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山》,真是一个好名字。像他这个人一样,坦荡、真诚、无遮无掩,一目了然。当我们被岁月的尘烟和所谓的经验渐渐“模糊”了望远的视线时,当我们在嚣攘的人间学会越来越精致地包装和保护自己时,开门见山不仅成为人人渴念的自然风景,而且成为人心所向的绝佳奢侈品——虽然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像蛹一样包裹到近乎窒息,但是,仍旧乐得欣赏别人的本色出演,并喜欢身心放松地慢慢趋近那些“人畜无害”之人。这也许正是慕白吸引朋友的美德,也是他诗歌的真纯品质。
第一次见到慕白,是多年前《人民文学》杂志社在武汉举办的一次诗歌活动。当时,我更迷恋推窗可见的鹦鹉洲,对汉正街的鸭脖、夜市和诗友间的诗酒叙谈没有更多兴趣。也可能是小家子气的腼腆,除了与诗友在会后合几张影之外,我就匆匆踏上了返乡的列车。再见时,是诗友谷禾邀请我参加《十月》杂志社举办的“十月诗会”,那时我刚刚成为驻校诗人入住首师大公寓不久。我们在小东江相遇,慕白在一众诗友中是极吵的——音高、音不准,断不好句,经常把几句话不分句读地粘在一起,像滚不圆的元宵。仿佛他总是有好多话要说,他的嗓子眼儿不能令它们顺畅地排好队,它们毫不谦让地挤挤挨挨、你推我搡、趔趔趄趄。关键是,他说好话也像跟谁吵架似的——更何况,我们真的吵过。哦,是他吵,我没吵。是在一次晚饭的餐桌上,他说谁不喝酒就到另一桌去,不论男女,都得喝。我说不喝。他立马单挑:“不喝去那桌!”我乖乖地站起来转身离开。当然,那时他还没叫我“姐”,更没叫我“老姐”。
这样的称谓起于何时?是因为我们共处首师大17号楼的诗人公寓之后吗?我经常跟朋友说,我们同处一室——我是第九位首师大驻校诗人,慕白是第11位;我们同吃一锅饭——别误会!中间隔着七百多天呢。但这样的交集与缘分,又是如何修得?
2014年秋,慕白作为驻校诗人来京时,我还在《诗刊》帮忙做编务。因此,有了更多的联系。我一直觉得,我可能算不得优秀的作家和诗人,但应该是优秀的编辑。在近三十年的编务工作中,我常常因为发现“新人”或成熟作者具有“分水岭”意义的转折之作而欣欣然、陶陶然。纵观慕白的诗歌创作,我认为,有一组重要的诗歌作品可以写进他的“诗歌大事记”里面——那就是2014年第10期《诗刊》(上半月)重点栏目“每月诗星”刊发的组诗《大江东去》,我是责编。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读着他的这组诗时,我独自击节:“这小子成了!”
果然,自此后,他一路开挂,像渴水的人找到泉源,像驰骋的骏马回到草原。他一面把文成的山水介绍给更多的诗人,一面不断锤炼、煅打自己,让自己成为有用的“钢”。他又像优秀的跨栏选手,三步并作两步,稳健地跑进人们的视线,并以独特的文本质地、独到的艺术见解、独有的语言风格塑造了诗坛新兴诗人代表性的“这一个”,作为有效的“样本”留存于诗坛的“种子”库里。《开门见山》或许正是此间他诗风及诗情的清晰影印。
诗集《开门见山》分为《海边书》《日月山》《安魂曲》《你是庙》四个小辑,概括起来,就是:兄弟之情、山水之情、内心私情与乡土亲情。总而言之,一“情”以蔽之。
第一辑《海边书》,满篇皆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兄弟情意。他微醺,费思量,脚步踉跄,折柳送别,送了长亭别短亭。他像古人一样站在船尾,反剪双手,一会儿望月凝眸,一会儿俯首长叹,翻卷的浪花如他喧腾的内心,辽阔的大海如他无尽的忧愁……他一直在古代汉语所营造的意境中走来走去,无须酒的添加——或者说,酒是他的药引子,破空而来的激荡之情四溢,使他一下子便进入了戏剧的高潮。或者也可以说,他本质上就是一个怀古的人,一个活在现代的古人——他的诗是,心性和情怀更是。但归根结蒂,他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一点更重要。此乃大风流。
第二辑《日月山》,是歌咏山水之诗,也是面向自然之诗。虽然他的另一本诗集叫《行者》,但我不愿意将他称为“自然诗人”“山水诗人”或“行吟诗人”。他的“开门见山”就像我推门即见我家乡的荒野、大河一样,是上天配给他的地理、人文、自然属性和生活方式,并非他的后天选择和刻意为之。那是他的自然状态,是他寄身于世间的宏廓背景和疆域版图,是他精神底色涵养的过程和结果。他就地取材,像顺手操持的工具。唯如此,他才内心安妥,面容安宁。而他独有的,其实是一种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守信,豪爽,英勇,担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想与光荣。诗酒年华,魏晋风骨,同时兼得。他可以与人对话,也可以山水为友邻。但面对山水时,他表现出来的孤单、孤寂、孤傲、孤绝,只配他的孤胆独自慢慢享用——用东北话说,他“吵吵叭吼”时,表现出的是他与俗世的“短兵相接”。但更多的时候,他是精神世界中“来无影去无踪”的“独行侠”。在清静无为的境况中,他才能够心境宽坦,晾晒羽翼,疗伤,静修。像风一样自由——是感觉不到风那种自由。此乃大自在。
第三辑《安魂曲》,是向内心深处探幽,求得一条顺畅的情感疏瘀通途,反观、自醒、笃定。满目青山滴翠,大路无疆,海天辽阔,但是没有“你”,这一切又是多么虚空——越滴翠、越辽阔,越虚空,从而反衬出他用情至深、至纯。每个人都有软肋、暗伤,都有无法被阳光照到的“死角”。而有些时候,它们恰恰正是生命中沉甸甸的压舱之物,或精神世界中的金薔薇。一生很长,一生又很短。也许“你”是一通碑、一条江、一根草、一只鹰、一个人,或干脆就是慕白自己,但是,总有“麦芒”准确刺中他易感的神经。他表面粗糙如北方田野间耕作的汉子,内心却驻藏着属于南方的细密与深情。他是一个南北兼容的人,是一个融合了山的沉实、水的柔情的人,是一个简单而复合的人,是一个通晓世道人心平衡术的人。
行文到此,我忽然想起我十四五岁时最初接触到的温州人,他们是我家附近做生意的人,卖灯饰的、卖眼镜的、卖西装的。他们与父母在“讨价还价”中竟然成为好朋友,这一事实颠覆了我此前对商人的认知。他们永远不生气,不管你多么无理地砍价。于是,温州的气息混杂在“家”的概念中,他们给予的夜晚的光明、白天的风光与体面,让我很受用。寒冬来临,我们穿着棉袄抱着胛往屋里钻还来不及,他们却只穿着“屁股上拉个口儿”的西服(我爸语),哆哆嗦嗦地在呼啸的北风中照顾生意。再后来,在纵横只有几条街道的呼伦贝尔牙克石市、在悉尼、在家乡盘锦,我都惊讶地看到了温州商会的标匾稳稳地居于城市的显赫位置。哦,他们的智慧、坚韧、和善、包容、吃苦耐劳、开疆拓土,慕白的诗中有没有?答案是肯定的。但是我觉得,他每次“杀出”重围融入人群,都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温热与恩情,重返高洁、清澈的精神领地,并借此使自己不断完善、充盈、饱满,最终完成对山水、人间和生命的审视、确认与崇高礼赞,一次又一次。也许他的诗还不能充分表达他众多情愫的万一,但他前倾的身姿、果断的态度和冲淡的况味,已足够担承起迎面而来的风花雪月与万钧雷霆。这不仅是这个孤单个体的诗学主张,更是他对生命的深度领悟。人生而孤独,做不成巴丹吉林沙漠里的一粒沙、曼德拉山上的一棵树、大滩镇草原上的一朵向日葵,就做包山底的一叶茶吧。微缩山水,深藏纵横海天、兼具仁与智的双重潜能。此乃大气魄。
第四辑《你是庙》,母亲和故土,生命链条上重要的亲人啊,需要他双手合十,供奉于心的庙宇。那个叫包山底的小村,是他最初迎接第一缕阳光的所在,也将是他最后的精神憩园。包山底,这个土腥味儿十足的乳名,是他永远的胎记,是他永远跨不过的“坎儿”。在外面的世界,即使他像狼一样啸叫、厮杀,左冲右突,最后都将缘引血液的呼唤,回到那里。如农耕文明最后的值守者,他虽然身居灯红酒绿的城市之中,但他的心卻在乡野与往昔的岁月中流连、徘徊,无法安宁。只有那里,才是他的“温柔富贵”之乡——在那里,他缩小,永远是初谙世事的孩子;在那里,他父慈母爱,虽粗茶淡饭,却是天下既富且贵的那个人。可是,父母离世后,家已成空巢,无家可归的无力感如内心訇然陷落的塌方,无所依凭,无处疗伤……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罕·帕慕克的作品中无法忽略的一个文化概念叫“呼愁”,土耳其语中有“忧伤”之意。慕白的诗中,乡土与忧伤如影随行,说是“呼愁”并不为过。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也不会把异乡认作故乡”(《李家山》);“种下星星和月亮,为你修一座花园/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填海//道旁树和小草摇曳生姿,落地成佛/风吹渔村,炊烟里住着菩萨”(《花岗渔村记》);“是一个村庄/也是一个墓地//我生在这里/我的父母埋在这里”(《包山底》);“妈妈,如果,还您健康/如果,您不痛,不苦/我甘愿少活十年,或者更多”(《如果》)……携带着包山底的基因,在茫茫人海中秘密潜行,他是自己的前尘往事,也是自己的来世今生。他是锈死的锁钥,紧紧咬住二者之间的生命链条。此乃大情怀。
虽然他的诗像花园中横七竖八的树,荒疏、芜杂,旁逸斜出,有待修剪,但那就是他最本真、最自然的样子,在美颜盛行的风景中,那又是多么稀缺的品质啊!他沉于内心的私语,也是向世界和人间的真情告白。情感奔涌,却又隐忍、克制。“亲人死了,我们还要活下去/要走的路很长,命运苦难/所谓活着,就有许多日子等着虚度”(《寄杨方书》);“远与近,银河虽宽终有度。我将守在这里/垒石为房,画地为牢”(《远和近》)。从表面上看,欢聚时的快乐、挥手时的洒脱都来得容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火焰和坼裂如何巨大,他只有独自强行按下结束键,独自压住内心的汹涌。
另外,他还善于自我调侃、自我解嘲,在插科打诨中,款款深情却昭然若揭。“住在南方/始终找不到北//前前后后/混了数十年/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前半生苦,后半生愁/人生四十五/上不上,下不下/左右还得继续活下去/一个半老东西”(《我》)。乍一看,他是粗砺的、急躁的。然而,非也。这让我想起,我家楼上时常鸡飞狗跳,孩子哭老婆叫。然而,安静的时候,会有呜呜咽咽的曲调隔空传来,应该是箫。在长长的睡眠之后,或落雨的黄昏,窗前的叶片被雨水洗得发亮,百灵在浓荫间鸣叫、欢跳着推送颤抖的枝丫,常常令人凭空生出朦胧的惆怅,如绵延的丝缕,如飘荡的音韵,终于不知被音符拖拽到什么地方去了。慕白的诗,有时就是这样的情怀,让人惦念,放不下。
再则,他擅长化用约定俗成的俗语、口语入诗,改良、翻新以达到精妙之用。“今夜不醉不归,到了黄河,我现出原形/露了马脚,我的心依然不死”(《黄河颂》);“只有你,一个糟糕透顶的老头/还学着古人,醉卧红尘”(《4月24日深夜,温州,送叶坪》);“兰溪埠头,萧山哺头,义乌拳头/三头加六臂,我也没有学会规划自己”(《暮春义乌江别芷父》);“我成不了佛,我心中有铁,但没有屠刀”(《安福寺前》);“茶的生与死,只在一场春雪/满目春山尽白头,人走就凉”(《春中茶园作》)……也有警句,如:“草原现实主义的杰作/只有天空留着它奇异的影子”(《鹰》)。全诗只有这两句,却如马鞭般响亮,空谷回旋。亦有批判精神。如:“廿八都/千年老街/我发现/纤夫/贩卒/游客/原住民/和我一样/没一个是古人”(《古镇》)。再摘抄下去,难免有过度溢美之嫌了。就此打住。
我曾写过一首《有赠:百丈漈瀑布》,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忽然之间,平原起了惊雷/和风暴。天空侧了一下身子/我沿着瑟瑟的陡,小心翼翼地往深里走/却发现——越好的听力,越无用//三梯水系,如三个兄弟/洋洋洒洒的水酒,为志士和夕阳壮行/看哦,竖立的水晶战车,辚辚辗过/峡谷和大地,又深沉了几分……”文成归故里,诗歌传八方。我承认,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想到的正是慕白,他的禀赋、性格和透明的质地,与百丈漈瀑布一模一样。
宋晓杰:生于辽宁盘锦。已出版各类文集二十余部。一级作家,2012—2013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全国散文诗大奖”、首届“紫金·江苏文学期刊—《扬子江》诗刊奖”、三次获得“辽宁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辽宁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