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博物民族志

2022-02-05 03:52彭兆荣
思想战线 2022年1期
关键词:博物本草学科

彭兆荣,张 颖

引 言

2020年9月30日,习近平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峰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坚持生态文明,增强建设美丽世界动力。生物多样性关系人类福祉,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基础”。同时向世界承诺:“中国采取有力政策行动。中国坚持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协同推进生物多样性治理。加快国家生物多样性保护立法步伐,划定生态保护红线,建立国家公园体系,实施生物多样性保护重大工程,提高社会参与和公众意识。”[注]习近平:《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峰会上的讲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20/content_5551799.htm。

从学科角度看,与生态—生物—文化多样性最为接近的无疑是博物学。换言之,如果没有博物学思想、价值、知识和方法的完整介入,“保护生物—文化多样性”便缺失了一种最贴切的知识范式与学科依据。从社会发展的趋势来看,当今的世界问题与学科问题是一致的:一方面遇到问题越来越专业,越精细;另一方面,越来越需要从总体格局上进行控制、把握和治理。如果说,现行的大学教育和研究的科制形态是专业划分越来越细的话,那么,整体研究的急需性也就越来越显露。因此,博物学这一门“百科全书”式的学科也就显出其独特的价值。[注]“百科全书学派”是十八世纪法国的一种超越单一学科的综合研究倾向和研究范式,因起源于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而得名。著名学者包括达朗贝尔、爱尔维修、霍尔巴赫、孟德斯鸠、魁奈、杜尔哥、伏尔泰、卢梭、布丰等。这些学者除了有相关的政治信念和宗教信仰外,学术研究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超越某一学科樊篱的限制,根据社会所需进行跨领域、跨学科的研究。比如,卢梭的研究领域宽广,既有整合性,又有具体议题,难以用某一个具体的专业学科定位之,但却是社会极其需要的。人类学与博物学原本属于“亲缘性”学科,因此,博物民族志亦将相伴同行。

一、物与词:博物学的知识考古

西方的“博物学”梗概大致如次:

进入十八世纪,在林奈(Linnaeus)和布丰(Buffon)等人确立了博物学……在大航海时代之后,由于逐渐与“异文化”产生大规模接触,无法用“基于神的意旨产生的万物连锁”来充分解释的多样事物,大量流入欧洲世界。面对这些未知事物的出现,十八世纪的欧洲演进出一套认识世界的崭新方法,那就是让东西与其原本的脉络分离,仅以肉眼可见的特征为基准进行分类、排列、整理。这就是所谓的博物学。福柯曾说,所谓博物学,就是赋予可视物品名称的作业。诚如所言,博物为在呈现世界的体系性时所使用的方法,最先着手的就是藉由命名来进行分类作业……

最早完成动植物世界体系分类的林奈,在其众所周知的著作《自然系统》(SystemaNaturae,1758年)中,将生物的世界阶层性地区分为种(Species)、属(Genus)、目(Order)、纲(Class)、界(Kingdom)。林奈本身并没有采用科(Family)的概念。最早将“科”这个阶级设于“目”和“属”之间的,是继林奈之后亚当森(Adanson)的著作《植物的科》(Falillesnaturalles des plantes,1763年)。无论如何,在此时期所成立的这些分类中,Kingdom与Class、Family等近代社会组织用语,对于我们思考博物学的性格非常有帮助,也就是说,这个时期以看待社会组织的相同观点,对生物界进行了分类、重整。[注]参见[日]吉田宪司《博物馆与搜集的历史》,载黄贞燕《民俗/民族文化的搜集与博物馆》,台北:“国立”台北艺术大学,2011年,第11~12页。

显然,西方的博物学是一门内涵丰富的综合性学科,包括天文、地质、地理、生物学、人类学等学科的重要内容,并建立了详细的分类体系。早期的博物学大致始于18世纪之前,著名的博物学家有布丰(1707~1788年)、林奈(1707~1778年)、居维叶(1769~1832年)、拉马克(1744~1829)、赖尔(1797~1875)、华莱士(1823~1913)、法布尔(1823~1915)等。达尔文(1809~1882年)也是博物学家,他的“进化论”正是人类学学科产生的学理依据。博物学大致可归入“自然科学”的范畴,即Natural history。在1912年出版的《词源》一书中,“博物学”词条的释义为:“Natural history其说有广狭二义。广义谓研究自然界各种事物之学,狭义为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生理学之总称。普通皆用狭义。”[注]转引自吴国盛《自然史还是博物学?》,《读书》2016年第1期。今天的生物分类学、地质学、比较解剖学、进化生物学、生态学和动物行为学都与之分不开。20世纪50年代前,博物学几乎是数理学科以外各学科的全部;随着科学分类的不断细致化,博物学逐渐地被“另类化”。

人类学作为一门学科的产生,与博物学存在着学理上的关联。具体而言,博物学正是这一学科的催生剂。博物学、人类学曾经被称为“异类科学”学科。[注][法]R.舍普等:《非正规科学——从大众化知识到人种科学》,“博物学”,万 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3页。这说明二者从一开始就属于关联性学科。从人类学民族志原理看,传统的人类学有四个重要的面向:(1)时间上侧重于人类的原始形态;(2)空间上侧重于边远部落和乡土社会;(3)文化上侧重于“异类文化”;(4)学科上侧重于“人与生物共存”的博物学。这也使人类学与博物学一样,研究视野中总少不了“野性”的表述。比如法语中的sauvage语义就有野的、野生的、未驯化的、野蛮的、原始的、未开化的、荒野的、不正规的等,常常被用于人类学研究领域。“原始”“野性”“前逻辑”等经常在民族志中出现,比如列维·斯特劳斯的《野性的思维》(La Pensee Sauvage)。而法国舍普的访谈系列之一《非正规科学》的原文为La science sauvage,也可翻译为“野性的科学”。

值得反思的是,中国有自己的博物学,而当我们用传统的“博物”概念去翻译、对应、阐释和套用西方的“博物学”时,便出现了几个明显失误:(1)西方的经学传统自成一范,其特征之一就是分类细致和逻辑缜密,尤以在自然科学方面。原名、本名为natural history,而当我们将其译为“博物学”时,对中式的博物学形制造成了事实上的历史误会;(2)我国传统的“博物志(学)”在价值认知、学科规制、分类形制上与西方大相径庭,属于正统经学以外的特殊范式;(3)由于博物学在翻译上借用了中国传统的“博物学”,而“博物学”又与“博物馆”(Museum)搅和在一起,仿佛二者是“双胞胎”,更增加了连带性的误读和误解。事实上,二者在发生学上毫无关联。

笔者特别强调的是:中国“博物学”有自己的完整形制。首先在语义上不同于西方。“博物”的意思主要有:(1)通晓众物。宋代欧阳修《笔说·博物说》曰:“草木虫鱼,《诗》家自为一学,博物尤难。”[注]欧阳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7卷一百三十《笔说·博物说》,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157页。(2)指万物。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摩腊婆国》:“昔此邑中,有婆罗门,生知博物,学冠时彦,内外典籍,究极幽微。”[注]玄 奘:《大唐西域记全译》,贵阳:贵阳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24页。(3)旧时对动物、植物、矿物,生理等学科的统称。其次,博物志书的特征为“广征”,内容庞杂。再次,我国的博物志在文体上还兼有“小说”体裁,对后世很有影响,甚至形成了文言小说的一个流派。广见博识,博物好奇,乃是传统小说撰写的要旨。今存宋周日用、卢氏注十卷本、《四部备要》本、《古今逸史》本、《广汉魏丛书》本、《格致丛书》本、《四库全书》本、《稗海》本、《快阁藏书》本、增订《汉魏丛书》本、《子书百家》本,又纷欣阁丛书本附(谱)周心如补二卷,又指海本、《丛书集成二初编》本附(清)钱熙祚辑逸文一卷、1980年中华书局《古小说丛刊》(范宁校证本)等皆属“博物志”范畴。[注]参见李学勤,吕文郁《四库大辞典》,“博物志”,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6年。诚如中华民国《博物学杂志发刊词》所言,博物之学“上以通德类情,下以制器尚象,般般焉,首首焉……此所以近百年西学东来而吾相传之学,餖飣丛残,卒至于茫然而全失其根据。”[注]吴冰心:《博物学杂志发刊词》,《博物学杂志》1914年第1期。

我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博物志》当数张华所著,其内容博杂,自然和社会生活中的内容几乎无所不包。从现存的材料看,殷商时代的甲金文就具有这一特殊的“博物学”雏形,其内容涉及当时的天文、历法、气象、地理、方国、世系、家族、人物、职官、征伐、刑狱、农业、畜牧、田猎、交通、宗教、祭祀、疾病、生育、灾祸等。直到秦汉以后,逐渐形成了正统的“经史子集”知识分类,使“博物”从属于正统的分类体系,或者成为正统分类的“补充”,如:《尚书》《周易》《淮南子》《鬼谷子》《抱朴子内篇》《黄帝内经》《吕氏春秋》《山海经》《史记》《水经注》《太平御览》《本草纲目》《天工开物》《长物志》《博物志》《徐霞客游记》《藏药药典》《尔雅》《说文》的分类等等。

中式的博物学有自己的分类原则——即正统的典籍分类法,不仅是图书典籍之分类,而且也是学问之分类,更是整个知识系统之分类。比如“四部”,即《四库全书总目》类分典籍之经、史、子、集四部;所谓“学”,非指作为学术门类之“学科”,而是指含义更广的“学问”或“知识”;所谓“四部之学”,不是指经、史、子、集四门专门学科,更不是特指“经学”“史学”“诸子学”和“文学”等,而是指经、史、子、集四部范围内的学问,是指由经、史、子、集四部为框架建构的一套包括众多知识门类、具有内在逻辑关系之“树”状知识系统。故四部法依经、史、子、集之次第先后排列,亦即在表明全部知识之体系。[注]刘 简:《中文古籍整理分类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8年,第77页。这套知识系统,发端于秦汉,形成于隋唐,完善于明清,并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分类形式得到最后确定。

近代以降,西方书籍被陆续翻译到中国。按照近代分科观念及分类原则,通过以“学科”为分类标准,对中西典籍进行统一分类,对中国知识系统进行重新配置与整合,逐步创建出了一套近代意义上之新知识系统。“近时图书”依其性质分为六部:一是政部:内务类、外交类、财政类、陆海军类、司法类、教育类、农工商类、交通类;二是事部:历史类、舆地类、人事类;三是学部:伦理学类、哲学类、宗教类、数学类、格致类、医学类、教科书类;四是文部:近人著集类、小说类、字典文典类、图画类、国文书类;五是报章部:杂志类、日报类;六是金石书画部:法书类、名画类。每类根据需要再分若干类目。[注][日]长泽规矩也:《民国四年无锡县图书馆油印本》,梅宪华等译,《中国版本目录学书籍解题》,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83~84页。

虽然中国传统的博物学在历史的发展中已经式微,但其认知价值和分类形式仍然是中国传统知识形制的有机构造和构件。近代以降,在“西学东渐”的强势面前,不仅中式学科逐渐“淡出”历史舞台,传统的学科名目大多遗失。不少西方学者也不认可将中西方的“博物学”视为同畴:“事实上中国人并没有一门学科,一个知识体系,甚或一个连续的学术传统,刚好与西方的‘博物学’、‘植物学’、‘动物学’相对应……‘博物学’也是19世纪翻译西方著作时出现的新词新义。”[注][美]范发迪:《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袁 剑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9页。

概而言之,博物学是涉及自然生态—生物—文化最为庞杂之学科,人类学与之学理贯通,皆以“生命共同体”为关照。同时,中西在知识谱系上差异甚殊。中式博物学中贯穿着中式智慧和道理,需格外珍视。

二、本草:中式博物学的伟大范例

何谓“本草”?《说文解字》释:“药,治病草也。”[注]许 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4页。本草代称中药。[注]朱建平,黄 健:《医学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31页。西方人在介绍本草时,将其视为“论述矿物、植物、动物,甚至来自人体的产物”。所以,“本草学”被划入博物学范畴。最古老的是《神农本草经》记载了365种物品。16世纪出版的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从博物学的观点看,这本书也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品”。[注][法]R.舍普等:《非正规科学——从大众化知识到人种科学》,万 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7~19页。总体上看,中式博物学是一条“从经验到科学的认知之路,”而“本草”正是典范。[注]范亚昆:《本草进化论》,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第6页。

“本草”包含着生命与身体的“体验”与“经验”,属于“知行合一”的中式道理。“本草学”滥觞于古代的神农神话,故有司马贞的《补三皇本纪》神农“始尝百草,始有医药”之说。[注]司马贞撰并注:《补三皇本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87页。“尝百草”是一个行为动作,强调身体力行。中医药从发现到发展,皆由“尝”来。[注]朱建平,黄 健:《医学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3页。“尝”的本义就是尝试、品尝、食用,中医药史上有“医食同源”“药食同源”之说,说明我们的祖先在寻找、认识食物过程中,同时也发现和认识了药物。

中医药史曾经历过一个巫医并置—并称的时代,医学史上有“医源于巫”[注]郭成圩等:《把医学起源问题的讨论继续下去》,《医学与哲学》1987年第4期。的说法。巫觋是天人沟通的使者。在我国的殷商时代,人的疾病被认为与“天”有关,卜辞中所说的“疾天”(乙九〇六七)即指疾顶。[注]赵 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59页。医师在出现之前,已有“巫医”的称谓,“医”在古代亦作“毉”。《世本》:“巫咸,尧帝时臣,以鸿术为尧之医。能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我国早期的名医大都具有巫师身份。由于医是由巫发展而来的职业,故巫、医常连文,有时偏重医的职务,有时偏重巫的事务。如《管子·权修》:“上恃龟策,好用巫医。”此处的巫医实指巫者一事而已。[注]转引自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文字与人类学的透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97页。

从世界范围来看,巫术在人类学学科里可通称为“萨满”。[注]“萨满”源自于西伯利亚通古斯(Siberian Tungus)语系里Saman的音译,意为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中获悉所知”。人类学通称巫术为萨滿。参见T.Barfield(eds.),The Dictionary of Anthropology,MA: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7,p.424.“萨满”不仅泛指原始宗教的某种特殊现象,也与人类远古时代的技艺相结合,并控制人类精神活动,治疗人们身体疾病。萨满师通常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具有引导、转移、转换人们(包括死者亡灵之旅),将人们从病状中解脱和转移的治疗能力。他们通过一系列特殊的技术手段(甚至暴力手段),以掌握和表现特权。[注]Riboli,D.and D.Torri(ed.),Shamanism and Violence:Power,Repression and Suffering in Indigenous Religious Conflicts,Surrey: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2013,Chapter 1.事实上,萨满疗疾的功能即使在今日社会(特别是民间社会)仍然活跃。[注]Daniel,A.Kister,Shamanic Worlds of Korea and Northeast Asia,Seoul:Jimoondang,2010,pp.161~162.

我国的本草学在漫长的生成时期经历和交织了“圣源”“巫源”“农源”等不同的阶段和因素,形成了中国特色的本草学。就其形成和发展的谱系而论,本草学大致经历了开创、发展、成熟、高峰等不同的阶段。按可知为据的文献资料,《诗经》《山海经》中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动植物可为药用的记录,而“本草”之名,始见于《汉书·郊祀志》,现存最早的本草书是《神农本草经》。南北朝时代,陶弘景著《本草经集注》补充了大量新的药物品种,对往昔混乱的体例进行了整理、集注和分类创新。唐代出现了第一部官修药典《新修本草》,为世界上最早由国家颁布的药典。[注]魏子孝,聂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174~175页。宋代出现的《证类本草》《本草衍义》等,代表了我国本草学的特殊成就。迄至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更是取得的卓著的成就。

由此可见,本草学为世界罕见的博物学。笔者不揣浅陋,将“博物本草”概括为下列诸点:首先,“本草”,物,非物。英国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博士认为,“本草”不是简单的“具根植物”,而是“草药”。[注][英]李约瑟:《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卷6《生物学及相关技术》第1分册《植物学》,袁以苇等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02页。次之,“本草”,名,非名。就名称而言,本草已然成为一个集合名词。李时珍之《本草纲目》受《通鉴纲目》的启发,采用“以纲挈目”的传统体例,是总结其27年的搜集、整理、编纂集成之著。第三,“本草”,类,非类。从分类学看,本草学跨越了自然物种和物质中的不同类种和类型:植物、动物、矿物,同时又是药物。“本草学”反映出中医药学特有的分类体制。第四,“本草”,学,非学。“本草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学问,自古便已成型,这反映在最早的医药典《神农本草经》中,形成了一贯而下的本草学原理。第五,“本草”,世,非世。“世”的本义为传承,特别是父子相继曰世。中医药的主要传承是家族或师徒传承方式。[注]参见彭兆荣《本草》,《民族艺术》2014年第1期。第六,“本草”,术,非术。古之“本草”亦为“方术”,可理解为以“方”为“术”。并以“七方”为名,总之为“处方”。[注]李时珍:《图解本草纲目》,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6~47页。

“方”在中医药博物学中是一个关键概念,羼入了中国传统的宇宙认知原理。今天的多数人皆以医生的“处方”作为疗治身体疾病的方法和手段。事实上,“方”首先被理解为关于人的身体、生命与宇宙、自然的关系和道理,《庄子·齐物论》有“敢问其方”,意即询问宇宙道理。中医理论认为,人的生命和身体不过是宇宙自然的一部分,“方”不独暗合“天圆地方”,也将人的身体以“方”等量齐观,其中夹杂着大量的民间方术的道理,更具草根,更近民俗,知识来源复杂,比如方仙道。胡适就认为,方仙道即是用“方”(方是术,即“药方”之方。古所谓“方”,有祠神之方,有炼药之方)来求得仙之道。[注]胡 适:《中国中古思想史二种》,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2014年,第21~22页。

“本草”作为一个对自然界物质的总体性表述,反映出中国博物学的分类体制。《本草纲目》既继承了中国知识分类的传统,又进行了创新。比如,在药物分类上改变了原有的上、中、下三品分类法,采取了“析族区类,振纲分目”的分类法。[注]孙可兴:《〈本草纲目〉理论建构的逻辑思维方法探赜》,《中医学报》2000年第5期。把药物分为了矿物药、植物药、动物药,又将矿物药分为金部、玉部、石部、卤部四部。植物药一类根据植物的性能、形态及其生长的环境,区别为草部、谷部、菜部、果部、木部等5部;草部又分为山草、芳草、醒草、毒草、水草、蔓草、石草等小类。动物一类按低级向高级进化的顺序排列为虫部、鳞部、介部、禽部、兽部、人部等6部。李时珍在植物分类学上的创新之一在于,将很多亲缘关系相近的植物排列在一起,如蓼科植物蓼、水蓼、马蓼、火炭母等;蔷薇科植物李、杏、梅、桃等,这些比起当时国外的植物学、药物学对植物的认识居于领先的地位。因为在那时的植物分类学中,门、纲、目、科、属、种的分类概念还没有出现。[注]赵中振:《植物分类学——开启〈本草纲目〉的金钥匙》,《大公报》2013年1月28日。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中医药学中的分类学在历史上曾经处于执牛耳的地位。

本草博物学在历史上还起到了重要的外交作用。自公元562年《本草经集注》从中国传入始,本草学思想体系就开始对日本文化造成了深远影响。发展至近代,更是形成了独特的本土博物学特点,并成为与西洋近代科学对比并立的亚洲传统科学的重要一环。[注]参见[日]遠藤正治「本草学と洋学」,京都:思文閣出版社,2003年,第3~9页。大宝年间(公元701~704年)日本颁布“大宝令”,其中医药管理、医官设置、医学教育完全仿照唐制。

概而言之,“本草”原本属于独特的中式博物学典范,重要的是,中华民族在“本草”中融汇了特殊的中华文明、中式智慧、中国道理,同时又包括了对生命的具体关照、养生的经验与技艺。

三、格物致知:一种中式博物民族志的求索方法

我国的博物学是一套完整的对事物的研究方法,很有民族志“风范”,我们称为“格致”——即“格物致知”的求索方法。“格”的意思很多,最重要的是到达、度量、探索等义。《苍颉篇》:“格,量度也”;“上下”,指天地,意为量度天地之事。[注]周秉钧:《尚书易解》,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页。以传统言,格致学典自《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至知”,逐渐形成了“格物学”“格致学”,至晚清,与西方的“物理”合流,致使其范围缩小,转义为近代的物理学。[注]王 冰:《物理学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2~3页。

而事实上,西方学者却在19世纪把我国的“格物”“格致”(推究事物的道理)之说介绍到了欧洲。[注][法]R.舍普等《非正规科学——从大众化知识到人种科学》,万 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6页。现代的“物理学”系英文physics之译,原典于希腊文φυσικ,指自然。physics这一洋名传入中国的轨迹颇为有趣,它先传播至日本,日本在确定译名时受中国学者方以智的《物理小识》,以及其他有关“物类志”“物类感应”著作的影响,从而才借助“物理学”为physics的译名,又于20世纪初传到我国,为我国学界所接受,并一直沿用至今;而我国自己原有的“格物学”(物理学)却逐渐离我们远去。

中国博物学中的“格物法”与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科制化的Natural history的方法不同,这与不同文明体系对自然之“物”的认知有关。西方博物学家达尔文说:

关于物种起源,完全可以想见的是,倘若一位博物学家考虑到生物间的相互亲缘关系、胚胎关系、地理分布、地质演替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实的话,那么或许会得出如下的结论:每一个物种不是独立创造出来的,而如同各种变种一样,是从其他的物种传衍而来的。尽管如此,这一结论即令是有根有据,却依然不能令人信服,除非我们能够阐明这大千世界的无数物种是如何地产生了变异,进而在结构和相互适应性方面达到了如此完美、让我们叹为观止的程度。[注][英]达尔文:《物种起源》,苗德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2~3页。

在达尔文的眼里,博物学家的首要任务即是探索物种的起源、演变,以及物种间的相互关系。虽然后来西方的博物学在发展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研究和关注领域也有冲破,但基本的任务并未变化。其方法大致属于“实证性”。相比而言,中国的博物学方法所包含的内涵更丰富。

在中文的语境里,“物理”的指喻更为豁达,可通“事物之道理”,包括事理、情理、道理。中国古代的“物理”一词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后被广泛运用,通常是指万物,有时寓有自然规律之义。中国传统的格物学特点在于:(1)与“天人合一”的价值相关涉,《周易》中诸如“阴阳”“爻卦”都构成了认识论的有机部分;(2)与传统的自然节律,特别是与农业伦理相融合,比如杨泉《物理论》中对于农作物的描述,就具有实践论的要理;(3)与“格物”的探索方式相结合,具备了方法论的特点。如果要将我国传统的“物理”置入学科范畴的话,并非当今大学中的“物理学”,而应是“博物学”。

中国的博物学讲求“阴阳”“三材(才)”“四时”和“五行”的交汇。所谓阴阳,指蕴藏在自然规律背后的、推动自然规律发展变化的根本因素和原动力。《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注]陈鼓应注译:《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33页。所谓“三材”,指天地人的贯通。所谓“四时”,指日夜交替、季节变换与人的生活周期贯通,而生命寓于其中,将“四时”(自然节律)与“四气”(生命表征)关联。所谓“五行”,指自然(包括生命)被物化为“五行”(五种元素组成),人的生命和身体也就由五种元素所组成。此乃为中式道理和“物理”。

西方的情形则不然。维柯在《新科学》之“诗性物理”中说:“(形而上学)的诗性智慧派生出物理[注]维柯所说的物理比现代意义的物理广泛得多,包括多种近代自然科学乃至社会科学的历史。……后来物理学家们把这种文明的美看作自然的美,因为成形的自然是用一切可感知的形状美装饰起来的。神学诗人们的世界是由四种神圣的原素所组成的,(一)气,这是天神的雷电所自来的;(二)水,来自永久不断的泉源,掌管水的女神是狄安娜;(三)火,这是乌尔坎用来清除大森林的,以及(四)土,这是由库伯勒(地神)垦殖过的……从此物理学家们就被推动去研究自然世界所由组成的四大原素……但是物理学的最大最重要的部分是对人的本性的观照……神学诗人们在他们的极粗疏的物理里看出人里面的两种玄学观念:即存在和维持存在。”[注][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356~359页。在维柯的考释中,“物理”呈现万物的推源。

虽然西方学者认为“博物学”是19世纪从西方转借到中国的说法并不厚道,但如果按照西方博物学的体制和形制要求,却是符合实际的,因为现在的博物学是依照西方的知识形制构造的。换言之,现在所说的博物学——无论是知识、学科和方法均实为西式。问题在于:中国有自己的博物学,只是与西方的“知识逻辑”不同。有意思的是,福柯的《词与物》恰恰是从中国古代的博物志中获得灵感和启发而写成的,他说《词与物》的诞生与博尔赫斯(Borges)作品的一个段落有关,这个段落引用了“中国某部百科全书”,这部百科全书写道:“动物可以划分为:(1)属皇帝所有,(2)有芬芳的香味,(3)驯顺的,(4)乳猪,(5)鳗螈,(6)传说中的,(7)自由走动的狗,(8)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9)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10)数不清的,(11)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12)等等,(13)刚刚打破水罐的,(14)远看像苍蝇的。”[注][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前言第1页。无论是误译、误读还是误解,都不妨碍中式博物学的自我逻辑。

从逻辑性上说,如果按照西方的“科学—学科”的分制,那么,中国传统的博物学皆需“削己足”,方可“适其履”。中国古籍中早有“物理”一词,与今天的“物理”指涉迥异,引先贤贾思勰在《齐民要术》所论:

杨泉《物理论》[注]杨泉,三国时期吴国学者,著有《物理论》十六卷讲述宇宙发生论,已佚。清代始有孙星衍辑《物理论》1卷,存《平津馆丛书》乙集之三。参见贾思勰《齐民要术》,缪启愉、缪桂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2页。曰:“粱者,黍,稷之总名;稻者,溉种之总名;菽者,众豆之总名。三谷各二十种,为六十;蔬、果之实,助谷各二十;凡为百种,帮《诗》曰:‘播厥百谷’也。”[注]贾思勰:《齐民要术》,缪启愉、缪桂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2页。

以知识构造而论,中式博物学内容洋洋大观;以《博物志》目录为例,外国、异人、异俗、异产、异兽、异鸟、异虫、异鱼、异草木等无不揽入,亦有“杂说”一并加入于“物类—物理—物性”的分类研究之中,更有不少来源于亲身体验累积与民间信俗调研。如“积艾草,三年后烧,津液下流成鈆锡,已试,有验”。[注]张 华:《博物志校证》,范 宁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6页。“徐公曰:西域使王畅说石流黄出足弥山,去高昌百里,有石流黄数十丈,从广五六十亩。有取流黄昼视孔中,上状如烟而高数尺。夜视介入灯光明,高尺余,畅所亲见也。”[注]张 华:《博物志校证》,范 宁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页。经学文献、神话志怪、实证见闻,共同造就出一种特殊的文化系统表述方式——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这同人类学民族志之法不谋而合。故后有学者评价“人则物之灵也,故不惟不物于物,是所谓格致之学也……若徒以辨龙鮓,识剑气,竞诩为博物君子,亦浅之乎窥茂先也”。[注]张 华:《博物志校证》,范 宁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53页。唐代以降,大量以“异物志”“风土记”为名的博物志撰书,更是从“奇珍异物”“奇趣逸闻”之考辨,发展到对“异文化”的整体书写上去。

就方法论而言,我国的“物理”继承了中华文明“经世致用”的传统。尤以名物与礼仪为重者,正如郑玄有注云“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注]郑 玄注:《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73页。方法上,将我国的格致学方法与人类学民族志相侔,还有一个特色,即博物志大体是研究“异”(异物、异产、异俗、异闻)等。以张华的《博物志》为例,即是“好观秘异图纬之部,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社:《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54~555页。张华出身庶民,“少孤贫,多牧羊”,[注]《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35~936页。且有边塞督军经历。因此相较于其他出身王侯贵族的魏晋士人,他对民间风物和现实生活的经验与关照也更多。也就是说,中式“博物之物理”不但俯身向下,更求索于乡野。

概而言之,中式的博物学有一整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同时也包括了“知行合一”的方法论,并以“格物致知”之方法实践之,将“美”与“用”完美结合。

结 语

今日之博物学作为一门学科或专业都打上了西方的烙印,有些新兴学科分支也都脱胎于传统的博物学。西方舶来的博物学属于自然史的范畴。近代以降,我国的博物学传统大有被湮没于西方的学科体系之趋势,特别是以西方的“科学—学科”为圭臬的“学科殖民”,事实上对本土博物学形成了一定的伤害。而事实上,中华传统的博物学包含着特殊的智慧,比如,“屠呦呦范例”便是典范。

众所周知,屠呦呦是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诺贝尔科学奖项的中国本土科学家,她获奖的理由是发现了青蒿素。而中国的蒿属(Artemias)正是传统中国本草博物学中的重要分类。[注][法]R.舍普等《非正规科学——从大众化知识到人种科学》,万 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65页。这种药物可以有效降低疟疾患者的死亡率,她也因此挽救了世界上许多人的生命,尤其是在非洲和亚洲。

屠呦呦在获奖演讲时提到了提取青蒿素的方法:

当年我面临研究困境时,又重新温习中医古籍,进一步思考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有关“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截疟记载。这使我联想到提取过程可能需要避免高温,由此改用低沸点溶剂的提取方法。[注]《屠呦呦诺奖报告演讲全文》,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站,http://www.gov.cn/zhuanti/2015-12/18/content_5025361.htm。

葛洪不属于西方“科学家”的范畴,他的著述丰富,其中不仅有《肘后备急方》《抱朴子》内外篇、《金匮药方》,也有《神仙传》,他也炼丹。他的“药方”大多来自民间的“偏方”,这些“偏方”皆惠及于中华民族独特的博物学,所用的知识和方法正是中国传统的博物志。然而,在惠州的葛洪博物馆里却“追认”他为物理学家、化学家。笔者窃以为:大可不必。他就是中国自己的博物学家。

今天,在全球面临着生物—文化多样性严峻考验的时候,我们期待着新的博物时代的到来,博物民族志也将整装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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