽快的声。食得差不多了,他一边起身,一边把碗扣脸盘上舔个干净,“砰”的一声响脆,他把碗直直砸在对面的阿姆的脑门上,一条红色倏地从头顶划过额头,阿姆感到目前泛了一层红色,偏头睇了一眼在旁的阿公,阿公不声,埋头扒拉碗里的饭菜。

阿奶死后,日子就更加难捱,活着也好无意思,那年她才三十岁,春日,她盘算着厝里无人时吊脖,绳都挂上房梁,人也站凳上了,倏地,屋前传来一声锣鼓响,接着是妇人哭喊的声,想是有人过身了。阿姆从来喜欢睇这些给死人超度的法事,喜欢听法师咿呀念经,这份热闹是难得的,好久才这么一次。阿姆于是把房梁上的绳抽了下来,一圈一圈绕得整齐,又把凳上的土粉拍落,凳摆好,看人家法事去了。

入了夏,阿姆还是想死,她去村里河边,边往水中走,边骇得咽口水,脚差不多要离岸了,正好来凫水的几个侄子唤住了她,问她啥时候学的凫水。阿姆不好回答。突然阵风刮起,一株穗就飘到河里,落在阿姆胸前,侄子笑说她原来不是凫水,是拾穗拾到河边来,可说是爱钱爱得紧要,取笑完就往河对岸扑棱扑棱凫水了。阿姆拾起胸前的穗,呆呆睇了一眼,想着在几个侄子面前死也不好,就湿答答上了岸,把那株穗绕上手指,尖牙咬着配合打了个结,这穗结金亮亮,与金戒指更似了点。

几次没死成,阿姆便也不再试,过一日算一日,勤勤恳恳,终于也偷摸着攒下了两个金戒指,一双金耳钩。

三、要生

在我尚小时,阿爸便过身了,所以,或可说,我是从小便与阿姆一齐过活的。我本该叫她阿妈,但闽方言里,阿妈同阿奶音近,她又甚老,我俩常被误认成祖孙。她于是干脆让我叫她阿姆。至后来,神婆说,我命贵,本不该生在这样的家庭,更不可喊得过分亲近,喊她阿姆也算是歪打正着,也就一直这样喊着。

我的阿姆胡志花,是阿爸当年用一千块钱买下的。胡志花这名,也是阿爸给起的。不知阿爸怎么想到给她起这名,是随意想的,又还是真以为阿姆如花似玉?这早已无计知晓,毕竟他早早便入了土,相信他棺材里那把骨也早都成尘,成土。但倘真要我把阿姆比作花,也并非就无花可比。我以为,山野路边,废宅墙头,那随处都肆意开放的,大紫色大黄色相间的“臭姑娘”就很能与她相近。这花,奇臭,也有人叫它“头晕花”,真能被熏得头晕,阿姆脾性就跟这味极似,臭且冲,我小时总免不得与她吵嘴,她确是个很难让人喜欢上的人。

听她说,她来碣石的第二年便怀上我。

早春的四月,泥黄的沙地上,草儿冒了尖,显出透明的绿,幼菊一朵两朵开着,像围着草尖儿舞了一个圈,又旋着舞出去。紫的粉的蝴蝶,翕动着翅膀,上上下下地飞着。还有一个月临盆,阿姆喂鸡养狗一样没落下,阿爸拖着板车回来时,她还要帮手在车后推。快到厝了,沙地上,几个小娃娃糊了报纸在当风筝放,另几个小娃娃跑着抢着踢颗黑麻麻的烂篮球,叫声、笑声、跑步声,荡在早春的日头下。

灰色的风筝在碧蓝的空中荡着,篮球与脚撞击发出厚实的响声,在半空划出一道一道弧线。然则,这道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在了阿姆的肚皮上。

这场意外却意外地,没有要我的命,也没有要阿姆的命,反而是让阿爸过了身。

被球踢中的当下,阿姆是受得住的,她只是微微疼了一下,便也放那些小孩儿走了。只是到了半夜,肚子急痛起来,阿姆在床上直绞起来。阿爸吓得紧,半夜去厝边头尾一户一户人家地敲门,“救命、救命”,阿爸竟也讲起文绉绉的话来。邻居开了摩托,把阿姆急急送到医院。医生告知阿爸,这须得剖腹产,费用不少,迫近一万。

阿爸必然是没有钱的,可我与阿姆竟也活了下来。阿爸说钱是向他的两个老友筹的,朋友多自是好,紧要关头做救命用。阿爸常穿黑,阿姆着灰,煤油灯下的厝也总是灰蒙蒙的,只我,小小一个,穿着大红的颜色。

我记事早,零零碎碎记得些幼时的片段。记得,学步时阿爸教我推塑胶椅行路。

记得,阿旺哥常来,他穿件破烂蓝布短衫,只剩一邊的袖子,时不时吮着食指,歪颗半边癞疮疤的头,罗圈腿脚侧行路,常常行着行着,不知为何就跌落在路口,又不识站起,只是哭。他来无非是来食饭,然则利落话也不识讲,只是成日笑口口,对人笑,对物笑。阿旺哥其父先前同阿爸熟,常在一起吃酒。自他父亲过身后,阿旺哥便常到阿爸这儿来,也只有阿爸不赶他。于是,他常跟着阿爸,在厝或在市场。多了一个这样吃白食的,阿姆自是嫌恶极,然阿旺哥也并不待见阿姆,只稍稍听懂阿爸的话,至于阿姆说的,则权当无听见,如此,阿姆则更气。阿旺哥来时总是无话说,只眼碌碌盯着我发笑,我骇得跑到阿爸腿后藏起,却又是忍不住偷偷看他。

记得,我夜时不安分,爱闹床。阿爸哄我,带我出去晃悠,过往行人说了句“老爷爷半夜带个小娃娃极危险,怕要给人抢了去”。此后,阿爸便不再于晚时抱我出去。

然而,我记忆中的阿爸,多数却是躺在摇椅上的,不知从几时起,他总躺在那张椅上,手边置着一碗黑麻麻的汤药,自此,厝中除了永不消散的霉烂味,又多了这股透着酸涩的味,我每次闻到都要捏起鼻子。他见了,总是边饮边问我爱不爱来一口。很多次,他都会故意放到我的鼻子边,直到我蹙眉蹙得交关或是远远逃开,他才作罢。

是长大后才知道,阿爸当时确是病了。但这病来得并非没有缘由。那日,阿爸在街头卖席子,远远瞧着三四个人行将过来。像是有所预料似的,阿爸不敢再抬眼,头低低地理草席子。那几人就在阿爸跟前站起,把捆得仔细的草席子全部推倒在地。阿爸一步步退,那几人就一步步跟着,终于某只手搡了阿爸一下,于是好多只手就一齐过来。阿爸被打落在地,手死死护住头,可踢落在身上的步子却没有半分留情的意思,也不知这几人为何对一个行将古稀的老人下此重手。当日的菜市场也并非就过分冷清,只是械斗在碣石已是常事,于是过往的人只是眼碌碌睇着,他们大概也无法想象,这些人,均是由阿爸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亲阿叔,差遣过来的。当初,阿爸把我和阿姆从鬼门关前救下,是擅自将阿公留下的盐田卖了,也是近日阿爸和阿叔对地契时,才被发现的。他俩向来不睦,霎时吵得不可开交,好在当时族人都在,才免了一场打斗。此刻,被按在地上的阿爸,恐怕也未有想过,他们竟会杀上市场来。

忽地,其中一人的后脊梁被什么砸中,他回头望望,阿旺哥歪着头,o着腿,许是过于激动,两颗黑眼珠直往颅顶上走,他左右不分,抡着捆草席就往那几人打去。他们先是一惊,继而朝阿旺哥大嘲—痴傻得交关。将阿旺哥也打落,阿旺哥死死拖住一人的腿,任肘击落在背上,许是过于疼,阿旺哥大哭,咿咿唔唔,那声口极亮,却仍是死死拽住,愈是打,便愈是哭,愈是哭,便愈抓得紧。而另一头,阿爸被一下踢中尾椎骨,屎便不由分说地漏了出来,裤子上显了一摊黏糊糊的东西,那几人一下看得失神,想也是打够了,好在没再打下去,终于走了。

自那日后,阿爸就成日都躺在躺椅上。阿姆哪里晓得要上医院,再者说,也无力承担医药杂费,她只是很听阿爸的话,阿爸说,几帖中草药就好,于是乎,几帖复几帖,阿爸则越来越离不开躺椅,躺椅成了阿爸的桌,阿爸的床。

阿爸常常胸闷,去诊所照了X光,黑糊糊一片。那阵时我仍是小,看到这团黑常常骇得心惊,阿姆先时总爱把这X光片翻出来看,边挲着片子边落泪,因我常被这团东西吓到,她便收起,但仍是哭。

阿姆当其时是否也会怨得厉害?她有无后悔当其时没有早早逃走?

后来零零星星听得一点,阿姆不是没想过逃回越南。跟龅牙来碣石,原是想打份工,赚多点钱好作养老用,没曾想龅牙是盘算着将阿姆卖掉。然则,阿姆跛,在越南没人要,到了中国,仍是销路窄。倒腾了好几家,阿姆被带去个新的地。这地,四周是绿油油的水草,只老牛翻着尾巴扑棱赶着苍蝇,当中一间铁皮房,把锈迹斑斑的锁头锁着,从窗外往里望,黑麻麻一片。龅牙让她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阿爸。

“拉只板车,个腰极弯,又老又黑,同棺材板里倒出来一样。”这是阿姆见到阿爸的第一眼。阿爸当时正从市场卖了席子回来,他做草席子生意。按碣石的算法,阿姆当时三十七,阿爸六十三,差了不止两轮。

“越南厝里仍有些钱,你载我回去,钱都给你,求你,救命,求你,救命.......”

龅牙偏头点火,把烟含了一会,才吐出滚滚呛人的烟雾。他左手叉肋骨处,破烂蓝色短衬衣敞开着。大夏天的四五点,日头仍是猛得让人睁不开眼。

“或者,跟他过;或者,把你投海里喂鲨鱼算了。”

这当然不是一道选择题,阿姆那天就算是嫁给阿爸,没有结婚证,更没有喜宴摆酒。买下阿姆,阿爸花了一千块钱,还是分了两期,第一次只交了五百。

阿爸用锁匙捅开锁,门一推,吱呀一声,叮在桌上成群的蝇就嗡嗡飞散了。后来阿姆常常忆起,两人刚睏在一起的那几日,她帮着阿爸拣了满身的虱子,放入嘴里咬下去,毕毕剥剥地响。阿爸卖草席子,赚不多,哪天不好彩,碰上哑巴亲戚来摊前站起,再咿咿哦哦叫几声惨,无论日子怎样紧巴,阿爸总还是会给个一块两块,一天下来,不赚反折。于是将成斤的瘦肉做成卤肉,俭着食上好多日,直到焦黑的肉糜一整片黏糊在锅底,直到小铁锅里泛出阵阵的酸烂味。所以,铁皮房内的霉烂味和老旧的粉尘味终日是不散的。

阿姆本盘算着偷些钱好做车路费。趁着阿爸卖草席子,她摸遍了衫袋裤袋,抄遍抽屉枕头底。最后就翻出一册烟纸、半袋黑黄的烟草、一把先前做木工时留下的短锯,还有一张女人的身份证,严严实实地夹在光滑的小皮革包中间。证件上的女人是广西人,是阿爸此前同媒人讨的老婆,花了五千块,比阿姆贵得多。阿爸本想着有身份证在手,女人便也走不掉。没成想,出街时,阿爸在前头,女人在后头,一个没看住,女人就跑了,身份证都送给他了,当时两人搭伙还未有一星期。

翻找出的几样物什就堆在旁头,阿姆也不收拾,她本也不欲活,阿爸若是想打想骂也全然随意。

那会儿渐渐入了秋,天色也早些暗了,阿爸从外头卖草席子回来时,四周已经黑麻麻,深蓝的天空只几粒耿耿的秋星,草丛处,闪着点点的荧光,有秋虫在叫。这样暗,厝内也没点上煤油灯,阿爸从裤里摸火机,打火石的声一响,厝内当当光。他这会才睇见缩在床头一角的阿姆,阿姆呆呆,仿若失了神魂。她在等着什么?或是黑麻麻的水沟粥?又或是扣往头顶的陶碗。

阿爸并不声,只把物什收好,盛好一碗饭,说,回来晚了,饿了吧。

阿姆一边流泪一边吞饭,吃到一半时,阿姆停下筷子,就着火光,她将手伸入裤裆,掏掏摸摸,摸出一枚金戒指。那阵时她还不大会说话,于是咿咿哦哦,比比画画,让他把欠了龅牙的五百块还上。

四、欲死

阿爸不见好转,阿姆便四方打听,什么西洋参水、无名指独草熬汤、饱满透亮的鱼脬以及每日润肺的雪梨炖橄榄。又一回,阿姆不知从何打听的消息,说是阿爸心肝积黑,当食些竹心,那心最嫩最绿,以心补心。

我始终记得那日,阿姆是被抬回来的,她面如土灰,唇色煞白,所幸人是清醒的,她坐在门口石阶上,费力地喘气。我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群人围着,人群中,不知是谁递给她瓶药油,她将这黄浊的液体倒在那个大大的开口上。就在她的后脑勺上,一条半拃长的裂缝,血水汩汩地往外渗。我仍是不大懂,只是大人们叫我陪着,我便陪着,盯着恁大个大裂口,睇着那泛白的脸。

这样大的口子最终还是少不得去铺子缝上几针,可阿姆失血多,从铺子回来后便只躺着,再无力走动。

几天后的夜里,我被一阵窸窣声吵醒,翻身睁眼,蓝盈盈的月光下,阿姆撑着两张塑胶椅在学走路,椅子往前推一点,她那双外翻的脚,便就着往前挪一点,很慢,很慢……

阿姆渐渐恢复了气力,可也再不敢在村口那片摘竹心,竹太高,她就是在那头摔下的。但竹心仍是要摘的,正午时分,她带着我,顶着炎炎的热头,于村东头始行,她虽是跛,却总爱旁若无人地行于路的最中间,横冲直撞。日头够烈,我把脸皱成一团。行了有好久,我们才停下,她觅得一处矮竹,然而那地头怪极,立了座坟,旁头是几个长形红瓦罐,黑瓦盖盖着,阿姆说过,那里头放的是人的骨,放的是人的灰。我站在坟头上,看着阿姆踮起外翻的腿,仰头,一下一下地够着竹叶,摘到,又把竹叶掰开,抽出最绿的芯,一根一根,像牙签一样纤细直挺,放进红色塑料袋里。日头还是烈,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射入来,照在阿姆黢黑的脸上,她汗如雨下。阿姆同日光叠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日头的光还是她的光。

夏天太长,比阿爸能熬,在夏日的某夜,伴着蝉鸣,他唤我的名,唤了整夜。

死人是要回祠堂办的。我被阿姆唤起身时,阿爸已然睏在板车上,一动不动。阿姆让我坐板车上去,她锁好门,推着我和阿爸往前。我倒坐着,看着铁皮屋离我越来越远,看着飞过的鸟,以及蓝天下大朵的云。

不过正午,四五个男人滴滴答答吹着唢呐送来一副油黄色棺材。棺材带刺鼻油漆味。男人们喊着节拍,慢慢将这庞然大物置下,放祠堂中央。祠堂挂了一幅太上老君画像,黄澄澄。五个做事的法师道士模样,一个敲镲,一个打鼓,一个二胡,一个唢呐,另一个拿了拂尘和铜铃。执拂尘的法师把手比作刀的形状,先是对着太上老君,咿呀咿呀,带着哭腔吟出一首方言哀乐“一九三三年,伊生于碣石。二〇〇二年,伊死于碣石。有妻名阿花,有女名阿祺。同胞五兄弟,老二吴泽隆,老三吴文捷,老四吴文真,老尾吴钦纯”。乐词循环往复,我能听清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名字而已。而乐声悠悠,飘荡整个祠堂。法师边唱边又围着棺材绕了几绕,最后中气十足,喊了一声:“时数到,入殓。”

阿爸全身着白,被抬着放进“大厝”(棺材之意)之内,话音刚落,铁锤敲打之声响起。“大厝”钉得严实,被藏进高挂的蓝布之后,蓝布上大大的“奠”字,用白色写就。夏日当当,日头下,蓝布悬了几日,阿姆就在棺前跪着哭了几日。

来吊唁的十二婆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她的老手大且厚,满手粗茧,在我脸上,反复挲摸,我的脸,仿佛历经一场悄然的屠杀。她又递给我一杯茶,浊然的双目望向阿姆,说:“快让你姆莫哭莫哭,喉咙要哑。”

我接过茶,问阿婆,阿爸呢。

她指指眼前飞过的黑蝴蝶—阿爸变成蝴蝶了。我没有听懂,只是看著眼前的这只黑蝶旋着飞了几圈,而后飞往祖祠四角的天空。它有点美。

时至今日,距阿爸过身,已过去好多好多年。户口本上,属于阿爸的那一页,也早早被扣上“注销”两字。小时,厝边头尾总爱问我—你可还能忆得起你的阿爸?而我又怎会忘记,我同阿姆的家,不过方寸,然而涂白的墙上,悬着偌大的两张相片,铜框裱着,占了半壁。两张相片,一张是阿爸年轻时意气风发模样,一张是他年老时慈眉善目样子。于是,我总能忆起,我推塑胶椅学步那阵时,爱拿着把小铁锤锤塑胶椅,他笑得龇出满口黄牙,阻着我说莫要莫要。

我姆告诫我,要记得阿爸,忆着阿爸,阿爸是疼我的。每年清明,无论山长水远,我姆都犟着要我回去,给阿爸的碑文描上鲜艳的红油。那三行字,也早描了十回有余—大房子孙仝祀;顕九十世祖考泽桐公之墓;公元二〇〇二年壬午岁秋立。

如今,阿爸那本户口本还安然放于抽屉里,锁头锁着,一同锁上的,还有广西女人的身份证。我也曾在那里翻找出我的出生证明,大红色封皮,内里黑字赫然写的是:

新生儿姓名:吴祺

出生日期:1998年7月13日

出生地:广东陆丰碣石

母亲姓名:胡志花

父亲姓名:吴桐

然而,抽屉里,却始终无法找到一纸证明,来证明我的阿姆。我的阿姆胡志花,被人贩龅牙蒙骗而来,她的越南身份证早被龅牙所扣没了踪迹。在中国,由于历史遗留问题,阿姆的来时和去路没了记录,这个时代不会记录她的生与死。

林小玲,女,生于1998年,广东汕尾人,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现居广州。

猜你喜欢
阿姆阿公阿爸
聋子阿公的秘密
春雷
机器人阿姆
机器人阿姆
即便忘了你,也不会忘了爱你
阿爸
星星是路上夜晚的眼睛
阿姆朗星球的霸主
吻吻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