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闽 福建长汀人,现居上海,自由作家。曾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凛冬》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有《李西閩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出版。
1
我用诗意的语言形容廖榕树脸上的雀斑像美丽的星星,她气得翻白眼,说我是故意羞辱她,嫌弃她。我百口莫辩,不敢再提雀斑二字,那是她心中的禁区。其实在我眼中,她并不是很漂亮的瓜子脸上,眼睑下鼻梁两旁的那些深深浅浅的小雀斑,使得她整张脸生动无比,狐媚得荡人心魄,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我爱上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脸上的雀斑。
2
来苏水浓郁的味道,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医院,我从小就厌恶医院,我爷爷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当他从病房里推出来,沿着长长的走廊推向停尸房之后,医院在我心中就和死亡紧密地纠结在一起。几乎每隔几天,廖榕树就要在地板上喷洒稀释过的来苏水,然后用干拖把擦干净。室内的任何细微之处,被她擦得干干净净,连马桶深处,都比我的脸干净,这是她说的话,她总是强迫我洗脸,一天好几次,我担心长此以往,我的脸皮都会被洗没了。我只要踏进她的家门,她就要往我身上喷消毒酒精,从头到脚喷一遍,然后让我去刷牙洗脸。她的洁癖是一种病,没人可以医治。
和廖榕树相恋不久,并没有和她同居,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每周我们也就是见一两次面,一般情况下,我是被召唤的,没有约会的主动权。廖榕树有周期性的情感依赖症,发作后就要找我,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我。好在她的情感依赖症一般情况下都是在夜晚发作,否则我满足不了她,我不可能翘班赶过去陪她,如果我被公司炒了鱿鱼,西北风都没得喝。
有时,她也会把我叫到徐家汇公园的小红楼西餐厅,陪她喝上几杯,听她絮絮叨叨的诉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她在说什么,目光粘在她的脸上,那些雀斑像是暗夜的星空,争相闪烁,我的嘴角微微裂开,露出舒心的微笑。她伸出手,细嫩的拇指和食指钳子般夹住我的脸皮,用力地旋转一下,我的微笑瞬间被无情地掐灭了。她恶狠狠地说,我在说那么辛酸的事情,你竟然笑得出来,没心没肺的狗东西。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紧紧地握住她柔软无辜的手,掏心挖肺地说,亲爱的,我对你说的事情感同身受,我微笑一下,是在安慰你,如果我的脸忧愁得像老苦瓜,不是给你增添烦恼吗。她还真信了我的鬼话,坐到我身边,双手抱着我粗壮的胳臂,头靠在我肩膀上,头发蹭在我脸上,痒酥酥的。她轻轻地说,过去不堪回首,我希望未来不要再有痛苦,你答应我,要好好待我,让我快乐。我说,我答应你。嘴巴里这样说,心里却嘀咕,我真不能保证能够让她快乐,因为我本身并不那么快乐,在这个城市里摸爬滚打,常常焦头烂额,五脊六兽。
3
小红楼西餐厅是我和廖榕树相识之地。
这幢隐藏在绿树丛中的荷兰式建筑风格的洋楼,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就是东方百代唱片公司的所在地,直到2002年,徐家汇绿地公园二期工程开工前,这里还是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开工后,唱片公司也就迁走了,现在成了西餐厅,说是西餐厅,到了夜晚,它就变成了酒吧,一楼大厅里,每晚都有爵士乐的演出,那个唱歌的女孩子,波浪形的长发,发夹缀满了亮晶晶的宝石,穿着宝蓝色的晚礼服,十分洋气,她的歌声充满了异国情调,就像我经常在上海的一些老街区行走时,觉得置身于欧洲的某个地方,这是我一个外来人口的真切感受。
我对上海不存在什么感情,却喜欢这个城市,最起码和我老家那个屁大点的小镇有着天壤之别,吸引我的地方也数不胜数。我所在公司里的女同事胡芸常说起小红楼,眉飞色舞地谈论那里的爵士乐,还有后花园的浪漫情调。我估计她是经常在小红楼里出没,曾经有段时间,我对胡芸想入非非,如果能够成为她的情郎,上门吃一顿上海丈母娘亲手包的荠菜馄饨,是那么幸福的事情。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酝酿好情绪,鼓足勇气走进了小红楼,企图和胡芸偶遇。我在服务生彬彬有礼的引导下,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后花园,找了个角落坐下,割肉般点了一瓶四百多块钱的干白,心神不宁地坐在那里,目光扫视着那些窃窃私语的红男绿女,自卑的心态让我如坐针毡,桌子上的烛光摇曳,似乎在嘲笑我,你这个乡巴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喝酒,胡芸要是能看上你,母猪也会上树。我浑身冒汗,新买的白衬衫都湿透了,我真想逃走。我不停地用死党朱大奋的话来给自己鼓气,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们,我们是打不死的小强。这种口号式的脑残话语,多重发几次,还是有效果的,我不安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开始装模作样地品尝那瓶对我而言十分昂贵的白葡萄酒,每喝一口,都像是在喝自己的血汗。
胡芸并没有在我望眼欲穿的期待中出现,我蛮目的守株待兔显得特别傻缺,脑袋里像是注入了一公升的自来水。时间的流动在后花园酒客的来来去去中显现,就在我喝完了那瓶酒,准备买单离开之际,廖榕树出现了,一手拎着酒瓶子,一手拿着高脚玻璃杯,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站在台阶上,夜风轻抚,白色晚礼服形成了凹凸不平中的褶皱,苗条而略为丰满的体态有着熟女独特的风韵。廖榕树风姿绰约都朝我这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朝我笑了笑,帅哥,这里有人坐吗。酒气和香水或者还有洗发水混杂的气味,执拗地侵入我的鼻孔,我断定她在里面已经喝了不少酒了。对于女人,我有种本能的恐惧,我谈过两次恋爱,都被扔掉垃圾一样抛弃。而且,这么主动坐在我对面的女人,是什么角色,我不得而知,我想到的是那些混迹红尘中的女子。她见我的杯子空空的,便倒上了半杯红酒,笑着说,帅哥,陪姐姐喝两杯,这可是拉菲,年份酒,喝一瓶少一瓶,这么好的酒,就是没有人陪我喝,帅哥,你愿意陪我喝吗。我听过拉菲,据说很多装逼犯热衷于喝这种酒,我从来没有喝过,是否也陪她装一把呢,但我想到有些酒吧里的酒托,心生恐惧,我要是喝了,让我买单,那就惨了,我银行卡里的钱不一定够支付这瓶拉菲的酒钱。我实话实说,我喝不起,这酒太贵了。廖榕树沉下脸,怔怔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脸上挖出什么宝藏。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和她对视,慌乱地低下头,背脊发凉。她笑出了声,钱,我有,我有钱,别害怕,不要你买单,看你那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的确没有见过世面,这些年在这个城市上大学和工作,努力地见世面。面对这个女人,我咬了咬牙,抬起了头,喝,我陪你喝。她的目光温柔起来,干杯,小弟弟。我喝了口酒,并没有觉得这酒和普通的红葡萄酒有什么两样,管他呢,有酒就喝,反正不要我买单,还有个女人陪我,也算没有白来。
小弟弟,你不是上海人吧。
不是。我不小了,都快三十岁了,你也不老,别管我叫小弟弟,况且,你叫我小弟弟,怪怪的,听起来不舒服,我有名字的,我叫李晓明。
好,好,不叫你小弟弟了,还是叫你帅哥吧,你长得真是不错,很像我高中时的一个男同学,他的鼻梁和你一样坚挺,不过高中还没有毕业,他就死掉了,我经常想,他要是不死掉,现在会怎么样。
他怎么死的。
逞英雄死的,闽江里涨洪水,漂过来一只鸭子,他和几个同学打赌,仗着自己水性好,跳进江里,要把那只鸭子捞起来,结果被洪水冲走了,尸体都没有找到。
好可惜呀,一条命就那样没了。
不可惜呀,活着没意思的,早死也好,免得遭更多的罪。我想我要在那个时候死去,后面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了。
说着,她眼睛里流下了泪水,泪水就像是夏日的阵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滴在酒杯里,打起了一朵朵的酒花。女人突如其来的哭泣,我措手不及,也没有安慰女人的经验,张口结舌地注视着她。在此之前,我真没有认真的审视过她的脸,哭泣的女人楚楚动人,惹人怜爱。也就是这个时候,借着烛光,我看清了女人脸上的雀斑,泪水流过雀斑,那些若隐若现的小星星透亮起来,有重令我迷醉的质感,它们在无声地歌唱,拨动着我平凡寂寥的心灵。我被她脸上的雀斑迷住了,雀斑让这个女人狐媚动人,顷刻间,我的心脏被闪电击中,颤栗不止。她伸出修长的手,像溺水的人求救,你,你能抱我一下吗。那时,我感觉到了自己是个男人,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俯下身,抱住了她。她挣扎着回过身,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怀里,我胸膛一片温热,那是女人的体温。多年来,我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如此亲近,我的身体在融化,灵魂也出了窍。
小红楼里,女歌手在唱着诺拉·琼斯唱过的英文歌《想着你》:
我忘记了明天的计划
也不记得何时该启程
当我凝视镜子中的自己时
用铅笔追逐着一条条轮廓
我想起了往事
我渴望找到永恒的真爱
直到看见你眼中的光辉……
廖榕树那个晚上喝了好多酒,醉得一塌糊涂,从她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我梳理出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半年前,她的丈夫脑溢血死了,半年来,她每天晚上都用酒精麻醉自己,陷进痛苦的泥淖不能自拔。小红楼打烊了,我们才离开,让我惊讶的是,她醉得像一滩烂泥,还记得打开手机找出支付码买单。不过买完单后,手机就被她扔到柔软的草地上,我捡起来,塞进了她的黑色小坤包里。她醉成这样,我不得不送她回家。她家住在肇嘉浜路上的凤凰小区,离小红楼不远,也就是一公里左右,我还是叫了辆的士,开到了小区门口。我是从她小包的门禁卡上得知小区名的,至于具体的住址,一无所知。我把她弄下车,抱着她,以防她瘫倒在地上,茫然地望着这个高档小区的那些楼房,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保安朝我走过来,十分友善地对我说,你是杨太太的朋友?我和她算什么朋友,甚至连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萍水相逢而已,可是我不能这样说,只好对保安说,是的,可是我不知道她住哪里,她喝多了,我要送她回家。保安笑了笑,她經常喝多。于是他带着我们进了小区,找到了她家的那栋楼。保安用他的门禁卡开了楼门,告诉她家是最高的那层3502房,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我虽然没有醉,头也晕晕的,不过还是清醒的。我没想到她家的房子那么大,而且是复式的,两层。房子装修得豪华,对于我这样住在狭小出租屋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皇宫了,客厅都有我住的五个房间那么大,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铮亮的褚黄色真皮沙发、比我人还高茂盛的绿萝、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巨大的青花瓷瓶和一些精致的小摆设,都让我瞠目结舌,完全是一个从小茅屋走出来的山里人,突然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来不及让本来贫乏的大脑产生出惊人的想象力,将廖榕树抱起来,轻轻地放在了沙发上,她突然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喊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我的脸和她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除了酒气还有残余的香水的味儿,她脸上的雀斑是那么真切,我像是飘上了星空,眼前是灿烂的星河,我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心脏发出沉雷般的响声。她湿漉漉红润的嘴唇凑了上来,我被一团火焰炙烤得口干舌燥。随即是巨大的恐慌,我大口呼吸着,推开了她,站起来想逃。我正要开门离去,听到沉闷的声响,回头看到掉在地上的廖榕树,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什么。我跑过去,将她抱回到沙发上。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梦呓般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眼角有泪,晶莹剔透的泪珠滚落,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呆呆地坐在她旁边。
我看了看腕表,已经凌晨四点多了,过两个小时就天亮了,我要是赶回出租屋,要一个来小时,来不及睡觉就要准备上班,想想就不走了,天亮后直接去上班,就这样,让她一直拉着我的手,我也精疲力尽,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中,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头靠在廖榕树的腰部。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廖榕树瞪着我,嚯地下了地,跑进厨房,举着一把锋利的菜刀走出来,气势汹汹地说,你是谁,怎么跑我家来了。睡眼惺忪的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站起来说,你忘了,昨夜在小红楼后花园,你请我喝拉菲,然后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廖榕树说,有这回事?我说,你可以问保安,我送你回来,不知道你住哪里,是保安告诉我的。此时,我头痛得厉害,两边的太阳穴鼓胀得厉害,像是要爆裂。她想了想,自言自语,我怎么又喝多了,还请一个陌生男人喝拉菲,我是不是有病。我说,你没病,很正常地坐在我面前,说要请我喝酒。廖榕树的脸立马又变了,挥了挥手中的菜刀,你说,你送我回家,是不是占我便宜了。我委屈地说,大姐,我占你什么便宜了,你看我这个样子,要死不活的,今天上班估计什么也干不了。廖榕树冷笑了一声,装傻吧你,别以为我没有办法,来,把身份证给我。我说,要我的身份证干什么。廖榕树晃了晃菜刀说,别废话,快给我。我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又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她。她接过钱包说,你别跑,跑了我也可以报警抓你。说完,她走进了一间房间。我伸了伸懒腰,浑身酸痛,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朱大奋打来的电话。朱大奋问我怎么一个晚上没有回去,到哪里鬼混了。我不想和他啰嗦,随便应付了两句,摁掉了通话。
坐在沙发上,我心烦意乱地等待她从房间里出来。环顾了一下,发现这层楼有三个房间,厨房和饭厅。楼上那层是什么样子的,不得而知。她独自住如此之大的一个房子,简直太浪费了。过了好大一会,阳光都从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了,廖榕树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脸红扑扑的,目光也变得柔和,手上拿着我的身份证,菜刀不见了。我站起来,诚恐诚慌地等待她的判决。她把身份证还给我,两手搓了搓,柔声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看了房间里的监控,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反而是我连累了你,让你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我凝视着她脸上的雀斑,心里涌起了潮水,我控制自己的情绪,说,没有关系,我得上班去了,你保重。我正要出门,她轻声叫住了我,等等,加个微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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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奋得知我在和廖榕树拍拖,觉得不可思议。我是在和廖榕树交往四个月之后告诉他的,因为那个晚上我在她的豪宅里过了夜,在朱大奋的威逼利诱下,我说了实话。朱大奋正在啃个苹果,听完我的讲述后,一块咬在嘴巴里的苹果没有嚼烂就吞了下去,噎得他太阳穴青筋暴突,眼珠子鼓出来,瞳仁差点扩散了。我让他弯下腰,往他的背上猛的拍了一掌,那块苹果才像子弹般从喉咙里射出来。朱大奋缓过气来,眼泪汪汪地说,你小子太不仗义了,这么好的事情也和我保密,我和深夜冰蓝的事都在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扶着朱大奋坐在简易沙发上,笑了笑说,我这不告诉你了嘛。
提起深夜冰蓝,我就觉得朱大奋是个坏人,坏得头上长疮脚下流脓,有時他就是一只鬣狗,盯住猎物不放,逮住机会就狠命一击。朱大奋游戏人生,总是在网上泡女网友,得手后就放弃,本质上,我和他不是一路人,我担心某一天警察会把他带走,然后被扔进监牢里,度过漫长的一生。在深夜冰蓝的问题上,他就差一点铸下大错。深夜冰蓝是个漂亮的南京姑娘,在网上和朱大奋热恋了一个月后,来上海找他。朱大奋对深夜冰蓝的到来,兴奋而又着急,兴奋的是深夜冰蓝终于像条鱼儿般上钩了,着急的是深夜冰蓝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没有准备好要花销的钱。他抓耳挠腮,在屋里走来走去,最终还是开口向我借钱,我手头上正好还有五千元钱,借给他了三千元,留两千元生活费。拿到钱,朱大奋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得意洋洋地说,好了,问题解决了,开房和吃饭的钱都有了。我冷冷地说,不要太过分了,坏事干尽,是有报应的。他朝我做了个鬼脸,我不相信有什么报应,及时行乐,我才不管明日洪水滔天。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骗来深夜冰蓝的,反正那个晚上,他很晚回来,眼睛红肿,像是得了红眼病。往常和女网友幽会回来,无论多晚,都要敲我的房间门,叫醒我,喜形于色地吹他如何了得。可是,那晚回来却沮丧得像是死了老爹,回到他自己房间,使劲地关上门。后来我才知道,深夜冰蓝并非等闲之辈,有备而来,吃完饭泡完酒吧,朱大奋借机送她回宾馆房间后,按耐不住,动手动脚,深夜冰蓝看穿了他的阴谋诡计,从包里掏出防狼喷剂,直接往他眼睛里喷射,朱大奋落荒而逃。过了几天,他又开始在网上寻找新的猎物,很快就把深夜冰蓝抛之脑后。
朱大奋恢复正常后,目光阴蛰地盯着我,哥们,你那马子长得怎么样,有照片吗,给我瞜一眼。我这才发现,竟然没有和她合过照,也没有她的照片。他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傻缺。想想自己脑袋里的确缺一根筋,我傻傻一笑,下次拍了给你看。朱大奋又说,哥们,你们在一起,上过床吗,她床上功夫怎么样,会叫床吗。我摇了摇头,决定不想和他说话了,这家伙满脑袋都是乌七八糟的玩意,那脑浆该有多脏呀。就是我和廖榕树发生了任何事情,和他也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再告诉他什么,那是我的珍藏,不能与人分享的故事。看着他怪诞夸张猎奇的模样,我心里产生了极度反感的情绪,这种情绪以前有过,但是没有如此强烈,也许和廖榕树有关,证明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是重要的,不容许被玷污。我沉下脸,冷冷地对他说,回你的狗窝里去吧,我要睡觉了。朱大奋见我生气,打着哈哈走出了我的房间,我平常比较温和,要是点燃我的怒火,朱大奋是很清楚后果的,从小打架他都不是我的对手,耍嘴皮子他可以将死的说成活的,动手的话他不堪一击。
我相信爱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最起码某些方面可以改变,如果你真的认为有改变的必要,而且心甘情愿地改变。尽管在上海生活了几年,个人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观,一直在向一个城市人靠近,回老家探亲时,村里人都说我变了,洋气了,那只是他们见识短浅,也有恭维的成分,其实我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城市居民,有漫长的道路要走。自从和廖榕树交往之后,我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和个人卫生,她并没有要求我怎么做,是她的洁癖对我的潜移默化,我得要做一个配得上她的人,就先从自己的仪表和个人卫生开始。凌乱不堪的房间变得整洁和干净,衣服勤洗勤换,每天早上上班前冲个澡,刮胡子、梳理头发,往身上喷一点紫罗兰香味的香水,香水是廖榕树送给我的,那是用过的男士香水,还有大半瓶,至于是谁用过的,我不在乎。对于我的变化,朱小奋十分诧异,根本就不相信不修边幅的我会有如此改观。他讥讽我过一段时间就会原形毕露,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我对他的讥讽不以为然,淡淡一笑,你说的狗是乡下的土狗吧,你见过城市里的宠物狗吃屎吗,它们的生活条件比你强多了。朱大奋无言以对,讪笑着摇了摇头,邪邪的眼神透出贼亮的光泽。
5
从我居住的地方到达廖榕树的住所,需要倒两次地铁,耗时一个多小时,如果晚上太晚,地铁停运了,她还召唤我的话,我就只好叫的士或者网约车了,那样十分费钱,算我预算外的开支。想过骑单车什么的,那样时间太长,廖榕树容易焦虑,而且运动后的一身臭汗惹她反感,我必须珍惜和呵护这来之不易的爱情。我对廖榕树的生活有了基本的了解,她极少在上午十点种之前起床,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起床后刷牙洗澡,隔夜的气味清除干净后,就在保养那张脸上下功夫,之后,煮咖啡,煎鸡蛋,烤一块面包,面包上涂上黄油,有时还加上一小块德国火腿。吃完早餐,楼上楼下收拾房子,打扫卫生,她从来不叫钟点工,据说她前夫活着的时候,请过居家保姆,后来被她辞退了,搞卫生成了她的工作,也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中午时分,她开始看美剧什么的,一边在手机上看看股票。到了下午三点,简单梳妆,出门去和闺蜜喝下午茶。喝完下午茶,她会出现在衡山路的瑜伽馆,被那个美丽的瑜伽教练虐了两个小时后,就在瑜伽馆附近吃点东西,然后回家。
交往之初,我下班后会发微信消息给她,问要不要我过去陪她,我是有私心的,一是想和她在一起,两天没有看见她脸上的雀斑,心里就特别失落和惶恐;二是避免回出租屋后再被她叫出来,浪费时间和钞票,她不经意地说过我小气,我承认,假如我是百万富翁,也许我会大方起来,我要不是算计着花钱,生活难以為继。廖榕树不喜欢我这样的询问,许久才回复了一条扎我眼睛的消息,你以后不要发这种消息,我想要你来自然会叫你。这条消息令我心底发虚,坐在地铁上脑袋懵懵的,觉得她离我遥远,像夜空中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
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是真实的,伸手可以触摸到她细嫩的脸,可以摩挲她那柔软无骨的手,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流星一般,怎么也抓不住。
我们相识四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房间闷热,为了省点电费,我连空调都没有开,窗户开着,却没有一丝风,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浑身被汗水浸透,我想着廖榕树蛇一般冰凉滑腻的腹肌,心里仿佛有了一股凉意。此时的她,如梦似幻,她也许就是我梦中的一个人物,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想到这,失落感油然而生,我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处于社会的两极,按理说根本就不可能碰撞,像两颗孤独的星球,永远无法交集,内心的怯弱使我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想删掉她的微信,再不和她来往,或许这才是我明智的选择,思念的痛苦毒蛇般噬咬着我的心脏,让我中毒,特别是在如此燠热难忍的夜里,不能自拔。
就在我内心充满了焦虑和矛盾之际,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手机铃声是她设置的,世界名曲《悲伤的西班牙》,她的手机铃声和我一样,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将这支忧伤的曲子设置为手机铃声,我这个人极少提问,在哪里都一样。电话是她打来的,十分意外,都快零点了。她恐慌的声音击打着我的耳鼓,晓明,快来,快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声音里有泪水的湿气,你快来,来了就知道了。挂了电话,我花了一分钟冲洗掉身上的汗水,穿上衣服,叫了辆网约车,直奔她的住处。
到了凤凰小区门口,进门时发现我没有门禁卡,值班的保安正是那天晚上领我们进小区的人。我笑着对他说,保安大哥,帮我开下门。他正坐在保安室玩手机,抬起头,冷漠地说,找谁。我笑着说,你忘了,我是廖榕树的男朋友,她有急事让我来。保安狐疑的目光审视着我,谁是廖榕树,我什么时候见过你。这明显是在刁难我,考验着我的耐心。我还是面带笑容,温和地说,我经常来的,你也见过我的,对了,廖榕树就是杨太太。保安脸色阴沉,扔过来一个本子,登记,姓名,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拜访住户姓名,门牌号。我来过很多次,这是首次要求我这样做,想想这也是他的工作,负责任的表现,就愉快地填完登记内容,保安就给我打开了门。我走进小区,觉得身后有一双刻薄的眼睛在盯着我,脑后一阵发凉。
进入廖榕树的家门,穿着灰色真丝吊带睡裙的她按照惯例,用消毒水从头到脚给我喷了一遍,然后让我去刷牙洗脸。她从容不迫的模样,怎么也不像发生了什么令她恐慌的事情。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这时,她的脸色才换成了恐惧的模样,在,在厨房,有一只蟑螂。我哑然失笑,一只蟑螂就把你吓成这样。她满脸惊惶,像一个吓坏了的小孩子,我最害怕蟑螂了,看见它,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它像是在我身上爬,求求你了,快去把它弄走。我伸出手,摸了摸她吹弹可破的脸,目光坚定地说,放心,这只可恶的蟑螂就交给我了。我心中升起了一股子男子汉的豪气,仿佛我是个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将要救一个美女于水火之中,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厨房。她叫道,晓明,把厨房门关起来。我答应了一声,然后就开始寻找那只蟑螂。厨房很大,不过十分洁净,所有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如此干净的厨房怎么会有蟑螂,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仔细搜索,不放过一个细微的地方,找了许久,也没有发现那只可恶的蟑螂,要是找不到蟑螂,廖榕树会怎么看待我,也许会觉得我是个无用的笨蛋。就在我有些沮丧之际,看到了那只蟑螂,它就在靠近窗户的墙上,挑衅地看着我,头上的两根长须动了动,像是在说,来呀,来抓我呀。我扑过去,蟑螂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扑愣愣地飞出了窗户,消失在夜色之中,我想这是一只神奇的蟑螂。我关上了窗门,廖榕树听到了关窗的声音,大声说,晓明,不要关窗,透气。我说,蟑螂飞到窗外去了,我怕它再飞进来。廖榕树不吭气了。
走出厨房,廖榕树站在我面前,像一棵芳香的花树,笑容可掬地凝视我,蟑螂真的飞走了。我点了点头,呼吸着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体香,有些迷醉。她轻柔地说,去洗个澡吧,晚上允许你留在我家里,不用回去了。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刻,她让我去死,我都毫无怨言。温热的水浇洒在身上,薰衣草香味沐浴露的泡沫都是幸福的,我想象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洗完澡,廖榕树给我准备了睡衣,真丝的宝蓝色的睡衣,我想这是她死去的男人留下来的,或许还有别的男人,我无所顾忌,那件睡衣穿在身上蛮舒服的,无论如何,今夜,我是这件睡衣的主人。空调制冷效果极好,我都感觉到有点冷,廖榕树拉着我的手,朝楼上走去。楼上是宽敞的卧房和豪华的家庭影院,还有种满花草的大阳台。她拉着我直接走进了卧房,卧房的墙是粉色的,香氛的味道飘散着,一种甜蜜和暧昧的味道,那张大床让我头晕目眩,我进入了一个梦幻之地,宛若仙境。迷乱的我凝视着她的脸,那些雀斑让她美艳无比,她的眼睛波光粼粼,充满了情爱之欲。我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夜晚,和廖榕树如此亲近,最后融为一体。她扑到我怀里,亲吻着我的唇,我的身体一下子就着了火。廖榕树变得狂热,脱去睡衣,也慌乱地剥掉我的睡衣,引导我进入她身体最隐秘的部分,我仿佛置身于波峰浪谷之中,一浪一浪的冲向高潮,她的呻吟和娇喘鼓励着我勇往直前,她在极度的疯狂中发出了尖利的喊叫,就像一只受伤的母兽。一切沉寂下来,廖榕树瘫软地躺在我的身下,面色潮红,香汗潸潸,她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巴。我的身体被掏空了的感觉,却无比的舒畅,抬了一下头,看到了床头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那是廖榕树和前夫的结婚照,那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头,微笑着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我心里一阵颤栗,从她身上滚下来,睁着惊惶的眼睛,仿佛自己是个罪人。
廖榕树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趴在我起伏的胸膛上,纤秀的指尖触碰着我的嘴唇,晓明,你不舒服?
我闭上了眼睛。
廖榕树说,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今夜我特别冲动,就借口蟑螂叫你过来。很久很久没有这种冲动了,可以说,这是几年来,第一次和男人做这事。我觉得你好,我也会对你想入非非,今夜我实在是控制不住了。对了,你真的看到蟑螂飞走了吗,其实,根本就没有蟑螂。
我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温柔如水的廖榕树,真的没有蟑螂?
真的,她轻声说。
我更加迷茫了,难道我看到的蟑螂是幻像。廖榕树话锋一转,晓明,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听听。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心里话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挂着和他的合照。廖榕树愣愣地看着我,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像是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天空,我后悔说出了这句话。
廖榕树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我不挂和他的合影,挂谁的?如果没有他,我有现在的这一切吗,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最爱我的人,这照片我就要一直挂着,谁也管不着。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见不得这幅照片,你可以马上离开,永远也不要踏入我的家门。
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浑身瑟瑟发抖。
我顿时不知所措,我想离开,可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我爱她,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离开她,我的心已经被这个女人俘获,尽管我并没有完全了解她。我心里隐隐作痛,坐起来,抱住了她,她也紧紧地抱住我,抽抽嗒嗒地说,对不起,我忘不了他,真的忘不了他,他给我的太多了,我无以回报。我轻声说,我错了,不应该提这个问题,我爱你,以后再不说了,好吗。她继续说,其实,他的确是我们之间的巨大的障碍,今夜,我觉得我跨越过去了,可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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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榕树在那个夜晚,毫无保留地给我讲述了他和杨光荣的故事,她说决定了和我在一起,就必须把一切告诉我,这样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有好处,让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廖榕树有过一段不堪的过去。她从上海财经大学毕业后,有了份安稳的工作,美好的新生活在向她招手。她在乌鲁木齐路的一栋老房子里,租了一间房间。那是三层楼的老洋房,她就住在三楼的房间里。一楼有一家住户,是一对小夫妻,二楼住的是房东,是个单身男子。在法租界里租个房子居住,是廖榕树的梦想,记得来上海读书,第一次在上海老街区闲逛,就迷恋上了这些老房子,感觉特别有情调。她没想到会和房东发生一段结局惨痛的恋情,那个摩登的男人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这对刚刚步入社会的廖榕树而言,是沉重的一击,抑郁症像魔鬼一样缠住了她。因为抑郁症太严重,她辞去了工作,没有工作,也就没有了收入,现实的残酷有时是匪夷所思的,她终于连房租都交不起,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到头来没有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被房东赶出来的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夜,她在外滩悲戚地流连,然后纵身跳入了波涛滚滚的黄浦江。人们发出阵阵叫声,只有一个人跃入江里,抓住了江水中扑腾沉浮的廖榕树。有人报警,过了一会救援艇驶过来,将他们俩拖上了船。
救她的人叫杨光荣,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老头身材高大,却显得清瘦,目光炯炯有神,鹰隼一般,如果他一直盯着你看,你会不寒而栗,但他的笑容让人温暖,说话的声音慈和,有种特殊的质感。那天晚上,杨光荣把她带到了一间温暖的居酒屋,喝着烫得热乎的清酒,吃着三文鱼刺身,和她随和地聊天。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的廖榕树在这个夜晚感受到了温暖,觉得活着也蛮好的,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而死,太不值得了。很多时候,当你陷入黑暗的泥沼,一线亮光也许就可以唤醒求生的欲望,杨光荣就是廖榕树生命里的那道救命的光亮。杨光荣没有给她讲什么人生哲学,也没有讲什么活着的大道理,也没有用感人肺腑的言语安慰她,而是给她讲和这个居酒屋女老板的故事。女老板是个风情万种的那种女人,那双桃花眼带电,摄人心魄,隔一会,她就过来问寒问暖。她从前是杨光荣公司的员工,因为和公司的一个高管闹绯闻,愤然辞职,开了这家小馆子,生意很好,他就经常光顾。时间长了,杨光荣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一直没有向她表白,只要坐在这里,默默地喝酒,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心里就满足了。他说他也不知道哪天两腿一蹬就没了,但活着能够经常光顾她的居酒屋,也是很幸福的,爱一个人为什么要占有她呢。从女老板一直讲到各种美食,杨光荣的话语不紧不慢,平静如水,廖榕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样的老人,仿佛是流落凡间的仙人。
杨光荣就在那个寒夜,将她带回了家。杨光荣带着她楼上楼下参观了一番,廖榕树十分惊讶,这老头子一个人竟然住这么大的房间,太浪费了,这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呀,有人一人占着楼上楼下的大房子,有人交不起房租被扫地出门。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口,又怎么能说出口呢,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切都是命运所定,况且,杨光荣是好心帮助她的人。杨光荣微笑地说,我家有四间可以睡觉的房间,我住楼上,楼下的三间房间,你随便挑一间,住多久都可以,不收房租,你看可以吗。廖榕树感觉这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这种好事怎么就被自己碰上了呢,小说也不能这么写呀。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接受了杨光荣的好意,住了下来,起初她是这样想的,等自己精神好些之后,去找工作,然后搬出去,她不想长期赖在老头家里。
翌日,廖榕树醒来时,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她闻到了一股腥香的味道,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肚子咕咕叫唤,实在是饿了。她洗漱完,梳好头,打开了房门,杨光荣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说,起來啦,吃饭吧。他已经将午饭做好了,红烧带鱼、姜葱炒花甲、素炒鸡毛菜、紫菜鸡蛋汤摆在了饭桌上,连香喷喷的米饭也盛好了,就等廖榕树上桌吃饭了。廖榕树脸红了,特别的难为情,吃饭时低着头,羞涩的样子。
杨光荣慈祥地说,不要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早上买的带鱼,很新鲜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们上海人,做菜喜欢浓油赤酱。
廖榕树说,好吃,我喜欢的。
杨光荣夹起一块厚实的带鱼,放进她的碗里,喜形于色地说,喜欢就多吃点,说实话,我烧菜水平一般,平常都是保姆钟阿姨烧饭,这两天她刚好家里有事情,回乡下去了。
廖榕树说,真的好吃,我不会烧菜,不过我会学习的,以后我来帮你做饭吧。
杨光荣说,不用你,阿姨过两天就回来了,她烧菜很好吃,你把身体养好,是最重要的。对了,我约好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张教授,下午我带你去,让他给你好好看看,他是治疗抑郁症的专家,很多重度的病人都在他的治疗下,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廖榕树心存感激,他不但救了她的命,还试图让她走出精神上的困境。接下来的那段时光,也许是廖榕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杨老头陪伴着廖榕树,经常开着那辆宝马车,到郊区游览,那些周边的古镇什么的,几乎都走遍了,每到一个古镇,杨老头边闲逛边介绍小镇的历史和掌故,如数家珍,午饭找当地最有特色的老字号饭馆吃特色菜,每一道菜他都可以讲出有趣的故事,廖榕树觉得他就是一个半仙,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是事情全都知道,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面带微笑,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全感。晚上的时候,带她去小红楼吃西餐,听爵士乐,有时还会去台北城K唱歌,他唱歌老是跑调,逗得廖榕树笑个不停,那是舒心的笑,像明媚的春光。那段开心的日子,加上药物的作用,廖榕树渐渐地快乐起来,她也在那段日子里,对杨老头有了些了解。杨光荣是崇明岛人,早年在军队里服役,后来转业到上海市区当了个公务员,因为生性耿直,又是军人出身,做事情不会弯弯绕绕,得罪了顶头上司,经常给他穿小鞋,杨光荣一怒之下,辞职下海。没想到铤而走险反而让他成了一个大富翁,前两年卖掉了公司,过上了悠闲的晚年生活。廖榕树问过他,为什么你现在如此平和,看不出你曾经是个暴脾气。他笑眯眯地说,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一把永远锋利的钢刀,砍向哪里都要见血,其实不是那样的,再锋利的刀,也会有脆断或者锈钝的时候,人也一样,经历了那么多,特别是经商多年,什么都磨平了,商场比战场复杂多了,一不小心,怎么死都不晓得,如果不是小心翼翼,早就一败涂地了,像我这样能够全身而退,是十分幸运的事情。
廖榕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怎么就没有家室,他年轻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对女人动过心,而且一定有很多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就没有合他口味的,难不成他的性取向有问题,或者心理上有某种障碍。这个问题不久在保姆钟阿姨的口中得到了解答。
钟阿姨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永远油光发亮的一张脸,极少有笑容,成天忙忙碌碌,总有干不完的活。杨光荣说她勤快可靠,在他家干了好几年了。钟阿姨只有面对杨光荣时,脸上才会呈现一丝笑意,却从来没有对廖榕树咧过一下嘴角,她的笑容比钻石还要珍贵。笑不笑倒是无所谓,廖榕树每次和她对眼,心脏一阵抽紧,她眼睛里像有两条毒蛇飞出来。那种感觉特别不好,作为女人,廖榕树有种直觉,钟阿姨对她充满了敌意,闯入了她的地盘,像是要和她争夺什么,而她无时无刻都在防范着。那天,杨光荣不在家,因为一点小事,她们起了争执,钟阿姨说了这么一句,要不是杨太太和他女儿没死,你怎么能够住在这里。廖榕树听了这话十分吃惊,马上停止争吵,口气温和地说,钟阿姨,你说清楚点,杨太太和女儿到底怎么回事。钟阿姨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杨先生和你讲过呢,十多年前,她们去阳澄湖吃大闸蟹,回来的途中发生了车祸。廖榕树说,那这房子里怎么没有一张她们的照片。钟阿姨白了她一眼,照片都藏起来了,放在外面,杨先生看到,难道不会难过,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人需要继续生活,杨先生这样做是对的。
廖榕树心里对杨光荣有了深深的同情,这种同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发酵成另外一种情感。钟阿姨无形中,成了廖榕树和杨光荣情感之路上的绊脚石。某日晚餐之后,杨光荣和廖榕树到徐家汇公园散步,边走边闲聊着什么,走了一阵,廖榕樹突然捂住肚子,龇牙咧嘴,痛苦万分的模样。杨光荣焦虑地问,榕树,怎么啦。廖榕树说,我也不知道,晚上是钟阿姨在厨房给我盛的排骨汤,好像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杨光荣说,钟阿姨应该不会害你的,走上医院,去检查一下,看看什么问题,肚子痛不是小事情。廖榕树说,没事,回家休息一会就好了。杨光荣说,不行,还是要上医院。
在医院里一通检查,医生笑了笑说,可能是吃坏肚子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开点药回去吃吧。听了医生的话,杨光荣才放心。回去的出租车上,杨光荣什么话也没说,像是在思忖着什么问题。回到家里,钟阿姨已经进房间休息了,杨光荣给廖榕树倒了杯水,让她把药吃了。然后温和地说,早点休息吧,我有点累,先上楼去了。廖榕树关切地说,杨先生,都怪我,让你劳心劳肺的,你好好休息,晚安。杨光荣头也不回,上楼去了。廖榕树目送他上楼,若有所思。第二天上午,廖榕树起床后,发现钟阿姨不见了,她住的那个小房间里,她的东西都不在了。坐在沙发上看晚报的杨光荣头也没抬,轻声说,钟阿姨走了。廖榕树吃惊的样子,啊,怎么回事。杨光荣说,她也该走了,家里的孙子没有人照顾。廖榕树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后来,廖榕树才知道,是杨光荣让她离开的,给了她一笔遣散费,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和安慰。钟阿姨临走时,流着眼泪对他说,杨先生,你是好人,不过,我得提醒一下,对廖榕树要提防着点。杨光荣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其实,她们之间的龃龉,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挑破。
从那以后,廖榕树承担起了钟阿姨的任务,打扫卫生,做饭什么的,干得还特别起劲。有时,杨光荣会和她一起干。廖榕树把他按回沙发里,笑着说,杨先生,这些我都能干,我从小吃过苦,这些活不在话下。杨光荣是个有洁癖的人,久而久之,廖榕树也染上了洁癖,而且变本加厉。他们一起生活,倒也默契,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相互都觉得离不开对方,廖榕树也不提出去找工作的事情了,而她的抑郁症,也没有再发作,完全痊愈,她的眼睛里春光乍泄,楚楚动人。她也像一只依人的小鸟,飞进了杨老头的内心,将他沉睡多年的某种欲望唤醒。
一个春天的深夜,楼下香樟树下草丛里的野猫开始叫唤。廖榕树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到有个人站在床边,深情地凝视自己。她睁开了眼睛,身体动弹不得,像是被麻醉了一般。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期待着什么。猫叫声使她彻底清醒过来,麻醉过后的松软,她轻轻地伸出手,触碰到了他的身体,那是有温度的身体,尽管皮肤有些干枯。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她享受着他的摩挲,就像是父亲的爱抚,也像是情人的倾诉。那是漫长的摩挲,房间里充满了炙热的爱和情欲,廖榕树轻轻地呻吟,身体内部死去的那部分在苏醒,就像枯黄的草地遇到了温暖的春风,冒出了细嫩的芽,然后迅速地生长。杨光荣在黑暗中爬上了床,将她拥在怀里,她乖乖地躲在他的胸前,泪流满面,轻轻地抽泣。他轻声说,榕树,对不起,我控制不住了,我喜欢你柔软的手,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手。廖榕树说,不要说对不起,我的生命是你的,连同我的心,还有我的手,你要是可以,我想给你生孩子。杨光荣微微叹了口气,只要能够抚摸你的手,我就已经满足了,没有其他奢望。廖榕树抱紧了他。他说,你不会嫌弃我是个无用的老人吗。廖榕树说,你都不嫌弃我,我怎么会嫌弃你,年老算什么,爱情不分年龄的,我只想守着你,感觉到你的呼吸,就足够了。杨光荣的泪水也滚出了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脸上,他们相互吻去对方脸上的泪水,然后接吻,两个人融为一体。
不久,他们就走进了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廖榕树名正言顺地成了杨太太,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去马尔代夫住了一个月。去马尔代夫是廖榕树提出来的,因为她想起那个抛下她出国的摩登男人曾经答应过她,带她去马尔代夫度蜜月,她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杨光荣。
7
我以为,和廖榕树有切肤之亲之后,她会让我搬到她家里去住,我想多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还是像往常一样,我是她的应招男人。我不敢有过多的奢望,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最起码我还可以偶尔去住上一个晚上,我想有一天,她会真正接纳我。朱小奋似乎比我还上心,逮住机会就贱兮兮地问我,拿下那个富婆没有。我用鄙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滚一边去。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晓明呀,有机会让我也认识一下廖美女呗。我没有搭理他。这个家伙真是一只鬣狗,只要被他盯上的猎物,不会轻易放过,他竟然对廖榕树产生了某种想象。我在他心里,是个废物,什么都搞不掂的废物,我一直把他当成死党,没想到会如此不堪。
那是个周五晚上,天上飘着微雨,我和廖榕树坐在小红楼后花园里喝酒,遮阳伞像一朵巨大的蘑菇,替我们挡住了飘落的蒙蒙细雨,我们俩依偎在一起,情真意切的样子。我们喝的是新西兰的长相思,廖榕树偶尔说起杨老头,用谈论毫不相干的人那样的口吻,这让我意外,之前谈起他来,她是那么的一往情深。也許她本身就是多变的人,或许她是真的对我动了情,陷入爱情魔沼的男女都会得到改变,爱情莫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宗教,信仰改变着人们的思想。小红楼的后花园里,因为下雨,只有我们坐在这里喝酒聊天,显得冷清,我喜欢这种冷清,我可以肆无忌惮的亲吻她脸上动人心扉的雀斑。小红楼里面热闹非凡,爵士乐歌手的歌声和伴奏穿透力极强,成为我们缠绵的背景音乐。
桌子上放着一束白菊花,这是我们来小红楼之前在附近的花店买的,花店那个头上包裹着碎花头布的女孩子在我们买完菊花后,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不买束玫瑰花送给你的太太。她把廖榕树当成我妻子了。廖榕树拉着我,走吧,我不要玫瑰花。女孩子吐了吐舌头,甜甜的声音,再来呀,大哥。我不清楚廖榕树买菊花的用意,她最喜欢的花是香水百合,这也是我偶尔送给她的花。
我握住廖榕树柔若无骨的手,这真是一双好手,连我的心都被软化了,我想到杨老头因为这双绝美之手而爱上她,也是很神奇的事情。廖榕树嘴巴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咬了咬我的耳垂,吐气如兰,我喜欢你揉我的手,特别有感觉,比杨老头揉舒服多了。提到杨光荣,我心里酸溜溜的,像打翻了的醋缸,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廖榕树内心敏感,目光可以触摸到我的内心,轻声说,傻瓜,你吃醋了,和一个死去的人吃醋,多没出息。她说的话没错,为什么要和死去的人吃醋呢,而这个人改变了廖榕树的命运,我也可能是个受利者,应该感激他才对。
这时,朱大奋的电话不合时宜的来临,他问我在哪里。我说你问这个干嘛。他的笑声十分诡异,我看到你了。我警惕地左顾右盼,后花园里,除了我和廖榕树,鬼影都没有一个。朱大奋叽叽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像从肮脏的老鼠嘴巴里发出的,令人厌恶。笑声刚落,我就见他打扮得像个小丑似的,从小红楼里面走出来,他戴着一顶黑色的礼貌,脖子上扎着花布巾,上身穿着条纹短袖衬衫,下身穿着紧巴巴的有很多破洞的牛仔短裤,脚蹬一双褚黄色的尖头皮鞋,袜子是红色的。他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坐在对面,目光苍蝇般粘在廖榕树的脸上,突然极为无礼地说了一句,不错,就是脸上的雀斑煞风景,不过,晓明,我还是要祝福你,找到了一棵摇钱树。我真想站起来,朝他脸上痛击一拳,廖榕树的双手紧紧地扣住我的胳臂,我明白她的意思,忍住心中的怒火。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挤眉弄眼地说,我无处不在。说完故作潇洒地笑出了声,笑声中有股浓郁的口臭。接着,他又说,我和两小妞在里面喝酒听音乐呢,见到你们,过来打个招呼而已,我马上就走,妞们在里面等着我呢。这个讨厌的家伙真的很快就离开了,气人的是,走之前没脸没皮的加了廖榕树的微信。
我以为廖榕树会生气,岂料她说,你这个朋友还蛮有趣的,可能有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他。我心里不是滋味,他就是个混蛋,老是欺骗女孩子。廖榕树笑了,这证明他有手段呀,哪像你,像根木头。我无语。见我不快,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好啦,我和你开玩笑的啦,我也讨厌这样油腔滑调的人,看上去就是个红心萝卜,要找男朋友,还是你这样的人靠得住。她的话说得我心花怒放,禁不住摩挲她的手,她的眼神开满了桃花,你真的比杨老头摸得舒服,年轻的手毕竟不一样。我央求道,亲爱的,别再提他好不好。
廖榕树微微叹了口气,在我们的生活中,他是绕不过去的人物,你得适应他,就像接受我的一切。仔细想想,他也有些可怕的,并不是那么完美。他有很厉害的控制我的手段,让我死心塌地地忠于他一人,就是残忍地杀死一条小狗,也面带微笑,温情脉脉。
什么,他杀死过一条小狗。
嗯。我们在一起时间长了,问题就出来了,好像所有的话都在之前说完了,他那些手段也用尽了,没有新鲜的东西,难免陷入无话可说,无事可做的境地。我就提出来,养只小狗吧。他欣然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买了一条吉娃娃养着。他这个人真是厉害角色,什么都懂,我只是把吉娃娃当成玩具,而他是真的用心在养一条狗。吉娃娃让我们重新找回了乐趣,它就像是我们的孩子,都叫它儿子。这个儿子和我们形影不离,就是他再摩挲我的手之际,吉娃娃也在一旁静静地观望,善解人意的样子。你应该理解,我和他是无性的生活,摩挲得我心火燃烧,就会特别的难熬,他也看出来了这点,有次完事之后,他抱着吉娃娃,貌似宽宏大度的样子说,榕树,我爱你,可是我知道你也有那种需要,你可以去找个男人,解决一下生理方面的事情。我说,你说什么呀,生理方面的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吗。他诚恳地说,重要,我不能让你像守活寡那样生活,你陪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你真的可以去找个好男人,我不会有意见的。我其实很傻的,真的去找了一个男人,我和那个男人约会过三次,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每次约会回家,杨老头就会像狗一样闻我身上气味,还偷偷的闻我换下来的内裤,我发现之后,心里特别恐惧,害怕失去他,失去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我决定再约那个男人一次,告诉他,我无法再玩这个游戏了。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回家比较晚。结果,回家后,我发现吉娃娃已经被割喉了,可怜的狗子躺在客厅的地上,浸在血泊之中。杨老头木然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突然跪在我跟前,抱着我的大腿,痛哭流涕,不停地忏悔。我很清楚,他内心的痛苦,我蹲下来,抱着孩子似的杨老头,嗫嚅地说,老公,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今天晚上去,就是要告诉他,我们不再来往了,我想清楚了,我心里只有你,他无法在我心中占据一丁点位置。他说,你说的是真的。我点了点头,极其认真地说,真的。他嚎啕大哭起来,我错怪了你,我是个混蛋,怎么把儿子杀了。事后,他说再养一条狗吧。我死活不同意,我害怕哪天他一不开心又把狗子给杀了。从那以后,我特别注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十分脆弱的心,他并没有那么大度和善良。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他是真的爱我,把房子和车子过户到了我的名下,生怕他死后会有什么麻烦。
我终于知道那束白菊花的用途。
小红楼西餐厅打烊后,我们离开。我撑着伞,在细雨中走向徐家汇公园,这是一片开放的城市绿地,此时,整个公园寂静得可怕,树林里仿佛隐藏着某种未知的东西。她引领着我,来到树林中央的一棵树下,将那束白菊花放在了一个微微隆起的被绿草覆盖的小土包上,轻声说,儿子,我来看你了,我答应过你,每年的今日,都会来看望你的,你不要让我做噩梦,在地狱里碰见杨老头,不要憎恨他,他是你爸爸。她说的话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彻骨的凉意。吉娃娃被埋在这棵香樟树下,这地方多好呀,总有人来往,相信吉娃娃不会孤独。
8
那年冬日的一个黄昏,朱大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上海。我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望着他。胶囊般的小房间凌辱乱不堪,烟味酒气还有劣质香水以及不确定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他背对着我,站在一堆杂物中,挑拣一些有用的东西放进行李箱,有些东西放进去又拿出来扔掉,过了一会又捡起来放进去,看得出他内心充满了矛盾。我心里也特别难过,尽管他有时特别混蛋,我们毕竟在一起呆了好几年,也算是难兄难弟了。我用一种无以名状的语气问他,能不走吗。他沉闷的回答,留在上海还有什么出路,我都已经社死了。我说,你到哪里还不是已经社死了,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再找份工作,时间会让人们遗忘一切,你只要洗心革面,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朱大奋冷冷地说,已经晚了,我决定走了。
你准备到哪里去。
先回老家吧,我舅舅在山里还有一栋老房子,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再作打算,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会那么容易被打败,你也不用假惺惺的同情我,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你不是运气不好,是自己走了邪路。我说过你多少次,你不以为然,现在出问题了,你说是运气不好,我相信人是有运气,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掌控。
别和我说这些,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他的背脊有些抽搐,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拿起东西的手也有些颤抖,我相信他内心波涛汹涌,暴风骤雨。
就在一个月前,微博上出现了一个帖子,揭露一个网名为青蛙王子的人,在网上玩弄小姑娘感情的事情。这个帖子很长,有大量的聊天记录、照片、电话录音、视频等实锤的证据。这个帖子发出后,一夜之间点击率就超过了千万。最要命的是不少受害者纷纷跟帖,加入了声讨队伍,将这个帖子迅速推上了热搜。很快地,有人对青蛙王子进行了人肉搜索,将他的底裤都扒得干干净净,一览无余。网络上的声讨群潮汹涌,线下也有人在他公司楼门口举着牌牌示威,要求公司开除这个人渣,甚至有人堵在他居住的小区门口,对他进行直接的人身攻击,他被打得脸青鼻肿,头脸上被人泼满了粪便。要命的是警察也找上门,将他带去调查了,尽管沒有追究他刑事责任,却被公司开除,身败名裂。这个青蛙王子就是我的同乡朱大奋。
收拾完东西,他转过身,眼睛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晓明,你是个傻缺,守着一个宝藏还和我住在这个破地方,我要是你,早就和廖榕树住在一起了。我出问题,是因为我没有找到真爱,如果找到像廖榕树这样的女人,我怎么还会在网上寻花问柳。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他咳嗽了两声,点上一根烟,吐了口浓烟,烟雾迷离,他的脸也似真似幻。他扔给我一根烟,然后说,李晓明,有件事情,本不该和你讲的,现在要走了,以后我到底会飘到哪里,也没个定数,也许死在某条道路上也有可能,我们会不会再相见,也是个未知数,看着你这张傻缺脸,真有点伤感,所以这个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到底什么事情,快说吧,你的话就是多,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啰嗦一大堆。
你要保证,我说完后,你不要打我,挨打的滋味不是人受的。
说吧,混蛋。
你保证。
我保证。
我妒忌你,从小我就比你聪明,你从小就是个傻蛋,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钞票,很多时候,我瞧不起你,甚至鄙视你,那么长时间能够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找不到比你更傻缺的人,我需要一个被我鄙视的人,来强化我的自信心。你傍上廖榕树之后,我突然发现,你是一条会咬人不会乱吠的狗,这些年,我误判了你,第一次感觉到你比我厉害。你和廖榕树一起过夜的那些夜晚,我睡不着觉,在房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困兽般发出嚎叫,甚至用头去撞墙,那个时候,我恨死你了,凭什么你就可以找到廖榕树这样的富婆,而我却苦苦地撒网,捕捞上来的全是些小鱼小虾。我不甘心,心里萌生了阴暗恶毒的念头,我要把廖榕树从你手中抢夺过来。你应该还记得那个晚上,我突然出现在小红楼,目的就是要搞到廖榕树的联系方式,看看这个女人到底长得怎么样,如果不是脸上的雀斑,还算个美人,就是这样我是可以接受的。我根本就没有约什么女孩子在小红楼喝酒,那是借口,我用你的电话作了定位,知道你在哪里,别忘了,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我成功地获得了廖榕树的微信,第二天,我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包括在各个方面诋毁你,将你描绘成世界上最大的傻缺。有天晚上,她主动约会了我,就在小红楼,她请我喝酒,我想是不是她动心了,心里沾沾自喜,仿佛她唾手可得,很快就会成为我捕获的猎物。见面后,我就不停地夸赞她,她一直微笑地望着我,一只手握住高脚玻璃酒杯,一只手放在另外那只手的胳臂上,她的手臂挡住了丰满的胸部。正当我说得眉飞色舞之际,她用甜美的声音打断了我,你真是个泡妞高手,我相信很多女孩子会被你的迷魂汤灌晕,你先别说话,听我说说,可以吗。我点了点头,你说吧,亲爱的。廖榕树还面带微笑,声音甜美地说,你应该收回刚才的那三个字,我和你不熟,你的表述有错误,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骚扰我,我没有说你什么,但是你一次次的抹黑李晓明,让我心里发寒,也很恐惧,一个可以对朋友的女朋友横刀夺爱,并且给朋友泼脏水的人,是令人恐惧的,至少证明了你这个人不地道,假如我和你搞什么暧昧,那么我就白白经历了一路走来的风霜雪雨,人生苦短,远离你这样的人,是我最正确的抉择。她说完就当着我的面,打开手机,拉黑了我。然后站起来,微笑地对我说,你慢慢喝,酒钱我已经付过了。走出了两步,她回过头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从一些侧面,让我了解了李晓明,看来我没有看错人,最起码他诚实,而且知道怎么尊重女性。另外,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送来的玫瑰花,不过,玫瑰花不是我的菜,它们都被我奉献给垃圾桶了,我替垃圾桶感谢你。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是很现实的人,如果能够和廖榕树结婚,我就一步到位了,就不用殚精竭虑地奋斗了。
朱大奋说完这些,愣愣地望着我。
此时的他在我眼中幻化成丑恶的怪兽,我捏紧了拳头,胸腔里咆哮着无以名状的怒火。估计我的脸都因为愤怒变形了,在他眼中,我同样是个怪兽,准备吃人的怪兽。
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嗫嚅地说,你,你保证过的。
这句话像盆冰凉的水从我头上浇下,我的怒火被按耐下来,长叹了一声,然后对他说,你就是个可怜虫。他没有再说话,提起行李箱,走出了门,走到门口,回头望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像一团迷雾消失在我的眼帘。
我心里突然特别失落,特别忧伤,眼眶里热乎乎的。
我冲出了门,坐上电梯下了楼,跑出了小区,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我打开手机,想发个微信消息给他,祝他一路平安,发现他已经将我拉黑了,打他的手机也打不通了,我的手机号码也被他屏蔽了。
9
胡芸的目光是向上看的,我经常想,她是不是向往天空。不知道谁说过,总低着头的人,捡不到一分钱,却有可能撞在树上,头破血流,而目光高远的人往往能够得到更多的机会。我想这是骄傲的问题,骄傲在我的人生字典里一个光辉灿烂的词语,那些天生就骄傲的人,是我仰慕的对象,我多么希望我有一颗骄傲之心,大胆地站在聚光灯下,面对众多的人群,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眼睛里焕发出迷人的光泽,给人们带去希望和勇气,还有信心。可我是个自卑感极强的懦弱者,从小就是那样,小学的三年级,第一次写作文,老师觉得我作文写得好,让我上讲台念那篇作文,站在讲台上,瑟瑟发抖,憋得整个头脸着火般滚烫,脑袋里嗡嗡作响,紧张得尿都快撒到裤裆里,吞吞吐吐,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老师见状,让我回到了座位,他让一个表达能力特别好的女同学上讲台念我写的作文,那女同学一点都不怯场,抑扬顿挫,神色从容,还面带微笑,那骄傲的样子,仿佛是在念她自己写的作文。说实话,廖榕树给我带来了某种信心和勇气,让我觉得有些事情必须去尝试,才能够见分晓。我努力地试图让自己的头抬起来,像胡芸那样,眼睛朝上,那是另外一种感受,有只无形的大手拽着我的头发往上提,有个声音在潜意识里鼓励我飞升。
胡芸有一双洞察能力极强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人的灵魂,她经常私下里预测某个同事会发生什么事情,很快就应验了,有些时候,我很害怕她会将目光投射在我身上,看出什么不妙的东西。可是,她真的盯上我了,而且发现了我的变化。这段时间,公司里悄悄地流传我傍上了一个富婆的消息,我背后总是有人在窃窃私语。我必须骄傲点,不管廖榕树是不是富婆,哪怕她是个女流浪汉,我也深爱着她,只要看到她脸上的雀斑,呼吸著她紫罗兰味的体香,我就会心花怒放,感觉自己脱胎换骨,变了个人。所以,我基本上无视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私底下的议论。
胡芸有时会走到我的工位前,笑眯眯地对我说,晓明兄弟,你最近变化很大呀,看看,穿着打扮也时尚起来了,啧啧,还喷香水了,这是爱马仕的香水吧,有品位的。她的目光像刁钻的小毒蛇,强行地进入我的眼睛,然后进入我的大脑,将我的脑髓搅得一团糟,使得我的脑仁隐隐作痛。我浑身发烫,不知怎么回答她,在她面前,突然又恢复了自卑感,这让我想起那个周末,怎么会鼓起勇气到小红楼去企图与她偶遇,好在没有遇见,就是遇见,她也不会和我有什么碰撞,反而多了个笑柄。话说回来,得感谢胡芸这个小妖精,让我动了心念,却碰到了廖榕树,她是间接的媒人。
这天中午,到了饭点,胡芸走过来,飘来一阵香风,她朝我抛了个媚眼,晓明兄弟,中午就别吃盒饭了,我请你到楼下吃凑凑火锅。如果没有廖榕树,接到她抛过来的媚眼,我连骨头都会酥掉,此时却不以为然,我说,中午就这么点时间,吃什么火锅呀。她搔了搔浓密的短发,媚笑着,嗲声嗲气地说,走嘛,一个小时足够了,人家有事情求你呢。我有个毛病,像我的懦弱一样,从来不知道拒绝,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下楼,去了凑凑火锅店。这是我第一次和胡芸单独吃饭,有些受宠若惊,她蛮大方的,净点贵的菜,雪花牛肉什么的。我说随便吃点就好了。她说,在我这里没有随便二字,别担心,不就是一顿火锅嘛,吃不穷我的。才上来后,她不停地把烫好的牛肉夹到我碗里,第一次被曾经心仪的美女投喂,心里又感动又有些忐忑不安,觉得对不起廖榕树,她要是知道我和别的女人单独吃饭,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吃得差不多了,胡芸才说出请我吃饭的目的,看来我还是太幼稚了,以为她是好心请我吃饭。
晓明兄弟,有件事情,我得请你帮忙。我结婚了,明天就要和我先生去泰国普吉岛度蜜月了,下午我想早点回家收拾东西,晚上还得请一些亲戚吃饭,可是我有个营销策划书没有写完,说心里话,也没有心思写了,你手头上的活也不多,能不能帮我完成,就算我求你了,等我回来,请你吃大餐。
这——
别犹豫了,就帮我这回,好嘛。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就是太老实了,工作能力没说的,我们头儿有眼无珠,总是提拔那些马屁精。
那,那好吧。
太谢谢你了,晓明,你真是我的救星呀。你在下午五点钟之前写完,交给头儿,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你和他说好了,让我写?
是呀,我想你一定能够帮我这个忙的,我不会看错人的,你前途无量,我都在头儿面前说了你很多好话,他和我先生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我想我的话他是要考虑的。这份策划书很重要,对你也是个考验,头儿以后要帮你说话,也有依据,你说对吧。还有呀,我结婚的事情先不要说出去,等我度完蜜月回来再公布,这事在公司里只有你和头儿知道,千万要保密哟。
我点了点头。吃完饭,她就匆匆忙忙地回家了,我一个人上楼,回到公司,打开邮箱,看到了她发给我的那份未完成的营销策划书。于是,我马上开始绞尽脑汁帮她续写下去。这时,头儿特地走过来,交代了几句,要我在五点钟之前,必须将策划书交到他手上。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我突然接到了廖榕树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晓明,你赶快回来,家里出事了,快回来,你要是不回来,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留在公司写策划书,还是不顾一切去救心爱的人。这两件事情都决定着我的未来,我该怎么办。最终还是廖榕树占了上风,我丢下手中的活计,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公司,心急火燎地赶往廖榕树家里。我来到凤凰小区门口时,那个保安还是阴阳怪气地要我登记什么的,还说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揶揄我是个吃软饭的人。我没有心思和他理论,冲进了小去,上了楼。廖榕树的家门洞开,两个男人在和廖榕树争吵。一个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另外一个男人是个年轻人,矮胖子。他们离廖榕树很近,老男人的手指不停地在廖榕树的鼻子前指指戳戳,凶神恶煞,大声地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语,口水都喷在了廖榕树妩媚的脸上,那个矮胖子年轻人帮腔,口气也臭不可闻。廖榕树眼泪汪汪,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浑身颤栗,像只小绵羊,可怜楚楚地面对两匹恶狼。
我双腿发抖,打摆子一般,尽管我经常想要揍朱大奋,可是我从没有真正的和他动过手,何况他人。小时候,我看到别人杀鸡,我都会做噩梦,胆小如鼠。此时,见我心爱的人被羞辱,被恶视,而且面临着暴力,我还举棋不定,那老家伙的唾沫都喷到廖榕树的雀斑上了,那同样是对我的侮辱,我身体的力量在愤怒中积蓄。廖榕树看到了我,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凄厉地喊了声,晓明——
那一声泣血般的喊叫,使我的热血冲上脑门,我的身体内部的愤怒之火熊熊燃烧,我大吼了一声,冲过去,挡在廖榕树前面,冲着那两个混蛋大吼了一声,你们给我滚出去。那老头根本就不怕我,抓住我的衣领,朝我脸上啐了一口腥臭的唾沫,轻蔑地说,你算什么东西,小白脸。那个矮胖子也附和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多管闲事,该滚的是你,否则揍扁你。我是什么东西,扪心自问,我真不是什么东西。廖榕树躲在我身后,发出母狼般尖利的声音,他是我爱的人。那老头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嘲讽。我听了她的这句话,顿时豪气冲天,为那一个爱字,死不足惜。我吼叫着和他们厮打起来。我没有打架的实战经验,很快就被他们打倒在地,右眼角挨到老头的一拳,肿起来,一片模糊,我听到廖榕树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真的没有见过你们说的传家宝。我不是孬种,不是,我对自己说,眼前一片血光,豁出去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厨房,抓起一把锋利的菜刀,冲出来,声嘶力竭地说,我和你们拼了,杀了你们。那时的我,一定很可怕,是变异的野兽,如果他们不跑,我真的会砍死他们。
他们跑掉之后,廖榕树从后面抱住我,头伏在我的脊背上,喃喃地喊着我的名字,晓明,晓明。我的身体一阵发虚,头晕目眩,手一松,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这时,我感到后怕,刚才要是真劈了他们,那会怎么样,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后怕过后,我觉得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骄傲的男人,可以为自己心爱的人去献身的男人,刹那间,我发现自己终于长大了,再也不是父亲忧心忡忡的那个小男孩。
廖榕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爱意,给我疗伤。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她的疼爱。她用煮熟后剥去皮的鸡蛋,轻轻地摩挲眼睛上乌青的包塊。一边给我疗伤,她给我说了关于那两个男人找上门来的缘由。
杨光荣死于脑溢血。如果他不死,或许后来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杨光荣迷恋廖榕树那双美丽的柔若无骨的手,几乎每个晚上,他都要在她双手的轻抚下才能睡去。廖榕树被他牢牢地控制,就像他饲养的一条狗子,她也习惯了这种寄生虫般的生活,将杨光荣伺候得服服帖帖。他喜欢摩挲她的双手,然后让她摩挲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每寸皱巴巴的皮肤都要抚摸到,在无比舒服的享受中闭上眼睛,进入梦乡,无疑,他是廖榕树的帝王。乐极生悲,在一次抚摸完后,这个帝王就驾崩了,廖榕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空虚之中,成天借酒浇愁。
不久,一个律师找上门来了。
廖榕树吃惊的是,杨老头在律师事务所保留了一份遗嘱,遗嘱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他真实的意愿,除了早就过户给廖榕树居住的这处房产和那辆宝马车,其他的三处房产都指定让他的弟弟杨光彩继承,两千多万的存款,廖榕树只获得了百分之十,杨光彩继承了百分之七十五,另外的百分之十五,竟然给了保姆钟阿姨。那另外的三处房产,杨老头从来没有对廖榕树透露过,房产证和遗嘱一起放在了律所。当时,杨光荣娶她的时候,亲手把那两千万的定期存折交给她,一本正经地说,榕树,这都是你的,你就是一生不工作,也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廖榕树感动得痛哭流涕。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杨老头是个心机男,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在他心里,连一个保姆都比她重要。律师上门,就是要她交出那张两千万的存折,按遗嘱进行分配。廖榕树不是那种贪婪之人,尽管内心悲凉,还是遵从老头的意愿,痛快地分割了存款。不管怎么样,杨老头对她有恩,而且也在一起度过了多年的美好时光,她对他的感情要比怨恨多得多,她还是会在夜深人静之际,想起他的好,以泪洗面,直到她遇见我这个穷光蛋。
那个找上门来的老头,就是杨光荣的弟弟杨光彩,崇明岛的一个农民,矮胖子年轻人是他的儿子。父子俩气势汹汹找上门,是为了所谓的传家宝,说是有一颗夜明珠,是祖上传下来的,传男不传女,而且必须传给长子。因为杨光荣没有子嗣,夜明珠理应由杨光彩继承,一代代传下去。对廖榕树而言,夜明珠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听老头子说起过。
廖榕树忧心忡忡地说,他们不会轻易罢休的,这可如何是好。
我抓住她柔软的手,努力地睁开眼睛,动情地说,只要我在,他们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拼了这条命。
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我不要你拼命,我们得想办法解决问题。
他们再来,我们报警。
报警有什么用,说不清楚呀。
也许真的有夜明珠呢。
谁知道。晓明,你不要走了,以后就住在这里,我害怕。抽个时间去把你的东西搬过来,那里的房子退了,不租了。
你不怕我贪慕你的钱财。
不怕了,我是担心过,以前盘问你的家庭状况,的确害怕受到纠缠。说心里话,我是喜欢你,也担心你家庭不好,到时麻烦事情很多,因为我吃过这个苦头。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基本上和父母亲断绝了关系,他们太不把我当人,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银行,没钱就管我要,威逼利诱,什么事情他们都干过。我弟弟结婚,彩礼钱要我出,买房子的首付也管我要,后来连分期付款也要我替他们交,我自己都寄人篱下,哪有钱给他们,最后弄得很僵,我也再不回老家了,他们也放出了狠话,白养了我这个女儿,老死不相往来。
我父母就我一个儿子,他们都是小学老师,在那个小镇上,退休金都花不完,你放心吧,不会发生像你说的这种状况的,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你的财产我从来没有打过主意,假如我们能够走进婚姻的殿堂,可以先去做个财产公证,哪怕以后分开,我不会带走你的一分钱。
呸呸呸,婚都还没有结呢,就说离婚,太不吉利了。
10
早晨,天空在落雨,冬雨冰冷,寒冷中传递着某种肃杀悲情的信息。这种湿冷阴郁的天气,让我想起福建老家冬日里温煦的阳光,和蓝得如远海的天空,内心的反差也会使人伤感,怀疑自己对人生道路的选择。我心里又出现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留在上海?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在这个湿漉漉阴冷的早晨,我拒绝回答。地铁上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神色苍茫,眼神疲惫而焦虑,苦大仇深的样子。一个姑娘在我前面,被人挤着一点点地退缩,我也一点点地退缩,我害怕有某种身体的触碰,会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因为有时面对一些说辞和指控,你会失去辩解的能力,你身上就算长着一万张嘴巴,也说不清楚。我实在没有地方可退,身体都顶到门上了,我在她脑后说,对不起,女士,我后面没有地方了。那个女人回头嫣然一笑,是我应该说对不起。那是个美好的女孩子,那一笑让她与众不同,也使这个冬日的早晨有了一抹温暖的亮色。
下了地铁,我戴上了墨镜,生怕被公司的人看到我受伤的熊猫眼。在电梯上,我低着头,躲避着那些异样的目光。一進入公司的大门,前台姑娘怪怪地看着我,突然叫住了我,李晓明,你等等。我停住了脚步,有事吗。她面无表情地说,经理让我告诉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一个同事从我身边走过,回头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小子玩酷呀,戴个墨镜,搞得像明星似的。我没有搭理他,头儿叫我去办公室,肯定没有好事儿,昨天晚上,我和廖榕树依偎在一起时,心里还想着那策划书的事情,不知怎么向头儿解释,凶多吉少呀。我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走进到经理室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请进,经理客气地说。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提心吊胆地走进去,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咧了咧嘴巴,努力地挤出笑容。他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你小子怎么戴个墨镜,是不是害了眼病。我赶紧摘掉墨镜,诚恐诚惶地说,眼睛碰了一下,难看。见他笑容满面,我心里稍稍放松了些。他站起来,对着我左看右看,关切地说,哟,撞得不轻呀,那么不小心,眼睛没有问题吧。我说,没有问题,皮外伤。经理重新坐下来,那就好,以后当心点,别毛毛草草的,坐吧。我不敢坐,一个犯错之人,没有资格坐着和他说话。
经理取下近视眼镜,用眼镜布擦了擦,戴上,口气温和地说,小李呀,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忙呀,我看你对工作上的事情有些马虎,你一直是个兢兢业业工作的人,我都看在眼睛里,叫你来,有件事情要和你说。昨天下午,你提前走了,也没有和我打个招呼,请个假什么的。本来昨天下午就要和你说,公司现在订单下滑得厉害,生意越来越难做,董事会要裁掉一部分员工,你在这个名单里。不过,五险一金还是会给你交到年底,另外,公司补偿你三个月的工资。
我急眼了,头儿,我知道错了,昨天下午不应该扔下策划书不写,偷偷跑掉,我再不会这样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头儿,原谅我这一回,好吗?我求你了。
经理笑了笑,我也不想让你走,胡芸也说过你是个老实人,业务能力也不错,我也想培养你,可是上头下来的决定,我顶不住啊。我已经帮你求过情了,一点用处都没有,小李,此处不留你,自然有留你的地方,想开点,说不定你在别的地方发迹了,我也被开掉了,你还得照顾我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经理办公室,他在我身后说,小李,你去人事部一趟,把手续办了,就可以去财务领钱了。我突然觉得他貌似和善的话语特别恶毒,也突然特别讨厌自己,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办完手续,收拾好东西,我离开了这个干了几年的地方。走出大楼,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中乌云翻滚,冷雨还在密集的降落,像一支支利箭,扎在我身上,体无完肤。我将手中抱着的纸箱,扔进了垃圾桶,那些用过的东西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如果能够到新的公司,应该会有新的东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虽然我特别痛苦,说不出的憋屈,但是我不后悔,至少我得到了廖榕树的心,她比什么都重要,是我心里唯一的珍爱,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感觉不到冷,浑身火烧火撩的,悬铃木的叶子早已经被冽风扫光,裸露的枝干湿漉漉的,透出一股子悲凉。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仿佛提醒我面对现实,麻木的神经电击般清醒过来,廖榕树在电话那端大呼小叫,晓明,不好了,我的车子被划得一道一道的,上面还被涂了红漆,这可如何是好。我压抑着内心的烦闷和不愤,和声细语地说,别着急,等我,我马上回来。想叫辆的士,因为雨天,没有空车,只好叫了辆网约车,十几分钟后才到,坐上车后,心里才稍稍踏实了点。
进小区大门时,我又看到了那个保安,他的脸就像此时的天空,阴沉得可怕,冷冷地说,登记。这时,廖榕树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那保安说,登记个屁,拿着我们业主给你发的工资,干着祸害业主的事。那保安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是按规定办事。廖榕树刷了门禁卡,让我进去,然后继续怼这个保安,张大贵,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他和我住一起的,也是你的衣食父母,你给我放尊重点,你心里那点花花肠子,我看得清清楚楚。说完,挽着我的手,仰着头,走进了小区,雨点打在她脸上,滋润着那些妖娆的雀斑。我没有回头,很难想象张大贵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我们往地下车库走去,廖榕树边走边气愤地给我讲了一件事情。
这个张大贵,满肚子坏水,别看他长得一副歪瓜裂枣的模样,总是盘算着占我的便宜,有个深夜,还站在我家门口,眼睛凑在猫眼上往里瞄什么,我没有睡,在客厅里吃苹果,听到了门外细微的响动,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想从猫眼中看看外面什么情况,没想到看到了他充满邪念的眼珠子,我顿时大叫一声,他像个贼一样跑了。我向物业反映情况,他辩解说是看到有陌生人闯进了我们这栋楼,去找这个子虚乌有的人。因为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物业也没有处理他,我也就算了。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见到我眼睛色眯眯的,那副讨好的模样恶心透了,估摸见我和你好了,心里不舒服,才刁难你。更恶心的是,这家伙把我的车的车牌号和停车位告诉给了杨光彩父子,昨天也是他带他们上楼的,你说他缺德不缺德,我要证实这事,非让他滚蛋不可。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一个邻居告诉我的,让我提防着点张大贵。
我们来到了车库停车的位置。那辆宝蓝色的宝马车被锐器划得面目全非,车身和挡风玻璃上,用红漆涂抹出这几个字,还我传家宝。一看就是杨光彩父子干的,估计他们忌惮我手中的菜刀,也不敢和我玩命,就用这种下三滥的办法让廖榕树不得安宁,从而达到要回夜明珠的目的。廖榕树抹了抹眼睛,抽了抽鼻子,多好的车呀,被祸害成这样子,心痛死了。我抱住她的肩膀,拿去修修就好了,别难过了,伤心也没有用,报警吧,他们这是触犯法律了。廖榕树叹了口气,他们其实也不是坏人,老头子还活着时,经常带我回崇明的乡下,他们对我照顾得可好了,知道我爱吃长江里的刀鱼,总是想方设法去弄给我吃,我狠不下心,怎么可能报警。
那该怎么办,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情。
我也想了半天,是不是真有那个夜明珠,老头子是不是把它藏在哪里了。如果藏起来,应该就在我们住的房子里,不可能放到别的地方。如果能够找到,我不会要它的,哪怕它是多么贵重的宝贝,我不是他们想象的贪婪的女人。
那我们回去找,我们一起找。
我也这样想,我对房里的一切太熟悉了,熟悉到无从寻找,你再帮我找找,看能不能找到。
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都没有找到夜明珠的蛛丝马迹。那个晚上,我们大眼瞪小眼,异常的失望。我们都很累了,她拉着我的手,朝楼上走去,她的手柔软得让我心颤,怪不得老头子会对她如此着迷,不过,我还是迷恋她脸上的雀斑,鬼迷心窍一样的迷恋。进入卧房,廖榕树开了灯,我忽然发现房间里少了什么。我愣了一会,恍然大悟,原来挂在床头上方的那幅杨光榮和廖榕树的结婚照不见了。我心里涌过温暖的潮水,抱紧了廖榕树,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廖榕树感觉到了什么,轻声在我耳边说,我知道你对那幅照片有心理障碍,就收起来了,我想以后我们在一起生活,该遗忘的就要遗忘,否则心里总是会有疙瘩,我不想有任何东西影响我们的生活,我应该为自己活一回了。我的目光又投向挂照片的那个地方,隐隐约约感激镜框痕迹的中间,有块微微凸起,我说,会不会藏在这上面。廖榕树说,赶紧看看。我站在床头,用拳头往那微微凸起的地方敲了敲,像是敲在铁板上,和别的墙面都不一样。
揭开表层的涂料和腻子,一个小小的保险箱展露在我们的面前。
廖榕树睁大了眼睛,嘴巴张开,久久没有合拢。
的确,那小保险箱里藏着一颗夜明珠,夜明珠装在一个雕刻得精美的古色古香的檀木盒子里。那天上午,开保险箱的师傅走了之后,我双手捧着那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眼里色彩斑斓。我颤抖着说,真的要还给他们吗。廖榕树的眼睛也色彩斑斓,你说呢。我吞了口口水,这太珍贵了,价值连城哪。廖榕树盯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爱我,还是爱夜明珠。我不假思索地说,爱你。廖榕树笑了,那还是还给他们吧,不是我们的东西留着会惹祸的。我点了点头,不过,心里真舍不得,但廖榕树在我心里更加珍贵,她脸上的每个雀斑,都是一颗夜明珠,甚至超过了夜明珠的价值。
11
我被公司辞退的事情,没有隐瞒廖榕树,如实的告知。她不像我那样患得患失,要死不活的样子,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失去了一份工作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年轻,找份工作并不是难事。我嗫嚅地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廖榕树说,找不到好工作,送快递,开网约车也可以呀,我不嫌弃,男人嘛,不要轻易的气馁。我点了点头。廖榕树话锋一转,现在年底,找工作不容易,过完年再说吧,我也不能无所事事,坐吃山空了,我也得工作了,得为我们以后的生活着想,对了,你不是很长时间没回老家了吗,趁这个时机,回去看看你父母吧。我觉得她的提议很好,我的确也想回老家看看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试探性地说,我回老家,你怎么办。她浅浅一笑,你愿意带我一起回去吗,我还真没有去过福建,听说那里山清水秀的,还有很多好吃的,比如沙县小吃。我激动地说,当然,当然愿意,我怕你不愿意呢,沙县小吃算什么,还有更加好吃的东西。
我的父亲母亲得知我要带未婚妻回去,挺开心的,收拾了两间房间,买了新的床和被褥,也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回到家乡那天,阳光灿烂,蓝天白云,虽然是冬天,却温暖如春。廖榕树说,空气真好呀。我笑着说,当然,这里从来没有过雾霾,空气和水都是清甜的,像你一样甜。她捶了我一下,看不出来,学会油腔滑调了,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我说,与时俱进嘛。我们家的房子是一栋老屋,挤在一些小洋楼的中间,小镇上的老屋已经不多了,大家都喜欢建新的楼房。老屋被父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院子里种了几十盆兰花,那是父亲的杰作,他一直喜欢养兰,据说当年母亲看上他,就是因为兰花,兰花的香味勾引了她。进入小院,我们就闻到了奇异的清香,廖榕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陶醉的样子。父亲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在给杀好的鸡退毛。母亲拉住廖榕树的手,笑眯眯地端详着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不停地说,好,好,回来就好。廖榕树的脸火烧云一般,羞涩的样子,那样子十分迷人,让我心花怒放。
放下行李,洗了把脸,母亲就拉着廖榕树的手出门去了,我知道母亲是带廖榕树去镇街上走一圈,告诉镇上的人,她有儿媳妇了。小镇的老人都有这个习惯,我担心廖榕树受不了小镇人的评头品足。她们走后,我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爸,我来吧。父亲仔细地清理鸡身上的细毛,瓮声瓮气地说,你还晓得回来,我以为你忘记了还有这个家。我笑笑,怎么可能呢,我来吧。父亲说,不要你动手,你小时候,见到杀鸡就怕得要死,还哭鼻子。我说,那是老黄历了,提它做什么。父亲说,我一辈子都记得,看你把女朋友带回来,还不错,出息啦,我和你妈总担心你会打一辈子光棍。我说,其实打光棍也蛮好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父亲说,学会胡说八道了,我问你呀,这女子真的愿意和你结婚,不嫌弃你乡下人出身。我说,真的愿意,什么乡下人不乡下人的,多难听。父亲说,人家不嫌弃你,你要对人家好,不要欺负人家。我说,怎么会。父亲说,这次回来,打算住多长时间。我说,过完年再回上海吧。父亲说,时间够长的,一个多月呢,你有那么长时间的假?我不敢告诉他被公司辞退的事情,生怕他又要劝我回县城工作。
父亲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就找到了当副县长的学生,希望他能够帮忙在政府机关谋一份差事,过安稳的生活。的确,小地方的生活安逸,没有什么波澜,可是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父亲也没有逼我,只是觉得白白浪费了一个人情。后来那个副县长因为贪污腐化,坐班房去了,父亲改变了当初的想法,说我好在没有回来,否则跟着副县长学坏了。母亲一直希望我回来,父亲就会开导她,说大上海好,有向上的空间。他把上海想得太美好,我真的好几次想打道回府,过平静的生活,可每次假期回来住几天,就索然无味了。
那天晚上,母亲交代我,没有结婚不能轻易同房,还是要分开来住,我住天井右边的东厢房,廖榕树住天井左边的西厢房。廖榕树私底下对我说,晓明,真的要分开睡?我无奈地说,入乡随俗吧。她娇嗔道,人家会害怕的。我凑近她的耳朵说,晚上我悄悄的摸到你房间里来。她笑了,这还差不多。夜深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门,往对面的房间走去,屋里黑乎乎的,从天井上,可以看到满天的星光,那美丽的星空让我想到廖榕树脸上的雀斑,心里更加的按耐不住。走到厅堂中间的时候,听到我隔壁的房间传来了一声咳嗽的声音。我知道母亲没有睡,她是在提醒我,不要造次。我只好退回了房间。廖榕树发来微信消息,怎么还不过来,我真的很害怕,屋顶的瓦片在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回了条消息,等会,我妈睡熟后,再过来。她催促我,快点呀,受不了啦。我也受不了了,过了半个多小时,又摸出了房间,这回,我没有听到母亲的咳嗽声,但是听到她跟父亲小声说话。我横下心,不管那么多了,溜进了廖榕树的房间,她的被窝暖暖的,还有她的体香,我像条饿狗,扑在她柔软滑腻的身上,她说,轻点,别让你妈听到了。我在手机上设置了震动的闹钟,必须在母亲起床前溜回东厢房。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她肯定一夜没睡。过了两天,父亲对我说,你们就在一起睡吧,别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不要理你妈,她脑子不开化。我把他的话学给廖榕树听,她咯咯地笑了,像风中的三角梅。
那些日子,我带着廖榕树走遍了小镇风光旖旎的地方,还带她去看了江边的一棵古老的枫树,秋天的时候,枫树叶子霜打过之后,红得绚烂,整棵树像燃烧的火。遗憾的是,现在树叶都掉光了,但有另外一种苍凉的美。老枫树有个很大的树洞,我告诉廖榕树,小时候我经常躲到树洞里,和树洞说话,只有对着树洞,我才能大胆地说话,因为树洞不会嘲笑我。廖榕树要钻到树洞里去,我拦住了她,会把你衣服弄脏的。廖榕树说,乡下其实也很舒服的,等我们老了,回来盖一栋漂亮的小楼,就在这里养老怎么样。我说,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她的话触动了我心底的一块心病,我一直希望能够给父母亲建一栋新楼,让他们住得舒服些,而且也在小镇人面前有面子。
我以为廖榕树会和我一起住到过完年再回上海,不到十天,她就向我提出来,要先回去,我没有问为什么,顺了她的意。她让我不要有什么想法,好好在家陪父母过个年,她会在上海等着我。她走了,也把我的心带走了。父母亲问我,廖榕树是不是嫌家里是老房子,住不踏实。我解释半天,他们将信将疑,特别是母亲,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位未来的儿媳妇,那段时间,她很少上街,可能是怕别人说什么闲话。廖榕树走后,我去找朱小奋,没有找到他。他是孤儿,从小在舅舅家长大。他舅舅告诉我,他好几年没有回来过,山里那栋老屋,早就被大火烧掉了,纵火的人是几个调皮的孩子。有个晚上,我梦见朱大奋住在山里的老房子里,几个愤怒的女孩子找到了那地方,在夜里放火烧掉了老屋,大火熊熊燃烧,照亮了黑的夜。烈火中,朱大奋变成了一条蟒蛇,挣扎着,扭曲着,最后被烧成焦炭。
母亲和我说了一件事情。她的目光闪烁,声音极轻,阿明,你那个对象,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脸上有雀斑。我听了她的话,心里一沉,妈,你是不是和她说了什么。母亲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我对她说过,现在科学那么发达,去掉雀斑应该没有问题,只要她去做掉,钱我可以出。我心里发出了悲惨哀鸣,廖榕树也许就是听了母亲的话,受到了刺激,才离开小镇的。一连两天,我魂不守舍,魂魄飘回了上海。尽管我每天晚上和廖榕树视频,廖榕树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我更加焦虑,往往平静的海面隐藏着风暴。我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又不晓得如何向父母亲开口。父亲看出了我的心事,当着母亲的面说,你想走就走吧,陪自己的女人过年更加重要。母亲也說,回去吧,别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要担心我们,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也没什么,习惯了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我们陪不了你一生,你自己的路自己走。说完,她就抹眼睛。我心里难过,又一次面临抉择,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回到廖榕树身边,她也许更需要我,她还没有完全从杨光荣那里走出来,容易触景伤情,我陪伴在她身边,她才有安全感。
我没有事先和她说回去的事情,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我兴冲冲地从高铁站回到她的家,发现她不在家,好在她给我配了钥匙,否则我连门都进不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难过,又有些不安和恐惧,我并没有完全建立百折不挠的自信心。拨通了她的手机,颤抖着问她,你在哪里。廖榕树说,我在小红楼,和一个朋友喝酒,他准备给我介绍一份工作,你好吗,吃晚饭没有?我说,我回来了。廖榕树惊讶地说,啊,怎么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说,我想你了,我发现,想念一个人,是多么的牵肠挂肚,生病了一样。她笑出了声,傻瓜,你在家里等着我吧,我谈完事情就回来。挂了电话,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非要马上见到她,才放心。于是,我决定去小红楼找她,下楼,出小区门,在凛冽的寒风中奔跑,很快地来到了小红楼。
那个风情万种的女爵士乐歌手,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动情地歌唱。十分巧合的是,她唱的还是诺拉·琼斯唱过的英文歌《想着你》:
我忘记了明天的计划
也不记得何时该启程
当我凝视镜子中的自己时
用铅笔追逐着一条条轮廓
我想起了往事
我渴望找到永恒的真爱
我来到了后花园,看到了廖榕树的背影,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头发明显漂染过,染成红色的头发,像燃烧的火焰。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十分有型的中年男人,我可以看清他的脸,微笑着侃侃而谈,还比划着手势,虽然看不到廖榕树的脸,却可以感觉到她专心致志地听讲。我有些退缩,如果我贸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会不会打扰到他们,廖榕树会如何看待我。我正犹豫不决,廖榕树站了起来,转过身叫服务员,服务员走过去时,廖榕树发现了我。我看清了廖榕树的那张脸,雀斑没有了,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妩媚了,就像一张白色的A4纸,那么的普通和平常。我整个人像陷入了冰窟,无法呼吸。廖榕树欣喜地朝我叫道,晓明,你真的来了,刚才我还在和向先生说,你一定会来的,因为你爱我,果然如此,快过来,我给你叫吃的。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