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公共卫生领域风险社会概观、表征与出路探寻

2022-02-04 20:37
思想战线 2022年2期
关键词:公共卫生卫生疫苗

刘 姝

众所周知,全球化进程伴随着频发的跨地域性公共卫生危机,使得全球卫生治理变得复杂和棘手。随着甲型H1N1流感、艾滋病等新发和复发传染病的频发,公共卫生问题被各国纳入外交议程之中,成为事关国际合作,需要深入分析研判的重要内容。传染病扩散带来的非传统安全问题,以一种人类从未想到过的方式使全球互相关联。以公共卫生安全为代表的全球卫生治理“不仅具有普遍性,而且无法在局部性层次上得到缓解。现代性风险直接且永久地危及人类的健康和生存,其严酷性不容回避”。(1)柯 杨,张大庆:《医学哲学》,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4年,第164页。明确公共卫生领域系统性“风险”,解读公共卫生领域风险社会的表征,这对于中国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有效应对潜在风险和不确定性至关重要。运用风险社会中自反性现代化、科学技术的悖论、世界风险社会的亚政治等视角,对全球公共卫生领域问题进行洞察和反思有着借鉴和参照价值。

一、全球公共卫生领域风险概观

进入21世纪,公共卫生危机频发,全球卫生治理问题逐渐被各国纳入外交议程之中,并逐渐脱离“低政治”的外层边缘地位。作为人权的健康权开始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伴随公共卫生问题频发,德国学者乌尔里希·贝克提出的风险社会理论再次吸引关注。习近平总书记曾强调,“面对波谲云诡的国际形势、复杂敏感的周边环境、艰巨繁重的改革发展稳定任务,必须始终保持高度警惕”,“既要有防范风险的先手,也要有应对和化解风险挑战的高招;既要打好防范和抵御风险的有准备之战,也要打好化险为夷、转危为机的战略主动战”。(2)本书编写组编:《中国共产党简史》,北京:人民出版社、中共党史出版社,2021年,第497页。公共卫生领域作为全球卫生治理的重要范畴,我们应该如何准确研判公共卫生领域的风险?按照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我们应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关于风险的定性问题在各国政治生活中属于政府决策的关键。近些年频发的公共卫生危机,使得公共卫生问题具有威胁安全的含义——对人的安全、国家安全乃是国际安全都构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挑战。以传染病为代表的公共卫生风险在本质上是在生产力发展较高级阶段而出现的人的“共同的焦虑”,传染病病毒的传染途径部分脱离人类的感知能力,这种风险网链给各个国家的风险管理带来一定难度并更具全球性。所以,此类风险界定在各国政治生活中居于绝对关键位置。

其次,关于风险导致各国各阶层风险处境差异化问题。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引发的传染病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传染病进行国际传播的同时,社会的风险处境相伴而生,它不仅打破了阶级图式,就算国家首脑也难逃其影响,也损害民众健康,威胁其财产和收益。公共卫生风险获得社会承认后,对医疗资源的争夺也紧随其后,这进一步影响不同阶层应对疾病的能力和境遇,他们差异化的利润和财富构成了系统而多维的矛盾。与此同时,公共卫生风险也会制造新的国际不平衡,首先是第三世界和工业国之间的不平等,其次是各个工业国内部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破坏了民族国家的管辖权结构,最终只能有赖于国际协议的制定和维持。”正如贝克所说“在这个意义上,风险社会是一个世界风险社会”。(3)[德]乌尔里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页。

再次,关于资本逻辑的问题。公共卫生风险的解决并未摒弃资本主义的发展逻辑,相反,赢家和输家并存,资本逻辑仍在大行其道。在赢家看来,资本价值增值蕴含其中,公共卫生风险暗含商机和利益,经济也具有了“自我指涉”(4)“自我指涉”是贝克风险社会中的一个社会学术语。是指当一种命题、理论和行动反过来指向阐述者、行动者或者命题、理论和行动本身时,就构成了“自我指涉”。转引自肖瑛《反思与自反:反身性视野下的社会学与风险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32页。的性质。正如大卫·哈维在《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一书中把资本货币的逐利周转运动比喻为螺旋,这种循环往复给医疗商品带来交换价值的指数级增长,公共卫生相关医疗用品成为逐利的战场,但公共卫生风险被加以经济利用的同时也制造了危险处境。

最后,公共卫生问题政治属性的升级问题。得到国际社会承认的公共卫生风险“具备其特有的政治爆炸力”,开始获得较强的政治属性。突然间公共卫生领域和政治领域交错叠加,风险界定也成为公共之争,并引发社会经济和政治的一系列副作用,如股市动荡、市场崩溃、破产频出,贸易价值链断裂,企业决策的科层式控制等等。公共卫生问题导致的灾难性后果缓缓浮现,国际社会多边平台的相关调整过程也意味着权力和权限的重组。

总之,公共卫生风险得到承认过程中牵扯诸多因素,不仅有围绕风险的认知,更有相应的集体信念,以及“由相关因果链带来的政治启迪”。如重大传染病的疫苗有效性,增强艾滋病等传染病的监测能力等都成为纯粹而具有某种诱发性的行动诉求。于是在不断积累的危险压力之下,公共卫生领域不能被政策干预的事情转而处在政治的影响范围之内。传染病相关的科学技术和知识,以及卫生治理的权重和边界在风险社会的形塑和激化中毫无疑问起着关键的作用。具有现代性特征的公共卫生问题的自我反思出现。

二、全球公共卫生领域风险社会表征

“表征”本是认知心理学中的基本概念,是信息在头脑中的呈现方式,是把某类信息表达清楚的形式化的系统。全球卫生治理的表征,就是指代公共卫生领域的标志性特征,也包含全球卫生治理的自我诊断。全球卫生治理问题从全球化衍生而来,反映了人作为生命的个体在公共卫生领域对全球性因素的接受和消化过程。艾滋病等众多病毒的恣意传播表明人类生命的共同脆弱性。但是,公共卫生领域中存在的“难以感知”以及隐藏“在物理和化学的方程式内”的科学属性的风险,不仅需要国际社会以变革的姿态补足全球卫生治理的短板,更要研究其中自反性现代化,科学技术悖论等新命题。上述问题的厘清都以明晰风险社会的表征,达成对公共卫生领域风险社会的一种反思为重要前提。公共卫生领域风险社会的表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自反性现代化:公共卫生领域的自我反思

贝克对“自反性现代化”概念的解读是“指自我对抗(self—confrontation)。现代性从工业时期到风险时期的过渡是不受欢迎的、看不见的、强制性的,它紧紧跟随在现代化的自主性动力之后,采用的是潜在副作用的模式”。这一概念是贝克对当代西方社会现代性的一种解读:工业社会自身生产出来的副作用有可能摧毁其自身。自反性现代化导致风险社会后果的自我冲突,这个后果是“工业社会体系根据其制度化的标准所不能处理和消化的”。这种自我冲突可以理解为“责任分配的冲突,其爆发牵扯到如何分配、预防、控制生产过程中伴随的风险(核技术、化工技术、基因技术、对环境的威胁、过度军事化以及西方工业社会之外的日益贫困化)”。(5)[德]乌尔里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10页。在这个意义上,工业化社会道路上所产生的对人类健康的威胁,凸显了发展的自我限制问题。而且人们从潜在的威胁出发需要对已经获得的标准进行重新制定,比如灾害控制、灾害后果的分摊、工业发展有害因素的监督等等。鉴于风险是人的一种认知,那就涉及人对两个参照领域认知的转变:一是工业社会与自然资源之间的关系;二是人对安全的理解范围和因果关系认知,进而影响政治决策和行为。这些认知的理性省察与自我反思投射到全球卫生治理领域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的风险。

第一,涉及工业社会与自然资源的关系方面的结构性风险。结构性风险是指政府的政治决策变动、国际经济的变化、天灾或战争等外在环境因素等造成经济、政治、文化和生态等构成要素非均衡性发展所带来的风险,常常表现为人类破坏性实践、经济和社会的非理性发展、科学技术的不当使用、政府失灵和市场失灵等。工业化发展与人类疾病频发相伴相生,生态危机的出现恶化人类的卫生安全境遇。贝克曾指出:“工业生产的看不见的副作用转变为全球生态危机的焦点,这似乎已不是我们周围世界中的问题——即所谓的‘环境问题’——而是工业社会本身的一个深刻的制度性的危机。”(6)[德]乌尔里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2页。在工业化的今天,人们更容易受到环境影响。现代化风险中产生的或者潜在的破坏作用与工业生产体系间存在因果关系。空气和水污染被视为健康的最大环境风险,它们引发的问题常常是不可逆且不可见的伤害。而且,生态环境恶化更是导致人类被迫面临传染病病毒的不断生成和变异。2001年以来数轮新发传染病造成了全球范围内的突发公共卫生问题,都表明普通的防范措施不能有效阻止新型病毒的传播,医学技术的进步也无法从根本上杜绝病毒的变异和传播。这些新型传染病迫切需要各国建立合作关系,研究并提供一整套干预措施,充分发挥世界卫生组织、基金会、私营部门和民间团体的协同作用,拓展融资渠道,制定控制传染病的全球战略,实施早期诊断和可持续性预防措施,及时进行全球范围内的信息共享。

第二,涉及人的安全认知和因果关系认知的政治机制方面的制度性风险。制度性风险是指由于制度缺位或制度失效带来的风险,表现为深层次的制度危机,人们不相信法律制度、政治制度、科学制度在解决风险冲突时的作用,也丧失对公共机构的信任。(7)肖 祥:《风险社会治理责任范式:全球战疫与中国行动》,《学术界》2020年第9期。

公共卫生问题造成社会用来规范社会的制度均面临威胁。以传染病暴发为特点的公共卫生危机,对国家安全乃至国际安全都构成某种程度上的挑战。在国内层面,国家卫生治理的削弱会使得政府无法向其公民提供有效的公共产品,从而降低其合法性,进而引发社会动荡和国家失败甚至动乱。从国际层面看,大规模的传染病的暴发也会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造成国家整体实力削弱,主要区域间造成紧张氛围和不信任,甚至滋生生物恐怖主义和生物战争。公共危机的频发会导致一些国家加大生物安全防御方面的生物技术研究,但进攻性的生物技术研究和防御性的生物技术研发本就难以区分。由于《生物武器公约》框架下生物技术研发方面各国间不存在有效的信任措施,就可能引起国际间的生物武器军备竞赛。(8)[德]马克·扎克,塔尼亚·科菲:《因病相连:卫生治理与全球政治》,晋继勇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页。这也印证了贝克所说的:“自然的社会化带来的隐形后果是自然遭受的威胁和破坏的社会化,即它们向经济、社会、政治的对立与冲突的转化。对生命的自然条件的侵犯,转变为全球性的医疗、社会和经济威胁,这为高度工业化的世界社会的社会政治制度带来了全新的挑战。”(9)[德]乌尔里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2页。

(二)科学技术的内在悖论:全球卫生治理的疫苗风险

随着科学知识的日渐普及,科学的对象不再是完全未受人力控制的自然,而是变成科学自身的产物。科学的成功伴随着风险,解决的方案和承诺洽洽反过来凸显科学的消极一面。科学也被迫承担外面的批评而展开自我反思,进入“反身性科学化”的阶段。

贝克指出:“今天,风险的新历史特征源于内部决策。风险既是科学的建构,也是社会的建构。科学是风险的原因之一,是风险界定的媒介,也是解决方案的来源。正是凭借这一事实,科学为自身打开了新的科学化市场。一方面,科学协助制造并界定了风险;另一方面,这些风险又受到了公众和社会的批判,在他们交互影响的过程中,科学技术的发展呈现出重重矛盾。”这里可以看到,贝克在分析风险社会时,科学技术对风险社会的形塑和发展起了关键的作用。进入实践领域后,“科学面对的是已经被它客观化的过去和未来。科学既是它需要分析并处理的现实与问题的生产者,也是其产物”。(10)[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新的现代化之路》,张文杰,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92~193页。

回顾医学史会发现,科学和医学融合开端于16世纪文艺复兴,但医学领域真正的科学时代却是从19世纪开始:细胞病理学说的发展对疾病原因提供更准确的说明;化学研究带来麻醉药和消毒剂的发明和应用,使得外科手术成为西医的强项;药理学的发展推动了制药业的进步;疫苗更是人类有效控制传染病的主要手段。疫苗发展至今,历经多次革命,从20世纪初的通过处理病原微生物使其失去或减低毒性,到21世纪基因组学的发展而应用反向疫苗学。疫苗虽然不断地进行技术革新,但疫苗的研发、生产、分配和使用不仅是公共卫生问题的解决方式,也是一些问题肇始的源头关键。疫苗作为卫生领域应对疫情的科学技术,不仅要汇总成就,也要总结失败,换句话说,就是疫苗等相关的科学需要逐步反省其未兑现的许诺。疫苗技术发展迅速,但由此带来的风险也增长较快,这反过来成了科学进行进一步分析的对象,疫苗技术的发展和前景也同“科学受到的批判捆绑在一起”。

今天,疫苗的适配性和安全性方面问题的确成为公共卫生实践领域的典型例证。

首先,疫苗在研发基础和应用上存在某种不确定性。对于疫苗有效性的诉求分化,是风险条件下疫苗技术发展的自反性的产物。疫苗技术恰恰部分揭示贝克所说的“假说性知识过于庞杂,方法论上的验证规则已经不堪重负”的问题。“随科学化而系统产生的不确定性扩散到了外部关系上,这反过来促使政治、经济和公共领域中科学成果的目标群与应用者,转变成了知识界定这一社会过程的‘主体’,即他们可以而且必须积极处置科学提供的各类参差不齐的解释。”(11)[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新的现代化之路》,张文杰,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95页。这不仅指人们在涉及疫苗的研发和使用方面,需要在对立的、高度专业化的有效性之间做出选择,而且考虑到这些诉求也会相互竞争,因而人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它们重新组合,使之展现出具备行动能力的前景。当然,疫苗的存在不是必然表明可以有效控制疾病。比如近年来国际社会一直在努力对抗麻疹,但每年的全球感染人数仍高达2 000万人,造成将近35万人死亡,其中多数为发展中国家的儿童。(12)[加拿大]马克·扎克,塔尼亚·科菲:《因病相连:卫生治理与全球政治》,晋继勇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页。

其次,疫苗的研制正经历影响深远的去垄断化。“科学技术垄断了风险的生产、评价、归因和解救的所有权力,形成科学技术内部的封闭循环。”(13)肖 瑛:《反思与自反——反身性视野下的社会学与风险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370页。专家的技术特权随着更多的科学家参与和决策而出现消解,更多人加入对科学技术发展的社会后果的评估,进而促进科学技术领域保持开放性。也就是说,让科学化的对象也成为科学化的主体。同理,疫苗只有通过这种彻底的技术民主化,克服资本的逐利性,才能破除技术垄断,“从内而外地过滤和摒弃科学自身的局限性”。(14)Ulrich Beck,World Risk Society,Cambridge:Polity Press,1999,p.71.2020年10月9日中国宣布加入全球新冠肺炎疫苗实施计划。中国疫苗成为全球公共产品举措的背后,涉及资金、人力物力的投入、知识产权的授权以及国家荣誉,甚至疫苗产业链的国际化程度等因素。中国疫苗技术背后蕴含大国之间的博弈和破除西方技术垄断之尝试。总之,以疫苗为代表的公共卫生领域的风险打破了科学家的知识垄断,进入“反身性科学化”的阶段。

(三)世界风险社会下的亚政治:世界卫生组织

亚政治一词是贝克在描述风险社会中政治的系统转型而使用的术语,主要是解决政治与非政治的分野,体现一种新的“政治塑形权”。(15)[德]乌尔里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9页。亚政治表征的是“一种超越个人的、反思和批判风险社会以及无力防止风险社会继续推进的各种政治制度的集体性力量,是简单现代化的政治制度中产生出来的反对这种政治制度的力量”。(16)肖 瑛:《反思与自反——反身性视野下的社会学与风险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364页。以公共卫生领域为例,面对公共卫生风险具备的强大破坏力量,风险意识多数停留在个人层面,即表现为彼此隔绝的不同个体,只能站在个体立场上进行反思,显然这种力量是微弱的,并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和应对风险。公共卫生领域的运作逻辑是社会中多数个体在面对公共卫生方面的共同风险时联合起来,汇聚为公众性力量,积极开展自我批判,才能对超越风险社会产生实质性影响。世界卫生组织作为全球公共卫生领域类似“亚政治”形态,承担了超越全球公共卫生风险社会的自我批判和反思的“反身性政治”主力。

贝克对于亚政治的设想是指“民族国家政治系统的代表制度之外的政治。关注的是一种(最终是全球性)的政治自我组织的符号,该符号倾向于将社会的各个领域都发动起来,亚政治意味着直接的政治,也就是说,政治决定中的非正式的个人参与,这种参与绕开了的代表制度,但常常甚至缺乏法律保护,换言之,亚政治意味着自下而上的形塑社会”。(17)Ulrich Beck,World Risk Society,Cambridge:Polity Press,1999,p.39.这里世界卫生组织之所以说其为类似亚政治的形态,主要是该组织尽管带有民族国家政治系统制度色彩,却更多表现出个人参与度提升、法律约束较弱等特点。

在个人参与度方面,《世界卫生组织组织法》第二章第二条明确规定:“联合国及其各专门机构、各政府卫生署、各专业团体及其他适当组织建立并维持有效合作。”(18)刘铁娃:《世界卫生组织在全球卫生治理中的中心地位及其面临的挑战分析》,《太平洋学报》2021年第2期。这一组织原则的确立明确了世界卫生组织鼓励不同行为体参与到全球卫生治理这一多边合作的有效网络平台,卫生治理的主体呈现了多元化的趋势。总的来说,全球性项目、基金会和非政府组织的投入占卫生发展援助总额的比例从2000年的13%上升至2008年的35%。(19)[瑞士]丹尼尔·比尔:《创新卫生伙伴关系——多元化的外交》,郭 岩译,北京: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14年,第4页。全球卫生治理领域防止公共卫生风险社会的各种力量开始汇聚和融合,通过世界卫生组织而实现多边合作范围愈发广泛。比如全球疫苗免疫联盟从创立之初到2009年通过在各国实施免疫接种计划,为全球2.57亿名儿童提供疫苗接种,预防400万例过早死亡。据世界卫生组织估计,有2.332亿名儿童接种乙肝病毒疫苗,5 970万儿童接种流感嗜血杆菌疫苗,4 160万儿童接种了黄热病疫苗。(20)[瑞士]丹尼尔·比尔:《创新卫生伙伴关系——多元化的外交》,郭 岩译,北京: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14年,第110页。全球疫苗免疫联盟于2000年在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成立。它包含发展中国家、国际发展和融资机构、慈善团体、民间团体、疫苗企业和其他机构组成的伙伴关系。联合国将这种伙伴关系定义为“各方包括国家和非国家之间的自愿、协作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下所有参与者同意合作以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或者承担一项特定的任务,愿意分担风险和责任”。

法律约束方面,主要体现在世卫组织的领导力风险。这种风险来源于该组织法律约束力的相对式微。世界卫生组织在贯彻它们的建议和条例方面仅拥有有限的权力和合法授权,主要是通过《国际卫生条例》(2005)进行全球卫生规则的制定。该条例经过多番修订,在总干事的权限,全球疫情警报和反应网络等方面的进展使得世卫组织获得部分干预的合法化权限。但是它没有权力惩罚那些不遵守规则的国家或者行为体。这种强制或者惩罚的合法授权的缺位意味着全球性机制倾向于基于原则和建议基础上的软法,进而带来制度缺位或制度失效的风险。它表现为部分国家在公共卫生问题出现后对世界卫生组织的深层次的怀疑,人们不相信这个政治制度在解决风险时的作用,也丧失对这一机构的信任。

当前,全球卫生治理进入深度调整和重塑期。中美博弈加剧、多边合作的外在战略环境趋于恶化。在当前大国权力政治和意识形态话语的主导下,世卫组织要形成对话协商,形成一套体现公平正义和共商共建的国际多边合作新共识还存在一定困难,易陷入国际合作“领导力缺失症”。

三、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公共卫生领域风险社会的出路探寻

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以人类“卫生健康”为价值诉求,是处理国际公共卫生问题,应对全球风险的系统性构想和具体主张。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中蕴含的“生命共同体”意识等基本精神,正是当代人类应对风险所需要的自我意识和风险责任意识。

(一)生命共同体的团结应对

面对诸多公共卫生领域风险,一种具有某种共识并兼具政治承载力的共同体构建正当其时。构建以生命共同体为本质属性,尊重世界各国人民平等的生命健康权的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成为促进全球卫生治理变革的重要理念。

何为生命?何为生命共同体?从生物学角度而言,生命具有并表现为新陈代谢的能力。生命是自然界物质演化发展到特定阶段的产物,是具有自组织性和有序化存在方式的物质性存在物。所有生命构成生命共同体,人的生命和非人的生命都被涵盖之中。生命共同体不仅表现于生命实体的存在上,而且更多以生命整体性表现于与环境的联系上。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工业瓦解和蚕食了生命的生态基础。在公共卫生风险不断增多的背景下,风险不断超越各种狭隘的利益,共通性开始形成。重大传染性疾病的国际传播,使得全世界对抗风险处境下的感受渐渐趋同。不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处在风险的同等压力之下,人类在大自然的新陈代谢中与非人生命构成的共同体清晰可见。传染病对人类和动植物的威胁激发了有机生命体的共同经验,进而把人类和动植物的生命需求连接在一起。

中国所提出的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是在对公共卫生风险已经造成的破坏性后果和它的潜在可能性之间做出审视后,以尊重生命为本质追求,从实践的角度提出跨越现代民族国家和地区政治限制的主张,以理性改革形成公共卫生领域的共识。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指出:人类历史的前提是有生命的个人存在。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以尊重生命为基本价值诉求,以实现生命体的团结互助为终极目标,不仅超越物种、阶级、财富等差异性,也是在全球卫生治理层面上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就像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内在地包含了“生命健康权无国界,无种族,无关社会发展水平”。它作为人类对生命的一种态度和表达,包含敬重、尊重和谨慎、慎重的两个方面,表征人类对生命物种无论在结构组成,还是对显现出来的活力的折服与崇敬心态。(21)熊小青:《生命自然与自觉——现代生命哲思》,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238页。面对公共卫生领域的问题,人们采取何种方式和态度并选择行动,这既是体现人对生命与健康的认知能力问题,更是一个价值判定和取向问题。道德地对待生命,把生命纳入人性的内涵之中,是共同体发展的基本准则。

总之,鉴于人类生命的共同脆弱性,“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把敬畏、善待生命及人与非人生命共生互荣融入国际实践之中,在对公共卫生领域风险有着深刻认知的基础上,凝聚国际社会团结协作的合力。正如习近平总书记于2020年9月30日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峰会上指出的:“要站在对人类文明负责的高度,探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路,凝聚全球治理合力,提升全球环境治理水平。(22)《中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白皮书,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网站:http://www.scio.gov.cn/zfbps/32832/Document/1714274/1714274.htm,2021年10月8日。

(二)实现疫苗的公平可及

世界主义是贝克在面对社会风险时为世界开出的药方。他认为,在全球化的时代,集体风险的解决不再通过民族国家的陈旧形式来实现,而只能通过跨国家的管理形式来满足。疫苗作为干预传染病传播的有效手段,印证了科学的副作用在公共卫生风险中的显性释放。这种副作用表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疫苗技术本身的缺欠,二是疫苗导致的各国技术研发之争,这种过度的政治施压给疫苗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带来明显的负面效应;三是民族主义催生的疫苗民族主义,疫苗沦为部分国家垄断和专享之物。这些都严重消解了中国在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过程中促进疫苗可及性的诸多努力。

疫苗究其本质是最具成本效益的卫生干预措施之一。其生产和技术投入的门槛较高,产能必须以质量为前提。尤其世界卫生组织认可的疫苗,其技术安全认可要求极高。更为重要的是,疫苗的投入使用要防止卫生不公平现象发生,在确保安全有效的前提下实现公平性和可及性。中国多次向国际社会承诺,疫苗将成为全球的公共产品,并为国际抗疫合作提供共通性的应对方案。目前国际疫苗合作的主要挑战在于找到一种向各国提供支持的方式,将获得支持的交易成本保持在最低水平,即创新型融资成为国际合作的关键节点。首先,我们要积极从国际资本市场补充公共资金,考虑利用国际免疫接种融资机制,通过发行债券等方式吸引信托基金、慈善组织和个人的投资;其次,推动市场承诺也是一种各国卫生筹资的新方式,旨在刺激发展中国家的疫苗开发和制造。其基本原理在于:疫苗是种具有成本效益的发展援助形式,贫困国家缺乏疾病疫苗开发的私人投资,这导致富裕国家的疫苗在贫困国家没有变得迅速可及并且支付得起。应通过研究行业资讯、需求预测以及不同需求和价格情况下行业回报模型等信息,为推动市场承诺捐助者的关键决策提供意见;最后,通过共同融资,使得各国有能力承担免疫接种规划的费用。

2021年2月3日,中国外交部宣布中国研发的疫苗正式获得世界卫生组织的认可,并根据世卫组织的请求,提供1 000万剂疫苗用于发展中国家。在2021年G20峰会上,习近平主席再次发出全球疫苗合作行动倡议:“一是加强疫苗科研合作,支持疫苗企业同发展中国家联合研发生产。二是坚持公平公正,加大向发展中国家提供疫苗力度,落实世界卫生组织提出的2022年全球接种目标。三是支持世界贸易组织就疫苗知识产权豁免早日作出决定,鼓励疫苗企业向发展中国家转让技术。四是加强跨境贸易合作,保障疫苗及原辅料贸易畅通。五是公平对待各种疫苗,以世界卫生组织疫苗紧急使用清单为依据推进疫苗互认。六是为全球疫苗合作特别是发展中国家获取疫苗提供金融支持。”(23)《习近平出席二十国集团领导人第十六次峰会第一阶段会议并发表重要讲话》,《人民日报》2021年10月31日。在这场竞赛中,中国的表现可圈可点,不仅帮助发展中国家破除了疫苗的“奇货可居”,更是着眼大局与未来。在面对此次公共卫生风险时,中国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就是要消除民族狭隘性和由此产生的抗拒壁垒。

(三)中国在世卫组织“亚政治”中的领导力塑造

当前,公共卫生风险对人类生命的自然条件的侵犯已然转变为全球性的医疗、社会和经济威胁。如果要使这一问题的解决更具实际意义,我们只能依靠多边协商和国际协议。相应的,这种解决方法也有赖于跨越军事同盟的会议和协定。中国在2020年5月18日召开的第73届世界卫生大会中提出,在未来两年向世界卫生组织提供20亿美元的援助,并承诺发展中国家对疫苗的可获得性。这一举措能否有效取决于落实的具体路径。

一方面,我们要对援助资金与世卫组织新筹建的基金组织的关联性进行研究和评估。中国参与世卫组织新基金组织的运作并提供援助应有一定衡量指标:比如接受资金方如何处理得到的资金;用这笔资金实现什么目标;评估资金使用是否得当;资金的使用如何清楚地与中国的援助战略建立联系。

另一方面,中国与新基金组织合作还应基于绩效的决策,实现结果导向的管理。中国要充分借鉴全球疫苗免疫联盟的有益经验参与管理。比如全球性基金组织在管理和决策时,采用较为综合性的方法,以绩效为基础提供资金。通过这种资金供给方式,为相关成员国的所有项目资金配置做出决策。重点是将每一个拨款期的决策建立在对绩效的评审和精确评级的基础上。在监督和评估过程中收集技术伙伴的数据指标,由技术小组开展独立有竞争的审查,并安排5%~10%的项目资金用于评估的系统。此外,中国要避免国际社会对中国援助的误解,力求在公共卫生援助领域构建正面和恰当的国家形象。

总之,从马克思主义出发,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正是对公共卫生领域风险的根本超越。为应对公共卫生领域问题的自反性现代化风险,各国应协调差异并为人类的卫生安全构建坚固的防火墙。以“责任共担,协调合作”为原则的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必将为全球风险社会治理提供实践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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