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洋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际形势复杂多变,改革发展稳定、内政外交国防、治党治国治军各方面任务之繁重前所未有,我们面临的风险挑战之严峻前所未有。”〔1〕近年来,美国等西方国家不断加强对我国的经济打压,使得全球化趋势面临自冷战结束以来最严重的逆转。现实问题提出了重大的研究课题,即如何科学认知新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保护主义、霸权主义和单边主义浪潮,并站在更为宽广的近代文明大视野中准确把握其本质内涵和发展趋势。我们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曾以“保护关税制度”为主题进行过深入探讨,发展出了一整套以总体性思维和批判性思维为特征的分析范式,具有独特的优势和无可取代的价值。进一步梳理和研究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逻辑,既有助于阐释他们的丰富思想,也有助于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深刻内涵。
回顾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历程,国际贸易问题一直是其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时重点思考的对象。马克思在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曾经作过回顾:“关于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的辩论,是促使我去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2〕在19世纪四五十年代,马克思、恩格斯通过考察欧洲诸国的贸易政策,初步形成了关于自由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理论认知。而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由自由竞争转向垄断和帝国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又根据现实情况进行了更为系统的思考。这些内容主要反映在《资本论》以及恩格斯的《保护关税制度和自由贸易》《卡尔·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等著作中。我们认为,这一研究远远超越了单纯的资本主义国家贸易政策领域,延伸至对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经济、政治、社会和国际关系的总体性考察,可以视为马克思、恩格斯对19世纪最后25年世界大变局的理论反应。具体而言,马克思、恩格斯从资本逻辑、帝国逻辑和殖民逻辑三重叠加的视角出发考察保护关税制度问题,并将其视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与权力格局进行结构性重塑的重要表征。
强调在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中研究世界历史的形成与演进,是历史唯物主义根本性的原理。恩格斯对此作过经典阐述:“在历史上出现的一切社会关系和国家关系,一切宗教制度和法律制度,一切理论观点,只有理解了每一个与之相应的时代的物质生活条件,并且从这些物质条件中被引申出来的时候,才能理解。”〔3〕遵循这一方法论,马克思、恩格斯首先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经济结构的转型来透视关税制度问题的内在本质,这就超越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将关税问题局限于国家政策领域的窠臼。马克思、恩格斯敏锐地发现,19世纪70年代以后,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开展,资本主义出现了整体性、结构性的重组。一是危机形式发生变化。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技术潜力达到了极限,新市场的拓展速度跟不上已有技术所带来的产能增长,造成了严重的利润率下降和生产过剩。在此条件下,“死气沉沉的萧条景象,各行各业的所有市场都出现经常的过饱和现象”〔4〕。二是产业结构发生了重大调整。第二次工业革命使资本从纺织等轻工业转向电气、化工等重工业,导致固定资本急剧膨胀,资本周转时间延长,流动性降低,造成宏观经济的比例失调和大幅波动。为了保证资本的回报率,生产部门被迫更大规模地开展生产,从而形成过度投资和过度积累的恶性循环。三是组织形式发生了变革。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进展……使产业资本家的职能越来越转化为各自独立或互相结合的大货币资本家的垄断。”〔5〕恩格斯在《1891年社会民主党纲领草案批判》中则进一步论述了托拉斯的出现:“如果我们从股份公司进而来看那支配着和垄断着整个工业部门的托拉斯,那么,那里不仅没有了私人生产,而且也没有了无计划性。”〔6〕在两位思想家看来,垄断的出现只是暂时掩盖了资本主义的无序竞争,并使这种矛盾从国内进一步扩散到国际领域。
迫于上述三方面的深度调整,资本垄断更加依赖通过保护关税制度来实现排他性占有,以争取在国际国内市场上保持相对优势,这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关税制度问题背后的资本逻辑。一方面,在国内市场上,垄断资本通过保护关税制度得以集中控制国内市场。马克思、恩格斯以统一后的德国为例指出,由于德国工业化起步较晚,资本原始积累不足,在英国的工业产品面前缺少市场竞争力,因而德国的垄断资本倾向于对国外商品进行入境限制,这样可以通过独占市场而维持高额利润,提高资本家组织生产的集约能力,有效冲抵利润率下降和生产过剩的趋势。另一方面,在国际市场上,保护关税制度则是垄断资本拓展世界市场的一种有效策略。实施保护主义可以利用国内市场赚取的高利润对出口产品进行补贴,通过不正当的低价策略提升在国际市场上的占有份额。“在国外市场上被迫以不惜亏本的价格出售商品而遭受的损失,可能在国内市场上得到补偿。”〔7〕总之,保护关税制度本质上是垄断资本面对利润率下降、资本周转时间延长、生产大量过剩等不利因素所作的回应,它表明了资本主义竞争从“共生状态”走向“零和状态”。
可以看到,马克思、恩格斯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视野出发,将关税制度问题置于整个资本主义转换经济动能的维度中加以考察。这种认知穿透了经济政策的表象层次,进入到更为深层的生产方式之中。从根本上说,保护关税制度不应当被简单地视作某些国家对外经济政策的调整,而应该站在整个资本主义扩张规律和经济格局变革的高度加以把握。资本主义国家采取贸易自由还是保护主义,取决于资本所特有的时空伸延机制和周期性波动规律。反过来说,保护关税制度一经产生,就充当了各国垄断资本利用不平等的国际市场进行结构性获利的政策工具。
马克思、恩格斯一贯注重国际经济政治的有机统一。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近代以来任何一个被视为“大变局”的历史阶段,几乎都首先发端于生产方式的革新,而“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8〕。19世纪70年代以后,资本主义的经济变革通过传导对国际关系尤其是大国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根本性影响。垄断资本主义的国际经济新结构催生出帝国扩张时代的国际政治新结构,既改变了大国之间的实力对比,又改变了大国攫取利益的方式。因此,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必须突破保护关税制度的纯经济伪装,将其视为大国争夺地缘政治权力乃至全球霸主地位的手段。
早在《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等文章中,马克思就已捕捉到资本主义贸易政策的政治属性。在19世纪上半叶,自由贸易的盛行与维也纳体系(Vienna System)之下的国际协调密切相关。在政治上,当时欧洲处于均势状态;而在经济上,英国凭借在技术、金融、交通等领域的绝对优势地位和英镑为核心的世界货币体系建立起经济霸权,因此,各国都或主动或被动地接受英国制定的自由贸易的规则。但是,随着1870年代德国和美国相继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这种均衡不可避免地被打破了。1886年1月,恩格斯在《致奥·倍倍尔》的信中指出:“自从英国在世界市场上有了厉害的竞争对手,以前意义上的危机时期已经结束了。”〔9〕在资本国际市场上史无前例地出现了多个势均力敌的“国家经济体”(national economies),并在全球范围内争夺市场、原材料和贸易顺差。这种竞争与传统的围绕欧洲霸权所产生的大国之间的地缘政治斗争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19世纪末的国际政治大冲突的主要来源。在新的历史背景下,保护关税制度具备了更强的政治功能。如果说在19世纪上半叶,如马克思所言早期保护主义“不过是在某个国家建立大工业的手段”〔10〕,即后发国家保护弱小的本国工业的发展、防备占优势的英国产品进入本国市场的制度壁垒,那么,在19世纪70年代以后,保护关税制度已经由防御性质转为进攻性质,由经济性质转向政治性质。保护关税制度作为大国之间政治施压、缔结盟约、遏制和分化敌人的政治手段,在国际关系中得到了普遍使用。恩格斯在《俄国沙皇政府的对外政策》中就专门论述了英俄两国的贸易政策在大国政治博弈中的作用,这表明保护关税制度不仅是经济政策(霸权主义常常将其伪装为单纯的经济政策),而且是包含强烈政治目的且极具攻击性的霸权手段。其内在逻辑是损人利己的单边思维,所奉行的是实力政治的原则。基于这种认知,马克思、恩格斯在19世纪80年代就已预言,保护关税制度所体现的强权政治的思维定式,最终必然导致国际体系的全面恶化和灾难性结果。
除了垄断资本和大国争霸的角度,马克思、恩格斯还将保护关税制度视为一种有效的、系统性的殖民手段,代表了世界体系中内含的系统性剥削。与古典政治经济学“门户开放”的理论预设截然对立,马克思、恩格斯始终将国际社会的不平等交换和不平衡发展作为关注重点,深刻透视了资本主义的贸易政策的非正义性。早在19世纪中期,马克思在其所写作的《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和《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就讨论了英国贸易政策的殖民属性。马克思以“西印度种植咖啡”和印度棉纺织业的兴衰为例来说明资本主义贸易政策“人为”地制造国际分工所产生的效果,“有人对我们说,自由贸易会引起国际分工,这种分工将规定与每个国家优越的自然条件相适宜的生产”〔11〕。但实情却是咖啡树和甘蔗是作为种植园贸易品种才被引入的。到了19世纪70年代以后,面对着列强掀起的瓜分世界的狂潮,马克思、恩格斯更为系统地阐发了资本主义贸易政策的殖民结果。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已经预见到,由于贸易垄断被打破,英国越来越认识到它在工业国中的比较优势正在丧失,因而不得不更加依赖对海外殖民地的控制和掠夺。作为对自身资本主义危机的回应,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英国出台了一系列旨在控制殖民地的保护主义措施。随后,其他列强也纷纷效仿,并在1890年代美国的惩罚性关税中达到顶峰。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保护关税制度在殖民扩张进程中的作用在于:一方面,通过这一制度,各个工业化大国得以将旧的和新掌握的殖民地纳入以自身为中心的经济循环体系之中,从而增强在大国竞争中的总体实力;另一方面,保护关税制度也是列强对殖民地进行系统剥削的工具,宗主国得以通过不平等的贸易政策强制落后国家成为资本主义的经济附庸,变成农产品和矿产的专业生产地。在保护关税制度下,殖民地被划入国家经济区域内,成为单一化的生产单位和国家垄断联合体的剥削区域。简言之,保护关税制度是基于资本逻辑催生的殖民扩张意志以及大国之间的内部交易,它完全无视国际平等与公正的关系准则,以剥削和战争的“提货单”方式实现和满足资本主义利益,是帝国式列强外交的突出表现。
可以看到,马克思、恩格斯通过深刻剖析保护关税制度的三重逻辑,科学把握了垄断资本主义的时代特征,实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化运用。在他们看来,保护关税制度不是单纯的经济政策,而是涉及经济利益、政治考量、意识形态诉求等多重因素的复杂整体。这种理论认知体现出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的一个根本性的原则,即运用总体性思维全过程、全方位、全局性地看待历史、认识现实、谋划未来。在总体性视域下,保护关税制度实际上是一个由诸多相互对立的国家经济体所组成的帝国争霸时代的必然结果,并且伴随着主要国家力量的此消彼长和权力争夺。其中,资本逻辑构成了贸易保护制度最基础的动因,是帝国逻辑和殖民逻辑得以展开的历史前提。而传统意义上的大国争霸和殖民扩张,在新的资本形态下受制于资本逻辑的隐性宰制,从而呈现出垄断时代独有的、经济与政治紧密结合汇流爆发的特征。从世界变化的大趋势之中把握关税制度问题的根源、起因、过程、结果等诸环节,此时国家的贸易政策就不再是孤立的和偶然的,而是体现出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格局的动态演进。可以看到,这种分析远远超越了一般的经济理论或国际关系理论的分析容量,表明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性质。
当然,马克思、恩格斯对关税制度问题的研究还不止于此。作为无产阶级的导师,他们不仅对关税保护制度进行了科学分析,还站在人类解放的价值向度对资本主义的保护关税制度进行了彻底的批判。这一批判并不局限于资本主义的贸易政策,而是直接指向以霸权为核心的近代国际政治经济体系。马克思、恩格斯将关税制度问题置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长河中去分析,从经济批判和价值批判的双重视角作了系统化的阐释,以辩证视角开拓了通向更高级的人类交往的可能性道路。
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首先在于它所揭示的是事物的本质性联系和发展规律。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第二版跋”里所指出的:“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12〕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将保护关税制度理解为资本主义的本质矛盾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内在展开过程,它表明资本主义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限制和相互毁灭。具体而言,这一制度将对资本主义的自我循环产生四个方面的消极后果。
第一,保护关税制度将扼杀技术创新能力,造成严重的路径依赖。恩格斯曾指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实行保护关税制度,不过你要再摆脱它就不那么容易了。”〔13〕恩格斯具体列举了三个理由。一是从技术上说,一旦保护主义实施,再想调节合理的税率将变得极其困难。二是保护主义将加速既得利益集团的形成,从而使得重新转向自由贸易的努力受到强大阻力。三是任何一个国家从保护主义转向自由贸易时,都不可能拥有19世纪初英国所拥有的那种垄断性的条件,因而注定困难重重。上述归结到一点,说明保护关税制度一旦实行起来,国家经济就会对此产生难以割断的路径依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指出,当垄断组织依靠保护关税制度占有国内市场时,它完全可以依靠其垄断地位来获取相应的利润,而丧失了技术创新的动力。当资本过剩时,垄断组织将倾向于通过金融化的方式来抑制矛盾,最终导致贸易环境的不断恶化和自身实力的不断虚化。
第二,保护关税制度将导致零和博弈。马克思指出,关税制度往往导致国家之间的对等报复。“资产阶级用什么办法来克服这种危机呢?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更加彻底地利用旧的市场。”〔14〕资本主义国家通过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在限制进口的基础上鼓励本国产品出口,甚至对出口产品的企业减免赋税及提供资金补贴,其目的就是将过剩产品倾销到他国市场。这种将国内危机转移到国际市场的做法将使经济体彼此敌对,最后趋向于一种非此即彼的“零和状态”。这种恶性竞争极大阻碍了资本主义的全球平衡,限制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周期性自我调节,增加全面危机的风险,最后必然导致各国出现“黑箱”操作和全面对抗。
第三,保护关税制度将在不同阶级和产业间造成无休止的相互攻讦。保护主义不可能对所有人有利,一定会在不同阶级和产业间造成深刻的断层。比如,在历史上的一段时期里,英国实施的保护关税制度“仅仅有利于食品和其他原料的生产者……而对于工厂主,这种保护关税制度是有害的”〔15〕。由于保护关税制度只是对部分部门有利,而且这种利弊还会随时发生变化,因此“部门的彼此矛盾的利益将会引起大有启迪意义的争吵、议会走廊中的阴谋诡计和议会会场内的勾心斗角”,“其结果是,在花去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以后,实行了有时是有利于这一方,有时是有利于那一方的一系列妥协”〔16〕。
第四,保护关税制度还会成为诱发新的危机的因素。恩格斯以德国的甜菜糖工业和马铃薯酒业为例说明保护关税制度如何造成了更为严重的产能过剩,这样的政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导致全面的破产。恩格斯说:“保护关税制度再好也不过是一种无限螺旋,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它拧到头。”〔17〕总而言之,“保护关税制度对于任何一个有望成功地争取自立于世界市场的国家都会变成不能忍受的镣铐”〔18〕。这种制度终究会造成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全面危机,使各大国走向“自我限制”“相互毁灭”的结局。
必须指出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对保护关税制度的经济批判,并不是主张简单回归资本主义的自由贸易政策。在他们看来,资本家无论倡导自由贸易还是保护主义,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自我循环,“无论是实行保护关税制度还是实行自由贸易,最终都没有差别”〔19〕。当然,这里的“自由贸易”指的是19世纪上半叶建立在英国霸权基础之上的那种经济体系,而非基于平等交换原则所进行的贸易行为。在《鸦片贸易史》中,马克思总结道:“英国政府公开宣传自由买卖毒品,暗中却保持自己对于毒品生产的垄断权。只要我们注意考察英国的自由贸易的性质,我们几乎可以处处看到,它的‘自由’的基础就是垄断。”〔20〕这意味着即使在自由资本主义时代,流通环节的自由贸易也是以生产环节的垄断为前提和基础的。一国只有在生产上居于国际垄断地位的时候,它才会实行自由贸易政策。相较而言,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保护关税制度比贸易自由更深刻地体现出垄断资本主义逻辑下世界经济政治发展的不平衡所必然导致的国际冲突,更加体现出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中心国对边缘国的赤裸裸的压迫。因此,保护关税制度是资本主义危机更为尖锐的体现,而克服这一矛盾的唯一方案乃是基于公平正义的原则所建立的国际政治经济新体系。
除了通过经济批判揭示垄断资本的内在矛盾,马克思、恩格斯对保护关税制度的批判还具有鲜明的价值向度。在经济史和思想史上,各种各样鼓吹保护关税的群体总是借口所谓的国民福祉和民族利益来论证保护关税制度的合理性。这种观点有意回避了国家内部的社会制度和阶级构成,对国家进行了“黑箱化”操作,宣扬极端民族主义,具备极强的意识形态欺骗性。马克思、恩格斯则始终坚持将阶级作为分析的主要单位,打破了西方经济学“国家中心论”的窠臼。马克思指出,统治阶级以国家利益为名实施保护关税制度,可事实上真正获益的却只是资产阶级的少数集团。广大工人、农民和其他劳动者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德国,因为存在大量人口(尽管人口外流,人口还在迅速增加),甚至在情况最好的时候工资也只能维持在半饥半饱的水平上,而由于实行保护关税制度引起生活必需品价格的上涨,工资就要提高”〔21〕,这时德国的工厂主就用克扣工资的方法来抵消自己商品的亏本。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被资产阶级的庸俗经济学迷惑,而是始终站在无产阶级利益与人类解放的高度,深刻揭露保护主义学说的道德伪善性。在恩格斯看来,19世纪下半叶的保护关税制度不过是新的历史条件下资产阶级及其政治代言人操纵利润分配的工具。一方面,保护关税制度通过设置贸易壁垒限制外国商品入境,人为推高了国内工业品和消费品的市场价格,大大提高了工人的生活成本,保证了垄断资本的高额利润率。另一方面,保护关税制度造成大量个体劳动者破产,为工业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廉价劳动力。在《1891年社会民主党纲领草案批判》中,恩格斯指出:“劳动产品在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间的分配越来越不平等,无产阶级的人数日益增多,其生活状况越来越没有保障”,“城乡中间等级,小资产者和小农的破产,使有财产者和无财产者之间的鸿沟更加扩大了(或加深了)”〔22〕。由此,保护关税制度强化了大资本对潜在劳动力的控制,有利于资本家对本国劳动者实施更高强度的压榨和剥削。更有甚者,垄断资本通过将保护主义系统化为各种理论(如韦克菲尔德的殖民理论)来为剥削提供合法性依据,并通过宣扬极端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和种族主义等来转移国内矛盾。
可以看到,马克思、恩格斯深刻揭露了保护关税制度背后的阶级利益,戳穿了那些鼓吹限制贸易符合国民利益的理论所具有的意识形态欺骗性。实际上,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尽管资本主义贸易政策在自由与保护之间不断变换,但是资本的主导逻辑没有发生变化。资本追求无限的价值增殖的本性没有改变,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格局未曾改变,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非正义本质也没有发生改变。西方列强的霸权政策和强权政治持续给世界带来了深重灾难。而马克思、恩格斯始终站在无产阶级解放与人类文明进步的立场上,将社会主义视作真正消除贫困和压迫、实现各国家民族共同繁荣发展的最佳方式。他们相信社会主义将与世界进步互相促进,展开一条通向更高级国际文明的新路径,即在社会主义旗帜的指引下,谋求世界的繁荣进步与共同发展。
从上述三重逻辑和双重批判来看,马克思、恩格斯对关税制度问题的探索奠基于对人的解放与世界历史演进之辩证过程的整体性把握。马克思、恩格斯在揭示国际关系特别是贸易政策的演变时,始终以“历史合力”的辩证思考方式,系统考察全球范围内不同国家、民族、群体、阶层的行为模式,综合分析经济与政治、战争与和平、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殖民主义与民族解放之间的历史性运动。而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角度看,这一研究不仅构成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具体拓展,也成为马克思主义由原生形态向发展形态演进的重要环节。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马克思、恩格斯生活在19世纪,但仍对21世纪的世界有着强大的解释力。“从世界社会主义500年的大视野来看,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23〕马克思、恩格斯对19世纪保护关税制度的批判,仍然是一把我们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科学钥匙以及我们应对保护主义浪潮和经济全球化新变局的理论利器。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马克思、恩格斯首先是从文明进化的高度看待自由贸易与保护主义的辩证运动的。他们始终强调世界市场的形成是现代生产力发展的前提条件,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必然趋势。马克思指出,从人类历史的总体进程来看,大工业的产生和发展“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24〕。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关税制度的研究表明,经济全球化是现代生产力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面对世界经济的结构性重塑和大国关系的历史性变革,祭出贸易保护主义是死路一条。而身处21世纪的今天,世界正前所未有地紧密联系在一起,新一轮科技和产业革命方兴未艾,国际分工体系加速变革,全球价值链深度重塑。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各国发展环环相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协调合作是必然选择。”〔25〕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坚定捍卫经济全球化、坚决维护多边贸易体制、推动世界朝着普惠共赢方向发展符合经济规律和各方利益,体现时代进步潮流和世界发展大势。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视域中,今日西方国家的保护主义政策尤其是对中国的种种打压,仍然没有跳脱19世纪保护关税制度及其背后的霸权逻辑的窠臼。尽管今天的霸权主义多采取科技封锁、绿色壁垒、反倾销、舆论打压等隐蔽形式进行,但是内在逻辑仍是损人利己的零和思维,其本质仍是某些全球化既得利益的国家维持不平等的国际经济政治旧秩序的手段。特别是近年来,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旧体系日益暴露出深刻的危机。面对自身经济社会的种种问题和综合实力的相对削弱,美国非但没有改革其资本主义制度,反而重拾保护主义,采取贸易战、“长臂管辖”等措施“围剿”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经济体。从根本上说,美国推行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仍是出于恩格斯所揭示的资本逻辑、帝国逻辑和殖民逻辑的考量,即维护其国内大资本集团对全球高附加值产业、金融系统和尖端技术的高度垄断,维持其政治和军事上的全球霸主地位,维护二战以来以美国为中心的、不平等的国际政治格局和分工体系。简言之,新保护主义本质上是在全球化带来重组和内部张力的背景下攫取财富的制度工具,是在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一种新型帝国主义。
面对西方国家的全方位打压,中国保持强大的经济基础是维护自身利益的根本前提。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一国的对外政策归根到底是由其经济结构、发展阶段及其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整体实力和客观位置所决定的。没有自身实力的强大,就不能捍卫核心利益,也不能为世界提供优质的公共产品(public goods)。科技是文明的基石,也是大国竞争的核心。正如恩格斯所说:“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一个大民族能够没有自己的工业而生存下去。”〔26〕今日的世界,新一轮的科技革命和产业升级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国际经济政治权力结构面临重新洗牌。谁能够占据高科技产业、信息技术、全球金融体系的高地,谁就能引领世界的发展方向。外部的挑战越是严峻,我们越是要加速推进从工业大国向工业强国转变的步伐,坚持自主创新,加快掌握核心科技,大力发展国之重器,稳妥解决好技术、市场、资本、产业之间的衔接转化关系。唯有通过科技创新和体制改革推动我国产业升级、动力转换、能效提升,加快构建引领世界的产业新体系,才能维护自身的核心利益,真正走进世界舞台的中心。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资本主义的贸易自由或者保护关税制度都是其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的运作方式,两者本质上是“不同利益集团对生产体系进行调节的一种手段,是一种内蕴着资本霸权的经济政治话语,是资本主义凭借‘劫贫济富’手段来应对固有危机的一种可转换工具”〔27〕,始终没有跳脱资本的统治框架和非正义的国际体系,始终不能真正改变其内在矛盾和不平等的性质。我们可以看到,恰恰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被奉为圭臬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了效率与公平的失衡,诱发了资本在全球范围内无节制的恶性流动和不平衡发展,促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坍塌,造成了今日世界国家、阶级、代际间巨大的贫富差异和不平等,成为当前逆全球化(reverse globalization)和断裂型社会(fractured society)的罪魁祸首。相反,今天中国积极参与全球化进程,反对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并不是简单地回归19世纪的自由贸易,而是积极破除旧国际体系所蕴含的资本逻辑、帝国逻辑和殖民逻辑,推动建立国际贸易的新范式、新机制、新平台,促进全球治理体系向更加公平正义的方向变革。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从“本国优先”的角度看,世界是狭小拥挤的,时时都是“激烈竞争”;从命运与共的角度看,世界是宽广博大的,处处都有合作机遇。〔28〕今日的世界,经济全球化迅猛发展,生产社会化程度空前加深,各国之间紧密依存。但同时国际体系的不公平、不平等却有增无减。面对保护主义、霸权主义和单边主义的回潮,习近平总书记高瞻远瞩地指出:“现在国际上保护主义思潮上升,但我们要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坚持多边主义和国际关系民主化,以开放、合作、共赢胸怀谋划发展,坚定不移推动经济全球化朝着开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赢的方向发展,推动建设开放型世界经济。”〔29〕从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视角看待当下现实,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就要顺应世界发展大势,以开放、合作、共赢的胸怀谋划发展,通过经济和政治协商来解决贸易中存在的问题,坚定支持以世界贸易组织为核心的多边贸易体制,倡导开放、包容、多元和非歧视的自贸规则,坚决反对片面的保护主义和霸权政策,破除全球贸易体系的制度性剥削和不平等。这既是21世纪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创新和最新成果,也是对19世纪帝国主义政治经济逻辑的实践超越,既符合马克思、恩格斯对社会主义性质与前景的定义,也体现了全球和平、繁荣、合作、善治的目标,必将奠定国际新秩序的价值前提,引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未来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