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孝
(苏州大学 中国特色城镇化研究中心,江苏 苏州 215123)
提要: 现代媒介的积极意义不言而喻,但其负面价值同样不可忽视。数十年来,几代西方批判理论家们对媒介异化问题进行了深刻批判。尽管思想各有不同,但在认识论层面,他们都从媒介使用者与媒介载体之间的主客体关系的视角批判媒介客体对主体的操控及由此带来的整体性社会异化。对于媒介主体“我”而言,“我”具有能动性、主动性,本应是媒介操控者,但事实上,“我”却总是陷入媒介文化的异化窠臼中,失去主体性,并被媒介这种技术客体及其背后的支配力量所编码和封存,成为失语的“他者”。媒介文化可以通过巧妙投机给予主体欺骗性的、虚假的媒介权益,但事实上,这并不能让主体真正走出他者之困,相反,只会让其更加失语、失聪,成为意义黑洞和精神无产者。这对我们的警示价值在于,要高度警惕媒介异化,努力构建良性媒介文化。
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发达的媒介时代,麦克卢汉所说的“地球村”在当今媒介时代已然成为现实。我们并不否认媒介技术将这个世界推向了信息时代,而信息时代带来的不仅是信息的获取、交换及使用的丰富性和便利性,更重要的是它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影响着整个“地球村”的文化走向。但任何文化形式都有其发展轨迹和适用限度,超出限度会走向其反面,媒介文化同样如此。许多西方左翼批判理论家们介入这个话题的论争之中,他们告诫人们要批判性地看待现代媒介文化及相伴而生的媒介异化现象,这对生活于现代媒介环绕之中的我们显然具有积极的思想价值。这些批判理论家们观点不尽相同,甚至他们对当下媒介社会的称谓都不尽相同,例如,罗兰·巴特将当下社会称作“神话”的符号社会,鲍德里亚将当下社会称作“内爆”的符码化社会,波兹曼将当下社会称作“媒介隐喻”的娱乐化社会,斯蒂格勒则直接将当下社会称作数字化资本主义或超级工业时代,等等。
尽管如此,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理论主题,那就是,尽管媒介文化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毋庸置疑,但不能忽略其负面价值,媒介异化问题已经成为当代人类的生存境遇危机之一。从主客体二元认识论视角来看,对于媒介的使用主体“我”来说,“我”表面上是一个媒介操控者,应当掌握媒介话语权,但事实上却总是陷入媒介文化的异化窠臼中,被反过来封存和操控,失去主体性,成为失语的“他者”。
在早先的西方“左翼”学者的媒介批判理论中,媒介与大众传媒是资本主义借以异化主体的技术手段。例如法兰克福学派,作为社会批判理论的代表性学派,其批判主题颇为丰富,但由于后工业时代中媒介技术发展迅猛,大众媒介在整体社会运行及人们日常生活中愈发重要,且其负面问题域日益凸显,于是该学派中的重量级成员纷纷将媒介文化批判视作自己的批判主题之一。例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深刻指出,大众传媒已经成为统治阶级愚弄和压迫民众的工具。阿多诺直言,与大众传媒相伴而行、相互捆绑共荣,文化工业已然形成,它们一起成为承载虚假意识形态的直接载体。“说起文化工业的典型的文化产品时,我们不再说它们也是商品,是彻头彻尾的商品。”[1]马尔库塞更直击要害:“如果大众传播工具和谐地而且经常不引人注意地把艺术、政治、宗教和哲学同广告节目混成一体,它们就使得这些文化领域成为它们的公分母——商品形式。”[2]49哈贝马斯更进一步,他把大众传媒视作一种公共领域,它本应发挥公共领域应有的职能,但事实上却发挥着完全相反的作用,它早已被科层权力或资本势力所收编,在其影响下民众的生活世界被工具理性殖民、被科层制与资本所操控。由此一来,“文学公共领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化消费的伪公共领域或私人领域”[3]。或者换句话说,大众的主体世界被大众传媒的客体对象操控了,文化公共性瓦解了。
在符号学批判理论家那里,媒介是资本主义对社会主体进行符号学编码的工具。在马克思哲学中,他将异化批判同拜物教批判结合起来,用它们来批判商品逻辑、资本逻辑及其背后的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关系。“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4]随着时代语境的变迁,后来者试图不断丰富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符号学批判理论家在这一方面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在符号学大师罗兰·巴特的文本中,所有的物品都是一个“神话”或曰符号系统。“神话”是一种意指形式,整个社会正是通过这种意指形式来进行社会操控与意识形态布展,书籍、电影、报告、广告等都是“神话”,都是符号系统。“任何符号学系统都是一种价值系统;不过,神话的消费者把意指当做一种事实系统,神话被当做一种事实系统来阅读,而实际上,它不过是一个符号学系统。”[5]即是说,主体面对媒介客体时,事实上是面对一个个内含着价值意义的符号系统。相对于巴特,列斐伏尔将所有隐含意识形态的介质称作“次体系”,各种各样在场也不在场的“次体系”全面入侵主体的日常生活领域,整个社会遭到全面异化。“每个物品和产品都是双重性的存在,即可见的存在和假装的存在;所有可以被消费的都变成了消费的符号,消费者以符号,以灵巧与财富的符号、幸福与爱的符号为生;符号和意指取代了现实,因而诞生了大量的替代物,大量的变形物,除了令人发晕的旋转的漩涡所创造的幻觉外,什么也没有了。”[6]列斐伏尔的学生鲍德里亚直接将老师与巴特理论升级为“符号的拜物教批判”。他直言当下社会已经是一个符号“内爆”后的媒介社会,在这个符号一统天下的媒介社会中,商品拜物教让位于符号拜物教,后者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异化表现形式。例如名牌产品,人们看重的是其符号价值,而不是使用价值,物品通过其符号学编码对整个社会进行了阶层的编码,整个社会异化为符号统治的媒介社会,主体彻底泯灭于其中,无法自拔。
相比前辈们,当代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更进一步,直接将对主体性问题的批判场域拉向了网络世界和大数据时代。在他看来,网络主体在技术客体面前完全败北,成为数字化乌合之众。在斯蒂格勒那里,网络化时代人与科技的关系被完全重置,这一大胆判断,已经远超法兰克福学派及同时代理论家对科技与人的关系的指认。如果说,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在那个尽管科技日益发展但终究尚未出现互联网的时代,已经开始声讨技术理性至上导致的人的主体性缺失,那么,以斯蒂格勒为代表的网络化新科技时代的哲学家们,则直言基于大数据编码的网络科技,直接将消费者的主体性吞没了。如果说,20世纪中下叶,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警告人们要警惕技术理性至上的危害,警惕启蒙的“辩证法”,到当下时代,网络技术的发展及随之带来的人与技术关系模式的变革,已经催使斯蒂格勒和同时代的思想家们警告人们,技术理性至上的危害已经公然显现,“超级工业社会”早已让主体在与网络媒介的对抗中完全处于下风,尤其在使用网络获取信息或线上购物时,人的主体性决策早已被网络大数据的客体性数据分析完全封存,整个主体世界都被技术客体“系统性愚昧”化了。斯蒂格勒更进一步指认到,在当下网络社会,技术客体的事实霸权使得主体的理论知识丧失,在社会结构层面,这使得整个资本社会中的主体进入“无产阶级化”的第三个阶段即系统化愚昧阶段,在社会心理层面则使得网络主体们陷入数字化乌合之众的境遇中。
尽管几代激进的媒介批判理论家们的思想各不相同,但通过整合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其一,媒介并非中立的技术客体,而是成为一个意识形态场域,成为现代社会中主体生活世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断消解人的主体性,完成了对主体公共领域的入侵。正如哈贝马斯所说,工具理性完成了对主体生活世界的殖民化。
其二,媒介是信息符号的承载者,现代媒介越是发达,信息符号越是充盈于主体的日常生活中,将主体进行符号学的编码,完成对主体的社会学操控。不仅如此,媒介会将整个主体世界内爆为符号社会,符号到处游弋,肤浅且碎片化,将整个世界驱赶向“一种缺乏深度的浅薄”[7]289。在这种浅薄的文化境遇中,媒介呈现的文化产品越多,主体的精神文化生活就越浅薄。
其三,在网络媒体这种新媒介时代,媒介的大数据客体化数字分析封存或隐匿了人的主体性决策与思维能力,媒介社会中的主体走向“系统性愚昧”和“无产阶级化”。正如斯蒂格勒文本中批判的那样,主体性几乎直接沦陷了,“物流与象征符号的混同,也即二者之间的融合,导致了思想的无产阶级化,同时导致了文化的贫瘠”[8]。
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或形式,媒介文化创造出丰富的文化体验模式,不仅为人们提供了可以丰富精神生活的文化选项,而且带来了信息获得的便利性,但其负面化价值不可忽视,它让主体本应高尚的精神生活物质化、庸俗化、异化。最值得警惕的是,媒介文化可以通过巧妙投机,绘制理想化、诗意化的主体精神画卷,给予主体欺骗性的、虚假的媒介自由,让其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消费社会时代,媒介文化与商品消费的信息捆绑及媾和,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这种虚假主体自由。
相比精英时代的文化垄断或少数人的信息占有,当代媒介文化具有更多的信息民主化色彩,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完全敞开的,对任何人开放,且完全遵从自愿原则。从这个角度看,所有主体都是自由的,媒介创造了一种自由的氛围,给予了主体自我操控的权力。然而实际上,正如弗洛姆所言,人们并没有自我选择的自由,而只有“虚假的自由”。表面上看,人们有选择看不看、看什么的自由,但现实中走进影院、打开电视、翻开报纸、登录互联网,看到的只有推送来的节目,这种情况下,主体根本逃不掉被操控的命运,所谓的消息自由只能是“强制性的自由”。在网络消费中更是如此,主体看似可以对多种选项进行对比,但其实都是大数据精确计算后的选项。大数据给予主体信息和选择便利,但只能在规定好的选项中选择,这是真真正正被捆绑的自由。不仅如此,各种媒介文化中充斥着大量煽动性的商业广告和流行口号,在人们原本只是要消遣的文化节目观赏中,无形地植入人的记忆深处,将各种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灌输到主体的无意识层面,使主体失去选择理性而被消费文化所吞噬。
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媒介文化的消费主义色彩一面。每一个人都具有媒介信息自由,从这个角度来说,媒介时代中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至少在消费权利方面是平等的。由于现实中的文化消费者人数众多、需求各有不同,为了满足多元化的文化消费需求,新媒介时代炮制了各种类型的媒介文化供人们消费。一方面,在巴特看来,每一种消费文化都是一个“神话”,它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但也有意地将带有消费旨趣的意识形态灌输给消费者,是资本逻辑背后使所有消费者表面平等的符号载体。另一方面,不同类型的媒介文化对不同消费者进行着社会身份的编码,不同的群体只能消费“属于自己的”文化产品。恰如鲍德里亚所说:“物是一个表征社会意指的承载者,是一种社会和文化等级的承载者。”[9]37例如,电视中的高端化妆品广告,虽然这只是一则广告,但在播出过程中已经对电视机前所有的收看者进行了等级编码,尽管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电视看到广告中昂贵的香水,但其奢华程度已经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并在意识形态深处被嵌入了消费的等级化区分。总之,媒介制造了一种可以公平自由选择的消费环境,却同时通过消费过程将消费者进行社会身份的编码,创造着无尽的不平等。如果真的有平等,那只能是鲍德里亚所说的被编码的平等,或斯蒂格勒所说的主体无产化的平等。
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新媒介时代的文化产品多数明显高于生活。主体在享受这些文化产品时,既能感受到其话题本身的现实性,又明显感知其虚幻夸张,在这种亦真亦假的文化体验中,主体无法实现辨识性切换,久而久之真与假之间失去了界限,主体走向审美迷失,例如好莱坞生产了大量美轮美奂的科幻电影、超级英雄电影,这些电影本身旨在反思和剖析社会危机,倡导积极的价值观,故大多从人类的现实困境如环境污染、科技伦理失范出发,用艺术的手法解构现实、宣扬正义。但这类电影夸张、玄幻,给人感官刺激之余又让人失落、无所适从,观影后总是处在一种现实“失重”状态中。媒介文化对年轻人的影响最为突出,青春期的年轻人成长于波兹曼所说的视觉文化时代,他们更热衷于体验视觉的、立体的媒介信息,他们是真正“娱乐至死”的一代。但与此同时,年轻人知识结构缺乏、理性思维能力不足,很容易在这种虚幻的现实性中迷失自我,最终,在能指与所指间断裂,走向现实的认知分裂。
当今世界,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领域的发展并非一致,各种层次的文化共生共存,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织在一起,媒介文化同样具有多层次性,并与现代、后现代并行不悖地交融而生。一方面,现代性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同一化、标准化,这也是工业社会的基本特征之一。媒介文化同样带有这些特征,文化产品同样遵循福特主义与工业化生产的节奏,批量地生产出来,本雅明称之为文化“可以复制”,例如现代印刷术、广播电视等。当然,这种文化复制带来海量媒介信息,满足了当代人的信息需求。另一方面,如果说传统媒介文化具有现代性色彩,那么,新媒介文化则具有强烈的后现代色彩。后现代倡导多元化、去同一化,新媒介文化比传统媒介文化更为丰富多元,更提倡文化个性的塑造与表达,例如互联网带来的信息多样性与便利性无与伦比。当倡导同一化的现代性与倡导多元化的后现代性毫不违和地交织于同一种文化语境中时,同一化似乎多样化了,多样化却更似同一化了,当下媒介文化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式的文化杂糅。在这样一种“混合媒介”语境中,主体似乎充满信息自由和选择空间,可以随意选择任何种类的信息。但事实上,信息种类看似繁多、各不相同、个性十足,实则大同小异,甚至相互抄袭剽窃,没有本质的差异。也正如今天各种各样娱乐节目、各形各色的明星,看似个性十足,实则并无差异,毫无真正的艺术个性可言。媒介主体在这样的信息环绕之中,表面上获取了更丰富的信息,实则只是信息的反复叠加,且在此过程中丧失了个性选择,走向了信息“扁平化”。
媒介塑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并在之后的不断发展中将其与现实世界进一步融合,逐渐打破真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由此一来,在与虚拟世界的对话中,对话主体往往认为自己是在场的。这种在场的临在感在今日新媒介技术的支撑下,正变得越来越逼真、切实。一方面,表面上看,主体与虚拟世界的对话应该是精神层面的,事实上,主体与虚拟世界的对话与融合,是通过物质作为纽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通过物化的精神交流来实现。例如,观看当前流行的各种相亲节目、购物节目、饮食节目,看似主体只是在观摩客体文本,两者进行伽达默尔所说的“视域融合”式对话,实际上,这种对话基于节目中特定的物质产品作为基本载体和信息承担着。与其说是主体与客体间的精神对话,不如说是两者的物欲化链接。这种情况下,所谓主体参与到客体世界的临在感,事实上并非真正的在场,而恰恰是一种精神的缺场。另一方面,主体看似参与媒介客体推送的虚拟空间中,例如浏览当前流行的各种短视频社交软件,但事实上,主体所到之处,只是该社交软件根据大数据推送为你拟定好的信息空间,主体并不能真正随性地到达想去之处。斯蒂格勒批评到,网络时代主体可以通过简单的手指点击来实现上网,立马“游弋于”网络世界,但事实上,游弋于网络世界并非真正的在场,反而是一种主体的缺场,因为主体正在被客体化的大数据或网络信息封存起来,成为一个失聪者。
从理论上讲,相比传统的媒介载体,现代媒介文化语境中,主体的文化体验具有更多的可选性和便利性,例如互联网的使用使主体与媒介客体的对话更丰富了,主体更具主动权。但事实上,相比传统媒介,主体在现代媒介场域中更容易沉默、失语。用鲍德里亚的话说,在后现代媒介文化中,虽然各种话语在大众中流传,但意义全部都曲解了,最终的话语都成为空洞的符号,大众就像一个黑洞,有意义的符号无法从这个黑洞中流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大众都是沉默的,是“沉默的大多数”。用斯蒂格勒的话说,主体在高度数据化运算、光速传播的新媒介客体面前,完全丧失了理论认知能力和判断力,成为精神上的无产者。不论是“沉默的大多数”,还是精神上的无产者,作为媒介文化窠臼中的被操控着的“我”,都失去了主体性,成为没有了自我的“他者”。
在詹姆逊看来,当下是后现代主义时代,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区别就在于,现代主义的核心要素是时间,而后现代主义的核心要素是空间。在后现代时代,时间观念消逝,历史感丧失,人们只对当下的体验更为清晰,时间感消逝造成了语言意指系统的断裂,即所指、能指与指涉物之间的关系断裂了,用拉康的话说,造成了表意锁链的断裂,精神分裂了。表面上看,每一个主体都在媒介文化中受益,都可以很容易地接触和体验各种媒介文化,似乎主体在与媒体的对话中,既体验了媒介客体,又在体验中获得精神满足。事实上,随着整个信息世界的“外爆”和“内爆”,整个社会符号化,人们无法在媒介场域中清楚地区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即导致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断裂了,精神也就分裂了。詹姆逊认为:“我希望在此勾勒新的后现代主义,……我将只限于对其中两个显著特色的描述,我把它们成为剽窃和精神分裂。”[7]399事实上,当下新媒介依托的科技手段越来越先进,主体与媒介客体的信息交互模式愈加符号化,这进一步导致了符号世界中所指与能指的断裂,加重着主体的精神分裂。
现代媒介在信息丰富程度上远超传统的媒介,因而更具吸引力和观赏性,但同时也更具欺骗性与压迫性,使得受众更乐于一味接受而不是乐于反思。“接收即接受”,是现代媒介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人们接受信息由系统化、审慎化向碎片化、随意化、非理性化转变,以往反思式接受信息模式向无思考地直接接受信息模式转向。类似于哈贝马斯在批判大众文化时所说,人们以往参加学术沙龙时抱着批判性的态度参与其中,而体验当下大众文化时则是盲目且随遇而安、毫无反思精神。也正如鲍德里亚和詹姆逊所说,当前人们进入一个碎片化、剽窃化的媒介文化时代,这个时代中,“‘拼凑’(pastiche)作为创作方法,几乎是无所不在的,雄踞了一切的艺术实践”[7]450。在波兹曼看来,新媒介时代中图像文本占有压倒性地位,各种媒介都努力向图像符号靠近,图像文本成为这个时代的元媒介。对美轮美奂的图像符号,人们更多的是沉浸于其表演艺术和形式之中,一味欣赏和接受,而不像阅读传统文本那样去积极思考和反思。接下来出现了恶性循环:新媒介为了迎合人们对它的接受和享受,反过来将其文化节目制作的更“浅显易懂”,甚至更庸俗化。就像本雅明批判的那样,在艺术可以复制的时代,艺术变得愈加浅薄化和批量化,失去了自身的规定性,走向了庸俗化。斯蒂格勒对主体媒介理性缺失的批判更直接,他直言在大数据时代,一切信息都是网络精确化计算后的针对性推送,主体干脆思考都不需要了,媒介客体直接掏空了主体的理论认知能力,使其完全失去主动性。不仅如此,这还会成为一个恶性循环,主体获得的信息越多,反而越趋于迷昧。
马尔库塞曾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与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相结合,来批判消费异化问题。他认为,消费社会给予人们虚假的“物欲”满足,使得人们沉醉其中而丢失了真正的精神需求即“爱欲”,这使得现代社会中的人成为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对消费异化的批判完全适用于媒介异化问题,况且现代媒介与消费压根无法分割,例如网络购物是两者最贴切的完美结合。网络购物可以满足人们低层次的物质需求,甚至可以实现一些人的精神文化体验,同时可以充当一种心理逃避机制,让人们在繁重的社会压力下,得到发泄和部分欲望的满足,但这是一种虚假的、被动的需求和快乐。媒介强大的信息传输力催生和放大了主体的欲望,并将其塑造成整体的社会性常态。但一方面,像马尔库塞指认的那样,欲望不同于真正的精神追求,商品逻辑会通过满足人们的欲望即虚假精神需求(即“那些在个人的压抑中由特殊的社会利益强加给个人的需求”[2]6),来消磨人们的主体意识,得到一种虚假的满足和情感,事实上,人们反而压抑和失去了真正的精神追求。换言之,“爱”通过“欲”获得了虚假的满足,最终,主体并没有真正选择的权利,而成为一味顺从的单向度的人。另一方面,尽管人们享受到物欲带来的乐趣,但这是一种被操控的乐趣,一种使得人们集体智力不断下降的低层次的快乐。在媒介时代这种被操控的物欲尤其明显。波兹曼在其名著《娱乐至死》中曾有类似的概括:“在这里,一切公共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和商业等等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10]在媒介文化的物欲操控中,人们拼命娱乐,集体智力和审美品位不断降低,成为没有自我的“他者”。
鲍德里亚的《物体系》一书中指出,整个社会由不同的物品系统组成,在消费社会时代,物品走向功能的零度化,物品系统成为符号系统。在接下来的著作尤其《象征交换与死亡》等著作中,鲍德里亚将这一观点推演到极致,他在老师列斐伏尔的“次体系”和巴特“神话”范畴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社会符号化的思想。在他看来,整个世界符号化了,生活世界被抽空了现实性而只剩下到处飘荡着的各种符码。从他的理论出发走下去,可以得知,随着网络文化的纵深发展,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失去了界限,两者“内爆”为一个统一的符码化整体。审美标准也由此由现实中的实存性审美走向虚拟的符号学审美,这同一化和单一化了人类的审美标准,总体而言是一种审美的退化乃至零度化。换句话说,作为媒介使用者的主体,其审美情趣退化,主体已分辨不清自己所恋之物究竟是物还是符号,是现实存在的还是虚拟的。甚至于,符号化世界中的拜物教也由曾经的商品拜物教延展到媒介时代的符号拜物教。“拜物教所揭示的并非对实体(物或主体)的倾注,而是对符码的倾注,符码控制物和主体,让它们顺从于它,并将它们抽象化处理了。”[9]92也就是说,“拜物教事实上与符号—物联系在一起,这之中物被抽空了其实体与历史,被缩减为一种差异的记号和整个差异体系的缩影”[9]93。总之,此时的媒介主体丧失了审美情趣,已无法正常认知媒介信息。哈贝马斯提醒人们,缺乏理性审美情趣,容易使主体沉醉于庸俗的大众文化之中,失去审美力和批判性,成为缺乏“认知”能力的人。这意味着,主体在符码化的媒介时代失聪了,失去了审美能力,成为“不懂美”的人。
上述批判理论家们的媒介异化批判理论,为我们提供了反思的视角和方法。事实上,在批判之余,他们也曾尝试为当代人提出祛除异化的药方,但总体而言,批判有余而建设性不足,充满乌托邦色彩,甚至走向犬儒主义。例如,阿多诺、哈贝马斯等人曾警示人们在享受现代媒介技术的便利之余,警惕技术理性带来的负面社会价值,后者甚至将现代科技置放于意识形态界域中剖析其带来的各种可能性危害,并告诫人们警惕它对文化公共领域的毁灭性破坏。但最终这些理论尝试充满批判精神,却缺乏现实操作性,更毋宁去彻底革命现实。
詹姆逊从后现代的视角批判了媒介或信息社会中的文化浅薄与精神断裂,告知人们从文化性的视角来反思和反噬媒介时代的异化病症,即反思“一般所谓的‘主体之死’”[7]402。但如何真正消解媒介异化的时代性之痛,他也无法给出有效药方。
相比而言,鲍德里亚与斯蒂格勒的符码化或数字化革命思想,更具爆发力,为现代媒介异化提供了大胆且慎重的治理药剂,颇值得玩味。虽然作为后现代理论家的鲍德里亚与作为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家的斯蒂格勒,在理论研究的问题域与方法论方面均有较大的差异,但媒介批判理论家的共同身份,使得二人在很多问题上具有显著的理论共通性。
第一,媒介时代的基本特征是内爆及社会熵的增加,这使得媒介主体在认识论层面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并被“无产阶级化”。相比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主义对整个世界的外爆式殖民化浪潮,数字资本主义采用了内爆的殖民方式来俘获大众。媒介内爆后,不同事物、不同领域之间的界限不断消退,整个社会被符码同一化,社会熵由此不断增加,整个世界成为一个个符号化客体的集合。在这个符码独占一切的客体世界面前,作为媒介主体的大众越发被内卷为客体世界的一部分,逐渐丢掉认知能力,在媒介的符码或信息推送操控下,成为“知识废人”。这是一种认识论上的悖论,表面上,媒介时代的信息如此丰富、多元,媒介主体理应可以在这种信息享用中汲取知识,但恰恰相反,大数据聪明地识别了每个人的认知兴趣,用高频计算机演算出每个媒介主体的“信息爱好”并用光速传输精准地推送给他,因此主体不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批判性反思,等着接受“最有用的信息”就行了。由此一来,主体势必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或知识上的无产者。
第二,只有对媒介世界进行断裂式的符号化、数字化革命,才能打破意义黑洞,解救媒介主体。鲍德里亚将资本主义社会划分为三个“仿象”阶段,即资本主义早期阶段、工业化阶段与符码统治下的仿真时代。第三级仿真时代中,媒介带给大众超真实的虚拟化、符码化体验,大众作为媒介主体,常常乐在其中,但终究只是意义黑洞。因此,在符码化时代首先要进行符码化革命,要用符号拜物教批判替代商品拜物教批判,用符号学的意指关系批判来取代商品的交换价值批判,“这是劳动的终结、生产的终结、政治经济学的终结”[11]。斯蒂格勒的论点与鲍德里亚异曲同工,他认为当代资本主义已经步入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传统的工业模型正受到数字资本主义的挑战。媒介主体被手机、电脑等数字终端定位与操纵着,形成了新的“人类记忆”,他们被各种复杂的软件系统、大数据运算所重新塑造,永远无法离开媒体的技术体系而生活,成为“社会肌体”中的某一个器官,或被编码后的一个个“齿轮”。因此,要进行数字化革命,将媒介主体由“人类纪”推进到“逆人类纪”的进程中。
第三,数字化革命无法解救媒介主体,它算得上是一种新的政治经济学革命,但在完全不改变经济基础与社会形态的基础上,这种新的政治经济学革命只能是犬儒的。鲍德里亚将基于符码化批判的新政治经济学称作“价值的碎形阶段”,是对商品逻辑与符号逻辑的双重超越。斯蒂格勒主张要进行编码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要通过文化实践,从认识论层面来扭转媒介社会对主体的异化。后者曾在法国组织集合不同社会背景的人士诸如工程师、哲学家或经济学家们,一道探寻一种新的媒介生活环境,通过实践化的数字化革命来改变数字资本主义。他在巴黎蓬皮杜中心成立了一家非营利组织,研发出不少关于合作和对话的主题软件,运用这些软件或网络手段,推动网络平台中的沟通与对话。事实上,他想通过对资本主义的数字化革命,进行“知识共产主义”探索的实践尝试。有点类似与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斯蒂格勒最终寻求从改进社会交往、提升认知兴趣的视角,来推动媒介时代的主体革命。也因此,与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一样,这种社会学式的社会建构模型,充满乌托邦色彩,虽然看起来无比绚烂,但终究只是要在现有社会肌体中进行理想化修补,在不改变经济基础的基础上,只是对文化上层建筑进行些许的“内部调试”,是无法真正改变这个社会的总体样态的。事实也确实表明,符码化革命无法真正将媒介主体从“他者化”境遇中救赎出来。鲍德里亚用黑洞和沉默来比拟符码化世界的社会病痛,但最后求助于返古主义的“象征性交换”及诗意化的“死亡”来解决问题。斯蒂格勒与鲍德里亚殊途同归,同样陷入巴塔耶式返古主义,与此同时,他主张塑造新型的数字化认识论模式及新型的“集体—个人”关系,从而将数字化的技术毒药转化为自身包含的解药。不管鲍德里亚还是斯蒂格勒,其符码化革命最终只能是犬儒的、乌托邦式的。
尽管没有可行的药方,但这些批判理论家们为我们诊断了社会病症,这为我们批判性看待媒介文化及媒介生活模式提供了有益的理论视角。只有批判性地看待媒介异化现象,才能更好地发展媒介文化,使其真正成为主体丰富自身精神世界的文化载体,让主体成为原本应是的主体,而不是事实上被精神孤立的“他者”。
从发展水平上来讲,今日中国的信息化程度并不逊色于西方发达国家,至少从网民数量而言,中国的网民已达十亿之多,中国已成为当今世界最大的网络肌体。也正因此,如何合理地引导中国的网络发展,警惕媒介异化,早已不只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也已成为一个重大的意识形态问题。例如媒介的严重商业化趋向,显而易见,它已带来不少社会问题。曾几何时,一些网络终端或者新媒体类企业,会推出一些网络促销,这为大众带来了实惠,得到了大众的认可。但一旦商业机构尝到了媒介促销的甜头,它们的媒介化商业洗脑、媒介化消费绑架,便再也停不下来。例如,早在十几年前,年轻人根据数字形象,在网络上自嘲式将11月11日称作所谓的“光棍节”,但随之这一青年亚文化现象即被媒介裹挟为商业化行为,文化行为蜕变为赤裸裸的经济行为,商家用之进行经济宣传,将其“演化为”一个重要的消费节。在此之后,不仅所有商家全部跟进,而且它们联手,在网络中炮制出越来越多的所谓“节日”,如“双十二购物节”“元旦购物节”等。媒介购物的虚拟化、无纸币化,使得一些缺乏媒介理性的年轻人,在一夜之间就花费巨大,甚至衍生出所谓的“剁手文化”。可以说,非理性化网络消费,已经成为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尤其对青少年而言,这是一个很坏的消费示范。媒介商业化的影响不限于此,还隐匿着意识形态治理难题。众所周知,所谓信息化时代,全球最富裕的资本家几乎清一色的都与网络媒体相关。在网络世界中,信息被几何级生产与病毒式传播,掌控网络就等于掌控了信息的生产与传播。当商业操控者与“信息管理员”合二为一后,作为媒介主体的大众,便失去了与其对话和博弈的能力,甚至于,政府也很难对其进行有效的意识形态化管制。在这种情况下,主体只会更加失语、更加“他者化”。
还要警惕斯蒂格勒所说的知识的无产阶级化。例如大数据在短视频、自媒体上的应用,将主体的信息筛选极大地简便化,带给媒介主体信息享用的极大便利性,但与此同时,强大的大数据推送,事实上也会带来信息阻隔化,将媒介主体困囿于特定信息类型之中,久而久之丧失了真正的信息占有权。最大的危害在于斯蒂格勒所说的知识的无产化、理性反思能力的退化,事实上这个问题早已成为了现实难题。例如一些年轻人沉迷于网络游戏,他只要接触网络,看到的全部都是网络游戏或者是相关推送,年轻人似乎被虚拟的游戏世界包围了,其信息世界被限定于游戏玩乐之中,无法自拔。网络媒介原本是年轻人获取有益信息,增长知识和见识的途径,现在却变成了被操控的手段,年轻人失去了信息选择的主体性,成为商业游戏编码下的他者化猎物。所以一定要警惕媒介异化,构建良性媒介文化,为媒介主体创造良性、和谐的生存空间,让主体始终是主体,而不是失语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