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锋,李 雪
正如布罗代尔所言:“资本主义和城市实际上是合二为一的。”(1)[法]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1卷,顾 良,施康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107页。在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作为城市的活动场域,资本通过空间运行资本逻辑,空间也不再是一种被动的地理环境或一种空白几何体,其自身已经成为一种资本。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对空间与资本的互动互构已有一定的关注和把握,当代的城市马克思主义、(2)参见[美]艾拉·卡茨纳尔逊《马克思主义与城市》,王爱松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88页。地理学马克思主义(3)参见[美]大卫·哈维《地理学中的解释》,高泳源,刘立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49~253页。对此进行了重点关注。追溯从马克思到西方左翼学者对资本与空间双重互构的解释路径和演进脉络,无疑具有多种维度的理论意义。更重要的是,当代中国正在快步进行城市化进程,建设什么样的城市文明、如何妥善处理城市空间与资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其中的重要议题,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城市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随着空间理论的盛行,国外一些学者认为马克思对空间与资本的探讨存在“缺场”,如福柯曾提出在马克思那里,“空间被视作死的、固定的、非辩证的、静止的”。(4)Michel Foucault,“Texts/Contests of Other Space”,Diacritics,vol.8.no.1,(August 1986),pp.7~22.应该说,这些质疑是站不住脚的。虽然空间问题并非马克思主要关注的对象,但他对资本与空间的内在互动关系——资本空间化是空间资本化的前提,空间资本化是资本空间化的后果,二者彼此交融,已有所认知,并进行了一些原创性、原初性的阐析。实际上,当代以哈维、列斐伏尔等为代表的西方左翼学者,在着力对空间资本化和资本空间化的双重互动进行理论建构时,往往正是基于马克思的“原初分析”的。因此,要厘清资本与空间的内在深层关联及双重互动,有必要回到马克思的“原初语境”中。
我们知道,《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对城乡差异、全球化及世界市场的形成进行了大量阐述,不论是对内的城乡差异,抑或对外的世界市场形成,二者显然都作为一种资本的地理扩张活动,表明“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66页。因此,资本通过利用不同程度和区域的空间来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这种早期的资本城市化和全球化无疑暗含着资本空间化的趋势。一方面,就一国的国内而言,在资本的推动下,社会生产力迅猛地提高,资本为追逐利润使部分人口从农业中分离出来从事工商业,并使其集中聚居在生产资料更优越的城市空间,以便更好地进行交换、赚取利润,从而造成“城市本身表明了人口、生产工具、资本、享乐和需求的集中,而在乡村看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情况:孤立和分散”。(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00页。可见,城乡对立是资本对内的地理扩张,也是资本空间化的国内区域表现形式。资本通过扩大城市版图,居高临下统治乡村,使乡村居于城市的附庸地位。另一方面,在马克思看来,资本由于不断扩大新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4页。不仅如此,此时交换成为世界市场的核心,马克思已经看到了交通运输工具对资本的重要性及其价值,工业、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在世界市场的建立下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资产阶级的资本也得以增加。由此,“资本越是发展,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38页。以此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可见,马克思此时的“时空转换理论”,表面上是说资本家对时间的关注和争取,然而,其核心则强调资本对空间的占有和霸权。
可以看出,资本的本性就是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榨取一切可能利润而疯狂扩张的秉性促使资本把全球空间作为它的市场,以维持自身的存在与无限增长,全球化及世界市场的形成意味着资本借助全球空间实现扩张得以增殖,是资本空间化对外的、在全球空间的表现形式。
然而,在资本不断进行空间扩张的趋势下,马克思也已关注到资本家的贪婪和野心远不止于此。《资本论》虽未明确提出空间资本化概念,但是通过对自然资源空间(土地)使用权和对工厂生产空间逻辑的探讨,内在地暗示出空间已经逐渐从被资本利用的工具对象,开始向自身可以增殖并生产剩余价值的稀有资本演变,体现了空间资本化的早期雏形。
其一,这种空间资本化雏形体现在自然资源空间中,即土地空间的商品化,马克思最早通过地租理论来阐释的。在早期的“圈地运动”中,资本家通过对土地空间的掠夺,实现了农民与土地空间所有权的分离,将农民和土地全面纳入到资本生产空间结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资本空间化阶段,仅仅是土地和农民的分离,还未强调通过土地所有权的再生产来实现增殖。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以空间的基本要素——土地为研究对象,认为土地作为典型的空间载体,一旦被纳入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经过雇佣工人的劳动实践,被用作实现剩余价值的增殖,空间就开始具备了资本的属性,成为空间资本。“一方面,土地为了再生产或采掘的目的而被利用;另一方面,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活动的要素。从这两个方面,土地所有权都要求得到它的贡赋。”(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57页。这意味着,土地空间成为一种商品,其自身具有不同的交换价值,作为空间和地基的土地的价值会受不同建筑地段的影响。由于空间被商业主义和地产开发商所俘虏,成了一个炫耀性消费的商品,人也从空间中的积极参与者变为被动的欣赏者。因此,马克思所言的地租理论背后,实则揭示了资产阶级通过所有权的形式,实现了对自然资源空间的控制,使其产生经济力量,为生产剩余价值提供通道。
其二,这种空间资本化趋势表现于工厂生产空间的资本化,资本家通过不同方式将空间渗透到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中,形成工厂自身的空间生产逻辑。马克思曾提出,在为交换而创造的资本主义生产中,空间应当成为一个基础性的要素。而空间成为资本主义工厂生产剩余价值中的关键要素,则贯穿于协作、分工和机器大工业这三个阶段之中。首先,在工厂生产的最初协作阶段,资本家使“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74页。实现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在空间范围内的集中,使工厂本身形成了与众不同的“层级监视空间”(11)参见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5页。的建构。因为工人和生产资料集中在相对紧凑的空间里,劳动的空间范围得以扩大,而生产领域则相对缩小,通过共同使用发动机,便于基础设施费用的减少,同时可以节省劳动力。其次,随着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同一商品的生产过程由于分工的出现而被分割为空间上并存的不同阶段,生产中的“时间顺序”转化为“空间顺序”,工人自身的劳动空间因此被固定在特定的机械程序中。并且,由于分工切断了工人与劳动产品、工人与工人之间在空间上的并存,工人对劳动产品缺乏认同感,减少了工人联盟的可能性,消解了工人的反抗意识,促使同一时间内在不同的空间中生产出更多的产品,实现劳动生产率的极大提高。最后,随着机器的广泛使用,机器大工业阶段形成了一种通过“时间消灭空间”的更深的空间奴役形式。马克思通过“时空转换理论”表明,资本家通过使用机器来提高劳动生产率,减少生产某种商品的劳动时间。也就是说,资本不但极力排除生产中的每一个空间障碍以实现交往,实现生产效率最大化,从而控制整个生产过程;而且又极力用机器所节约出来的时间湮没这个空间,最大限度地降低生产产品所需的时间,从而降低生产成本,攫取更大利润,从而跨越生产中的空间障碍。此时,由于工人仅有的劳动空间被压缩,工人已不再是劳动主体,自主性丧失,彻底沦为机器的附庸,任由资本家摆布为其生产剩余价值,并且由此造成了工人的相对过剩,大批工人失业,其生活空间状况也全面恶化。
综上所言,马克思虽未十分明确地提出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的相关概念,但在分析世界市场的形成、地租以及工厂生产空间的逻辑中,暗含了资本与空间的内在关联。他已看到在资本主义城市中,资本与空间二者彼此交融,资本的地理空间扩张是空间成为资本的前提,空间本身从工具变为可增殖的资本使资本主义得到提升。换言之,马克思已经认识到,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是资本逻辑主宰世界、资本主义形成有效统治的重要支撑。
在当代社会,城市和空间的重要性更为凸显,一批西方左翼学者沿袭马克思“原初语境”的分析,进一步考察了资本与空间的内在关联,创造性地将地理空间批判视角引入历史唯物主义,从地理空间角度对资本空间化与空间资本化进行了更加完整的建构,尤其是对空间资本化进行了更鲜明的凸显,并且以休闲空间为典型例证探究了其背后的双重逻辑。
他们首先从空间地理角度对资本空间化进行了更加鲜明的论证。鉴于《共产党宣言》详细说明了资产阶级如何既创造又毁灭它自己活动的地理基础,并按照资本的逻辑来创造一个空间世界,这些左翼学者认为,有必要进一步详细审查资本借助于空间和地理维度实现的增殖和扩张。苏贾将《共产党宣言》中世界市场及全球化的形成视作一种资本主导和渗透下的殖民扩张,其实质是资本的空间拓展。哈维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将地理空间与资本积累结合起来,认为“资本积累向来就是一个深刻的地理事件”,开创了将资本积累进行“空间定位”的视角,明确提出“资本积累的全球地理学”,(12)[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页。强调地理扩张、空间重组和不平衡地理发展是资本主义发挥其政治经济系统功能的必要因素,资本的生产体系、劳动分工和任务专门化越来越倾向于在全球进行迅速且短暂的地理扩散,摆脱了其他社会制度的控制。在这些左翼学者看来,资本的“地理使命”就是阶级和生产关系在空间地理中的再生产,他们从地理空间视角进一步深化了马克思的资本全球化概念,其核心是资本的空间化。由于空间在任何形式的共同体生活及权力运作中都具有基础性地位,当今世界,套用齐美尔“社会关系的几何学”(13)Georg Simmel,Georg Simmel on Individuality and Social Form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2,p.77.之说,“资本的几何学”(空间维度)已广泛存在,空间成为了资本最好的投资场所,也是资本主义得以延续的活跃力量,资本空间化已成为非常显要的和全球性的社会现象。
不过,虽然这些左翼学者从地理学视角深化了马克思对资本空间化的阐析,但相较而言,马克思对此的论述还是比较丰富的,只是对空间资本化的把握偏于薄弱,后者因之成为这些左翼学者更为重视之处,结合当代社会的实际给予更为细致的阐析。
其一,强调空间作为一种“经济资本”,其自身的“商品属性”凸显。列斐伏尔直言,“空间的生产可以被比作既有的商品交换的任何种类”,(14)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Blackwell,1991,p.341.这意味着,仅次于金钱和资本的空间变成了一种新的可交换的“稀缺性”,空间已经从一个被动的地理环境或者一个空洞的几何存在转变为工具性的存在,“空间进入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它被利用来生产剩余价值”。(15)Henri Lefebvre,“Space:Social Product and Use Value”,in J.W.(eds.),Critical Sociology:European Perspective,New York:Irvington,1979,pp.285~295.因而整个空间变成了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土地、地底、空中甚至光线等自然空间,都被纳入到生产力与产物之中,这些使用价值在它们被买卖的同时也变得稀少了,沦为资本增殖的载体与商品,具有了交换价值的属性。因此,空间天然不是资本,但是在空间商品化的过程中,它却如同中了魔法一般具有了新的灵魂,变成了能生金蛋的空间资本,占有空间的私人团体也可以经营实现剥削,并从中获取利润。
哈维进一步从空间政治经济学“交换价值论”角度,将空间视为一种具有交换价值且可生产剩余价值的资本。他首先看到了藏匿在城市地理空间背后的社会信息和社会关系,力求发现隐藏在面纱之后的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系统的性质,认为“城市化包含着剩余价值(尽管是特定的)的集中”,(16)David Harvey,Social Justice and the City,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9,p.237.空间形式本身就成为一种资本来获取剩余价值。其次,随着商品的普遍化,哈维进一步明确提出,货币所有者首先购买到土地的开发经营权,继而购买劳动力和其他生产资料并生产出空间商品,土地也成为商品并投入到买卖中,然后在流通领域出售空间商品获得更多的货币。因此,“把空间作为商品进行买卖,其结果就是把所有的空间置于单一的货币价值的衡量尺度下”。(17)David Harvey,The Urbanization of Capital,Washingt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5,p.13.土地市场及在土地上建造的一切被粉碎为片段而同质化的空间,作为固定资产和私有财产在市场上被买卖,成为具有特殊品性的商品在运作,资本家通过这些手段使资本积累的过程得以发展、得以组织并创造出特定的空间形式。
哈维还从“创造性破坏”的角度进一步佐证了空间的资本特性。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在建成环境中所投资资本的交换价值与破坏这些投资来开辟新的获利空间中来回周旋,资本主义若想建立获利更高的空间,就需要对现有的或已建成的城市景观进行损毁,而正是由于空间具备增殖的价值,资本才不断进行损毁、再建、再损毁……的循环投资模式。
其二,认为空间也可作为一种政治资本,通过“权力渗透”属性使资本获取权力价值。福柯和列斐伏尔把空间作为权力得以渗透的运作场域,探究空间如何通过自身的设计、分割、流散、组配,将一种权力精细化、弥散化,渗透进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空间在使物质生产增殖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使权力增殖,实现对主体和社会秩序的强化性控制,成为政治资本。
福柯引用边沁设计的“圆形监狱”建筑形式来说明,这种通过规训权力而构成的空间建筑学,将资产阶级试图监视、控制的权力意识形态渗透到城市空间的建筑中,以此用来规制所有类型的私人的和公共的空间。因此,权力若想在空间中得以运作,就要发展出理解、控制和组织空间的新方法和新手段,并且,这些方法和手段同时适用于对栖息在空间中的个体和群体的组织与控制,因为这种“狡诈的细小行为拥有渗透性的巨大权力”。(18)Michel Foucault,Discipline and Punish,UK:Penguin Books,1991,p.139.城市空间已成为维护国家权力和意识形态的资本,城市空间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场域,还涉及对空间中主体意识形态的控制。当空间成为一种政治资本时,政治霸权就不仅仅是支配与强迫,而是融进了一种规范、引导、劝喻力量,试图去灌输、教导那些对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来说重要的价值、意义和规范,表现为“软实力”。
当代休闲空间很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也成为“空间资本化”得以分析的典例。现代社会使得工作、生产或生活的压力日益繁重,开辟舒缓压力的空间,成为资本的重要任务,这既可以有力保障生产资本得以增殖,又可以促成新的空间资本形成。人们“从空间的连续性和无限性中挖出了一部分空间,并且依据某种单独的意义把这部分空间安排成一种特殊的功用”,(19)[德]齐美尔:《桥与门——齐美尔随笔集》,涯 鸿,宇 声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第172页。诸如消费、娱乐、交流空间等不断被开发出来,城市空间因之作为一种“复数形态”而存在,既包含着物质生产和消费的所在地,如大型工厂、大型商场,也包含着娱乐、游戏和节日庆祝等等空间,各个城市中的购物中心、商业广场、文化园地、时尚长廊等暂时逃避和消遣的空间形式不断涌现。
这些“复数空间”(20)参见[英]安杰伊·齐埃利涅茨《空间和社会理论》,邢冬梅译,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5页。既代表着城市社会的不同区隔,又共同维系着城市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必然催生作为“枢纽”或连接点的新空间形式,它使各种社会关系彼此交织。“只有空间中各种社会动态过程在围绕着固定的点移动,社会形式才真正形成,它们才真正为一种持续的价值的发端拥有了一个‘结晶点’。”(21)Frisby D.and Featherstone M.,Simmel on Culture:Sociology of Space,London:Sage,1997,p.148.一种新的空间形式即休闲空间由此萌生,它可以把各种“复数空间”有机串联、组构起来。更重要的是,在休闲空间中,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的互动互构得以实现。一方面,资本通过休闲空间,促进消费的加速和商品流通,使产业资本创造的剩余价值加快实现,与此同时,借助资本的力量型构社会关系,使生产中的“劳资关系”重现于休闲活动中,实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使空间成为资本化的空间。另一方面,休闲空间在运作和发挥作用的过程中,会“制造”、推出一些特殊的商品,通过这些商品实现自身的增殖。如休闲空间中的“闲暇时间”,“是具有同样特征的‘时间’,这是一种高级的财产,一种高级的商品,被人们买卖着:劳动时间、消费时间、娱乐时间以及行路的时间等,我们为时间支付昂贵的费用”。(22)Henri Lefebvre,Espace et politique:Preface de Remi Hess,Paris:Collection Ethnosociologie edition Anthropos,1984,p.67.还有营造“欢庆氛围”“健康休养”服务等等,其中不乏符号商品。休闲空间通过生产、营造与自身一体的商品来实现剩余价值和增殖,这就是空间资本化的典型表现。可见,休闲空间是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两种逻辑的相互交融,既是空间中社会形式的固定,以及城市社会关系管理和组织的发展,又是交换价值和与特定功能联系在一起的使用价值的发展。
当代西方左翼学者还以休闲空间为例,分析了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给城市建设带来的问题。这突出表现为:资本主义城市建设中休闲空间的发展与空间本质的自由性、创造性间的失位与错位,呈现“快餐化”和“消费磁化”的症候表现。以“效率”为标志和以“利润”为导向的“合理化”正使休闲空间变得高度的非人化、异己化,进而使城市居民的身心受到损害。在资本提高效率和追求利润的逻辑驱动下,资本主义城市内的休闲空间活动以流水化和均质化的方式进行,人们如同自动的机器在一种装配线式的场所进餐或游玩,除了快速地完成整个休闲过程之外,并不能得到多少休闲本身具有的自由性、创造性所带来的愉悦感。城市休闲空间原本包括文化设施、体育设施、游园设施等多重活动,但由于资本逻辑的核心在于以最低的成本获得最高的利润,因而它驱使人们用最短的时间获取其所需,而商业化、娱乐化的消费主义模式无疑是最佳选择,甚至符号性消费本身也成了休闲活动,从根本上违背了休闲空间是“为人”这一理念,造成了资本主义城市空间建设的功利性和人的异化。
城市化是西方现代化进程中非常重要的维度,也是我们理解和把握西方现代化进程的重要依据。总体上看,西方城市化进程是在资产阶级主导下推进的,资本在其中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资本主义的城市化及它所推动的世界市场、全球化,实质上就是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互动、“合谋”的结果。资本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的双重互动既确保了资本的增殖,也确保了资产阶级统治、资本主义霸权的不断扩张、延展,促进了西方城市文明的迈进和外溢。也因之很早就受到马克思的关注,并在当代西方左翼学者那里得到丰富和深化。把握好其内在的理论演进,对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西方现代化进程和当代西方左翼理论进展,无疑都具有很大价值。
更重要的是,当代西方左翼学者从马克思的“原初语境”出发,对资本空间化、空间资本化及其之间的双重互动,进行了更完整的建构和更鲜明的凸显,同时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城市建设在资本、空间双重互动下产生的症候表现,诸如生态空间恶化、休闲空间物质化消费化、城市空间规划混乱、城市阶级分化和族群分割严重等等,这些“城市病”及其背后的城市治理失效,实则都与资本以追逐利润为目的生发出的资本空间化、空间资本化互动逻辑有关。而这其间也蕴含了求解的思路,即打破资本空间化、空间资本化互动中的资本与空间的互构与“合谋”。这对当前新时代中国城市文明发展、城市建设,乃至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不过,在当代西方左翼学者那里,似乎更为凸显资本本身的独立性和独特性,资本逻辑似乎具有超越时空的魔力;而在马克思的“原初语境”中,他更为重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根本性前提地位。这意味着,我们应当立足于我国社会主义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对西方城市空间的内在局限和资本逻辑进行深度反思和警惕,力求避免当代资本主义城市建设中的问题与危机,从根本上实现对资本、空间双重互动的遏制和规避。
一方面,我国的基本经济制度是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市场经济仍然可以成为资本利用的背景和条件,资本通过空间获利的逻辑仍旧隐秘存在。另一方面,城市作为人类居住生活的重要场所,关乎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能否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城市空间的治理和规划。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提及我国城市发展存在诸多“城市病”,要遏制城市“摊大饼”式发展,并在2014年考察北京时指出,考察一个城市首先看规划,规划科学是最大的效益,规划失误是最大的浪费,规划折腾是最大的忌讳。(23)参见《习近平在北京考察工作时强调 立足优势 深化改革 勇于开拓 在建设首善之区上不断取得新成就》,《人民日报》2014年2月27日。而“摊大饼”“瞎折腾”这类城市空间问题正是资本盲目过度空间化的表现,其本质是把空间视为一种盈利资本,对城市空间的规划以获取利益为目的。大城市发展过程中,发展空间的局限和经济发展的冲动之间始终紧绷。(24)参见《中央城市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15年12月23日。也就是说,在我国城市空间发展建设过程中,存在将城市空间作为资本牟利,不断对其进行扩张,而忽视了城市空间自身承载力的境况。资本的无限度空间扩张,即“摊大饼”模式造成了城市空间的浪费,空间越来越被视为可增殖的资本而被肆意开发“瞎折腾”,城市空间本身的使用价值和人民属性却被忽视。进言之,我国现代城市空间被分割成了碎片化的形态,空间更多地作为一种“稀有商品”而存在,其能够释放经济效益的交换价值是资本关注的重点,而空间原本的使用价值则被忽视,城市常常成为权力运作的工具,或者是资本增殖的场所,使得城市与生活常常处于游离状态,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紧张关系,造成城市空间异化。这些问题给人民工作和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降低了人民群众追求美好生活过程中的幸福感,严重影响了人民群众在城市的生活质量,以及对空间使用价值的诉求。
因此,针对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城市的制度和社会背景,我国城市空间建构应当呈现出新的面相,以更好地应对、斩断资本与空间互动的双重逻辑,规避这种逻辑所带来的城市症候,实现我国城市空间发展文明观和实践新道路。
首先,重新构建“自下而上”的社会空间,回归空间的使用价值,防范资本对空间使用价值的忽视和滥用。重新赋予空间的取用、需要和使用优先权,将其置于支配、命令之上和交换之上。城市空间必须将自身的使用功能及人民的基本需要作为基本前提条件,那种单纯地将城市空间视为自然空间,或居于先前空间之上的公社生活,或仅仅以“欢乐”来予以定义,抑或定义为“商品”来攫取利益,都是混淆了目的和手段、最终目标和实行阶段,只能沦为一种抽象的乌托邦。创造优良的人居环境是城市发展的中心目标,为此要打破对空间所有权的占有和掠夺,将改善人居环境,让城市更宜居、人民生活更美好作为我国城市空间发展所遵循的使用价值,坚持高标准建设,全面提升人居品质,而不让以资本盈利为核心的交换手段居于优先地位。
其次,平衡资本与空间互构中“度”的关系,重视空间资本利弊共存的双重性,合理利用资本对城市空间发展的积极效用。空间资本化趋势不仅是社会发展的产物,也是资本逻辑,即追求价值增殖的产物。当前空间的社会意义被夸大,并从人们活动的场域演变为生产利润的资本。因此,我们在认识到空间资本带来一定进步性的同时,不能无视空间资本的弊端,只享受空间资本的收益,而要尽可能地将空间资本服务于人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使空间资本转化为人类的发展空间。我国的城市空间治理以追求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为基本立足点,正是对西方城市空间发展内在局限性的克服,要警惕、避免“权力型”及“资本型”的城市空间发展逻辑,立足于美好生活的新时代文明观的城市空间建设。现代旅游空间、娱乐空间等无疑为城市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应且产生极大附加值,不仅促进了城市生产力的发展,也满足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求,人们愿意为从中获得的欢乐和愉悦支付昂贵的费用。但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休闲空间本身是城市空间的一部分,不论何种空间,其自身最大的价值就是其使用价值,即实际功用是否能满足人民生活需求。
再次,明确城市空间不为资本而为人,回归城市空间的“人民属性”,转变空间发展诉求,遏制资本逐利本性。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提出,城市是人民的城市,人民城市为人民。(25)参见《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人民日报》2020年1月13日。作为人民集中生活的地方,人民的宜居安居应当居于首位,最好的资源应当留给人民。让人民群众在城市生活得更方便、更舒心、更美好是我国城市空间建设的目标。(26)参见《中央城市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15年12月23日。因此,我国城市建设的空间规划、空间布局在推进中要跳出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窠臼,实现从“政治性”“商业性”到“人民性”的转变,把居民的实际生活需求安置在城市发展的核心位置,构建真正的人性化城市,使得城市的形象、力量和目的,重新回归人类生存中心。城市空间发展关心的不应当是迎合权势者的私欲,也不仅仅是解决某些局部问题,更不是为了打造单纯以图像外观为独角戏的“景观城市”,而是城市发展的大方向——城市基本活力之所在——广大劳动人民。
最后,发挥我国制度优势,依靠国家力量,推动空间转型升级,培育以人民为中心的新的空间增长动力。随着我国城市化发展水平的提高,城市空间建设也亟须改变粗放发展模式,提升城市功能品质,更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这其中,伴随我国城市发展中多种休闲空间日益兴起,针对休闲空间的布局和规划也需要得到更多的强调和重视。
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考察时指出,“无论是城市规划还是城市建设,都要走高质量发展路子,努力创造宜业、宜居、宜乐、宜游的良好环境,让人民有更多获得感,为人民创造更加幸福的美好生活。”(27)《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313页。“宜乐、宜游”首次被提出纳入城市空间建设中。此后,习近平总书记到桂林市象鼻山公园考察调研时再次重申打造宜业、宜居、宜乐、宜游的良好环境的重要性,并在山东考察时指出,“城市是人民的城市,要多打造市民休闲观光、健身活动的地点,让人民群众生活更方便、更丰富多彩”。(28)《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273页。城市发展不能只考虑规模经济效益,更要考虑人民生活需要,提高人民生活品质。让人民群众在城市生活的更方便、更舒心、更美好是当下对城市空间发展提出的基本要求,也是顺应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新期待的必要条件。我国城市空间的建构应当明确,资本参与空间的发展和治理并不以资本的增殖和物的依赖性为根本前提,而是以人的城市空间生活和需要为尺度。我们要走出一条有别于西方古典的权力城市及近现代的经济城市的中国特色城市发展道路,即生活城市。关注普通大众,关注城市的综合性发展,克服权力城市的精英特性和经济城市的异化特性,回归城市之于人类美好生活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