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家庭的结构权变与基层社区的治理困境及秩序重塑
——以豫北地区人口流出型村庄为例

2022-02-05 06:41:55欣,田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村庄家庭基层

王 欣,田 雄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620;陕西师范大学 社会学系,西安710069)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当前处于从“乡土中国”向“城市中国”转型的关键时期,而人口大规模流动和迁移已持续发生二十余年(1)刘炳辉、熊万胜:《人口流入型地区社会治理研究评述》,《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人口的快速流动加速瓦解了原来的村社共同体,原有的农村社会秩序、组织结构和传统习俗都随之变化(2)[英]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页。,农村社区从“熟人社会”变成“半熟人社会”。在这场大转型中,市场经济对农村社会的冲击有目共睹,它携带着货币成为摧毁一切万里长城的坚船利炮,迫使乡村屈服于城市(3)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55页。。而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细胞,也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中更新,从稳定结构向灵活的权变结构过渡(4)权变思想最早应用于企业管理学中,指的是根据组织所处的不同环境和内部条件的发展变化随机应变,灵活地区别对待某事物,最终提出适合于具体情境的组织设计和管理活动。在本文中,权变是指权衡变通,在变动的环境中权衡利益、情感与道德伦理,具体指家庭成员在传统伦理与现代市场化的张力中寻找平衡点,以变通的方式来调衡个体与家庭的利益关系,其间包含了家庭人口、空间、经济等结构的灵活变动。。一方面,家庭作为农村社区的基本构成单元,其变化直接影响着社区的公共秩序和治理格局;另一方面,社区变化又直接作用于家庭这个最后的共同体单元,波及每一位个体。因此,对家庭结构变动的透视正是理解农村社区基层治理的关键点。

一、 从简约化到精细化:基层治理的不同维度

“治理”一词取自英文Governance的中文翻译。20世纪90年代以来,“治理”一词首先被经济学家引入企业管理的概念范畴,而后才被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所引用(5)俞可平:《中国治理变迁30年(1978—2008)》,《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8年第3期。。在政治学中,治理指在管理一国经济和社会资源中运用公共权力的形式、方法和手段(6)徐勇:《GOVERNENCE:治理的阐释》,《政治学研究》1997年第1期。,侧重于行政管理;而在社会学中,其着眼点则是整体社会,侧重于多主体的共治。如果把早期的管理思想也纳入到治理范畴内的话,我国的社会治理方式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特点。改革开放前,国家以一种总体性的支配方式垄断重要资源、物质财富和发展机会,完全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行政管理模式(7)孙立平、王汉生、王思斌、林彬、杨善华:《改革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但黄宗智在考察了明清至今的基层行政治理方式及特征后提出,虽然中央的集权程度很高,但权力渗透到基层的能力很弱,使得底层社会尤其是基层社区多依赖于民间的社会机制和半正式的治理方式(8)黄宗智:《集权的简约治理——中国以准官员和纠纷解决为主的半正式基层行政》,《开放时代》2008年第2期。,这种应对基层社会的简约治理一直持续至今。改革开放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各类组织不断解体,新的单位凝聚力不足,个体流动加快,原来的管理模式难以应对社会之变,基层社区治理面临着从简约化转向规范化和技术化的压力(9)渠敬东、周飞舟、应星:《从总体支配到技术治理——基于中国30年改革经验的社会学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2017年《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强和完善城乡社区治理的意见》出台,提出以法治化、科学化、精细化和组织化的现代模式推进城乡社区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进程(10)《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和完善城乡社区治理的意见》,http://www.gov.cn/zhengce/2017-06/12/content_5201910.htm。,现代化治理迅速成为城乡社区发展和乡村振兴的关键一环。这就意味着,基层社区某些领域的简约式治理在现代技术支持下,将不断走向专业化、精细化。但从简约化治理到精细化治理并非单向发展脉络中由此及彼的关系,而是不同维度并存的复杂治理过程。

目前,无论是简约化还是精细化,都内含着顶层现代化设计的宏大视野,因此在基层社区的具体治理过程中,往往会忽略家庭这一最基本单元的内在变动所发生的牵引效应,最终导致精细化治理难以达到精准的预期目标。在此基础上反思基层社区的现代治理,可以发现,家庭的结构变迁是基层社区治理的主要变量,家庭结构和流动人员的权变调衡是基层治理模式变化的风向标。当最基本的家庭单元及社区共同体重现活力时,基层社区的治理则能够在精细化与简约化维度之间实现精准化。因此,反思乡村振兴战略,暂且搁置宏大视野中自上而下的治理思维,转而从微观视野的生活世界出发,以家庭与村庄的结构性变迁为线索,把基层治理放在家庭关系中去理解,以社区的整体视角来分析基层社区的治理格局,才能进一步理解和把握当前农村社区的治理现状及其转型。

二、村庄中家庭的结构性变动

木村是豫北地区一个典型的人口流出型村庄。全村近3800人,农闲时期在外务工者占总人口的70%以上。全村共11个生产队,2800亩农地,其中耕地1600亩,丘陵缓坡田1200亩,人均不足0.8亩。农田资源的匮乏加之恶劣的水源条件,使木村的村民一度处于生活困窘的状态。困难的生活环境促使村民在村庄范围内结成了紧密的帮工网络,基于地缘、血缘和亲缘关系的互助往来把整个自然村落构成一个紧密的共同体,家庭内部的矛盾、困难和危机都能在村庄共同体中得到解决。在这种紧密互助的熟人社会下,家庭内部延续着权威家长制的组织结构,从农业生产到日常生活,皆服从于家长的统一分配和调度,并在村庄范围内维持着以孝为核心的尊卑有序的基本秩序。无论是在私人领域还是在村庄的公共空间,每个家庭单元本身的稳定秩序,为基层社区创造了简约化治理的基础条件,村社内部的各类事务由年长者或公职人员出面即可实现内部化解,不再外溢。

20世纪80年代以后,家庭人口条件的变化撬动了村庄治理结构的变化。当青壮年外出务工成为木村家庭赚取货币的普遍选择时,木村的人口开始高速流动,原本稳定的家庭结构受到市场化、城市化的不断冲击,直接影响到家庭的人口、经济和居住结构,家庭内部的成员关系也出现了新的变化。从表面上看,具有血缘关系并且在社会和经济上具有共同利益的家庭成员没有居住在一起,妻子成为家庭的主要和固定成员,丈夫多数阶段处于缺位状态(11)潘鸿雁:《国家与家庭的互构——河北翟城村调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页。,家庭不再局限于同居共食、共产共财的关系结构,以家长权威为中心的生活居住结构散架;再加上分家、生育这些影响家庭结构与关系的惯常因素(12)王跃生:《家庭结构转化和变动的理论分析——以中国农村的历史和现实经验为基础》,《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农村家庭单元呈现出离散化状态。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这些影响因素反而成为再家庭化的契机。正如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所显示的,一方面,留守儿童大量出现,另一方面,直系家庭数量有上升趋势,构成祖孙家庭的常态结构(13)石金群:《独立与依赖:转型期的中国城市家庭代际关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页。。按照木村的习俗,年轻夫妻在婚后和年长父母分开各自生活,代际之间相互独立,但因家庭人员的缺席往往使得原本分开的家庭重新合在一起,家庭结构随着日常实践中的不同遭遇而适时地进行权变调整,从而维系了家庭的基本功能(14)王欣:《农村核心家庭的现代适应与权变》,《华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家庭的这一权变结构给农村社区的治理事务带来新的挑战,打破了村庄的常态格局,使得村社的基本样态也随之变动。

总体来看,市场经济使得家庭单元的内部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动,经济基础从纯农业转向了半工半耕的农工混合模式(15)张建雷:《发展型小农家庭的兴起:中国农村“半工半耕”结构再认识》,《中国农村观察》2018年第4期。,稳定的家长权威结构和分配型经济原则让位于可货币化的财富结构,家庭人伦的道德秩序受制于人口流动而变得多元。由此,村庄的公共秩序和治理格局也在这一变化中面临着巨大挑战。

三、家庭结构权变对村庄治理的影响

农村家庭作为基层社区的基本细胞,是把散落在各地的、流动的、独立个体进行有效凝结的最小组织单元,也是农村社区治理中的关键对象。市场经济中人口流动的加速,使得原本稳定的家庭结构类型被打破,家庭被演绎成一个情境的概念,表现在治理领域则以户为边界,延伸到那些户籍迁出、人员缺场的血亲成员;表现在生活领域则以生活链接为纽带,指向那些拥有血缘或姻缘关系并为情感所链接的生活共同体。前者是一种行政化指向的组织单元,也是基层社会治理的主要对象;后者则是一种生活世界的组织单元,是把分散在四处的个体进行有效凝结的生活单元。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人口流出型地区的农村家庭结构已经变得十分灵活,家庭边界十分模糊。作为一个单元共同体,它小至核心三角小家庭,大至血缘直系的四代同堂,甚至包括姻亲关系成员。这种在不同情境下可伸缩调衡的权变结构正是当下农村家庭应对外来冲击的真实样态,这给基层治理带来了空前的挑战。

首先,半农半工的经济结构势必带来家庭内部的分工变化,并在家庭发展的过程中进行不断地调整。这就意味着,农村社区的治理对象是一个变动的结构体,必须更新传统的治理方式使之得以适应新的状况。市场经济通过价格机制将一切可衡量的标准转化为一维的货币财富,这样,土地对于农村家庭的经济贡献大大降低,农业与工业的经济地位便发生了单向度的倾斜。2015年,木村人均收入11700元,其中务农收入占比不足1/10(16)资料来源于对木村村支书马某的访谈。。虽然土地上的收入不再是生活之本,但土地对于家庭单元的整体发展而言仍具有重要意义,它不仅为农村家庭提供了基本自给的基础,还为留守的人群提供了重要价值实现平台。代际之间,由年老者在家务农;两性之间,由女性配偶在家务农,才能在人口流动的条件下兼顾年长者的养老需求和年幼者的抚育需求。在这种亦农亦工的经济结构中,农村家庭单元在不同的情境下会作出不同的人员分工,或者年迈的父母留守村庄形成老人农业,或者中年女性照看幼孩并兼顾农活,或者女性全员留守、男性全员外出的农工模式。为应对市场竞争的冲击,农村家庭往往是将人力资本最高的成员分配在经济收益最高的工作当中去,因此,家庭成员中青年男性自然成为离家离乡的主体,老弱病残则构成主要留守人群。从这种经济安排和人员分工来看,以农业生产单位为对象的治理思维已经失效,家庭范围内既有留守村庄的务农人员,也有外出流动的务工人员,处于不断变动中的流动个体一旦越出了家庭的地域边界,便对农村社区的治理手段、内容和目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其次,青壮年的外出和农村家庭中精英群体的城市化给村庄的公共政治带来无法替代的损失,其直接影响便是村庄贤能者离场和政治意识淡漠化,而这两个要素往往是基层治理的关键。青壮年是家庭的顶梁柱,历来是村社中最为活跃的成员,是社区公共事务的参与者主体,但大量青壮年长期不“在场”地离土离乡造成了农村社会主体的失陷(17)吴重庆:《从熟人社会到“无主体熟人社会”》,《读书》2011年第1期。。与此同时,货币收入为农村人口进城买房进而实现城市化提供了契机,有能力、有财力的精英人群必然最先走出村庄,村庄公共事务的参与群体变成“空巢老人”和留守妇幼人群,社区的公共政治变弱。据统计,农村外出打工人数一般在户均1—2人,如果把乡村视为有机体,那么大量青壮年流失后,其基本角色的缺席便成为常态(18)吴重庆:《无主体熟人社会》,《开放时代》2002年第1期。。一方面,人才流失使得村庄两委班子的成员构成中缺乏带头致富的贤能者,导致村庄公共事务的开展步履维艰;另一方面,因家庭主干成员的缺场使得养老、教育等部分家庭功能的运转受限。以木村2015年村两委选举为例,选举当天,除村党支部选委会的党员外,其他党员的到场人数不足1/2,而参选人员的到场完全是靠村党支部的小礼品吸引来的,通过发毛巾、肥皂等方式来吸引留守人群参与投票选举(19)源自木村村主任王某的原话。。即便产生了村两委班子,也并非意味着村庄公共事件能够顺利推行。农村家庭中只有老弱妇孺在村,对于公共事件的裁决或决策贡献很小,而真正能够拍板或发声的男性青壮年群体因为事件的缺场而无法及时参与进去,即便热心参与也多数因为沟通的时效性和互动性而大打折扣。

最后,在货币经济财富积累目标中,农村社区的文娱活动变得世俗化,麻将、扑克等替代了饭后聚众闲聊的街头文化,并以小赌小赢的娱乐性消费方式越出家庭的门槛进入社区公共空间。村庄里的外出打工者随着农业生产、家庭生命周期和乡村节庆的周期性而往返城乡,村里平时冷清,但逢年过节却热闹异常。与之相伴随的是,村庄内集体性文娱活动集中向春节前后靠拢,只有在年初、年末、家庭成员齐全的时段才有社区的兴盛局面。原本分散在各个季节的集市庙会因人口的大量流出而衰落,最终转变成年末大集会。这些年末集中聚集的村社活动导致基层社区事务的爆发性增长,短时内的治理压力呈几何级增长。一些在国家政策扶持下的节日或文娱项目重新回到村庄,如九九重阳节的老人慰问等,但这些带有文化建设的项目属于典型的“国家风吹才会动”,因为缺乏内在的推动力,常常出现“千金拨不动四两”的局面。自下而上的文娱活动缺乏价值内涵,自上而下的社区精神文化建设又难以形成内驱力,这也为农村社区的文化治理带来挑战。

四、基层社区治理的困境分析

农村家庭的内在变化是认识农村、农业、农民的钥匙,是理解和分析当地社会的基础,更是村庄治理结构转型的内在驱动力,因此,农村社会和国家变动都可以从农户动机和行为中寻找内在逻辑(20)徐勇、邓大才:《社会化小农:解释当今农户的一种视角》,《学术月刊》2006年第7期。。在社会发展的现代化、城市化过程中,现代元素日渐融入村庄生活,农村社区里的传统社会属性开始脱落,人口流出型村落在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逐渐走向空心化和老龄化。在农村社区中,青壮年个体的外出打工与少年儿童的外出求学而少小离家,这种个体的空前流动改变了原本的村庄性质,使得原先以管制为主的管理思维难以适应转型中的村落变化,原先针对村组的管理手段在个体高度流动的情况下难以为继。但是,这些变化并没有彻底改变村落社区的社会性,原有的关系网络和人际关联在日常生活中仍然被有效地保留下来,这些传统要素有力地支撑着村社的生活体系。所以在传统与现代元素皆存的农村社区中,法治化、科学化、精细化和组织化的现代治理体系的实践之路艰难而漫长。

(一)生存与发展并行的经济基础

家庭现代化的发展追求并没有否定过日子的生活诉求。农业便是支撑农村家庭生活体系的根本来源,虽然它对农村家庭的货币贡献率很低,但并不意味着其重要性降低,尤其是老人农业对家庭生活的基本保障功能更是不容小觑。木村当地以面食为主,面粉以及食用油等的原材料皆为自家所产,生活燃料是秸秆化粪后的沼气,蔬菜从地里摘取,门口、院子种上几棵果树,基本生活所需完全可以自给,此外,当季蔬菜瓜果、红薯、花生、面粉和玉米等新鲜土特产品在城乡亲友往来中备受欢迎。土地不仅解决了当地农民家庭的基本生活所需,还解决了边缘老人的剩余劳动力和日常休闲问题,同时也将家务劳动和抚幼照料工作一并归于同一时空下。这些被市场化和城市化价值体系所更迭、留守在村庄里的人群,便成为城市化迈向中与土地相捆绑的有力承接者。从根本上说,以土地为基础的农业仍对农民家庭具有保底的价值(21)谭同学:《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93页。,有了土地为留守人口和养老人员提供的兜底功能,家庭内部代际之间便可以将进城的压力层层向祖辈转移,同时又将家庭财富层层向孙辈传递,成功搭建起“恩往下流”的单向度的城市化道路。市场化、城市化道路使得财富积累变得格外重要,农村家庭的这种“恩往下流”的权变结构将生活经济吸纳进了发展竞争之中,家庭单元的发展向城市化迈进,家庭成员的重心铺在赚取货币上,鲜有精力投身村庄事务。同时,村庄内部以货币财富为度量衡的地位评价标准逐渐将老实热心等特性排斥在公共身份之外,那些缺乏财富支撑的热心人在村内公共事务中的话语权自然减弱。

农村社区的治理内容既要确保农业生产的顺利进行,又要兼顾到城市化和市场化的发展面向,为农村家庭的留守人员提供基本的公共保障,形成一种双元面向的基层治理格局,但在治理的过程中又要处理其内在的矛盾性。一方面,生存经济的农业生产要依靠基层的公共力量去完善现代化的设施配套,以满足生活需求;另一方面,单家独户的市场化行为切割了村庄内的互助网,为公共事件的力量凝结带来困难。这就出现了一种内在困境,农村家庭单元越是要生活得更体面更好就越是要积极卷入到开放、流动、分工的市场化体系中去,而在这场市场化、城市化的竞争中,为了形成家庭的最大合力,就越要把土地农业纳入到最底线的生活保障功能上去,使得农户既要求现代化又裹胁着深厚的乡土性。这样的村社细胞性质就为基层社区的治理带来了两难困境,传统与现代要素的混杂使得治理内容变得尤为复杂,势必要求采取的治理手段能够兼容两者。

(二)法治与乡土并存的政治逻辑

打工经济将农村家庭单元的生产、生活和交往方式转向了市场化和社会化轨道,村庄里基于熟人社会的乡土逻辑和简约式治理受到冲击,难以维系基层社区的公共秩序,不得不借助于自上而下的制度体系来重新培植村庄里的公共政治,法治化和规范化的程序进入到了村庄里,原有的乡土性并未完全消退,新的程序化治理被不断引入村社事务之中,使得两种治理逻辑同时并存于基层社区内。

人口流出型村庄中,青壮年基本角色大量缺席,留守人员对公共事务缺乏参与动力,村庄中的道德舆论难以形成“千夫所指”“万人共斥”的“同仇敌忾”式压力。所以对社区事件的处理已经从道德约束为主的综合管制转向以法治为主的综合服务和多元治理。同时,面对村庄内日益严重的空心化和老龄化危机,国家从顶层设计的层面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广而薄、全方位的最低养老保险福利体系。这是用法治化的行政方式来解决老人的生存与经济问题,此时的治理思维不再是家、户的单元体概念,而是直接面向老年个体的一种行政救济行为。在国家经济水平大幅度提升的前提下,全面建立高成本的现代化社会保障体系是必要的,但这种依赖于上级财政拨款的体制是单向度且刚性不能间断的,其本质上是一种应对分散个体的、国家兜底的福利行为;而在具体的实践层面,村庄本身并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去化解老人问题,只能将这一问题踢回家庭单元内,鼓励并引导家庭养老方式,将个体的生活引回到家庭的伦理功能中去。此时的家庭单位便不仅仅是户籍意义上的行政单位,而是一个生活共同体单元,尤其是当独个家庭出现危机时,基于地缘、亲缘等链接下的互助行为便被唤醒,使得家庭之间、社区之内的乡土性得以延续,那些基于乡土逻辑而延续的社区功能依旧存在。因此,基于功能互助的乡土性存在于家庭单元间的交往中,但当抽离掉国家兜底之后,这份乡土性与法治化之间存在着情感与法理的张力。

现代化治理手段和技术以法治化为条件,一切程序都被纳入到规范化的范畴内。这是农村家庭单元向市场化转向后的必要反应,也是农户之间解决利益纠葛的最终准绳。但要注意的是,城市社区中成员的流动性、邻里之间的陌生性、生活与工作时间的区隔性等条件的存在,才使得更加法治化、科学化、精细化和组织化的治理能够顺利实现;而农村社区即便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蜕变成无主体的半熟人社会,其内在的乡土性和家庭单元间人际关系等链接在日常生活中仍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就对村庄治理而言,其内在属性的乡土与法治、传统与现代等双元要素是交融于一体的,相较于城市的陌生人社区,农村社区是一个人情网络连接的生活区域;但相较于稳定有序的熟人社会,农村社区又在市场化的席卷中变成了理性的现代化法治区域。法治化的政治和行政系统不断将群众需求纳入到治理体系的架构中去,体系建设的复杂性反过来却让大众感到无法理解和不可接近(22)熊万胜:《“系统—生活”视角中的基层自治问题——以上海街镇社区管理为例》,《上海城市管理》2014年第5期。。而当对治理问题和治理对象进行有的放矢的具体情境分析、返回到乡土逻辑时,却又发现,这个过程给基层官员更大的自由裁量权和公权运用的自主空间,所谓的“吃拿卡要”等成为必然。可见,法治与乡土的张弛造成了基层治理一个两难困境。

(三)空虚世俗与终极价值并排的文化张力

打工经济时代的市场机制是一个能够将一切进行货币化衡量的中转炉,生活中的医疗、养老、教育、就业等都被逐一纳入到了家庭货币财富的分配中,连城市化的目标也能够换算成货币量变成财富囤积。货币经济使生活的物质条件极大地改善,农村社区的家庭生活水平日渐提升,这是家庭单元卷入市场体系的直接成果,但是它对于农民家庭精神世界的补给极其有限。为了获取货币,农业生产也面向市场成为换取报酬的商品,在家庭成员能够支配的劳动力中,市场都为其标上价格,连零星的家禽养殖都在不同时机下变卖为货币,赚取收入的方式多样化。但是当货币成为生产生活的直接目标时,精神世界的文娱活动空间便被压缩了,人与人之间的文化连接让位于社会化的市场交易,人情交往充斥着货币色彩。村庄社会的互动往来中无一没有货币的影子,或通过用货币在市场中购得物品进行往来,或直接拿货币礼互动,农村社区的生活领域充斥着世俗化的味道。表现在文娱活动中,则是在农闲时聚集到特定场所从事扑克或麻将类的棋牌活动,并且多数伴随着小赌怡情的奖惩手段。一切生产、生活和娱乐都充斥着货币的色彩,世俗生活中的闲暇也变得空虚又灰暗。“躲在房里自己看电视”的行为比比皆是,邻里之间因外出人员的流动性也大大降低了串门的频率。这是呈现在村庄层面的整体性文化缺失的景象。

揭开文化缺失的外表去看单个家庭,其内部却又顽强地延续着终极价值的意义追寻。可以说,市场经济不仅重塑了货币化的世俗世界,还激发了无止境的物质欲望。这一动力进入到家庭内部就被整合为所有成员的行动指导,而细细探究过财富的去向后会发现,财富积蓄的最大动力不是单个个体高水平的奢华生活,而是在代际合力的基础上推进的绵延不绝的代际流动,其箭头指向幼代的教育和新一代的城市化。因此,家庭内部才会灵活调节人员分工和经济结构,将资源和财富向青少年聚集,最终在人员的繁衍与更迭中实现城市化或家庭地位的提升。以木村农业为例,被打工市场淘汰的老年人在劳力尚可的情况下都将全家人口的土地包揽下来从事农业生产,不仅解决老人自我的养老问题,还为其他人口提供了口粮,并创造了财富。除老人农业外还有家庭零工,留守在家的妇孺群体往往以牺牲闲暇娱乐来做零工赚取货币,只有到了年关才会参与到棋牌娱乐中。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村庄里平日的集体娱乐活动严重缺乏的现象。农村家庭既在市场经济的压力和胁迫中不得不拼命谋取货币,又在家庭绵延向上发展的终极价值推动下主动去获取收入。两者交织在一起,造成了基层社区精神文化建设缺失、公共文化活动匮乏的景象,同时,村庄中的个体也呈现出一种内在既空虚又有所追求的双重悖论。这使得针对文化建设的基层治理中充斥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农村社区中,家庭内部的结构变动引发了公共秩序和基层治理的难题,从经济、政治到文化各个方面,都因家庭内部现代与传统的元素交织而使得原本正在向现代化转型的治理体系建设变得更为复杂,令基层干部的乡村治理工作面临着更多难题,从而扩展了模糊治理的空间,造成当代乡村治理的困局。

五、家庭共同体与村庄秩序的重塑

当前农村社区面临着老龄化和空心化的危机,这一危机背后是农村家庭在应对市场化转型时所采取的权变性安排。在这一转型过程中,以服务为中心、现代化手段为方法的农村社区治理被放在重要位置。但通过对农村家庭细胞的解剖和分析后,发现城乡社区属于不同性质的治理对象,万不可按照城市标准简单复制或一刀切。即便城乡面对的老龄化和空巢化问题是相同的,但处理的方式却大不相同。必须注意到,在农村社区中一些传统文化仍然被保留着,这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农村家庭成员的“外出—留守”安排,在家庭成员的分工和人口结构调整时,既要考虑到赚取生计的最大合力,又要兼顾赡养父母、照料子女的责任和角色(23)汪建华:《流动人口家庭化的趋势、问题与应对》,《文化纵横》2017年第5期。,这就使得现代化的村庄治理应以服务为主,而服务的手段应以本地实情、以家庭需求为主,不能照搬城市社区的既有模式。现在农村社区的现代化治理在城乡一体化接轨的过程中,机械地走向了行政化和制度化,按照城市社区的服务体系,建立起相似的农村服务模式,接轨于城市化的标准体系,而忽视了农村家庭内部的权变性与村庄中的乡土性。所以,必须从农村家庭的真实情境出发,在摸索中逐渐建立起符合实情的治理方式。

在人口高速流动的时代背景下,流动社会的治理重点开始滑向个体,但是面对高流动的个体,其治理成本是极其高昂的,所以更要强调家庭单位的重要性,把家庭作为最小的组织单元来对流动个体进行有效地吸纳。虽然,家庭作为一个最小组织的治理单位,已经与实际的生活单元发生分离,“户”作为行政管理的单位属性,在实际生活中成为一个虚拟体,其内在成员可能是不在场的抽象个体。但是,家庭单元在生活世界中仍然发挥着无可比拟的凝聚力、生产力和协调力,使每个成员个体都能够在家庭单元内顺利迎接各种挑战。至少,在农村社会中,独立的分散个体是被有效凝聚在家庭单元内的,只要对家庭进行有效地服务和治理,则村庄的秩序便能维系。从家庭向外延伸,村庄的乡土性仍然被部分地保留下来,在某种程度上,基于血缘和地缘的家庭单元之间仍然可以建构起一个关系联结的生活共同体,尤其是农业生产和生活中的应急性互动。所以在基层进行社会治理的时候,所遵循的逻辑并不是城市陌生人社会的秩序原则,而是要兼顾到本地风俗的人情化原则。

村庄秩序的重塑得益于家庭单元共同体的凝聚,这就需要扭转以往政府治理的路径,直接回归基层社会(24)杨君、纪晓岚:《当代中国基层治理的变迁历史与理论建构——基于城市基层治理的实践与反思》,《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7年第2期。,重新去审视农村社区中的传统乡土因素,以家庭单元为核心,围绕家庭中的基本功能和共同需求,形成村社的外围共同体,以此来重新培植和挖掘基层社会的内在动力。可以设想,在农村社会的治理中,通过延续的乡土性而重新将家庭单元凝结在不同的共同体单位中,不仅可以避免直接应对分散个体的高成本,还能很快调动起自下而上的自治力量,从而实现低成本的组织化目标,最终实现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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