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的侍御史张松寒刚从蜀地回到洛阳,就接到张机的来信。对于这个留在故里、跟随名医张伯祖学习医术的儿子,他总是心怀歉疚。张机幼时丧母,自己忙于政事,几乎未能给予他多少温暖和关怀。就性情而言,张机虽表面沉静,骨子里却执拗得很。当年,朝廷推恩,原本可以就读国子监,他却执意跟随来京的张伯祖回乡学医。还说,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达则为良相,退则为名医。当下,朝政混乱,瘟疫横行,实际上,为官为医皆不易。
胡须花白的张松寒读完家信,手不由得颤抖。这些年,故乡的族人们在瘟疫中纷纷死去,着实令人痛心。“不能,再不能死人了!”张松寒长叹一声,对着门外招呼,“来人!”
老仆应声进来,屈身施礼:“主人,有何吩咐?”
“快些备马,”张松寒起身,略整衣袍,“本御史这就进宫,觐见陛下!”
“主人刚刚返京,还请保重贵体!”老仆虽心有不忍,见主人意决,也不好再行劝阻,“外面风大,冷气袭人,不坐轿吗?”
“来不及!”张松寒面带焦灼之色,把信揣在怀里,“南都暴发伤寒瘟疫,来势凶猛。急需朝廷賑济。”张松寒说着,急匆匆向外走去……
穿过几条依然繁华的大街和车马喧嚣的洛阳道,张松寒在巍峨的北宫门前下马,由中黄门相引,低头趋步,来到高大雄伟的德阳殿前。见到当值的年老内侍封胥,屈身施礼:“拜托封常侍,侍御史张松寒有紧急要务,叩见陛下!”
“张御史刚从蜀地回来,也不稍事歇息,这就前来复命?”十中常侍之一的封胥与张松寒略有交情,以为张松寒只是回朝述职,“张御史,你就等着吧!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封胥蹑步向宫殿侧门而去,张松寒就在丈高的玉阶下匍匐候旨。
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大殿内,窗幔掩遮。虽是白日,鹿角枝上仍点着数十支巨大的羊脂蜡烛,照得殿内通明。
面色苍白的灵帝斜依龙榻,轻抚着何贵人艳丽的脸庞,正与中常侍首领张让、副首赵忠和西园军帅蹇硕以及何贵人之兄—大将军何进等几个心腹说笑:“朕昨日与贵人游西园,感而有诗,名曰《招商歌》,众卿愿闻否?”
“陛下才情通天,必是好歌!”面相富态、貌似忠厚的张让笑着拊掌,“老臣洗耳恭听!”
见众人颔首附和,灵帝也就不卖关子,让侍中杨琦捧着一张黄绫宣颂:“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书偃叶夜舒,唯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逾。”灵帝通过强征“修宫钱”,在西园营建千间华丽屋舍,又修渠引水,采藓覆阶。园中遍植“望舒荷”,此荷为南国进献,昼见日光卷缩不开,夜见月华舒如伞盖。灵帝沉迷书法歌赋、春宫美色,便日日流连西园,只愿时光不老,好让他永享奢华。
“奈何这时光如白驹过隙!”灵帝听完此歌,轻叹,“若是日月不转,江河永驻,方才尽兴!”
“陛下万寿,永享万福!”赵忠探身拱手,“陛下无须忧心,老臣已派仙奴前去岐棘山采取仙药,不日便回。”
“仙药不是长在海上蓬莱山吗?”屠夫出身的大将军何进有些疑惑不解,“何来岐棘山?”
“海上有仙药,陆上亦有仙药。”老练持重的赵忠故作玄深,“待仙奴采药归来,大将军便可知晓。”
“说起仙药,朕便想起先帝。”灵帝似乎对所谓的仙药尚有存疑,“先帝曾食仙药,为何不永享嘉年?”
“此乃先帝遗福于陛下也。”稍通文墨的蹇硕上前开释,“先帝所食仙药来自蓬莱,因水土不服而失药性。然先帝以身试药之大德,陛下断不可忘也!”
见封胥蹑步进来对张让耳语,便挺了挺身子,“有什么乐子让朕也听听!”
“不是什么乐子,是侍御史张松寒从蜀地回来,说是有急务,叩见陛下。”封胥连忙跪地,“现正在殿外候旨。”
“朕昨日还与贵人说他,他就回来了!”灵帝来了兴致,“也不知这个榆木疙瘩可否开窍?为贵人带回来多少上等蜀锦?”笑对何贵人,“以蜀锦剪作绢束假花,装点西园绿树草荫,必又是一番别样景致。”看中常侍赵忠,“你先去问问。”
“陛下,这次张松寒是奉董太后口谕,前去安抚益州太守刘焉、刘璋父子。蜀地路途难行,办差也算辛苦。”赵忠伸着脖子,瞟一眼跪在大殿外的张松寒,“他已经跪了半晌了。”
“是吗?”灵帝转了一下眼珠,“朕只是不想见他!”
张松寒身为侍御史,性情耿直,为官清廉。对灵帝上谏,言辞激烈,屡逆龙鳞,让荒淫无度、视财如命的灵帝不悦。若非董太后庇护和朝中清流拥戴,关键是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外戚认为,张松寒作为清流的代表人物,多少能牵制些十常侍的气焰和势力,张松寒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灵帝一顿砍杀。
“陛下,张御史可是甚得太后信赖!况南阳是南都,大汉隆兴之地,当朝勋贵大多出自那里!”张让躬身上前,笑了笑,“再说了,说不定他带回了上好蜀锦。”
“朕与你赌一赌:他若带回一匹蜀锦,朕赏你百钱。”灵帝嬉笑,“你可敢赌?”
“老臣与陛下赌,十赌九输。”张让哭丧着脸,故作倒霉状,“不过,陛下既有赌意,老臣岂能不应?这就赌上万钱。”
“好!爱妃见证!”一说赌,灵帝来了兴致,挺身瞟一眼殿外,“传旨!”
“陛下有旨!”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赵忠走向殿门,扯着嗓子,“陛下有旨,侍御史张松寒觐见!”
殿外,张松寒踉跄而起,稳了稳身子,严整衣冠,进殿,叩拜:“微臣张松寒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灵帝扫一眼张松寒,“你这次远去蜀地办差,可见到益州太守?”
“益州太守刘焉及世子刘璋上表,愿陛下康泰,福寿无疆!”张松寒献上奏表,“并献上上等蜀锦百匹,已纳入宫中内库。”
“这就好,这就好!”灵帝扭头笑看张让,“看来,卿有先见之明,刚好万钱。”
听到灵帝笑声,张松寒仍不敢抬首:“微臣还有本奏!”
“讨赏是吧?”灵帝言语轻率,“你说!”
“微臣不为讨赏!”张松寒匍匐于地,“微臣有紧急事务要奏!今南阳郡伤寒瘟疫又起,来势凶猛,百姓死者众多。南阳,南都也,乃我汉室隆兴之地,不可不救。微臣恳请朝廷赈济!”而后,双手微颤,呈上奏折。
内侍上前接过奏折,为灵帝念过,轻轻呈在龙案上,蹑手蹑脚地退下。
大殿里顿时静寂。
灵帝扫一眼奏折,表情沉凝片刻,忽然从龙案后起身,一把将龙案上的奏折连同几卷奏章推到案下,哗啦啦地散落大殿一地。
张让低眉暗扫灵帝一眼,弯腰弓背,上前缓缓收拾起奏章,又一一摆在龙案上。
“要钱是吗?”汉灵帝虎着脸,看着张让,“你是我父,(又看赵忠)你是我母。你们说,这到处伸手向朕要钱,朕该怎么做?”
张让微屈身子:“还是要赈灾……”
“赈灾?”灵帝扫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屋顶,“赈灾就是向朕要钱!”手擂龙案,“张松寒!你说,这次要多少钱?”
“微臣已经精打细算,需一千万钱!”张松寒暗自咬牙,“另需薏米一千石,草药一百车。”自怀里掏出一册账簿,“详细开支皆记在这里。”
“多少钱?”灵帝吓了一跳,看着张让,“南阳郡可有灾情奏折?”
“一千万钱!若将粮食和草药折合为钱,共需二千万钱。”张让接过张松寒高举于顶的账簿,皮笑肉不笑,“南阳郡褚贡太守虽没上奏折,但灾情是有。数日前,赵常侍已安排義子苏章文前去南阳岐棘山,于蝗神庙设醮祈禳了。”
“主要是为陛下取仙药!”赵忠连忙补充,“岐棘山中盛产蝗精,可提炼仙丹,服之延寿。”
“先说赈灾之事!”灵帝显然不愿让清流外官知其暗服丹药,故而不理赵忠,只盯着张松寒,“你真敢狮子大开口。朕刚刚赌赢张君侯万钱,就这样不见了!”灵帝不在意南阳郡是否有疫,也不在乎谁去除灾,他关心的是钱!“你知道吗?为了能为社稷多挣点儿钱,朕昨日还去宫市掷壶挣钱。你……不体恤朕吗?”
“微臣不敢!”张松寒以额抢地,“然活民乃当务之急!”
“你给他说,”灵帝有些气急,看着赵忠,“朕昨日怎么来着?”
“昨日,陛下微服简从,到宫市博彩。”赵忠轻咳一声,看一眼何进,“与何大将军做投壶之戏,赢得十万钱!”
灵帝少时长于河北与杂胡交接之地,颇受胡风影响,热衷于胡人歌舞,甚喜热闹榷场。中常侍们便于后宫仿造街市、设立榷场,让宫女宦官或扮作各种商人,叫卖从各地搜刮而来的珍奇异宝,或扮成耍猴卖唱的艺人,展现绝技。灵帝则时常身着胡服,在集市上饮酒作乐,赌钱打斗。昨日,又与大将军何进混迹于此,做投壶之戏,何进焉能不输?
“不错!”灵帝咧嘴一笑,转瞬皱眉,“可这点儿钱朕还没暖热,就又要被拿走了!”不由得因心疼而发怒,“赈灾,赈灾,朕要给贵人建一座养心殿,谁赈朕之心灾?”
“陛下,你消消气。”何贵人为灵帝揉着胸口,若哄小儿一般,“养心殿之事从长计议可好?”露出一丝妩媚,“陛下不是答应陪妾去西园温室赏花吗?”
“何贵人贤淑仁德,”张让也上前劝慰,“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赈灾?”灵帝吁出胸口闷气,“荆州闹瘟疫灾荒,刘表从内库拿走一千万钱。谁知道他把钱花在哪儿了?”狠狠地看一眼张松寒,“你身为侍御史,不去帮朕查查这些钱花在何处,反倒也替灾民说话。现如今河北、山西、山东、江浙等地都要赈灾,内库就是搬空,能够吗?”灵帝起身随何贵人离去,边走边说,“哼,你身为侍御史,不去查查那些官员如何收钱花钱,却一个劲儿帮着贱民要钱……不怕朕治你罪吗?”
张让紧趋两步,扶着灵帝离去,目光暗暗示意赵忠。赵忠会意,待灵帝出了大殿,上前扶起张松寒:“张御史,你先回去,此事从长计议。”
“人命关天,”张松寒泪落,“大疫当前,等不得!”
“张御史,不要莽撞!”一直冷眼旁观的大将军何进这才说话,“赈灾乃朝廷大事!灾情如何,尚需南阳郡上折奏报。”
“太守、县令有意隐瞒,唯恐陛下怪罪。”张松寒痛心,“请朝廷尽快派出钦差,以察灾情。”
“放心,我已安排苏医师前去了。”赵忠露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容我和张君侯向陛下再求求。”
“赵常侍英明!”张松寒拱手,“南阳郡百万子民就仰仗你和张君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