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尔雅
(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在倭寇研究和倭寇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倭寇史上的核心人物或者说倭寇头目也是关注的重点之一。关于倭寇头目王直,笔者曾在《“倭寇文学”中王直形象的历史与想象——以泷口康彦〈倭寇王秘闻〉为中心》一文中,对中国明清小说戏曲与日本倭寇文学中截然不同的王直形象进行了对比分析(郭尔雅,2019)。而事实上,除了王直之外,倭寇史上另一重要人物徐海在中日倭寇题材的文学作品中也占据了相当的比重,但在文学研究领域,至今仍没有对中日文学中徐海形象的对比分析,因而颇值得我们结合史料进行比较研究。
根据历史学研究者的考据,尽管王直与徐海都属于中国的参与倭寇集团的核心人物,但徐海与王直的“互市派”不同,徐海及其所领的队伍则完全属于“掠夺派”,1552年(嘉靖三十一年)之后的寇乱也都是以徐海等为代表的“掠夺派”的施为。基于这一基本史实和认识,我们对比中日两国倭寇题材的文学艺术如何表现徐海,以及作家在描写过程中对其抱以怎样的态度与情感,就更能体现两国的倭寇观与历史观。
中国文学对倭寇的描写,可以说是主要集中在明清小说中,据以往的研究及笔者的统计,明清小说中涉及倭寇题材的共计三十余篇,如《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著者不明,明万历年间)、《松窗梦语》之《东倭记》(张瀚著,明万历年间)、《王翘儿传》(徐学谟著,明万历年间)、《西湖二集》(周清源著,明崇祯年间)、《涌幢小品》(朱国祯著,明末)、《金云翘传》(清心才人著,清顺治、康熙年间)、《绿野仙踪》(李百川著,乾隆年间),等等。而其中关于徐海以及以胡宗宪诱杀徐海一事为主线而进行的历史演义就占到了将近半数之多,足可见出徐海这一倭寇人物在中国倭寇题材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
事实上,关于胡宗宪剿平徐海一事,在史籍中是有所记载的。据史料记载,胡宗宪于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任浙江巡接都御史,后升任总督,因在抗击倭寇中立功,官至少保,后因曾与严嵩父子结交,被劾下狱而死。在《明史·胡宗宪传》中写道:“海妾受宗宪赂,亦说海。”(张廷玉,1974:5410)从《明史》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胡宗宪是通过贿赂徐海身边的两个小妾,劝诱徐海归降。1558年(嘉靖三十七年)采九德(1947:104)撰《倭变事略》中也记载了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徐海在被追剿时派遣自己的亲使护送两姬妾出逃之事。在胡宗宪的幕僚茅坤所著《纪剿徐海本末》中,则是说胡宗宪为了招降徐海,赠给他两名美婢:“数遣谍持珥玑翠遗海两侍女,令两侍女日夜说海并缚东。”(茅坤,1982:141) 在原始的史料文献中,关于徐海的事迹都是站在官方的立场进行记载的,主角自然就是剿平倭寇的胡宗宪,徐海作为被诱捕者尚有一定的描述,王翠翘(徐海两姫妾之一)则只是胡宗宪反间计中的一个棋子,连名姓都未有记载。
但是,到了明代文人的笔下,胡宗宪剿除徐海的故事开始有了一定的转变。相关小说有如万历年间徐学谟著《徐氏海隅集文编》卷十五《王翘儿传》,万历年间王世贞著《续艳异编》之《王翘儿传》,崇祯年间周清源著《西湖二集》卷三十四《胡少保平倭战功》,崇祯年间梦觉道人、西湖浪人辑《三刻拍案惊奇》第七回《生报华萼恩,死谢徐海义》,崇祯年间陆人龙著《型世言》第七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等。其中,徐学谟《王翘儿传》、万历年间戴士琳《李翠翘传》、明代末年余怀《王翠翘传》中,王翠翘都成为了故事的主角,她极力劝导徐海归降,在徐海被杀后因受官府欺骗又愤而自尽,这样的情节完全符合了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对“义妓”的设想和期待,也由此将她写成了一位以义讽世的人物。而明廷的官员,或贪财好色或敛权寡义,反而丑态尽现。当然,在明代文人的笔下,徐海仍然是当诛当斩的倭寇头目形象。
然而,到了清代,徐海与王翠翘之事开始被小说家进行演义,故事与人物由此发生了彻底的反转。清代以王翠翘与徐海的故事为题材的小说有陆人龙《型世言》,周清源《西湖二集》,梦觉道人、西湖浪子辑《三刻拍案惊奇》,《虞初新志》卷八余怀著《王翠翘传》,青心才人编次《金云翘传》二十回,李百川《绿野仙踪》第五十九回;传奇剧有无名氏《两香丸》(已佚)、王珑《秋虎丘》、叶稚斐《琥珀匙》和夏秉衡《双翠圆》等。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青心才人(2010)编著的《金云翘传》。《金云翘传》是在明代对倭寇王徐海与王翠翘叙事的基础上改编而来,可以说是明代倭寇小说的延续,但其对人物与情节的处理较之明代有了一定的反转,开始将徐海塑造成一位勇武善谋、豪爽慷慨、重情重义的草莽英雄形象,小说的侧重点也渐渐偏移到了徐海与王翠翘的爱情上,胡宗宪由平倭有功的将领,被写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同时,小说家对一众参与剿寇的官兵也多有批判和谴责(青心才人,2010)。小说中也处处表现出了对明朝官兵懦弱和政治腐败的批判与抨击,同时,对反抗官府却最终被捕剿的徐海等海寇也流露出对英雄末路之悲壮的同情。
自清代以后,中国倭寇题材的文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出现了空白。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历程中,几乎没有出现以倭寇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直到20世纪60-70年代,中国才开始出现了一批倭寇题材的戏剧和影视剧,成为中国当代涉及倭寇题材的文艺作品的主要构成部分。除此之外,中国台湾地区著名历史小说家高阳(原名许儒鸿,字晏骈)(1922-1992)的倭寇题材长篇小说《草莽英雄》(1981年初版),是中国当代为数不多且影响颇广的倭寇小说之一,坊间有所谓“有井水处有金庸,有村镇处有高阳”的说法,可见其作品影响之大。《草莽英雄》与诸多中国的倭寇文艺及文学一样,也是以明代嘉靖年间的倭乱为背景进行创作的,其主人公选择的也是倭寇头目徐海。高阳在题名中所说的“草莽英雄”指的也正是徐海,仅由这一题名,也不难看出高阳想要在小说中为徐海翻案的意图,这与当代其它的有关倭寇题材的作品,在取材与思路上是大不相同的。
在《草莽英雄》中,作者高阳曾借徐海的亲信阿狗之口将徐海的经历都讲了出来,完全是替徐海打抱不平的意思。阿狗说是要“把前因后果,告诉素芳,让她评个理看”(高阳,2011:601),事实上也算是高阳对整个故事情节的概括:“于是阿狗将徐海如何由虎跑寺的明山和尚,一变为海盗的大首领;如何卧底为官军的内应,以及胡宗宪如何许以酬庸而不能实践诺言,反要徐海去诱捕汪直;以及赵文华如何为了争功献媚,想收捕徐海,献送王翠翘,原原本本地说了给素芳听。”(高阳,2011:601)从这个精要的概括中,我们可以看出,小说《草莽英雄》着重描写的,其实是徐海在胡宗宪、赵文华、罗龙文的设计劝诱之下的种种身不由己。虽然最开始也提到了徐海在王直麾下做海寇之事,但对于徐海作为倭寇头目率领倭寇进犯中国沿海的情状,几乎没有具体描写。后来,徐海潜入倭寇队伍,与日本辛五郎等倭寇相交,也是作为官府的内应,帮助官府驱逐倭寇。小说通篇,几乎看不到对徐海作为海寇及倭寇头目所进行的烧杀劫掠的描写,写到的都是他在官府与日本岛倭之间的应对谋划、作为海寇头领的领导协调,以及对亲信兄弟、对王翠翘等的担当与情义。
然而事实上,在史籍记载中,对于徐海偕同倭寇进犯江浙沿海的活动轨迹是有明确记载的。根据郑若曾(2007)的《筹海图编》所载,徐海于1551年(嘉靖三十年)随其叔父徐铨前往日本,日本人初见徐海,以为他是中华僧,颇多礼敬,徐海由此获得了走私贸易所需的大船,并于1552年(嘉靖三十一年)前往当时倭寇在中国最大的据点列(沥)港进行武装走私。1554年(嘉靖三十三年),徐海第二次偕同倭寇入寇江浙沿海。到了同年八月以后,徐海已经脱离了王直、萧显的倭寇队伍,建立起了独立的组织。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正月,徐海率和泉、萨摩、肥前、肥后、津州、对马诸倭入寇,屯柘林,攻乍浦,犯平湖,破崇德,犯湖州;二月,攻金山,犯嘉兴。自四月起,徐海的势力进一步发展壮大,开始分踪出掠苏州、常熟、崇明、湖州、嘉兴各地。在辗转各地寇掠的过程中,徐海的队伍也遭遇了官军的追剿,如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四月被官军击败于王江泾,遭受重创,八月被胡宗宪攻击,将据点从柘林迁至陶宅(次年,徐海得知叔父徐铨被广东官兵所灭,于是纠结日本九州的萨摩、日向,以及九州以南种子岛等地倭寇五六万人、船千余艘前往广东为徐铨报仇)。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徐海再次率领倭寇入寇江浙沿海郡县,亦是为其叔父徐铨报仇,并代他偿债。随后的同年四月,徐海伙同陈东等人率倭寇万余人攻入了乍浦城,茅坤(1982:141)《纪剿除徐海本末》对此亦有记:“嘉靖丙辰,徐海之拥诸佞奴而寇也,一枝向海门,入略淮扬,东控京口;一枝由淞(松)江入掠上海;一枝由定海关入略慈溪等县,众各数千人。而海自拥部下万余人,直逼乍浦而岸。岸则破诸舟悉焚之,令人人各为死战。又导故窟拓林者陈东所部数千人与俱,并兵攻乍浦城,盖四月十九日也。”乍浦之后,徐海继而攻劫海盐、皂林、乌镇等地,势不可挡。胡宗宪时任提督,为解倭寇之围,设离间之计,劝诱徐海、陈东投诚归降。徐海听命而陈东未从,由此,徐海与陈东之间嫌隙渐生,终于被逐一消灭。
而在1552年至1556年的五年间,徐海等人率领倭寇在江浙沿海各郡县活动,其攻城掠地、烧杀抢掠,对江浙沿海的城池土地、民众的生命财产的破坏是巨大的,而这些破坏也都有案可查。例如,对于徐海围攻乍浦之时,《倭变事略》有记:“海率众先围乍浦,坏民室为台,高于城。置薪台上,覆以青麦,纵火焚之,烟喷入城。守卒不能立,城几陷。”(采九德,1947:98)
除了入寇之时的劫掠行为之外,对于徐海的品性,其实我们从相关的史籍记载中也可窥见一斑。郑舜功《日本一鉴》中有载:“时铨与王直奉海道檄,出港拿贼送官,而海船倭每潜出港,劫掠接济货船。遭劫掠者,到列港复遇劫掠贼。倭阳若不之觉,阴则尾之。识为海船之绥也,乃告王直。直曰:我等出港拿贼,岂知贼在港中耶?随戒海。海怒,欲杀王直;而铨亦复戒海,乃止。”(转自郑樑生,1993:326)这一段便说到了徐海趁着王直与徐铨出港拿贼,劫掠同伙,以至王直怒而与其断交之事。从郑舜功的这一记载来看,徐海实在算不上磊落之人。
在《草莽英雄》中,还有一个细节与史料记载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在小说中,徐海的五叔四空法师得知徐海投入王直帮中、落草为寇,便极力劝他弃恶向善,逼他做了和尚。然而,在关于徐海的史料记载中,却是恰恰相反的。据中国台湾学者郑樑生所考:“徐海乃徐铨之侄,与胡宗宪,王直同为徽州歙县人,年少出家,为杭州大慈山虎跑寺僧,还俗时间不详。如据郑舜功《日本一鉴·穷河话海卷七,流逋》的记载,则其投身海寇的时期似为嘉靖三十年其叔铨来市沥港而与之偕往日本之际。……铨,原为渠魁王直之党羽,不出数年,其侄海竟被明朝当局目为仅次于直之私枭。”(转自郑樑生,1993:325-326)可见,依据史实,应当是徐海在他叔父徐铨的诱引之下做了倭寇。作为受徐海父母所托照应徐海的亲人,小说对他所做的与史实相差甚远的设置,想来必定不是随意为之。事实上,他也确实在徐海的人生走向上起到了巨大的影响。对于徐海的叔父,小说把史实所载的倭寇写成了和尚,把带徐海入海为寇,写成了劝他回头是岸。在四空和尚听说徐海落草为寇之后,首先问他杀过人没有,并让他保证以后也不杀人。这样的设置,事实上相当于在徐海的身上系上了一条绳索,让他即便为寇,也不至于为所欲为。同时,有人引其向善并且自己也有心向善的设定,也为徐海听从王翠翘劝说,接受朝廷的招安打下了心理基础,也使得徐海最终的结局更加惹人同情。
因而,在面对将徐海英雄化的小说《草莽英雄》之时,我们除了评价其之于正史之外不同寻常的视角之外,仍然需要对其背离历史事实的描写保持清醒的认识。
高阳的《草莽英雄》,从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来看,事实上对明清小说中对徐海的描写和设定是有所继承的。其不同之处在于,与明清小说话本中的胡宗宪诱杀徐海故事相比,高阳的《草莽英雄》中淡化了对政治和官员的批判。他虽然对徐海与王翠翘的遭际充满了同情,并将其誉为“草莽英雄”,但是对于抗倭官员胡宗宪,他依然采用了隐恶扬善的写法。例如,在徐学谟《王翘儿传》与余怀《王翠翘传》中,都写到了胡宗宪酒后当众调戏王翠翘的丑态。但是,在《草莽英雄》中,虽也写到了胡宗宪在初访王翠翘时对她的“调笑亲热,不大有顾忌”,但紧接着便声明,并“未到放浪形骸的地步”(高阳,2011:181),其中的维护不言而喻。
如果说,明清小说对徐海的英雄化描写,是为了反讽明代官员的贪腐无能、庸懦狡诈,表达的是明清时代知识分子对政治和社会的不满与批判。那么,沿袭着明清小说戏曲的路径,以徐海和王翠翘为主人公的《草莽英雄》,因为其中少了明清小说戏曲中对社会批判的成分,其满足的仅仅是小说家自身对草莽英雄纵情恣肆的江湖生涯的向往。这看上去似乎不及中国传统小说中的讽时喻世那样经世致用,但是,这种对倭寇人物生涯的纯粹的文学化处理,从某种程度上看,与日本“倭寇文学”从美学层面出发对倭寇进行的审美性描写是颇有相似之处的。也比较符合当代年轻读者、特别是中国港台地区的一些年轻读者的阅读趣味。淡化对人物的社会历史与道德伦理的评判,而只欣赏他们“波澜壮阔”的非凡生涯与经历,则“历史小说”的历史色彩也随之淡化,而“文学”的色彩则得以凸显。这种创作思路,显然是对明清小说有一些继承,但是否受到了日本“倭寇文学”的直接影响,尚待进一步论证。鉴于日本当代小说在当时的中国港台地区颇有影响,中日两国倭寇题材文学之间存在直接的影响关系,也是不无可能的。
日本的倭寇文学总体而言主要是日本作家站在国家主义的立场上对倭寇及倭寇行为的“正当化”与“美化”。因而,主要是以所谓的驰骋海上、所向无敌的日本海贼或海贼商人为主人公的。因而,作为中国海贼的徐海及相关事件,并没有成为日本倭寇文学叙事的中心和主线。但作为一个在整个倭寇事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少日本倭寇文学的叙事过程中也必然地涉及到了徐海,我们也可以通过日本倭寇文学对他的处理和描写,看出日本作家对徐海的态度以及由此折射的倭寇观乃至历史观。
如极具代表性的倭寇小说早乙女贡(1926-2008)的《八幡船传奇》,以一个在战国混战中失去家主的日本武士香月大介为主人公,写其成为倭寇后在日本与中国之间掳掠往返的一生。其中,徐海尽管不是主人公,但在小说情节推进中却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当然这也是对当时倭寇行动的真实反映。小说从开篇就为主人公香月大介与徐海建立了联系,香月大介在日本唐人町扼住暴走的牛车,救下了中国美人翠娥,而翠娥正是徐海的妻子。徐海在日本坐拥高门大屋,唐人町也隐隐是以他为首。后香月大介因争乱逃亡海上,也是得徐海的倭寇船所救并随徐海前往中国,开启了其在中国的倭寇生涯。
而小说所设置的香月大介和徐海及其倭寇团体与明朝政府之间的矛盾,便是明朝高官强占了香月大介的恋人及徐海的妻子翠娥。倭寇的烧杀劫掠行为也是为了夺回恋人与妻子的迫不得已。这无疑是对倭寇的美化,当然也符合日本倭寇文学一贯的写作立场。小说也写到了徐海与明朝政府的交涉:在南京城陷落之后,总督胡宗宪逃往浙江,并给徐海写了亲笔信,名为“背叛劝告书”,称:八幡已包围了桐乡,徐海若能解桐乡之围,便许他黄金五千两,并许他大明朝的高官之位(早乙女貢,1978:113)。徐海同意,反手对阵香月大介率领的倭寇,香月大介不敌而逃,但养精蓄锐之后仍然进攻不断,而徐海则因为没能彻底阻止倭寇的进攻被官府处以斩刑。
在《八幡船传奇》中,徐海起初是作为与主人公香月大介互惠互利的角色出现的,小说也着力表现了他在日本及在倭寇之中的影响力,而到了后期,徐海因明朝官宪的许官承诺而对香月大介倒戈相向,最终也迎来了被官宪处斩的惨淡结局。我们不难发现,《八幡船传奇》中徐海的基本行为轨迹和结局是符合史料记载的,但在作家的描写之下,会给人一种徐海的结局对应着其对待主人公香月大介的态度,即在辅助以香月大介为首的倭寇之时,他一路畅达,而在对倭寇倒戈之后,则惨遭身死。可见徐海在小说中也只是用来衬托和彰显主人公在所谓“八幡大菩萨”庇佑之下的寇掠行为合理性的存在而已。
另有日本倭寇小说陈舜臣(1924-2015)的《战国海商传》(1992年),以16世纪在中国沿海进行武装走私的海商活动(史称“倭寇”)为中心展开。主人公佐太郎是受日本各战国大名指派来到中国筹措战资的日本海商,在其亦商亦寇、由商而寇的海商生涯中,中国倭寇首领王直的队伍是可以与其抗衡也会与其沆瀣的存在,而徐海在这部小说中,只是王直的参谋徐惟学的外甥,承担着王直队伍中打探消息的职责。后因其叔父在海上走私中与明朝军队争斗而死,所以对明朝政府充满了仇恨并决意复仇。这也是小说中倭寇集团由海上走私贸易转而进行烧杀劫掠的一个转折点,当然也是作家陈舜臣意图美化倭寇的一个手段,即倭寇的寇掠行径并非出于其本意,而是为了亲人向明朝政府的复仇行为:“此前的倭寇都是商贸第一的,他们虽然也与取缔走私贸易的兵船战斗,也会因交易中的纷争使用武力,也不是没有过掠夺行为,但那都是其次的。然而这次的徐海倭寇船团,却是从一开始就以掠夺为目的的。”(陳舜臣,1992:339)而涉及徐海的史料和明清小说戏剧中惯见的、诱杀徐海的明朝官员胡宗宪,在《战国海商传》中则是一个通过诬陷同僚获得晋升机会的卑劣之人,后通过抓捕王直的母亲与妻子、许诺徐海以官职来劝诱招降王直、徐海,但终究也并未信守承诺。在整个行文过程中,作家同情作为倭寇的王直和徐海,而贬斥作为明朝官员的胡宗宪的立场也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像这样将王直、徐海一道视作明朝官宪和海禁政策的对立面而对其充满同情的小说之外,也有如泷口康彦(1924-2004)的《倭寇王秘闻》那样,将徐海作为王直的对照,贬徐海而褒王直的日本倭寇小说。在泷口康彦《倭寇王秘闻》中,徐海则是为了衬托被视作“倭寇王”的王直而存在的一个反面人物。他是王直的部下徐铨的外甥,也是“不希望开放互市,只想着尽可能掠夺”(瀧口康彦,1992:58)的真正意义上的倭寇,与小说中所写的不仅不会侵扰民众、还会协助明朝官宪肃清海面的“净海王”王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作者泷口康彦为了成全王直“倭寇王”的美名,还将王直从倭寇的队伍中剥离了出来,他承认倭寇在中国沿海的所作所为,却不能允许以倭寇的行为来污及王直的形象,因此,他以王直“身体状况不佳,自己已无法亲赴明国,一应事务也都交给了部下”为由,将倭寇的行为与王直的意愿彻底分割了开来,完好地维护了王直的形象。而那些世间盛传的王直的烧杀劫掠之举,也被作家写成是其他人打着王直名号的行为,徐海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就连早已反目的徐海,也顶着王直的名号活动……因为徐海这样不希望开放互市,只想着尽可能掠夺的人,王直的名字到处泛滥。”(瀧口康彦,1992:57-58)可见,在以王直为主角的《倭寇王秘闻》中,徐海作为对照,就是一个形象相当单薄的唯利是图的倭寇。
综上可知,中日两国倭寇文学对徐海的描写,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反转,即惯常以批判倭寇为主的中国倭寇文学,对作为倭寇头目的徐海反而多有褒扬,也相应地与史料记载之间产生了相当的差距;而整体以美化倭寇为主的日本倭寇文学,对徐海却以贬抑为多,这一点吻合了史料的相关记载,这与日本倭寇文学一贯背离史料而美化倭寇的情况相去甚远。纵观中国涉及倭寇题材的文学作品可知,中国文学文艺对倭寇的描写主要是从侵略与反侵略的视角展开,即对倭寇入侵的残虐和中国人民抗倭斗争的反映,可以说,这是中国倭寇文学的主旋律。无论是明清小说戏曲,还是当代倭寇题材的文艺作品,都着力表现了倭寇在中国沿海的烧杀抢掠行径以及倭寇的寇掠活动对中国沿海人民造成的惨重伤害。与此同时,社会的动荡不安也让当时的文人对明代社会与官宪产生了不满并意图通过小说进行批判,而反映在倭寇题材的文学中,则是通过对倭患及抗倭斗争中明代官兵施为的描写,以达到批判明代政治与社会的目的。而在涉及徐海的一系列明清倭寇小说中,就主要是通过对徐海的英雄化描写,以及对王翠翘义举的褒扬,来反衬和讽刺明代官员的狡诈的。
明清小说中对徐海等倭寇头目进行的英雄式的刻画,从表面上看,似乎与日本倭寇文学中对倭寇的英雄化描写有所类似,但其本质却截然不同。小说为徐海进行翻案的前提,应该说主要是源于徐海对归降明朝政府的愿望。换句话说,中国小说家对徐海的英雄化描写,所针对的并不是作为倭寇头目、带领倭寇在中国烧杀抢掠的徐海,而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落海为寇,但在面对明朝政府招降时想要一心归降的徐海。在这种情况下,明代官员就成了利用徐海等人的归降之心对其进行诱捕的阴险狡诈之徒。而明清小说对徐海的描写与史料记载之间之所以产生如此大的反转的根源,便在于明清时代官民矛盾的激化,以及这一时代的文人对社会的强烈不满。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才产生了这种反以盗寇为英雄好汉,以官员为阴险小人的小说类型,人们在这些具有英雄特质的盗寇身上,寄予了反抗官衙、惩恶扬善的愿望,但往往他们多以被剿除、被招降告终,这更激发了读者对官衙及官员的厌恶。可以说,这类小说虽则表面上写的是盗寇,但其创作的旨归,却并不在于倭寇盗贼本身,而在于对社会的批判、对官衙的不满、对官员的讽刺,仍属于中国倭寇文学表现中的社会批判,尤其是对官员进行批判的视角。而明清倭寇文学中对于帮助胡宗宪劝诱徐海的王翠翘的褒扬,事实上是暗合了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为“义妓”“雅娼”撰文立传的兴味。中国传统文人对她们义举的书写渲染,一方面是为了彰显自身所谓的风流雅趣,更重要的是能够表现出在道义面前,官员士人甚至不及青楼妓子的强烈反差感,这会使得小说讽世喻人的效果更为明显。所以说,明清时代倭寇文学作品中的徐海描写,之所以脱离相关的历史记载进行反转式的演义,其主要目的还是在于借徐海去揭露明代政治的黑暗和官员的贪腐,具有强烈的醒喻当世的目的。
而高阳的《草莽英雄》对徐海的英雄化描写以及对王翠翘的褒扬,在情节设置上看似与明清小说中对徐海被剿一事进行反转式演义是一脉相承的。但高阳的《草莽英雄》与明清时代的倭寇文学相比,并没有多少社会批判的成分,对于胡宗宪等平倭官员的描写,也主要是采用隐恶扬善的手法。可以说,高阳的《草莽英雄》中对徐海的英雄化设定,既不像日本倭寇文学那样是站在日本民族立场为倭寇群体的寇掠行为进行开脱,也不像明清时代的倭寇文学那样,是为了通过对徐海等个别倭寇头目的描写来批判明代政治与官员的腐败。高阳的《草莽英雄》应该说只是在单纯地刻画出一个在官府和异族之间往来周旋,有一些侠肝义胆,也懂一些阴谋算计的江湖草莽,其满足的是小说家叱咤江湖的英雄情怀。
相对地,日本文学的社会批判、政治讽喻功能本就比较弱,倭寇题材的日本文学更是从各个角度对倭寇及倭寇行为进行的美化,其中对倭寇头目的英雄化描写,更多的是为了凸显倭寇群体行为的正当性,这与中国倭寇文学中对徐海等倭寇头目的英雄化描写在意图上是大相径庭的。而日本倭寇文学对徐海的表现是在整体上正当化、英雄化、美化倭寇的大背景之下进行的,这种美化不仅指向日本人身份的倭寇,甚至对于中国人身份的倭寇首领王直,也在诸如泷口康彦《倭寇王秘闻》等小说中进行了全面的美化。但是相较而言,对于在倭寇集团中地位仅次于王直的徐海,日本的倭寇文学却显现出了相当的淡漠态度,因而其在日本倭寇文学中往往是作为陪衬或对照主人公的配角形象出现的,对其人物形象的刻画也并未有过多着力,或许主要还是因为徐海在日本的影响力远小于王直的原因吧。
总体而言,在以倭寇为题材的中日文学中,中国文学主要是基于侵略与反侵略视角对倭寇的批判,而日本则是站在其国家民族主义立场上对倭寇的美化。然而,中日倭寇题材文学作品对“掠夺派”倭寇史核心人物徐海形象的的演绎,却极为特殊,与其他类型的倭寇文学恰好呈现出了奇妙的反转:即中国倭寇题材文学作品多将徐海塑造成一位勇武善谋、重情重义的草莽英雄,对其被官府捕剿的结局亦充满同情;而日本倭寇文学对徐海的描写反而是较为贴近史料记载的贬抑居多。但是这种反转并不是说中国倭寇题材文学作品对徐海的褒扬就与日本倭寇文学一样是为了美化倭寇,也不是说日本倭寇文学对徐海的贬抑就是对倭寇团体的贬抑。我们通过分析相关文本并对其加以横向比较即可知悉,徐海形象在中日倭寇题材文学作品中之所以存在如此大的差异与反转,是有其深层的内在逻辑的。概言之,中国倭寇题材明清小说对徐海的描写,主要在于借徐海去揭露明代政治的黑暗和官员的贪腐,带着强烈的醒喻当世的目的;中国当代台湾地区作家对徐海的英雄化,则少了明清小说社会批判的成分,更多是为了满足小说家自身对草莽英雄纵情江湖的向往;而日本倭寇题材小说对徐海贴近史料的贬抑,究其根本,是对徐海中国人身份的一定意义上的淡化,是以他反衬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日本倭寇的英勇,仍然符合日本倭寇文学一贯美化倭寇的倾向。对徐海形象在中日倭寇题材文学中的反转和差异加以分析研究,有助于进一步加深对日本倭寇文学及其倭寇观的了解,对我们研究中日倭寇文学与倭寇史也具有重要价值。中日不同时期对徐海的文学表现,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倭寇事件发生时期的社会现状对中日两国作家的影响。
同时,尽管中日文学中对徐海等倭寇史核心人物以及倭寇行为有着全然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表现,但中日两国的倭寇史与倭寇题材文学书写,仍可看作是包括中日两国在内的东亚地区共同历史记忆与共同文学题材的反映,可以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中日两国在历史与文学上的深刻联系。因而在研究中,除了站在侵略反侵略的民族国家立场之外,还需要从更高的视点出发,将其放置在东亚区域研究乃至东方学的研究领域加以考察。相应地,对徐海等倭寇史核心人物的中日文学比较研究,也可作为区域性历史人物的文学表现,成为区域研究的一个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