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战争:中共武装行军问题研究(1927—1945)*

2022-02-04 03:20:30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行军冀中新四军

徐 进

中国革命的常态是敌强我弱。具体来说,中共面对国民党或日本等对手,其武器装备乃至机械化程度都远不及对方,故在行军与作战时要特别注意利用时间等因素,最典型的两种类型就是夜行夜战与急行军。中共在武装斗争过程中特别注重以高机动性克敌制胜,并曾喊出“一切的‘走’都是为着‘打’”的口号。①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1936年12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编:《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751页。

目前学界对抗战时期中共武装的行军关注较少,且近来研究主要从日常生活史的角度切入,如有学者关注到根据地物资匮乏给行军带来的诸多困难②黄道炫:《中共抗日根据地的日常生活》,《抗日战争研究》2020年第1期。,另有学者更有针对性地探讨了八路军的日常卫生与保持行军力的关系。①宋弘:《全面抗战时期华北八路军士兵的日常卫生》,《抗日战争研究》2019年第3期。而具体的行军模式与军事考量则未得到充分关注,故这一问题仍值得进一步剖析。此外,中共革命在思想观念上具有较强的连续性,抗战时期八路军的行军策略很大程度上继承自红军时期的经验,因此有必要将这两个时期视为一个整体来考察。

有鉴于此,笔者选取中共武装中具有代表性且关系紧密的红军与八路军作为研究对象,考察其如何利用夜晚与速度等时间因素开展对敌斗争,进而探讨时间因素与战争胜败的关系。此外,还希望从更为微观、具体的视角解读中共武装的军事行动逻辑,以回应党史文献中对中共武装军事问题的既有论断,丰富学界对中共革命武装斗争方式的认识。本文主要聚焦于时间因素,至于地理环境等空间因素,因牵涉甚广难以归纳,且笔者已有另文专门探讨,故在此不再涉及。

一、时间与战争:夜行夜战

中国革命的常态为敌强我弱,故中共武装特别注重利用夜间因素制约对手,令其武器装备上的优势无法发挥。红军战史上夜行夜战的著名战例颇多。1931年8月第三次反“围剿”期间,红军能够成功跳出国民党军包围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夜行能力强。李志民曾回忆道:此时红军主力被东、南、北三面国民党军十二个师所包围,西面则是赣江,其空隙处仅有四十里,且白天国民党军飞机不断扫射轰炸。故红军决定夜间穿越,并对此次夜行进行严密部署:“一切能够发光、反光的东西都要荫蔽好、伪装好:白铁皮做的油桶用烟熏黑,白马穿上伪装衣;一切能发响声的用具,象铁锹、锅铲,都要用巾包好。同时,要严格行军纪律,不准讲话,不准咳嗽,不准吹号、吹哨子;前后联络用扎在左臂的白毛布作识别;不准设路标,碰到岔道一律用标兵……”。②李志民:《李志民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第159—161页。

作为国内战争的长期对手,国民党军深刻地认识到中共长于夜战的特点。1933年12月,在第五次“围剿”初期作战告一段落后,蒋介石总结战争经验,认为红军“来袭击我们,差不多每次都是下午,尤其是下午六点钟以后……我们对付他最稳当的办法,就是尽早到达宿营地切实准备,使他无隙可乘,不敢来犯”。因此,蒋制定了国民党军的两条行军原则:“每日以三十里至四十里为原则”;“下午二时以前全部到达预定的宿营地点,迅即集结宿营。二时以后,不得继续行军”。③蒋介石:《为闽变对讨逆军训话——说明讨逆剿匪致胜的要诀》,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1卷,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编印,第633页。该原则确有军事上的合理性。1934年3月,陈诚从俘虏处获得情报:红六师常“在夜间三时半吃饭完毕登山”,以此隐蔽行踪。④《陈诚致蒋中正顾祝同电》(1934年3月8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300-00015-385。毫无疑问,这些来自对手方的观察最能说明红军在实战中的夜行军能力。

上述案例说明,红军自反“围剿”之始就善于利用夜行规避国民党军的侦察与追击,但是夜战技巧的掌握也经历了一个不断摸索和艰苦训练的过程。1934年第五次反“围剿”期间,国民党军使用筑堡战术,其具体做法是:“每次前进只派少数兵力,每次都没有出其后面堡垒、机枪火力射界之外三五百米达,或六七百米达,即停止做堡垒”。而如果红军占领高地等有利地形,国民党军便将进攻时间放在黄昏前一二小时,以炮火和飞机猛烈轰炸,一旦夺取阵地,便趁夜色筑起碉堡。此时红军欲反攻但因“天已黑而感动作之不便”,只得坐视国民党军碉堡步步推进。为此,林彪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军如熟练夜战是不怕它这一着的,我们是应提高夜间技术来战胜他这个手段。”①《林彪关于作战指挥和战略战术问题给中革军委的信》(1934年4月3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军事系统》第13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267—3268页。同一时期周恩来亦注意到尽管红军的主要作战方式还是运动战,但是战场形势已经迫使红军进行堡垒战、阵地战与夜间战斗。他提倡夜间战斗,并呼吁“像过去井冈山时代学习爬山一样经常演习,要使夜间动作成为红军的特长”。②周恩来:《一切政治工作为着前线上的胜利》(1934年2月7日),刘武生编:《周恩来军事文选》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22—323页。

抗战时期面对武器更加精良的日军,中共武装更须扬长避短,充分运用季节、天气等自然因素,使敌人现代化武器无法发挥效用,此时夜行夜战的优势便得以凸显。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颇有见地地指出:“使用现代高级武器,结构庞大而复杂的兵团,受到时间季节变化的影响较大”;反之,低级武器,使用便捷,战斗部队编制简单,时间季节都能将就。而运用得当,“在天昏地暗的时候,更能发挥其效能”。这一时期中共发展战略从山地扩展至平原,而平原作战无法依靠山地等有利地形,就更需要发挥夜行夜战特长。吕正操强调:“平原游击战争的特殊性是依靠黑夜和夏秋两季打天下。白天和冬春两季是便于敌人逞凶的时候。要想坚持平原游击战争,就必须在夜间和夏秋两季取胜于敌,打下胜利的根基,才能取得全月全年的胜利,而坚持下去。”③吕正操:《从冀中区的经验谈平原游击战争》(1939年9月25日),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研究会编:《冀中人民抗日斗争文集》第5卷,北京:航空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1583、1584页。

有鉴于此,中共武装特别重视夜行夜战,并自觉锤炼这一打法。吕正操就特别号召平原游击队必须着重锻炼夜生活,特别训练夜间动作,养成夜生活和暑天生活的习惯,而不以为苦。需要注意的是,尽管红军时期已打下了基础,但是中共武装在抗战全面爆发后迅猛发展,而新兵普遍缺乏夜行夜战的经验。例如在延安学习的高鲁曾讲到自己起初对为何要夜行懵懂无知,但在军事政治课上学习了游击战术后,才明白夜行的军事目的。④理京、理红整理:《高鲁日记》(1939年8月2日),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页。因此,中共有必要通过教学与演练进一步强化夜间动作。

以八路军一二〇师教导团为例。1937年初该团成立,旨在培训军事人才。随着全面抗战爆发,教导团的重心转向学习对日作战经验,而夜战是其必要科目。1938年,一二〇师首长针对“当前夜间动作不熟练,通信联络不好,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指挥掌握差”这一问题,指示正在进行为期6个月军事教育的教导团:“特别注意夜间战术动作,每周要进行两次”。⑤本书编辑组整理:《独臂上将彭绍辉日记》上(1938年8月24日),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78—179页。除去课堂教育之外,还需要进行大量演习,既能通过此举接近实战效果,又可发现问题加以解决。同年11月中旬,彭绍辉所在的一二〇师教导队训练以夜战动作为主,并举行大规模的夜间演习,期间发现大量问题,逐一改进,部队夜行夜战能力得到显著提升。⑥本书编辑组整理:《独臂上将彭绍辉日记》上(1938年11月12日),第203页。

战争中的双方都希望侦知对方部队的行踪,而夜间动作的优点就在于使对方无法捕捉己方的行动方向。据高鲁回忆,1938年夏季在中共领导下的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经常在夜间转移,甚至有“一连10多天的夜行军”,“第二天黄昏又走,到天亮才驻扎下来,过了两天,又转移”。如此往复,不仅日军不清楚其动向,即使是八路军士兵事先也不知道部队的行动目标。①理京、理红整理:《高鲁日记》(1939年8月2日),第17页。1940年9月程子华也曾提到冀中八路军行军时间一般在夜间,有时被迫才在白天行军。②《程子华在冀中军区第三次政治工作会议上的报告(节录)》(1940年9月),中共河北省党史研究室编:《冀中历史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第261页。

因此,熟练掌握夜间行军动作的八路军能够神出鬼没地对日军发动奇袭。1938年4月,日军九路围攻晋东南,企图在辽县、榆社、武乡一带消灭八路军主力,八路军一二九师凭借夜行优势与之周旋。期间八路军“几次行军,离(开)敌人都很近,敌人还是一无所知”。③八路军政治部:《粉碎敌人九路围攻晋东南的经过》(1938年5月),山西省档案馆编:《太行党史资料汇编》(一),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01页。1940年八路军发动百团大战,其最偏爱的战术亦是选择在夜间隐秘而迅速地袭击日军。需要注意的是,中共部队因武器与技术劣势,故强调袭击时应隐蔽接敌并迅速进入短兵相博,此种战法在夜间效果最佳,还可以节省弹药。例如晋察冀军区在8月第一阶段作战中,一分区三团奇袭井陉新矿,借助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进至敌人卧房,日军才如梦方醒,只得赤裸仓惶应战;第十九团在夜间进攻并烧毁移穰车站,战斗全程仅仅消耗十八粒子弹。④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晋察冀军区百团大战总结报告(摘要)》(1941年1月2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6册),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393页。这类夜袭不仅可以缩小八路军在武器装备上的劣势,还可以降低自身的伤亡。

然而黑夜也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敌方有所防备,则夜战的隐秘性和突然性就会大打折扣,反而会影响己方攻坚部队的协同运动和炮击精度,甚至数百发炮弹竟无一发命中。因此中共主张将进攻时间放在黄昏,因为即便第一波进攻受挫,也可以利用夜色掩护工兵破袭。⑤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晋察冀军区百团大战总结报告(摘要)》(1941年1月26日),《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393页。

夜间作战虽然有隐蔽、高效和安全等优点,但也面临指挥不易、联络不足、疲劳恐慌等困难,不过对于组织、应变和学习能力强的中共武装而言,这绝非难以克服。1938年粟裕总结游击战法,特别指出夜间作战的一大难处是保持联络,故其要求“于事先有精密的计划”,还须提前规定“各部之动作及联络记号,以收协同之效”。⑥粟裕:《游击战术讲授提纲》(1938年1月)《粟裕军事文选》,北京:解放军出版社,第10页。中共的行军规定对夜行做了专门的安排:白天行军考虑防空,故需保持几十米乃至百米的间隔,而夜行军则需缩短距离,甚至强调士兵要“一个跟一个”,行军途中“眼前视、不下视,不打瞌睡”;夜间维持联络主要依靠“标兵、黑白旗、路标”,而“放路标、收路标、命令、通报都要保密”。⑦本书编辑组整理:《独臂上将彭绍辉日记》上(1938年12月12日、25日),第208、221页。1938年晋西北的肖克亦提到夜战部队通讯联络必须“确实而灵敏”:讯号枪适用于通报总攻、总退或占领等全盘行动,各班联络则用小白旗;各集团(营、连、排)还应派出自己的侦察组,以保障彼此之间不失联络。⑧肖克:《我们在晋西北与敌人作战的经验》(1938年7月),中共吕梁地委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编:《晋绥根据地资料选编》(第1集),1983年版,第313—314页。

需要注意的是,夜间行军亦须借助月光、星光等自然光线。若遇恶劣天气,或夜色过于黑暗,则行进中的军队难以保持队形、识别道路、相互联络,其后果便是行军速度大大降低。1938年6月20日,陈赓指挥一二九师771、772团夜袭观台镇日军,进攻时间定于24时。但部队行至丁冶村时天已全黑,视野太差且路况不良,军队行动缓慢,10里地竟然走了四个小时,无法在预定时间内到达位置,故进攻只得延后。①《陈赓日记》(1938年6月20日),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3年,第119—120页。又如1941月1月皖南事变,“正值月令下旬,天黑无月,星光也少,真是黑如锅底,伸手不见五指”,故新四军所擅长的夜行夜战优势无从发挥。②岳星明:《有关“皖南事变”反动阴谋的回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40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63年,第112页。

除此之外,对于行军作战中的军队来说,疲劳和恐慌大为不利。夜行毕竟违反人的正常作息规律,加之中共行军强度大,长时间连续夜行难免使军队过于疲惫。刚开始练习夜行军的高鲁曾感叹道:“夜晚不如白天好走路,同样的路程,夜行军容易疲劳。一连好几天不用打开背包,就和衣而睡了。”③理京、理红整理:《高鲁日记》(1937年8月4日),第18页。1942年田家会战斗中八路军一副团长总结战斗经验时亦指出:“夜行军多,天气又不好,连续几天作战极为疲乏,有些战士在战场上睡着了,喊也醒不来。不让战士睡不行,一睡了有了情况就难以应付,突然醒来后又乱闯碰。”④理京、理红整理:《高鲁日记》(1942年6月1日),第253页。军队如若夜间行至不熟悉的地形,加之视野极差,容易迷失道路。在此情况下,夜战部队必须处于神经紧张状态,极易造成恐慌,“偶有些小意外或警报,便足以破坏秩序及惊扰”。因此,曾任教于汤池训练班、对游击战术研究颇深的潘怡如曾指出:为了防止意外及破坏隐蔽,夜间行军时,“步枪不应装填子弹,以免不意间之走火”。⑤潘怡如:《游击战争的政略与战术》,上海图书馆藏,第51—52页。

此外,在夜间行军过程中,有时犬吠等偶然却不可避免的因素,也会对行军作战产生一定影响。行进中的军队如遇犬吠连绵,不仅会影响部队互相联系以及获知实时情况,还容易吵醒敌军,使隐蔽行军功亏一篑。1940年,冀中的孙志远曾提到:“夜间,一有行动,狗就叫。它妨害部队的夜间行军,暴露我军企图,无形中向敌人报告我行动的消息,特别在敌人据点较近地方,更是这样”。为此,冀中军区曾掀起声势浩大的“打狗运动”,既保证了夜间行军的隐蔽性,还节约了粮食,而狗皮亦可作为大衣原料,收一举三得之效。⑥孙志远:《冀中平原上的抗日斗争》(1940年8月),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研究会编:《冀中人民抗日斗争文集》第1卷,北京:航空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24页。

然而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再细致的原则也难免存在不适用的情况,更何况战术只有经历实战淬炼才能被真正掌握,八路军夜战过程中仍不免出现各类问题。1939年1月15日,彭绍辉所在的120师教导团夜间通过由日军重火力严密防控的平汉铁路,就出现乱传命令乃至传出谣言的现象,对军事指挥产生了极为不利的妨碍作用。为此特地召开会议查明原因,并进行教育。⑦本书编辑组整理:《独臂上将彭绍辉日记》上(1939年1月15、18日),第232、233页。

战争犹如高手博弈,战术运用变动不居。日军与中共交战时亦采用夜战战术。1938年10月,新四军的赖传珠注意到日军向我进攻时,采用“昼伏夜出”的战术,二团因此受到伏击。⑧赖传珠:《赖传珠日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37页。1940年,新四军总结津浦路东反“扫荡”战役中敌我战术时亦提到:日军“惯用夜间运动包围,拂晓袭击”;相较之下,我军“夜间动作不熟练、不沉着、不静肃”,如某部袭击竹镇时,误令营长吹号,招致日军集中火力进攻,指挥部直属部队夜行期间随便暴露目标番号等等。①《津浦路东反日伪“扫荡”总结》(1940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四军文献》(1),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版,第450—454页。

针对中共的频繁夜袭,日伪不再机械、被动地增援,而是选择在中共军队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设伏。1942年8月,新四军第十九团二营夜袭淮海大兴庄,日伪步骑二三百人尾随其后,另走弯路绕到新四军必经之路的两侧埋伏,待新四军经过即以猛烈火力突然袭击;同年,第二十九团主力夜袭新安镇西北之小李集,以小部兵力牵制大拐圩之增援,不料大拐圩之敌不正面增援,而是绕路进到我军撤退之路上埋伏。除此之外,日伪还采用围点打援的战法,以少量兵力驻守据点,吸引新四军夜袭,而将主力埋伏于四周。为了应对日伪夜间反袭,黄克诚提出对夜袭目标要严加保密,袭击前派便衣搜索、监视据点四周之敌,分兵埋伏于敌军可能绕袭的道路,转移时先向假方向再折返原方向,以之迷惑敌人。正如黄克诚所言:“我军游击战的发展与进步,敌人,亦是随着发展进步的”。②黄克诚:《怎样对付日伪军的夜间反袭》(1942年9月1日),黄克诚著:《黄克诚军事文选》,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第193—195页。针对敌军的反夜袭,中共不断改进夜战战术,予以反制,保证了战争的胜利。

夜行夜战是中共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发展出的特殊战法。红军时期,中共有意识地将其训练为战术专长,并在抗战时期予以日军沉重打击。但对于军事行动而言黑夜亦是一把双刃剑,夜间行军存在联络不畅、行军速度缓慢、易产生疲劳和恐慌等问题。为了充分发挥夜战击敌之长,中共武装规范战术细则,加强演练,及时总结,灵活变通战术并不断改进。这是中共高超组织力、适应力的又一明证。

二、速度、辎重与规模:急行军的养成与限制

相较于其他军事力量,中共武装的一大特色就是行动迅速、敏捷。对于中共武装来说,行军是克敌制胜的关键,甚至与战斗同样重要。红军第一、二次反“围剿”胜利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神出鬼没的急行军,故当时流传着“胜利在脚”“走路出胜利”的口号。③李志民:《李志民回忆录》,第157页。因此,探讨中共武装的行军问题,有必要对其急行军的特征与发展脉络予以考察。

朱德曾提及在红军初创的井冈山时期,游击队日行百里不成问题。④朱德:《怎样学习行军》,1933年5月11日,军事科学院编:《朱德军事文选》,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第128页。鄂豫皖红军领导人徐向前也回忆过部队初创时期的行军情形:“那时部队行装简单,人人有副铁脚板,地理条件熟悉,又有群众掩护。命令一下,干粮袋一背,一天一夜走上一二百里地,不成问题。”⑤徐向前:《红四方面军的战斗作风》(1984年4月),军事科学院编:《徐向前军事文选》,第337页;徐向前:《徐向前回忆录》(第四版),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第172页。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进行长征,曾因携带辎重过多影响了行军速度。1935年1月遵义会议后红军采取了更为机动的行军策略,对行军速度自然要求更高。红军经受住艰苦条件下高强度行军的磨练,行军力大增。1936年10月三大主力会师前夕,红军为避开敌机轰炸而选择在夜间十二时至三时行军,最迟也必须在早晨八九时之前结束——此时已有敌机出动。在此情况下,红军每夜仍可行六十到一百里。①陈志华:《抗日红军在西北大汇合》(1936年12月3日),宁夏回族自治区档案馆编:《红军长征在宁夏——档案史料汇编》,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76页。

上述案例是红军长征中的平均速度,而具体到某一战役,急行军速度则更快。1934年湘江战役中,红五军团第十三师一昼夜急行军一百五十多里。②李雪山:《紧急渡湘水》,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280页。彭加伦亦曾提到:为了夺取泸定桥,红四团需要在“十八个钟头内跑二百四十里”。③加伦:《飞夺泸定桥》,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48页。

由上可知,讲求机动的红军战斗行军日行百里十分普遍,而急行军最急迫时可达240里。相比之下,国民党军队行军速度确实逊于红军。其佼佼者如陈诚治下第十一师,1930年中原大战期间在平原行军最快也不过日行一百二十里。④杨伯涛:《陈诚军事集团发展史纪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57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78年,第115页。但即便是这一速度已使官兵叫苦不迭。1931年国民党一旅参谋在家信中哀叹:“就是在一个村庄休息或吃饭,一声要走,把饭都不吃就走了一天八十一百里都是没有一定啊!”⑤《白军官长的九封信》(1931年8月28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共江西省党史研究室编:《中央苏区第三次反“围剿”》(《江中西党史资料第19辑》),1991年,内部发行,第242页。

如果说江西时期国民党军行军力差或是远离后方之故,那么红军在长征时期面临同一问题,则更能说明两者行军力的差距。国民党追击红军,最优者亦只能跟追,不能迂回截击。1935年国民党将领毛秉文曾称:追击红军陕甘支队未获成功,其重要原因是部队行军力不强。“追剿部队困难不免,但匪能往,我亦能往。胜负之争,即在能争持最后五分钟以为断。我追击部队虽能忍饥耐苦,日行百里或百数十里以行追击,然始终仅能尾匪跟追,不能过度要求迂回截击。各匪首均得漏网,未收最后之胜利,不能不认为行军力之薄弱。”⑥《毛秉文关于追击红军陕甘支队的报告》(1935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3)参考资料》,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6年,第282页。

日军以行军力强著称,但在中国多山地的环境中,其行军力下降显著。日军在报告中亦承认八路军“来的快,去的快,敌人之脚是非常之好”,并将“扫荡”比作“打苍蝇”,只能在“它不意中或没有看见时打他,因为他一见就跑了”。⑦左权:《战术问题》(1941年2月15日),军事科学院编:《左权军事文选》,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600页。这一来评价虽带有侮辱意味,却也反映了日军行军力逊于八路军,在交锋中处于被动的现实。1942年,彭德怀、左权亦观察到进攻太行根据地之日军“极易疲劳……行军时常有落伍掉队”。⑧《彭德怀、左权关于太行区反“扫荡”经验总结致聂荣臻、唐延杰并报中共中央军委电》(1942年3月1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八路军·文献》,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第778页。

军无辎重则亡,而辎重过多又会降低行军速度。国民党军与日军的行军力难及中共武装,携带辎重过多是重要因素。1937年10月,为调滇军参加淞沪会战,蒋介石下令“湘黔汽车集中贵阳运载辎重行李”,才使其徒步行进速度勉强增至每日80—100里。①《蒋介石令湘黔汽车集中贵阳运载辎重电》(1937年10月27日),云南省档案局(馆)编:《抗战时期的云南档案史料汇编》上册,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第12页。一般来说,军队装备重武器越多,则需要携带更多的弹药,也就越依赖于交通工具。因此华北日军通常沿交通线行动,但当其“扫荡”行动不得不远离交通线而进入山区时,则不得不使用牲畜乃至人力运输辎重。1938年10月,左权观察到进攻晋察冀边区的日军如“遇到山地阻隔一时不易修通汽车路时,即改以大批携带”弹药,一次行军所携带的骡马竟达千余头。②左权:《论敌人大举围攻晋察冀边区及晋察冀边区反对敌人大举围攻斗争中之经验教训》(1938年10月25日),军事科学院编:《左权军事文选》,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36—137页。1940年百团大战期间,日军中负责牵引毛驴运送行李和粮食的辎重兵,有时甚至比战斗人员还多。③刘伯承:《交通斗争是相持阶段夺取战略优势的主要手段》(1940年10月3日),军事科学院编:《刘伯承军事文选》,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333页。此外,日军孤军深入,担心八路军袭击其侧背,因此采用辎重夹着步兵行进的办法。④刘伯承:《抗战一周年的战术报告》(1938年7月7日),军事科学院编:《刘伯承军事文选》,第156页。这一策略保证了行军安全,却是以牺牲行军速度为代价。

在军事史上,八路军也曾面临相同的困境。1942年5月八路军总部及直属部队遭遇日军合围,由于后勤部门携带大量辎重,骡马塞途,一夜仅行20多里。但是在通常情况下,八路军能够及时舍弃不必要的辎重,来换取高行军力。1942年春,华北日军对冀中根据地展开“五一”大扫荡。而早在1941年底,为了应对日军“扫荡”,冀中军区开展机关大精简,由党政机关及直属单位的三四千人精简为不超过五百人的随行队伍,减少干部的乘马和驮骡,并要求“被装物品减少到最低限度”,每人仅携带五斤粮。⑤成学渝:《“五一”反扫荡中的冀中领导机关》,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研究会编:《冀中人民抗日斗争文集》第9卷,第3210页。在此基础上,如遇到日军围堵,八路军可以进一步轻装简行。如同年6月的掌史村战斗,冀中领导机关“烧毁文件和不需要的密码,棉被拆去棉絮,扔下自行车和不必要的辎重”,入夜成功突围。⑥黄桦、张硕忱、赵进元、韩守营:《回忆冀中“五一”反扫荡》,河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河北文史集粹·革命斗争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90页。在敌强我弱的大背景下,中共武装抛弃辎重换取行军速度的做法有利于自身生存。

军队规模是制约中共武装行军力的另一因素。伴随着规模不断扩大,红军至反“围剿”后期亦开始转变为集中兵力歼灭敌人的运动战打法。红军在井冈山时期仅两千余人,这时已发展成主力接近十万的大军,规模已今非昔比,其作战方式亦从游击战转向运动战,其行军难度亦与之剧增。

1930年,鄂豫皖根据地红一师刚刚扩编,由于缺乏大部队行军经验,在夜袭花园镇的行动中,因后卫部队走错了路而错失夜袭良机。⑦《徐向前回忆录》(第四版),第76页。1933年,朱德即认识到到红军正规化引发行军难度提高:游击队时期日行百里十分寻常,但如今红军大部队要行百里,必须要有很好的行军计划。目前红军指挥员“对红军行军估量不足。大部队行军,事前计划不好,行动时指挥不好,还带着许多游击习气,必然有许多行不通的障碍”。但是他也反对红军大部队行军必然导致行军力减弱的说法,主张可以通过学习来保持红军的行军力特长。⑧朱德:《怎样学习行军》(1933年5月11日),军事科学院编:《朱德军事文选》,第128页。

军队规模大小,作战集中和分散兵力模式不同,行军安排差异亦很大。一般来说,游击战分散兵力,而运动战则要求集中较大规模兵力作战。抗战时期,江南新四军发展壮大的同时,仍较多采用分散游击的作战方式。在新四军领导人当中,粟裕较早地认识到兵力集中使用的问题。1940年4月,他向新四军主力部队指挥员授课时即指出:要着重“演练几个团协同作战的动作”,“打大仗”不同于小规模游击战,“规定你在什么位置就应该在什么位置,时间、动作要协同一致”。①粟裕:《关于组织战斗》(1940年4月16日),本书编辑组编:《粟裕军事文集》,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第36页。同年7月,他在战时参谋会议上再次提到:“注意兵团协同作战的演练。我们部队打游击打惯了,两个团配合作战往往协同不好。现在七八个团一起作战,如果各打各的,有被敌人各个击破的危险。”②粟裕:《战时参谋工作》(1940年7月),本书编辑组编:《粟裕军事文集》,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第47—48页。

集中较大规模兵力作战时,行军的重要性就更加凸显。此时行军安排不妥会严重阻碍军队战斗力发挥,甚至导致失败。1941年皖南事变时行军安排失当就是新四军军部未能冲出包围圈的一个重要原因。当时,新四军共六个团,分三路纵队并排行军。事后陈毅反思道:“应该把三个团走在前面,三个团走在中间,辎重走后面。集中力量打开一路这才对。分开三个纵队,光是相互通讯联络就很困难,山这边打枪,山那边还不知道。”③陈毅:《皖南事变总结》(194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四军文献》(2),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第196页。时任新四军领导的李一氓总结此次失败原因时,也谈及缺乏大兵团作战经验:抗战三年作战都是以团为单位,而这次新四军军部突围,所率六个团共同作战,毫无协同。他针对军队安排为三路纵队反省道:“假如全军作一路攻击,不会感到兵力不足与彼此脱节。”④李一氓:《李一氓关于皖南事变失败原因致中共中央书记处电》,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四军文献》(2),第189页。抗战期间新四军以团为单位作战,反映的是新四军大部分领导人只懂得游击战经验。此处李此处仅追溯抗战开始后三年的经验,但项英等人在抗战前南方三年游击战争中积累的经验显然影响更大。⑤参见王才友:《挺进师与闽浙赣边区游击战略的选择》,《历史研究》2021年第1期。

除此之外,抗战时期部队规模扩大的另一后果是新兵比重上升。新兵未经历红军时期的艰苦历练,如不经锻炼便会导致行军力的下降。江南新四军的发展就面临这一问题。1940年7月,粟裕曾将新四军与红军做一对比:“红军长征中过大渡河,一昼夜走二百四十里,还打仗。三年游击战争中,我们也曾一天走一百八十里,还打七次仗。现在部队行军力差得很,这次从江南到这里,一天最多走七十里,就疲劳得很,非休息不可,不休息就会拖垮了。”⑥粟裕:《战时参谋工作》(1940年7月),中国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编:《新四军将领论抗日游击战》,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36页。同年10月黄桥战役胜利之后,粟裕作总结报告时亦批评新四军行军力不及红军:“过去一天一夜走一百八十里还打仗,而我们从黄桥到东台近二百里追了五天”,而如果行军力强可先至海安切断敌人的退路进而全歼之。⑦粟裕:《黄桥战役总结》(1940年10月),载《粟裕军事文集》,第76页。

或有人问:红军时期江西地形与抗战时期新四军所处地形不同,加之此时新四军为疲劳作战,如何证实新四军行军力下降?首先江西山地与江南河流,各有阻隔,皆有不利于行军之处。但如果考虑到此战新四军已掌握足够船只,或许新四军比红军行军还稍有利。其次红军作战往往也是日夜兼程,与此时新四军一样常是疲劳作战。上述各点亲身经历内战与抗战的粟裕应十分熟稔,故其评述应该符合事实。同年,彭雪枫总结豫皖苏边游击战争经验时也认为:游击队应锻炼行军力,只有“像过去红军能日行百六七十里,才能应付日益艰苦的局面”①彭雪枫:《豫皖苏边两年来平原游击战总结》(1940年8月25日),中国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编:《新四军将领论抗日游击战》,第257页。。

三、疲劳与艰苦奋斗:行军力与战斗力的紧张

强大的行军力是战斗力的有力保证,但行军超过疲劳极限也会影响战斗力。中共在革命进程中需要处理二者的张力。具体言之,中国革命敌强我弱为常态,故中共军队的游击战、运动战打法,需要以不断的行军来消耗与疲惫敌人,进而在敌人疲于奔命之时抓住其一路歼灭之。而这一战法亦极大地考验自身的精力与体力,随之而来的是疲劳问题。长征初期红军由赣南转进黔北,长期的山地行军、夜行军导致战士普遍疲惫。肖锋曾提到:“整天在高山峻岭中行军,得不到很好的休息,战士们十分疲劳”②萧锋:《长征日记》(1934年11月4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页。。由此甚至产生了严重的掉队现象。少共国际师的彭绍辉称:“行程近百里,疲劳不堪,掉队者非常严重,全师所有骡马都留在后面,以收容掉队人员。”③本书编辑组整理:《独臂上将彭绍辉日记》上(1934年11月12日),第45页。红五军团的陈伯钧亦提到:“连日山地行军疲惫甚,部队除个别落伍的有增无减外,甚至整班、整排、整连(卅九团第六连)均有落伍的。”④陈伯钧:《陈伯钧日记(1933-1937年)》(1934年12月12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41页。

中共武装一向以不怕吃苦、作风顽强著称,即便疲劳亦能坚持作战。徐向前回忆红四方面军的战斗作风曾提到:“战役战斗的准备和进展过程中,连续行军,连续作战,顶酷暑,冒严寒,喝不上水,吃不上饭,几天几夜睡不上觉,是家常便饭。”⑤徐向前:《红四方面军的战斗作风》,军事科学院编:《徐向前军事文选》,第333页。陈昌浩亦提到红四军“追击神速,九十三团4天不吃熟食,日打夜袭,通过几百里隘路,完全击退杨森,打到芦山附近。三十四团连翻10个大山,6个雪山,打溃刘文辉一旅之后,一日一夜追140里,打到天全(县)。”⑥范青、陈辉汉编:《陈昌浩革命生涯》,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270页。多次参与“围剿”红军的蒋鼎文亦曾评价中共军队“能吃苦、长于急行军”。⑦《蒋鼎文先生访问记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口述历史》1999年第9期,第38页。由此可见中共军队的长处就在于即便极端疲劳仍能顽强战斗,但考虑到战士的生理极限,如果安排得当避免疲劳,则可使自身立于不败之地。

1932年6月第四次反围剿前夕,红四军已连续作战七个月,亟需休整,但鄂豫皖中央局书记张国焘却坚持所谓“不停顿的进攻”。⑧徐向前:《鄂豫皖红军的反围攻斗争》(1962年7月29日),军事科学院编:《徐向前军事文选》,第240页。至该年9月,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王稼祥致电中央局及鄂豫皖中央分局,建议其“在一次激战后,须力争相当时间的休息与补充,以免过度的疲劳而影响和减弱红军战斗力。”①《对鄂豫皖红军战略战术问题的意见》(1932年9月中旬),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编:《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第288页。此战红四军虽获惨胜,但最终仍被迫转移,鄂豫皖根据地大片丢失。多年后徐向前批评张的政策是“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办不到”②徐向前:《红四方面军的战斗作风》,军事科学院编:《徐向前军事文选》,第341页。。试想当初如“进驻适当地区待机”,“使红军养精蓄锐,以逸待劳,那么第四次反围攻的结果将会有所不同。”③徐向前:《鄂豫皖红军的反围攻斗争》(1962年7月29日),军事科学院编:《徐向前军事文选》,第240页。

此外,行军途中的一些疲劳亦非不可避免。如朱德曾批评红军因分不清旅次行军与战备行军原则的不同,在接敌前缺乏保持体力的手段,造成无谓的疲劳。他以红四军为例:“四军的作风迅速,随时都见到他们在跑。此种迅速,固然是需要的,但是你不去恢复体力,到了敌人面前,还能冲锋吗?”④朱德:《怎样学习行军》(1933年5月11日),军事科学院编:《朱德军事文选》,第128页。1934年红军第五次反围剿,林彪曾提到:红军疲劳空前未有,“接连饿肚、露营、夜行军、急行军、强行军是常事”,其中有些疲劳固然无可避免,但亦有因指挥问题导致部队过多运动所致。接着林彪举例:“如三月十七日二十四时以前尚未决心东移,一军团受毕罗寨敌威胁而撤至明洋,已到达驻地时才接到东移命令马上又走。如军委早点下决心,则不致走到明洋的一段冤枉路,早点东移则太宁也不会失守的。”⑤《林彪关于作战指挥和战略战术问题给中革军委的信》(1934年4月3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军事系统》第13册,第3268页。

因此,为维持行军力与战斗力的平衡,中共在行军安排中格外注意缓解疲劳。一般来说,行军保持一定速度为宜,停停走走更易产生疲劳。朱德就曾指出:红军学习大部队行军之初,屡次出现等候道路桥梁补修而站几个钟头、久立等候进入宿营地以及“一二副担架阻塞了几千人,不能速进”的情况。⑥朱德:《怎样学习行军》(1933年5月11日),军事科学院编:《朱德军事文选》,第128页。此后中共有意识地规范行军安排,避免此类情况发生。例如规定“各梯队在平行道路前进时,应在出发前两小时派出道路侦察队,侦察和修理道路”;“休憩或通路发生故障时,应通知后方部队,免致久停,增加疲劳”⑦《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1934年10月1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7册,第148页。

抗战时期,长期在敌后活动的八路军需要频繁转移,难得时间进行休整,疲劳问题更为普遍。山东根据地的领导人徐向前曾提到:“那时,战斗频繁,部队不断转移和作战,是很实际的锻炼。在他印象里,一支部队在一个村子里,连续住—个星期的情况极少。游击战,就是打了走,走了打,转来转去,在一个地方住不了两三天。”⑧《徐向前回忆录》(第四版),第485页。晋察冀边区的关向应亦提到:从1937年9月起至1939年,一二〇师总的休息时间小于两个月,而在冀中的师部和八旅一旅更为艰苦,这两年半时间内处于不断的行军转移作战中。⑨王守昱、张本义主编:《关向应纪念文集》,辽宁大连:大连出版社,2002年,第152—153页。1940年5月中共北分方局的彭真向中央汇报冀中反“扫荡”情况时亦提到:“因据点公路过多,河流封锁(目前大部能徒涉),大兵团活动困难,部队找两天休息时间都很难。”①《彭真关于五月敌“扫荡”冀中的特点与我之方针电》(1940年6月22日),中共河北省党史研究室编:《冀中历史文献选编》上,第137页。江南的新四军亦面临相同的问题。1940年黄桥战役中,“部队三四天没有睡觉,整天没有吃饭,非常疲劳,跑不动了,四小时只跑了十里路。”②粟裕:《黄桥战役总结》(1940年10月),《粟裕军事文集》,第75页。需要注意的是,此时八路军与新四军中有大量新兵,较红军时期的老兵缺乏行军经验,故更易于疲劳。

因此,中共将领极为重视抓住战斗间期进行休整,以维持战斗力。1942年8月,日军结束对苏中三分区“清剿”“清乡”,退回防区休整。一般来说,这是中共恢复据点的战略机遇期,故新四军有人主张应趁机对敌据点发起进攻。粟裕根据敌强我弱的形势做出判断:敌人在休整后仍有能力再次发起“扫荡”。如果此时贸然进攻,待敌人休整完毕反击时,我军因为没有及时休息,将处于敌逸我劳的不利境地,因此决定主力部队与地方武装同时整训休息,以恢复战斗力。③粟裕:《作战方针和军事工作》(1942年11月),《粟裕军事文集》,第133页。

军队在高强度行军之后最需要注意足部健康。中共武装能够保持强大的行军力,自然离不开相关卫生保障。江西时期气候潮湿,蚊虫滋生,烂脚病多发。1932年中共湘赣苏区省委统计:“计算在后方烂脚的士兵有七八百名,全省红军及地方武装中烂脚的总在两千以上”。④《中共湘赣苏区省委给中央局的报告》(1932年10月17日),本书党史资料征集协作小组编:《湘赣根据地》(上),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1年,第387页。朱德特别提醒鄂豫皖中央分局:“作战行军顾及战士疲劳,可以减少疾病。烂脚病都由拂晓行军,在战场不洗脚以及蚊虫传染而生,勤洗擦干可以减少传染。”⑤朱德:《对鄂豫皖红军战略战术问题的意见》(1932年9月中旬),《朱德军事文选》,第94页。抗战时期,晋察冀军区亦规定“行军前检查着装和鞋袜,防止鞋伤”。⑥顾正钧:《关于分散游击战中的卫生勤务》,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研究会编:《冀中人民抗日斗争文集》第2卷,第470页。

洗脚既能预防疾病,亦能缓解疲劳,故中共进一步将其制度化。抗战时期冀中军区即规定:“设营人员提前到达目的地,烧开水。除喝外,还洗脸烫脚,以促进血液循环,恢复疲劳”。⑦宋鏖:《抗日战争时期冀中军区部队的卫生防疫工作》,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研究会编:《冀中人民抗日斗争文集》第3卷,第837—页。山东根据地的徐向前亦提到:“老部队行军后宿营,懂得用热水泡泡脚,消除疲劳;新部队就不懂,你叫他洗都不洗。一天急行军下来,脚上打泡,走也走不动。尝到了苦头,才懂得洗脚的重要。”⑧《徐向前回忆录》(第四版),第485页。行军后洗脚已经演变为战士们的一种自觉行动。1939年的高鲁在结束一次夜行军后感慨道:“赶路才感到脚是最宝贵的,所以只要休息,先弄热水烫脚。”⑨理京、理红整理:《高鲁日记》(1939年7月14日),第12页。

至抗战时期,随着战场转移到冬季严寒的北方,防治足部冻伤亦成为中共亟需解决的问题。1939年11月,晋西北的358旅714团行军途中遇大风雪,其程度“并不亚于昔日长征时的夹金山”。由于部队对北方冬季严寒条件下的卫生防护认识不清,缺乏物质准备,“脚上的鞋子因冰天雪地不到三天就破烂了”,“指战员们脚红肿、起泡、破伤、流水者不计其数”,士兵“因脚冻伤掉队落伍者甚多”。旅长彭绍辉不禁感慨:“此种情景,不但我到西北未见。昔日长征也少有。”①本书编辑组整理:《独臂上将彭绍辉日记》上(1939年11月26、28、30日),第317—318页。这一问题随着中共抗日根据地的发展和巩固而得到改善。1939年冬,山东根据地妇女自愿缝制几千双棉鞋,解了缺少鞋袜费、仍着单鞋的八路军战士的燃眉之急。②黎玉:《八路军与妇女解放》(1940年3月10日),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山东党的革命历史文献选编》(第3卷)(1920-1949),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1页。山东清河区仅1941年下半年就组织收购鞋、袜各37090双。③《清河行政区主任公署一九四一年工作总结报告》(1942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编:《渤海抗日根据地档案汇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04页。冀中军区制药厂亦专门生产冬季防冻伤的冻疮膏。④王东海:《回顾抗日战争时期冀中军区制药厂》,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研究会编:《冀中人民抗日斗争文集》第2卷,第509页。充足的物质供应保障了中共武装强大的行军力。

与对手国民党军和日军相比,中共武装一向以行军力强著称,但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艰苦的斗争中磨炼而成的。中共武装初创时期,游击化的战法要求部队具有高度灵活性,而随着游击化转向正规化,其行军面临规模扩大、辎重过多、新兵比重大等困难,随之而来的还有疲劳问题。中共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完善行军细则,建立保护足部的卫生机制,保护战士健康,减轻行军过程中的疲劳,彰显了中共的独特智慧。这是中共武装长期以来在各种艰难困苦的环境下都能够保证强大行军力的法门所在。

结 语

中共军队利用夜晚与速度等时间因素克服武器装备低劣的缺点。其中最重要的两种类型就是夜行军与急行军。

夜行军本身是由敌强我弱的实力对比所决定的。中共武装具有强大的夜行夜战能力,这一战术专长帮助中共武装在攻防两端屡屡出奇制胜和化险为夷。不过夜色亦是一把双刃剑,夜行夜战对组织联络能力和战士心理素质要求极高,且受光线、天气等自然条件限制。中共细致规范夜间动作,在演练与实战中不断总结经验,最大限度地使夜色为己所用。

战争的成败与行军速度息息相关。中共军队之所以能以弱胜强,确有古老的“兵贵神速”的因素在发挥作用。与国民党军乃至日军相比,中共武装的行军速度可圈可点,这是其战胜强敌的独特法门。不过一段不可忽略的史实是:保证中共战斗力的辎重与部队规模,一度成为行军力的制约因素,中共在军事斗争中必须平衡战斗力与行军力的关系。

与此同时,中共战士亦面临生理极限,高强度行军会产生疲劳问题。在漫长的军事斗争中,中共在各项军事安排中减轻不必要的疲劳,并形成了一套保护士兵足部健康的后勤保障方案。可见,中共军队行军虽有奇效,但并非无限度。

总之,从行军的角度审视中共在国内战争和抗日战争中的军事行动,时间因素对其战术运用既有助益,也存在诸多限制。中共以其强大的组织、适应能力,扬长避短,使夜行夜战与急行军成为战术特长。从技术层面挖掘中共军事逻辑,将更有利于理解中共军事斗争的成败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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