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升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济南 250100)
提要: 推进世界文明交流互鉴以应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全球化发展的复杂未知局面,符合当今时代人类世界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从存在论诠释学的角度对文明交流互鉴进行阐释,对于理解世界不同文明形态间的相互构成关系以构建和完善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重要意义。推动文明交流互鉴,需要澄清不同文明形态生成发展的前提性条件,在超越西方技术理性主导的现代性文明中促成具体文明形态的主体自觉。文明交流互鉴意味着接纳他者文明的差异,在超越文明终结论和文明冲突论中明确文明交往的他者意识。文明交流互鉴需要协调多样性文明形态之间的关系,在超越非此即彼的对立理性中不断推动不同文明形态在视域融合中实现共生共在的关系。在文明交流互鉴中生成和发展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将成为引领世界历史迈向全新阶段的重要精神动力。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文明交流互鉴是进一步推动世界历史发展和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选择,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理解文明的交流互鉴,或者说文明交流互鉴在何种意义上才是可能的,这是达成和实现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前提,强调视域融合的存在论诠释学为理解和阐明当今时代文明交流互鉴的致思路向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佐证和话语支持。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交流互鉴是文明发展的本质要求。只有同其他文明交流互鉴、取长补短,才能保持旺盛生命活力。文明交流互鉴应该是对等的、平等的,应该是多元的、多向的,而不应该是强制的、强迫的,不应该是单一的、单向的。”[1]469-470从存在论诠释学的角度充分理解这一论断内蕴的文明间视域融合的重要原则,深刻阐释全球化普遍交往背景下人类和谐共在的时代主题,对于超越资本逻辑支配的西方现代性文明、彰显基于平等承认关系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在全球普遍交往的世界历史形成以前,人类文明形态带有强烈的民族历史自我演化的特点,这是在一种相对封闭的社会环境中沉淀而成的关于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自我认知的精神表达,背后隐含着一种尚未自明的主体自觉,此时的文明交流互鉴仅仅在一种低层次上发生和进行着。也就是说,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各种文明形态在一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获得自主发展,并呈现出一种追求宁静祥和、拒斥野蛮暴力的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尽管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文明形态体现出了强烈的地域特征和民族特性,但特定文明形态萌生发展于社会交往的内在特质意味着其必然是一个前进、上升、趋向开放的积极成长性过程,由此来看,文明必然是超越了狭隘、封闭、固守差异的社会共性化过程。伴随着人类社会交往的加深和拓展,特定文明形态具有了遭遇他者文明的更大的可能性空间,关于文明形态的自我主体意识也在比较与鉴别中得到突出和强化。
正是在这样一种语境下,法国史学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主张人类文明具有复数性,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事实上,使用复数形式意味着一种观念的逐渐式微——这个观念是一个典型的18世纪的观念,它主张存在文明这样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与进步的信念相关,仅为少数特权民族或特权集团(也就是人类的‘精英’)所拥有。庆幸的是,20世纪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摈弃了诸如此类的价值判断,人们难以确定——以什么标准——哪种文明最好”[2]8。由此来看,文明是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在漫长的自我演化和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文明的认知、比较与鉴别也并不存在一种至高无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标准,文明内含着对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的自然习俗、风土民情和生活经验的尊重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明确自我认同。这是形成一种更广泛和更深层意义上的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前提,意味着处于普遍交往中的文明形态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明确的自我主体意识:摆脱束缚、拒绝依附、自主自信、开放包容。因此,文明意味着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中的人们在社会交往中通过比较、学习、吸收、借鉴而不断实现自我的超越性确证,这是一种文明主体性成长与发展的过程,更是一个社会生活共同体精神蓬勃向上的生存风貌展现。
这种特定文明的存在前提,可以借助存在论诠释学的“前见”概念得到更为深入的理解。按照存在论诠释学观点来看,“前见”是认识世界和达成自我认知的“合法性”前提,是一种历史给予的、对人类理解有正面价值的、永远无法摆脱的构成性存在。“前见”使认知过程中有期望、意向、知识储备和判定未知的能力,离开了这一前提,认知的发生是不可能的。这种“前见”是认识主体生存境遇和生活经验的视角主义呈现,意味着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意象的不自觉表达,在潜移默化中塑造和影响了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加达默尔指出:“它们只是我们经验任何事物的条件——我们遇到的东西通过它们而向我们说些什么。……解释学经验的本质并不是什么等在外面渴望进来的东西,相反,我们是被某种东西所支配,而且正是借助于它我们才会向新的、不同的、真实的东西开放。”[3]9也就是说,这种带有视角偏向的“前见”,是渗透在生命历程和生活经验之中的实现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自我存在展开的构成性存在,是实现自我确证的关键,也是敞开自我生活世界的入口。这种“前见”不是主客二分框架下脱离于具体时空的空洞的、无居所的抽象的知性外观,而是生发于人类现实生活实践之中展现出勃勃生机的自我力量的拓展性存在。这种“前见”的充分展开过程,不是简单的知性把握、客观占有和机械操控,而是对自我与世界有机关联的生存感悟和切己体认。在具体社会生活共同体中孕育生成、发生发展的特定文明形态必然内含、渗透和展现着这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前见”。承认特定文明形态的“前见”,就是对其存在前提的尊重,包含了对文明生长发展之社会现实性的深刻理解。由此来看,文明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圣祭祀品,而是紧密融入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并充分展开和体现在每一个鲜活生命之中的积极生活状态。
对于特定文明形态而言,这种有助于达成真正意义上文明认知的主体自我认知更多地体现在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的传统之中。在此,传统是一种文化沉淀,代表着文明得以生成的根基。“传统并不是对立于我们的东西,而是我们置身其中、并通过它而存在的某种东西;它在极大的程度上是一种如此透明的媒介,以至于对我们来说,它乃是不可见的东西——正像对于鱼来说,水是不可见的一样。”[4]231也就是说,传统意味着一种关系构造与自我生成的场域,在传统之中,才能洞察历史、立足当下、建构未来。在此,传统是一种积极合理有效生活方式的自然延续,沉淀着构成我们和制约我们的生活经验,是身处传统之中的每一个个体所实现的“建构”与“被建构”的实践辩证法,也是现代性生存语境中的“孤独的个人”避免“被抛入”虚无主义深渊的精神家园。正如雅斯贝斯所言:“他之成为他现在这样的人,是由于某种传统,这种传统使他能够模糊地回顾他的开端时期并使他对他自己的以及他的同伴的未来负有责任。在他从过去的遗产中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只是由于具有继往开来的长期观点,他才获得了实质的保证。”[5]44由此来看,传统是一种放大的自我,实现了自我在过往和未来的历史延续中所展开的世界性。积极面向传统的生活,意味着休戚与共的生命依系,意味着活于当下的意义回归,意味着旨向未来的积极行动。正是在这种存在论意义上的传统中,文明才能得以继承、延续和发展。惟有立足传统,关于文明的主体自觉才可能真正形成。
近现代以来,西方技术理性主义颠覆了传统在社会文明整体建构中的积极作用。在人类应对生存挑战以追求更加自主生活的历程中,作为实践智慧之集中体现的古典技艺逐渐转变为更注重效率和效益的现代技术,在这个过程中,生产力水平大幅度提高,人类征服与改造自然的能力迅速增强,技术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强大,甚至于人本身作为主体的地位都岌岌可危,技术创造的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世界正在成为人类自主生活世界的重要威胁。技术依托一种“虚假的客观性”,力图一劳永逸地对世界做出绝对正确的解释,然而这不过是一种普罗克鲁斯忒斯之床式的技术理性霸权:这种对世界的静态的、纯粹观念的、机械的把握是对无限丰富的人类生活的无情剪裁,是对人类真正历史意识的强行遏制,是对构成我们自我认同、激励我们实践行动的文化传统的遮蔽和遗忘。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欧克肖特指出:“理性主义对思想传统的态度就很恰当地说明了这一点。没有保留或改进这样一个传统的问题,因为这二者都包含一种顺从的态度,传统必须被摧毁。理性主义者用某种他自己制造的东西——意识形态来代替传统,它正式剥夺了包含在传统中的假定的理性真理的基础。”[6]
然而,西方社会依靠强大的工具理性建立起来的所谓现代性技术文明并没有在颠覆传统中带来预想的繁荣与进步,技术也并没有创造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相反却在遮蔽与断裂的意义上使文明所凭依的特定文化传统遭到巨大的创伤,而这正是人类主体性在科技客观性结构中丧失的人道主义危机的根本表现,“技术就是普遍的去人性化过程的原因,它包括两个层面:取代人道主义的文化理念,赞同以科学和理性控制的生产力为基础的人类主体塑造;在社会和政治的组织层面上强调理性化的过程,揭示了阿多诺描述和批判的被完全控制和管理的社会特征”[7]。代表着人类主体自由向度的价值判断与选择在强大的技术理性面前逐渐退场,技术理性的霸权披着貌似文明的外衣建立了一个马克斯·韦伯所说的无所不包的严密的“铁笼”,文明在技术面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和吊诡。
对技术至上的普遍信奉造就了一个具有彻底形式合理性的世界,这种标准化、齐一化的生活状态实质上是技术霸权对本真生活世界的殖民,因为人类赖以维系自身的文明正在遭遇到最肤浅、最琐碎同时也是最强大的现代性力量的冲击,包括生存脱域、意义失落、认同危机在内的种种虚无主义征兆已经成为技术理性主导的现代性文明的最大败笔。“历史形成的各种文明与文化开始同自己的根源相脱离,它们都融合到技术-经济的世界中,融合到一种空洞的理智主义中。”[5]91技术化所建构的具有形式合理性的现代性文明及其困境,是现时代的人们不得不面对的难题,而这也正是困囚和窒息人类文明主体自觉的根源所在。启蒙理性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颠倒了自己的本质,成了一种以合理、客观为名的对人类社会的规训和统治,原本服务于主体性自我的工具理性逐渐演化为一种服从的意识形态,自我存在的独立性和本真性在各种虚假的满足中不断式微。正如汉娜·阿伦特在论析带有强烈人类伦理主动性的行动降格为单纯的技艺时指出:“现代——肇始于人的活力如此史无前例、生机勃勃的迸发,却终结于历史上已知的最死气沉沉、最贫乏消极的状态中。”[8]技术始于为人类生存与发展去蔽的主体性追求,却在发展演变过程中颠倒了自己的本质而成为一种以客观、理性为名对人类社会生活的规训和统治,原本服务于人类主体自我成长的技术理性逐渐演化为操纵和控制的意识形态,人类在技术创造的各种虚假满足中丧失了判断力、鉴别力和行动力,技术所主导的西方现代性文明走向了它的反面!
尽管由技术理性所主导的现代性文明已经呈现出诸多问题,并引发了众多思想家对现代社会发展进程种种隐忧的忧虑,但技术化的进程又是一个无人能够扭转和改变的历史进程:我们可以从伦理道德的层面对技术化的事实进行种种谴责和批判,但我们无法摆脱技术对生活的全方位影响和颠覆性改变。面向未来的人类文明惟有超越基于工具理性的现代技术化线性思维逻辑才能避免继续为不尊重生活的自然本真而付出惨痛代价,现代性文明建构和现代化发展道路是一种多元文化和谐共在的积极状态,包含着对突破科学客观性的深度历史性存在的恢复。必须要看到,每一种文明形态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精神世界,内含着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在不断地延续和发展中形成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是对世间万事万物的稳定解释系统,为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生存依据和意义图景。因此,需要厘定特定文明形态生成的始源性依据,呈现其自我演化发展的基本逻辑,结合世界历史演进和全球化发展趋势理解文明交流互鉴的客观态势,不断推动和实现文明形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文明的发展不是技术理性主导的启蒙进化所主张的“取代关系”,而是奠基于传统的实践理性所实现的延续传承的“回归关系”。当然,这种回归不是因循守旧、抱残守缺的复古主义,也不是吊古伤今、自怨自艾的浪漫情怀,而是在传统根基、当下生活与未来选择三者之间涵育一种积极而肯定的文明话语形态,由此来实现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的历史传承、现实关注、实践抉择和意义建构。
必须要看到,每一种具体的文明形态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解释系统,通过这样一种解释系统,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能够获得明确而稳定的生活主题,能够感受更有深度、更加丰富的生命意义,能够领悟更为博大而崇高的生存境界,能够激发源源不断、绵绵不绝的进步力量。因此,每一种具体的文明形态都有自身的价值和意义,都透视着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文化传统延续与发展的主体自觉,都应该得到承认和尊重。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人类成长史,与社会发展史、文明进步史是同一个“自然历史过程”。由此来看,人类文明的演进,是各种不同的文明形态共同成长与发展的历史;人类文明的版图,既有宏大蓝图的赫然昭示,也有微观叙事的生动展现;人类文明的未来,必然是不同文明形态共同在场、接纳差异、融合发展的美丽画卷。
推动文明交流互鉴,既要在肯认历史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形成明确的主体自觉,同时还需要对介入交流互鉴的他者文明保有一种肯定性的接纳态度,也就是在文明交往过程中要明确一种平等的他者意识。“有意义的他者”是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米德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意在强调自我认同建构过程中处于相互交往关系中的“他者”所具有的重要作用,突出了“自我”与“他者”在彼此确证中相互承认关系的重要性,这是对非此即彼的对立理性的超越,渗透和蕴含着一种意义相互建构、认同彼此证成的关系理性。米德指出:“社会过程把一个个体的反应与另一个体的姿态联系起来,使之成为后者的意义,因而使得新的对象、依靠这些意义或由这些意义构成的对象在社会情境下产生和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对象是在经验的社会过程中、通过涉入该过程并实现该过程的个体有机体之间的交流和相互顺应而构成的。”[9]从这种“有意义的他者”出发,我们才能理解自我主体性建构过程中他者在场的重要性:他者的缺席意味着自我沦落为可悲而孤独的个体,意味着自我意义世界的解体和崩塌。由此来看,“自我不是给定的,而是作为他或她的社会经历的结果,在个体身上发展起来。正因为这一点,自我的形成预先假定了群体的存在”[10]。也就是说,“他者”不是“自我”的排他性异在而是互补性共在,米德意义上的“完整自我”离不开与“有意义的他者”共同参与的社会化进程。
西方近代哲学的主客二元对立模式所建构的主体形而上学之所以遭到众多思想家的批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造成了自我与他者积极构成性关系的断裂并造成了自我以一种积极姿态存在于世越来越不可能。在这样一种哲学存在论的意义上,对主体形而上学的批判,就是对自我存在于世的拯救,也是对自我在世性的确证。由此来看,对“有意义的他者”的遮蔽,造成了自我与世界融通关系的断裂,也引发了现代性自我的存在迷失。
在理解文明交流互鉴的问题上,这种“有意义的他者”观念至关重要,因为由此可以在一种开放包容的层面上彰显文明对话与融合对文明建构的价值。纵观人类文明史就会发现,那些得以延续和传扬的文明形态从来都是在一定程度上对其他文明形态保持了开放和接纳态度——在相互学习、取长补短中优化和完善自身是文明成长和发展的重要原因。正如布罗代尔指出:“各种文明都在不停地借鉴它们所邻近的文明,哪怕它们‘重新解释’和同化了它们所接纳的东西。的确,每种文明乍看之下都更像一个铁路货场,在不断地接受和发送包罗万象的货物。”[2]33由此来看,一种文明形态之所以是“文明的”,之所以会“更加文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对其他文明形态保持了一种开放的学习态度,善于在“他者之镜”中观照和反思自我,并将其他文明形态的在场性自觉建构进自我文明证成的历史进程之中。基于此,文明交流互鉴突出了文明自我证成中的开放性特征,意味着对一种差异化他者文明的肯定与接纳并将之视为自我成长与完善的重要因素。在推进社会现代化发展的路演途中,不同文明形态在相互鉴别、比较和学习中所体现出的反思意识和探索精神,本身就反映了特定文明形态自我成长和发展能力,而这正是生成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关键要素。在这样一层意义上,理解和尊重他者文明构成了自我文明成长与发展的重要条件,这正是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主体间性原则在文明交流互鉴领域的重要体现。
在当今这样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全球化普遍交往时代,文明交流互鉴中的平等他者意识和主体间性原则显得尤为重要。“在全球化时代,主体问题向他者问题的转向是无可阻挡的。他者问题已经成为所有问题都与之相关的新焦点,无论全球化、地方性、身份认同、普世主义、多元论和相对主义还是文明冲突、交往和对话、博弈与合作都从各自的方向联系到他者这一核心问题。”[11]354基于对他者问题的高度关注和对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深刻理解,赵汀阳构思了一种“天下无外”的“荀子模式”来替代西方近代以来强调对立与征服的“霍布斯模式”,倡导建立一种实现从全球性到世界性的内部化逻辑的“天下体系”。尽管“天下体系”概念充满了理想建构的乌托邦意味,但融汇了西方哲学“有意义的他者”观念和中国传统“和”思想,为充满纷争的当今世界形成一种更加稳定合理的世界秩序提供了评价标准和参照范本。“天下理论显得过于完美,往往被认为只属于古老的圣贤时代(其实即使圣贤时代的完美性是想象的,未必真的完美)。不过重要的不在于理想不能实现,而在于理想是必要的标准。没有理想就等于没有尺子。”[12]在经济全球化冲击下的世界文明版图上,各种充满意识形态偏见的论争从未止息,这对急需凝聚全球价值共识以共同应对日益严重的世界性危机而言,构成了一个极大的威胁。在破解全球性问题、应对世界性危机的探索性实践中,以“天下无外”思想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充满了对自我与他者和谐共生关系的辩证思考,为深入批判和全面超越西方资本文明以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当然,隐含其中的问题的关键在于结合世界历史发展趋势和不断变化的时代境遇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阐释,也就是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着说”(冯友兰语)以不断推进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在此,赵汀阳提出的“天下体系”不失为一种重要的尝试和探索。对此,英国社会学家马丁·阿尔布劳在《中国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角色:走向全球领导力理论》一书中给予了高度关注和分析评述。由此来看,积极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既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开辟和拓展夯实了文化根基,也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生成与强盛注入了精神力量。
在文明交流互鉴过程中确立文明交往的他者意识和主体间性原则,需要批判和超越文明终结论的霸权思维。长期以来,西方国家以自我美化的形式实行的意识形态殖民,不断引发特定国家和地区在文化传统、民族精神和价值认同等方面的合法性危机,不同文明间开放平等包容的交流互鉴遭遇到西方强势资本文明的强力干预。在20世纪结束之际,弗朗西斯·福山满怀信心地宣告了西方普世文明即将获得全球性胜利,人类将不得不进入美国自由民主制所主导的“历史的终结”之中。然而,“9·11”事件的发生证明了福山这种充满排他主义的结论是过于乐观而急切的,人类文明不会终结于西方普世文明的狂妄扩张中,人类的历史也不会终止于西方自由民主制的霸权征服中。进入21世纪以来的世界历史发展进程表明,在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人类面临着西方文明之外的更多可能性选择,人类也有能力作出更加自主的选择。“鉴于种种迹象表明西方社会存在着严重问题,这种民主至上的热情的蔓延和加剧可以被看做是逃避现实的症候,或对逃避态度的玩世不恭的利用。民主至上的自满无孔不入,还经常导致狂热。对民主的讴歌像麻醉性的云层笼罩在公众头上,引发出思想的迷惑和阵阵的欣快。我们必须先大量地摄入新鲜空气,才可能对西方民主的状态作出头脑清醒的评估。”[13]21由此来看,西方文明自我封闭、自以为是的霸权思维和征服逻辑,是西方近代哲学主体形而上学自我独断论的现实表现,是对自我文明建构中“有意义的他者”的无情遮蔽,内含着对其他文明形态的蔑视、抑制和拒斥。在这样一层意义上,文明交流互鉴意味着瑞恩所指出的“大量地摄入新鲜空气”,意味着对文明交往中平等他者意识的恢复与彰显,意味着在自我文明与他者文明之间敞开一个全新的共同在场的世界。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中,文明的诠释与证成将是相互的,特定文明形态的自我言说中将闪烁着来自其他文明形态的智慧和光芒。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中,中华文明将与包括西方文明在内的各种文明形态共同协奏出人类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未来序曲。
在文明交流互鉴过程中确立文明交往的他者意识和主体间性原则,需要批判和超越文明冲突论的对立思维。文明冲突论调的主要持有者亨廷顿满怀忧虑地指出:“在世界范围内,文明似乎在许多方面都正在让位于野蛮状态,它导致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一个全球的‘黑暗时代’也许正在降临人类。”[14]在亨廷顿看来,西方普世文明的扩张与其他文明形态的对抗似乎是难以避免的,误解、紧张、暴力甚至是灾难将成为人类文明自我救赎难以克服的障碍,诸种文明形态的携手共进正在变得遥不可及。亨廷顿的观点强调了文明的异质性及其可能引发的国家与地区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但其严重低估了不同的社会生活共同体基于自然演化而发生的和平交往和相互学习,必须要看到,在文学、艺术、哲学、科技、道德甚至宗教信仰层面上发生的不同文明间的理解与对话从来都是人类文明整体演进途中的重要力量。“真正的共同体和文明帮助人们超越个人的特异性,超越其所属社群、区域,以及同样重要的,超越其所属的那个历史的特定时刻。文明本性上就会敌视任何威胁其核心价值的事物,但文明也从不会单纯地自我封闭,它对善、真、美的体认将其与其他人类联结在一起,不管在某些例子中这一种联系可能有多脆弱。”[13]170在当今这样一个西方普世文明日渐衰落、其他文明形态(尤其是中华文明)不断崛起的时代,过度渲染不同文明形态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会造成更大的意识形态纷争,不利于人类文明的整体延续与发展。我们当然要看到世界不同文明形态之间存在的差异,也理解这种差异可能带来的分歧甚至是纷争,但是不能过分聚焦甚至放大这种分歧和纷争,问题的关键在于建构一种积极而平等的全球民主协商空间以容纳来自各方的不同意见并促成一种有利于化解分歧与纷争的对话机制。概而言之,文明必然有差异,但冲突与终结绝非文明演进的主题。超越简单线性、非此即彼的对立思维,在文明的“他者之镜”中相互欣赏、彼此观照、激励成长、共享发展才能开创人类文明新形态的辉煌灿烂。
当今时代,现代性的发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现代性的实现并非只有一个方案,现代性文明也并非只有一种实现方式。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事实性判断,包括S.N.艾森斯塔特、查尔斯·泰勒等在内的众多思想家明确提出了多元现代性的观念。在这种观念中,“尽管现代性已经扩展到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却并没有引发一种单一文明和一种意识形态模式和制度反应模式,而是多种或至少是几种基本变种,这些变种不断地产生出它们自己的密切相关但并不完全一致的动态。当今舞台正在发生的,不是将大多数当代社会囊括其中、只存在地方的或体制的变化的一种文明的发展,而准确说是几种现代文明的发展,也就是这类文明的发展:它们具有共同的特征,但依然趋向于在不同的意识形态和制度动态内生长出独特的文化方案”[15]。在这种文明多样性存在的事实面前,如何实现文明在交流互鉴中和谐共在、完善发展至关重要,从存在论诠释学的视域融合层面来思考当今时代的文明交流互鉴将是一种积极而有益的尝试和探索。尝试着从存在论诠释学角度对文明交流互鉴进行阐释,意在对人类命运休戚与共的世界历史主题进行理念澄清,彰显“人类如何共同生存”这个紧迫而重大的时代课题。
视域融合是一种具有浓厚存在论诠释学意味的对话状态,意味着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传统认识论模式而进入一种交互印证的主体间性建构模式之中,意义的展示、澄清、显现、确证将在这种视域融合中逐一实现。视域融合意义上的对话,不是客观信息的线性传递,而是有生命的语言的自我实现方式,置身对话之中就是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生存“世界”,因为作为历史沉淀和情境表达的语言在对话中展开和实现的过程蕴含着对他者生命历程的观照和体验。在视域融合过程中,双方都会发生积极的改变,都会在突破自身视域中进入一种面向未来的探寻状态,从而不断向自身和对方敞开一个更具意义的新世界。“在这种意义上,每一真正的诠释学经验都是新的创造,都是对存在的一种新的揭示;它处于与现在的稳固关系中,历史地看,这种经验此前也不可能发生。人类就是这样以永恒更新的方式‘参与着’存在之形成。”[4]315因此,视域融合意义上的诠释,是一个永远在途中的意义关联和意义创生过程,自在性与他在性将会在彼此的洞察与理解中获得更加自主性的确认和表达,这是对近代以来依靠技术理性所建构的客观性神话的超越,意味着一种突破纯粹客观性知识的“理解地观照”,是在生存视域的碰撞与交融中所实现的“共通感”的增强,命运的休戚与共感将由此获得极大提升。由此来看,视域融合意义上的文明交流互鉴就是不同生活世界的居间斡旋与融通协调,就是不同文明形态在遭遇与交流中所实现的生存境界跃升,就是人类文明在更高层次上和更广领域内所实现的最符合人道主义的进步与发展。
视域融合意义上的文明交流互鉴过程,就是在对话中增进理解、相互承认的过程。“真正的理解必须是对话的结果,因此,对话先于理解。借助对话而使双方的思想得以被质问与讨论,然后共同创造出来的新观念才是理解。理解不是单方面的知识,也不仅是双方互相的知识,而必须是合作的作品,这才是问题之关键。”[11]350所以,对话不是意见尤其是强势意见的肆意“倾倒”,而是要形成一种基于共同在场的真正的公共性空间。对话,是自我与他者基于共同关注而保持的显现状态,在不断地去私人化和去个人化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分开的“介于之间”关系,聚拢与独立以一种灵动而巧妙的形式实现了公共生活的空间辩证法。在这种公共性空间中,各方的意见表达和视角呈现都被普遍允许并通过有效的话语融通凝聚为合作性共识。合作,不是简单的功能性意义上的协作与配合,而是奠基生存视域融合意义上的一种面向未来的积极行动,在其中渗透着各方共同的生活认知、价值判断和实践智慧。
从更深层次来看,这种视域融合的过程形成了马丁·布伯所说的“相遇的世界”:在其中,充满平等、尊重的“我—你”关系取代了充满征服、支配的“我—它”关系。在这种“我—你”关系中,意义并非来自自我的投射,而是呈现为“让某物被言说”的对“你”的真正的开放性,来自“你”的愿意聆听而非被操纵控制是这种积极性诠释关系的关键。表达是言由心声,聆听是身心投入,表达与聆听共同塑造了萦绕着自我与他者默契关系的意义世界,在其中,心领神会、心有灵犀实现了最大程度上的意义共享。加达默尔指出:“谈话中的相互理解不是某种单纯的自我表现和自己观点的贯彻执行,而是一种使我们进入那种使我们自身也有所改变的公共性中的转换。”[16]在这种存在论诠释学观点来看,语言不是一种可以把握和控制的客观化工具而是意义世界得以显现的根本途径,在语言所构成的视域融合中自我与他者都敞开了自身并实现了根本性的积极转变,这是一种对自我存在于世的认知与理解的提升。“对话的提高将不会被体验成一种自我占有的失落,相反,是对我们的自我的一种丰富,但却并未使我们自己意识到自身。”[3]57这是最符合人性的人文精神的彰显,是一种真正具有持久生命力的相互承认关系的建构,是沟通理性对支配理性的取代。在这样一层意义上的文明交流互鉴就是一场美丽的相遇,意见的表达将伴随着心灵的交汇、观念的融通、思想的汇聚而自由真切地发生,同时蔑视、取代、干预、压制将连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肆无忌惮的控制欲一起在人类文明的整体演进中被彻底遗弃。因此,文明交流互鉴是对不同文明形态在风俗民情、历史传承、政治教化等方面差异性自足之高度尊重基础上所实现的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在一个充满高度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世界里,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机遇与挑战,这种视域融合所具有的汇聚共识的力量将为人们摆脱割裂与对立以共建共治共享一个美好世界而提供重要前提。“当人类进入一个全球风险社会时,以自我的而不是他人的存在为基本内涵的竞争文明有可能让全人类中的绝大多数都去抗争效仿巴勒斯坦人的行动方式。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提出人类共生共在的理念就是非常必要的,其中,承认他人的存在并以他人的存在为前提去思考问题和作出行为选择,就是走向共生共在之文明的第一步。”[17]当今世界,不同文明形态之间囿于利益纷争和意识形态分歧而产生的隔阂与对立依然存在且有加剧迹象,这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人类命运休戚与共的世界历史主题。惟有推动世界文明交流互鉴,才能不断消除偏见、短视与误解,并建立一个更加开放、更具包容性的世界。正是在这样一层意义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历史呼唤着人类文明同放异彩,不同文明应该和谐共生、相得益彰,共同为人类发展提供精神力量。我们应该坚持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文明是多样的理念,让人类创造的各种文明交相辉映,编织出斑斓绚丽的图画,共同消除现实生活中的文化壁垒,共同抵制妨碍人类心灵互动的观念纰缪,共同打破阻碍人类交往的精神隔阂,让各种文明和谐共存,让人人享有文化滋养。”[1]434由此来看,基于视域融合的文明交流互鉴,意味着当今世界存在的几大文明形态都能够在确立文明主体自觉的同时形成积极的文明他者意识,并在此基础上通过不断推进视域融合来凝聚思想共识,推动行动协同,倡导责任共担,追求价值共享,共同开启人类文明新形态引领世界历史发展的新阶段。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文明交流互鉴为世界多样性文明的和谐共生摹画了光明前景,体现了世界历史发展规律性和全人类和谐交往目的性的有机统一,蕴涵着一种基于关系理性的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一种替代非此即彼的西方资本现代性逻辑的全新文明形态,意味着人类交往关系中基于平等承认的关系理性对基于霸权征服的对立理性的批判性超越,代表着世界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和前进方向。人类文明新形态蕴含的开放、平等、包容、理性精神将成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引领世界发展迈向更高阶段的关键力量,表征着人类在追求美好生活的历史进程中正在形成一种休戚与共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和和谐共在的全球化生存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