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昊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青岛 266100)
关于五代十国时期各政权之间药物交流的研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唐廷猷在《中国药业史》中,对于五代十国时期南方药业的发展进行了部分研究,指出十国之间设有互市交流药材等必需品。[1]宁可认为南方各国之间的贸易活跃,商业日益发展,表现在城市的繁荣和对外贸易发达。[2]杜文玉、周加胜认为五代时期各区域间的贸易兴盛,药材在国内交易很多。[3]严维哲在《晚唐五代蜀商贸活动与南粤风土词的产生》一文中阐述了晚唐五代时期,由于岭南的经济发展,使得蜀粤两地商业往来密切,推动了文学的传播。[4]陈玮梳理了唐五代时期成都的外来香药情况。[5]部分学者也关注了《海药本草》一书涉及的区域药物交流情况。刘尊明阐述了蜀中的李氏家族获取香药的渠道。[6]李杨伟、吴庆光指出本书汇萃前人基础及岭南民间用药经验。[7]张丽则指出李珣的穆斯林背景与唐代海外贸易的发展,促成了《海药本草》的成书。[8]上述研究对于南方割据政权之间的药物交流的具体情况涉及较少,本文拟从《海药本草》入手,试图展现前蜀与南汉、闽、吴越三个沿海的割据政权之间的药物交流情况。
李珣,字德润,梓州人,他是随唐僖宗入蜀避难的波斯人后裔,是《海药本草》的作者,也是五代著名的花间派词人。《海药本草》原书已亡佚,但后世仍有部分本草著作保留了它的佚文,尚志钧先生以《大观本草》与《政和本草》为底本,辅以《本草纲目》为校本,辑录了131类药材。从尚志钧先生辑录的131种药材可以看出,李珣基本标明产地出处,主要为两种类别:海外产地、南方产地。李珣除了引用前人著作外,还基于其家族经营香药的传承与亲身游历。
蜀药知名度很高,唐人张籍有诗“凭医看蜀药,寄信觅吴鞋”[9]。蜀地的药材品种在当时位列第一,以《新修本草》所记载的药物产地为依据,书中约三分之一的药材来自蜀地。蜀地受唐末战乱影响小,商品经济发达,为了发展割据经济,统治者重视药业的发展,蜀地成为全国重要的药材聚集地区。前蜀时期药业发达。《太平广记》记载有叫做黄万佑的“异人”,他“每三二十年一出成都卖药”[10],并受到蜀主王建的邀请;《太平广记》亦记载前蜀嘉王见到“市内有一人弄刀枪卖药”。[11]唐乾符六年(879年),西川节度使崔安潜“分置三市”[12],胡三省在其注中写道:“成都城中鬻花果、蚕器于一所,号蚕市;鬻香、药于一所,号药市;鬻器用者号七宝市。”[13]《方舆胜览》也记载了“(成都)五月鬻香药于观街者号(药市)”。[14]到了前后蜀时期,成都的药市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成都不仅有较多的药铺,而且有生药铺、草药铺和流动卖药人的经营分工。”[15]
李珣的家乡梓州位于成都东北,这里“左带涪水,右挟中江,领居水陆之要”[16],地理位置重要,商业繁荣,是名副其实的“潼水名都”[17]。《岁时广记》记载自大中十三年(859年)王昌遇得道成仙后梓州有了药市。“自是以来,天下货药辈,皆于九月初集梓州城。八日夜,于州院街易元龙池中,货其所赍之药,川俗因谓之药市。递明而散。逮国朝天圣中,燕龙图肃知郡事,又展为三日,至十一日而罢。药市之起,自唐王昌遇始也。”[18]得益于割据政权的商业交流,大量外来药材涌入梓州,加上每年九月固定的药市,梓州于是成为了当时全国药材集散中心之一,吸引着包括外国人在内的药商前来。同时还有大量的阿拉伯商人聚集于成都,他们将成都称之为“穆祖(madhu)”。[19]正是在上述背景下,产生了李珣的《海药本草》。
文献记载显示,前蜀和南汉两个割据政权之间其实存在着政治往来,而且辖地文化与经济交往事实上还相当频繁。《资治通鉴》记载南汉于后梁贞明六年(920年)“汉主岩通好于蜀”[20];《十国春秋》也记录了同样的事情,南汉乾亨四年(920年)的冬十二月,南汉高祖刘䶮“遣使通好于蜀”[21]。从西汉开始,蜀粤两地就已经开始了商业往来,南方丝绸之路也在这一时期开辟,西晋的左思在《蜀都赋》写道:“邛杖传节于大夏之邑,蒟酱流味于番禺之乡”[22],苏颂在《本草图经》亦记载“蒟酱生巴蜀,今夔州、岭南皆有之”[23]。唐末五代时期,岭南地区因为地理遥远,除了受到黄巢之乱的波及以外,总体受到的战争创伤较小。随着南汉政权的建立,岭南地区形成了局部统一,有助于经济的稳定和发展。作为割据政权,南汉为了维护其统治,需要大量的金钱,并且岭南地区有经商的传统,唐代宰相萧邺曾说:“百粤之地,其俗剽轻,猎浮淫之利,民罕著本”[24],刘隐、刘䶮也是商贾出身,故不竭余力地拓展商贸。陶懋炳先生曾说过:“南汉立国,倚南海商利为收入之大宗”[25],刘䶮派遣舰队震慑南海诸国,以便巩固其海外贸易优势,与诸政权的商贸和南海商利成为了南汉财政收入的主要部分。《旧五代史·司马邺传》记载:“时淮不通,乘驲者迂回万里,陆行则出荆、襄、潭、桂入岭,自番禺泛海至闽中,达于杭、越”[26]。
《海药本草》中多处记载有产自南汉辖地的药物,经笔者梳理、统计,合计有66种,分别是:紫铆、骐磷竭、石蟹、草犀根、无风独摇草、人肝藤、石莼、越王余筭、通草、风延母、大瓠藤水、荜茇、蒟酱、红豆蔻、红豆蔻、零陵香、补骨脂、荜澄茄、茅香、瓶香、钗子股、宜南草、藕车香、荜澄茄、茅香、瓶香、钗子股、宜南草、藕车香、冲洞根、沉香、乳头香、降真香、海红豆、落雁木、栅木皮、无名木皮、皋芦叶、含水藤中水、鼠藤、蜜香、槟榔、安息香、毗梨勒、海桐皮、天竹桂、都咸子、研药、榈木、黄龙眼、诃梨勒、苏方木、胡椒、千金藤、椰子、桄榔子、柯树皮、栟榈木、牡蛎、石决明、秦龟、鲛鱼皮、鱁鳀、蚺蛇胆、甲香、珂、蛤蚧、郎君子、海蚕沙、真珠、青蚨、豆蔻、都角子[27]。
《旧五代史·刘陟传》记载:“(刘䶮)广聚南海珠玑,西通黔、蜀,得其珍玩,穷奢极侈,娱僭一方,与岭北诸藩岁时交聘。”[28]南宋周去非在《岭外代答》写道:“惟富商自蜀贩锦至钦,自钦易香至蜀,岁一往返。”[29]《十国春秋》记载刘䶮:“帝酷喜夸大,岭北商贾至南海者,多召之,使升宫殿,示以珠玉之富,自言家本咸秦,耻王蛮土。”[30]这进一步说明了岭南与岭北地区的商业交往频繁,并且蜀地是岭南重要的贸易对象。
两地的商业往来从《海药本草》收录的药材中也可反映出来,比如“桄榔子”。北宋梅挚有诗“今见桄榔两嘉树,恍如重到海边游”[31];北宋王素有诗“闻说桄榔南海头,移来西蜀屡经秋”[32];北宋苏寀有诗“粤商移植到西州,枝干轮囷知几秋”[33]。李珣记载的“海红豆”最初是生长于南海人家的园圃中,但是随着两地的交流加强,李珣发现“近右蜀中种亦成也”[34]。
南汉的对外贸易发达,前蜀作为其重要的商业对象,也间接接触到海外贸易。刘氏在一段时期内尚尊奉中原王朝,唐天祐元年(904年),“隐进佛哲国、诃陵国、罗越国所贡香药”[35];后梁开平元年(907年)的五月、十月、十一月,刘隐向朱梁王朝进贡了金钱和种类繁多的香药、珍宝[36];后梁乾化二年(912年),刘䶮“遣使贡金银、犀角、象牙、杂宝货、名香等于梁,价凡数十万”[37],这些贡品有不少是舶来品,这些贡品有不少是舶来品,经过蜀粤商人的交易,是有岭南特产与海外珍宝、香药流入蜀中的,例如在前蜀灭亡时,后唐的军队从前蜀得到了“珠宝犀象二万”[38]。《清异录》亦记载后唐由珍贵香药建成的“龙辉殿”就是从前蜀王宫中得到的。[39]
广州从唐代时便居住了大量来华的外国人,鉴真在广州见到“江中有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40]南汉称这些外国人为“四海番”,南汉大臣陈守中所撰《匡圣宏明大师碑铭》中记载:“(刘鋹)于是许群寮士庶、四海蕃商入内廷,各得瞻礼。”[41]李珣作为蜀中土生波斯后裔,其兄李玹“以鬻香药为业”[42],李氏家族世代经营香药生意,拥有了自己的商业渠道,在香药交易的过程中也会和外商、外医打交道,所以《海药本草》中多次出现“舶来”字样。
李珣记载的“槟榔”是粤地常见的药材,前人对其功效用途有说明,流寓当地的大秦(东罗马)医生也给出了利用生熟“槟榔”捣成末,用酒煎服,可以治疗“膀胱诸气也”[43];“石莼”产自南海,李珣发现“胡人多用治耳疾”[44],于是这种新的治疗方案被介绍到了蜀中。“紫铆”即紫草茸,它是紫胶虫在树枝上分泌的胶质物,治疗湿痒,“可造胡燕脂”[45],胡燕脂相当于当时进口的化妆品。“阿魏”别称熏渠,它在当时既是药材也是调料,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前蜀的贯休和尚曾有诗:“茶和阿魏暖,火种柏根磬”[46];前蜀后主王衍时,蜀中有童谣:“我有一贴药,其名日阿魏,卖与十八子”[47]。薛爱华认为阿魏入华有两条渠道,其中一条途径是“由商舶经由南中国海运来”[48]。
李珣在记录药材的同时,还留意了当地的风俗,比如“钗子股”,作者通过比较了蜀地和岭南同类药物的功效后,得出“忠万州者佳”[49]的结论,作者发现当地人有储备这种药材的民俗,即“缘岭南多毒,家家贮之”[50];“皋芦叶”产于新平县(今广西马坪),当地人有用它来作为茶饮的习惯,李珣写道:“彼人用代茶,故人重之,如蜀地茶也。”[51]李珣还记录了“蚺蛇胆”,《岭表录异》记载该地区有五月五日取蚺蛇胆的习俗:“普安州有养蛇户,每年五月五日,即担蚺蛇入府,祗候取胆”[52],因此李珣有机会进行了观察:“但割胆看,内细如粟米,水中浮走者是真也,沉而散者非也”。[53]《元和郡县图志》也记载了“蚺蛇胆”,它作为广州的特产曾于开元、元和年间被当作贡物送至朝廷,这也进一步印证了蛇胆是当地重要的特产。[54]
此外,《海药本草》中关于岭南药物的部分记录来自李珣在岭南的游历记忆,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他创作的《南乡子》,这里的“南乡”是比蜀地更偏南的岭南地区。例如李珣在《南乡子》(其三)有:“归路近,口舷歌,采珍珠处水风多”[55];在《南乡子》(其五)有:“避署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枝红蘸水”[56];在《南乡子》(其八)有:“渔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树望中微”[57]。在这些词中,李珣提到了珍珠、荔枝等岭南地区特有的风物,一些风物也收录于《海药本草》中。值得一提的是,李珣的《南乡子》(其一)有“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58],方豪先生在《中西交通史》中认为:“是作者或尚有一部分家族在岭南,而曾归省故乡,故有次怀乡之作”[59]。
闽、吴越两政权的海上贸易发达。王审知治闽时,积极发展闽国的海外贸易,他“招来海中蛮夷商贾”“海上黄崎……开以为港……号为甘裳港”[60],他的侄子王延彬担任泉州刺史时“多发蛮舶,以资公用,惊涛狂飚,无有失坏,郡人藉之为利,号‘招宝侍郎’”[61],闽国的“泉舶”可以远渡重洋,这就为闽国获得大量的舶来品提供了基础。吴越辖地杭州、明州、越州均为重要的贸易港口,闽僧契盈曾陪钱俶游碧浪亭,见到杭州港“舟楫辐辏,望之不见首尾”[62],吴越统治者通过海外贸易囤积了大量财富,以至于“航海所入,岁贡百万”。这两个割据政权因为海外贸易的发达,舶来了大量的药材,根据《浙江医学史》的统计,吴越在961年曾向北宋朝贡的香药为15万斤,976年更是高达30万斤。[63]
闽国与新罗国建立过外交关系,新罗国王曾经在王继鹏(王昶)与王延羲(王曦)在位时,两度赠献宝剑;吴越与朝鲜后三国、渤海国有着密切关系,国主钱缪曾经“遣使册新罗渤海王,海中诸国,皆封拜其君长”[64],吴越的沿海优势,使得它对于朝鲜诸国有一定的影响力,后百济君主甄萱曾经“遣使遣马,王报聘,授萱中大夫,余如故”[65],钱缪还曾为后百济与高丽的战事进行过调停。两国的地理位置与海外政策,为朝鲜地区的药物传入提供了前提,部分药物也在同一时期传入蜀中。
闽、吴越与前蜀之间在政治上的交流虽难见于史料,但辖地之间经济交往的事实却是存在的。南宋谢维新的《事类备要》记载:“蜀闽王宗铢,有海客鬻龙脑蜀中,贮以水精瓶。殿直李葩示之,海客邀善价,比数倍。葩造宗铢曰:‘水精瓶,为尔取之。’翌日至其所,令特锦衾,至若货者,宗铢索衾与海客共观,叹其纤细,久之因目,从者携瓶去”。[66]海客是从事经营海外贸易的商人,这名海客由闽国入境,将龙脑储存到水晶瓶贩卖到蜀地,并联系了在蜀地生活的闽人王宗铢。前蜀时期的画家张玄,在王建时期声名显赫,当时“荆、湖、淮、浙令人入蜀、縱价收市,将归本道”。[67]
《海药本草》中,有一定数量的药物产于“东海”,当时的东海是今天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等省的沿海地区。“通、泰、明、越、温、台、泉、福,皆东海分界也。”[68]
昆布在唐至五代时期是一味药材。《本草经集注》记载昆布:“(昆布)今惟出高丽。绳把索之如卷麻,作黄黑色,柔韧可食。”[69]《海药本草》亦记载产于新罗的昆布颜色呈黄黑色,并且“胡人采得搓之为索,阴干,舶上来中国。”[70]番商或者海客,将昆布搓成索状,采用阴干法,进而可以贩卖到蜀中等腹地地区。“腽肭脐”即海狗鞭,《药性论》最早记载“腽肭脐,是新罗国海内狗外肾也,连而取之。”[71]这种舶来药材,具有良好的补肾壮阳、强身保健之功,是帝王贵族阶级的必用品。“海松子”也称作新罗松子,它是新罗向中原王朝进贡的物品之一,它不仅是一味药材,因为“仁香美”,成为当时人们喜爱的坚果之一。
人参是珍贵的药材,最上乘的人参则产自于朝鲜半岛与我国东北,人参在唐代时就是重要的贡品,当时的人们通常将人参作为礼物,例如皮日休的《友人以人参见惠因以诗谢之》一诗,李珣记载人参:“出新罗国,所贡又有手脚,状如人形……红线缠饰之。”[72]武成三年(910年),后梁潜使通聘于前蜀,在聘单中涉及了十三味药物,其中包括有新罗人参。[73]唐朝灭亡以后,新罗并未遣使朝贡于前梁,所以前梁聘礼中新罗人参的来源可能有部分来自南方地区的进贡。
五代时期,南方割据政权利用自身政区优势积极发展商贸关系。前蜀的药市是在唐代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成为了当时全国最大的药材集散地。此外,前蜀还为生活在蜀地的外国人提供了良好的经济政治环境,李珣甚至在前蜀获得了宾贡的官职,这为他出游岭南提供了条件。
从《海药本草》现存记载的药材来看,前蜀与南汉的辖地药物交流更为频繁,南汉辖地所产药材有66种,而闽、吴越辖地仅有十余种。南汉、闽、吴越依靠舟楫之便,重视海外香药贸易带来的巨大经济效益,丰富了舶来香药的种类。前蜀与南汉、闽、吴越辖地的药物交流是当时区域经济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交流加速了我国五代时期药学事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