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疆域沿革史”历史书写发展脉络研究

2022-01-29 08:04成一农
思想战线 2022年1期
关键词:检索

成一农,陈 涛

一、问题的提出

“中国疆域沿革史”长期以来都是我国史学领域的研究热点之一,相关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其中有影响力的如顾颉刚和史念海的《中国疆域沿革史》、[注]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现代重印本: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葛剑雄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注]葛剑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以及李大龙的《从“天下”到“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理论解构》[注]李大龙:《从“天下”到“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理论解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等,但本文的目的并不是对这些研究进行评析,而是希望讨论一个长期以来被忽视的问题。

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是:众所周知,中国现代的很多学科都是近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的近代化和现代化而逐渐形成的,与此同时也形成了对某些研究对象历史变化过程的众多“历史书写”,那么“中国疆域沿革史”是否如此?如果也是如此的话,那么今天在学界占据主流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以及在形成过程中是否存在过观点上的重要变化?这些观点上的重要变化的背景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和探索,会让我们在当前中国经济、文化、社会以及国际政治地位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新时代重新考虑“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之前虽然也有一些“中国疆域沿革史”的研究综述,如刘清涛《60年来中国历史疆域问题研究》[注]刘清涛:《60年来中国历史疆域问题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3期。和晏昌贵等《近70年来中国历史时期疆域与政区变迁研究的主要进展》[注]晏昌贵等:《近70年来中国历史时期疆域与政区变迁研究的主要进展》,《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4期。等,但基本都是对各种观点的综述,没有考虑这些观点与时代之间的关系,且综述中涉及的研究论著基本都集中在1949年之后,因而上述这些涉及“中国疆域沿革史”学科根本的问题,在以往的研究中基本被忽视。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讨论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的分析对象,除了文本之外,还包括历史地图集,因为历史地图集可以被看成为是一种用图像形式进行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

二、中国古代“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

在顾颉刚和史念海于1938年出版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第二章“中国疆域沿革史已有之成绩”中,对以往的“研究成果”进行了回顾。按照今人的理解,在这一部分,作者应当介绍以往的研究成果,但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部分,顾颉刚和史念海只是介绍了中国古代绘制的地图(包括少量历史地图)、编纂的地理总志和正史地理志。中国古代的地理总志和正史地理志的重点在于政区沿革,其间当然涉及之前朝代的情况,如“《括地志》《元和郡县图志》则皆言今而兼述古”,[注]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10页。不过某一王朝政区的总和虽然确实可以反映该王朝的疆域,但政区沿革并不能直接反映疆域的沿革变化,且其描述的对象也只是王朝的疆域,对此参见下文分析。顾颉刚和史念海还提到了清代“朴学”中与历代地理有关的研究,其中一些著作的名称使用了“疆域”一词,如刘文淇的《楚汉诸侯疆域志》和谢钟英的《三国疆域表》等,但这些所谓“疆域表”“疆域志”的重点实际上也是政区沿革,并不是对王朝疆域的表述,如谢钟英的《三国疆域表》,主要记录的是魏蜀吴三国的政区沿革以及这些政区对应于清朝的地理位置;虽然在叙述魏蜀吴的政区沿革之前,作者也对各国的疆域进行了介绍,如“蜀疆域,先主取巴蜀,定汉中,后主得阴平、武都,其时巴分为四,犍为、广汉分为二,南中分置云南、兴古,有州一、郡二十、属国一、县一百四十有六”,[注]谢钟英:《三国疆域表》(下),载二十五史刊行委员会《二十五史补编》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985页。但重点依然在于政区,而没有具体介绍蜀国的疆域范围。“中国疆域沿革史已有之成绩”中提到的唯一具有“疆域沿革”意味的就是中国古代绘制的“历史地图集”,对于中国古代绘制的历史地图集参见后文介绍。综合来看,通过顾颉刚和史念海的介绍,似乎中国古代没有今天意义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最后,还需要提及的是,通过他们对材料的选择,可以看出在顾颉刚和史念海的观念中,政区沿革与疆域沿革密不可分,这确实也是近代以来很长一段时期内,“中国疆域沿革史”的书写方式,具体参见本文第三部分的分析。

就今人的理解而言,“疆域沿革史”这样的叙述很有可能出现于中国古代的地理总志以及正史地理志中。但通过分析可以发现,中国古代的地理总志和正史地理志,或缺乏对疆域的描述,如《续汉书·郡国志》《新五代史·职方考》《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大明一统志》和《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或只是记述了其所论及的王朝的疆域,如《隋书·地理志》《宋史·地理志》《辽史·地理志》《金史·地理志》《元史·地理志》《明史·地理志》以及《清史稿·地理志》;或只是记载了其所论及的王朝以及少量之前王朝的疆域,如《旧唐书·地理志》在介绍历代政区沿革和政区数量的过程中描述了秦朝、隋朝和唐朝的疆域,类似的还有《汉书·地理志》《晋书·地理志》和《新唐书·地理志》。另外,在《四库全书》电子版中以“疆域沿革”为关键词检索,只检索到2条,且都出自《朝鲜志》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而以“地理沿革”为关键词检索,也只检索到15条。

总体来看,在中国古代的文本文献中,虽然存在少量对王朝疆域的表述,有时偶尔也有对之前王朝疆域的描述,但都不系统且缺乏连贯性,难以构成“疆域沿革史”。

除了文本之外,中国古代还绘制有一些历史地图集,按照今人的理解,这些历史地图集对历朝的政区和疆域进行了描绘,似乎构成了一种“疆域沿革史”图像版的历史书写,下面逐一进行分析。

我国现存最早的历史地图集就是《历代地理指掌图》,[注]本文使用的《历代地理指掌图》的版本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在《宋本历代地理指掌图》中影印出版的日本东洋文库所藏南宋初年刻本,这也是该图集目前存世最早的版本。其中收录地图47幅。按照“历代地理指掌图序”,其功能是作为“书”的辅助工具,即“图也者,所辅书之成也”;且有助于士大夫谈论天下大势和了解政区的沿革,即“夫不考方域、审形势而欲精穷载籍、高谈时务,顾不鄙哉?又况区域之建肇,自古初以迄于今,上下数千百载间,离合分并增省废置,不胜拏烦……载籍所传不可不辨,蒙尝历考分志,参验古昔,始自帝喾迄于圣朝,代别为图,著其因革,刊其同异,凡四十有四”;并介绍了选择绘制44幅历史地图的原因,但没有谈及疆域。全书各图都附有图说,但仅仅在“古今华夷区域总要图”所附大量图说之一的“古今地理广狭”中谈到了历朝的地域范围,内容基本引自正史地理志;在各图的图说中记录的基本是相应王朝的政区沿革。就绘制范围而言,除了几幅天象图和“古今华夷区域总要图”之外,所有地图基本一致:东至海,南至海南岛,西南至南诏,西至廓州,西北至沙州,北至长城,东北至辽水。

除了《历代地理指掌图》之外,宋代很可能还存在另外一套在以往研究中被完全忽视的历史地图集。这套历史地图集的原书已经散佚,作者也不清楚,不过在现存的五部宋代著作,即《十七史详节》《陆状元增节音注精议资治通鉴》《音注全文春秋括例始末左传句读直解》《永嘉朱先生三国六朝五代纪年总辨》和《笺注唐贤绝句三体诗法》中存在一系列轮廓、内容和绘制方法非常近似的地图,具体参见表1。它们的特点就是:皆在宋金政区的基础上,以极为简要的方式勾勒出历代高层政区的轮廓,且不讲求准确性,只是示意;图中除了历代都城等少数内容外,基本没有其他行政治所的信息;没有太多域外的信息,只是在少量地图上标注了“西域”“大宛”等;除了黄河、长江之外,基本没有其他自然地理信息;各图绘制范围基本一致,大致东至海,南至海南岛,西至四川,西北至永兴路,北至燕山路,东北至河北东西路。总体而言,与《历代地理指掌图》相比,这套历史地图集对于地理信息的描绘是非常概要、抽象的。

表1:宋代五部著作中所收历史地图列表

续表1

关于这套历史地图集的绘制目的,由于原图集已经散佚,所以并不清楚,但从收录这些历史地图的书籍的性质来看,这套历史地图集似乎同样是用来作为阅读历史著作、了解天下形势的辅助工具的,疆域似乎并不是它们关注的重点。

明代前中期之前,在各类著作中出现的依然是源自上述两套历史地图集中的地图,直至明末崇祯年间才出现新的历史地图集,即《今古舆地图》和《阅史约书》。

《今古舆地图》,[注]本文所用《今古舆地图》的版本为日本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收藏的崇祯刻本。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沈定之、吴国辅编绘,1册,纸本,朱、墨双色套印,纵20厘米,横28厘米。该图集分上、中、下3卷,共包括58幅舆图,采用“今墨古朱”的表示方法,即当时(即明朝)的府县用墨书标注,而明代以前历代政区的沿革异同则用朱色标注,各图中均附有图说。《今古舆地图》是参照《历代地理指掌图》的体例编绘的,有些图说也抄自《历代地理指掌图》,且一些图名也直接沿用了《历代地理指掌图》的图名,但所有地图都是以《广舆图》“舆地总图”为底图绘制的,只是去掉了方格网。虽然图集的所有地图中都绘制有长城,但与万历本《广舆图》“舆地总图”所绘长城并不一致,最典型的差异就是长城向西延伸到了肃州,因此这有可能是《今古舆地图》的作者自行添加的。关于《今古舆地图》的绘制目的,在陈子龙“今古舆地图序”中有明确的记述,基本类似于《历代地理指掌图》。

《阅史约书》,[注]本文所用《阅史约书》的版本为《四库存目丛书》所收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明崇祯刻本。王光鲁撰,5卷,该书专为读史者考订之用,其中《地图》1卷,收图35幅,用朱色表示今地名,用黑色表示古地名。从底图来看,《阅史约书》使用的应当也是《广舆图》“舆地总图”。虽然图中长城的绘制方法与《今古舆地图》相似,不过其与《今古舆地图》之间似乎并无直接的承袭关系,理由如下:第一,在一些自然地理要素的呈现上存在区别,如黄河源,《阅史约书》中的黄河源被绘制为一个椭圆形,而在《今古舆地图》中则被表现为西南—东北向的长条状,且在下方有两条河注入。第二,具体历史内容的表现上也存在差异,如两者的“春秋列国图”中对列国疆域的表现,“元十二省图”中对各省边界的表现以及具体政区名称的标写等。由于《今古舆地图》和《阅史约书》使用了相同的底图,因此绘制范围大致近似,即:北至大漠;西北至大漠以北的哈密和吐鲁番;西至河源;西南包括了今天的云南;南至海南岛;西南海域中未标绘台湾;东北地区则一直描绘到“五国城”。

清代前中期的几部历史著作中包括了表现不同时期王朝政区的一些历史地图,这些历史地图可以被看成构成了历史地图集。这些著作主要有以下几种。

朱约淳《阅史津逮》,[注]本文所用《阅史津逮》的版本为《四库存目丛书》所收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清初彩绘钞本。不分卷,成书于明末清初,朱约淳认为阅读史书必须要熟悉地理状况,因此该书附有大量地图,其中属于历史地图的有21幅。在这些历史地图中,黄河被表现为“几”字形,且绘制出了长城,而两者又在“几”字形顶部偏右的位置交叉,这是典型的万历版《广舆图》“舆地总图”的特点;但其与万历本《广舆图》“舆地总图”也存在明显的区别,如《阅史津逮》中所有地图都没有绘制存在于《广舆图》“舆地总图”中的黄河源。因此,《阅史津逮》所使用的地图应与万历版《广舆图》“舆地总图”有关,但或经过改绘,或采用的是某幅以万历版《广舆图》“舆地总图”为底图改绘的地图。

马骕的《绎史》,[注]本文所用《绎史》的版本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成书于康熙时期,160卷,是一部广采各家著作而成的纪事本末体史书,其中收录有从上古直至秦代的历史地图8幅。李锴的《尚史》,[注]本文所用《尚史》的版本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07卷,是根据马骕的《绎史》改编而成的纪传体史书,收录有从上古直至战国时期的历史地图7幅。从黄河入渤海以及黄河的形状来看,这两套历史地图集所使用的底图应当与《广舆图叙》“大明一统图”谱系的地图近似,从图中突出表现了汉水和长江来看,其尤其与《广舆图叙》“大明一统图”谱系中以《分野舆图》“全国总图”为代表的子类近似。上述两套历史地图集所绘基本相同,只是《尚史》中某些地图所绘地理要素比《绎史》稍多一点,但《绎史》中一些地图的图面上有大量的文字注记,而《尚史》中所收录的各图基本没有文字注记,且《绎史》比《尚史》多了“秦置郡县图”。因此可以认为李锴对马骕的《绎史》进行改编时对地图进行了精简,但也稍有增补。

上述这3套历史地图集的绘制范围基本近似,即:北至河套,东北至渤海湾北侧,东南和南至海,西北至“三危”,西至河源、江源,西南至交趾(但不包括交趾)。由于它们都出现在历史著作中,因此功能都是作为读史的辅助工具。

汪绂的《戊笈谈兵》,[注]本文所用《戊笈谈兵》的版本为《四库未收书辑刊》所收清光绪二十年刻本。10卷,成书于清代中期,是对兵书图籍的汇辑和评论,书中有历史地图10幅。该图所用底图涵盖地理范围是目前所见中国古代历史地图集中最为广大的,北至和宁,南至暹罗,西至撒马尔罕,东至日本。根据图中西北地区沙漠的形状以及黄河在渤海入海等来看,其与明崇祯八年(1635年)陈组绶编绘的《皇明职方地图》“皇明大一统地图”近似。

清代后期出现的历史地图集主要有以下几种。

李兆洛晚年编绘,后经校刊而成的《新校刊李氏历代舆地沿革图》。该图以李兆洛基于《皇舆全览图》和《内府舆图》所绘的《皇朝一统舆地全图》为底图绘制,上至禹贡,下至明代,共绘地图16种。六严绘、马征麟订正的《历代沿革图》,上起“禹贡九州图”,下至“明地理志图”。厉云官编的《历代沿革图》,共有地图20幅,上起“禹贡九州图”,下至“明地理志图”。[注]上述3套历史地图集的介绍和版本情况,参见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舆图组编《舆图要录》,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87页。在厉云官《历代沿革舆图》(即《历代沿革图》)同治九年版的叶仁序中记述“仪征厉方伯(即厉云官)有历代舆地沿革图二十,云本之江阴六氏,而六氏实本之李养一先生兆洛皇朝舆地图而缩摹者也”,[注]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舆图组编:《舆图要录》,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87页。由此来看上述三者有着明确的承袭关系。

此外,国家图书馆还藏有傅崇矩所绘《中国历史地图》,存地图14幅;万卓志所绘《鉴史辑要图说》,收录地图14图。[注]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舆图组编:《舆图要录》,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89页。在科学院图书馆还藏有一套“中国历代沿革图”,共40幅,纸本彩绘,原图集无图题,根据孙靖国的分析,该图集绘制于道光元年(1821年)之后;[注]孙靖国:《舆图指要: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中国古地图叙录》,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2012年,第32页。从底图来看,该图与马骕《绎史》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但所绘内容差异颇大,其底图很可能也是基于明代的地图,可能与《广舆图叙》“大明一统图”谱系中的地图有关。

在清代后期众多的历史地图集中,最为著名的就是杨守敬以刊行于同治二年(1863年)的《大清一统舆图》为底图编纂的《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这套图集从清光绪三十二年至宣统三年(1906~1911年)陆续刊行,共44个图组,分订成34册,纸本朱墨双色套印。

杨守敬的《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在成书之前曾经编纂过一个光绪五年的版本,“一函一册,朱墨套印,东湖饶氏家刻本。该图为杨守敬与绕敦秩合作,以之前杨守敬与邓承修在同治年间编绘的《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为基础,增补了梁、陈、周、齐四代疆域图,并重绘了东晋、东西魏、五代、宋南渡疆域及两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七幅四裔图。应有地图六十七幅,由于其中‘宋四裔图’未刻,实际共有六十六幅”。[注]孙果清:《杨守敬〈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版本述略》,《文献》1992年第4期。该版本出版后,曾被多次翻刻印行。就底本而言,“集中前六十幅图是依清代李兆洛的《皇清舆地图》缩摹为底,而后六幅四裔图采用画方之法绘制的《大清一统图》为底本”。[注]孙果清:《杨守敬〈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版本述略》,《文献》1992年第4期。需要提及的是,这套地图集的绘制参考了六严绘制的《历代沿革图》。此外,还存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王尚德基于光绪五年版重绘的《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说》。

大致而言,清代晚期的这些历史地图集大部分都有着传承关系,绘制的地域范围也是近似的,也即“杨图各时代都只画中原王朝的直辖版图,除前汉一册附有一幅西域图外,其余各册连王朝的羁縻地区都不画,更不要说与中原王朝同时并立的各边区民族政权的疆域了。所以杨守敬所谓《历代舆地图》,其春秋讫明代,基本上都只画清代所谓内地18省范围以内的建置,不包括新疆、青、藏、吉、黑、内蒙古等边区”。[注]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

总体而言,从绘制范围来看,自宋代《历代地理指掌图》开始,直至清末,除了汪绂的《戊笈谈兵》之外,所有历史地图集的绘制的空间范围基本是相同的,大致:东至海、南至海南岛、西至河西走廊、北至长城或稍北,基本与《禹贡》中所载“九州”的范围相当。[注]更为详细的论述可以参见成一农《“实际”与“概念”——从古地图看“中国”陆疆疆域认同的演变》,《新史学》第19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254页。而且需要强调的是,这些历史地图集的绘制目前主要在于展现政区沿革、作为读史和谈论天下大势的辅助工具,且展现了地理险要之地、古今军事上的得失等,而“疆域沿革”并不是它们所关注的重点。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这些历史地图集的绘制范围都是一致的,而不太考虑王朝实际的控制范围,因此实际上也无法展现王朝的“疆域沿革史”。

通过上文对中国古代相关文本和地图集的分析,可以认为,中国古人确实没有太明确的“疆域沿革史”的概念,少有的对历代疆域的记述也附属于政区沿革,也即中国古人重视的是政区沿革,而不是疆域沿革,且关注的空间主要集中在“九州”范围内。

三、民国时期“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

民国时期,才出现了真正意义的以“中国疆域沿革史”为标题和对象的论著,除了具有影响力的前文提及的顾颉刚和史念海合撰的《中国疆域沿革史》[注]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之外,一些著名的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也都撰写过这方面的论著,如童书业于1946年出版的《中国疆域沿革略》[注]童书业:《中国疆域沿革略》,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以及张其昀于1936发表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注]张其昀:《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地理教育》第1卷第8期,1936年;张其昀:《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续)》,《地理教育》第1卷第9期,1936年。而且一些今天看来不太著名的学者也撰写过这方面的内容,如丁绍桓的《我国历代疆域和政治区划的变迁》[注]丁绍桓:《我国历代疆域和政治区划的变迁》,《地学季刊》第2卷第1期,1935年;丁绍桓:《我国历代疆域和政治区划的变迁(续)》,《地学季刊》第2卷第2期,1935年。等。

大致而言,这些对于“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在细节上虽然存在些许差异,[注]这些细节上的差异并不是本文所关注的重点。但在历史书写的方式上基本是一致的,即在统一王朝时期,挑选这些王朝疆域扩张的历史事件进行叙述,并且通常也对这些王朝疆域最为广大时期的疆域范围进行描述;而分裂时期,则叙述当时并存的各王朝的疆域;且在叙述中往往与王朝行政区划的演变,也即政区沿革放置在一起。

如关于汉代的疆域。顾颉刚和史念海的《中国疆域沿革史》,在这一部分的第一节中介绍了汉初的封建制度,第二节则是“西汉至郡国区划及其制度”,第三节的标题是“西汉地方行政制度”,这三节实际上介绍的是西汉的地方行政区划制度的演变,与疆域并无直接的关系;第四节的标题为“西汉对外疆土之扩张”,介绍了收复河南地、置河西四郡、张骞通西域以及对西域的经略、设真番等四郡、对南越的征服,以及对西南夷的征服,正如其标题所述,介绍的都是西汉对外疆土的扩张,而没有介绍西汉后期疆土的丧失。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童书业的《中国疆域沿革略》只是在该书的第一篇“历代疆域范围”中涉及疆域,其第二篇为“历代地方行政区划”,第三篇为“四裔民族”,也即该书中同样包括了行政区划的内容。书中涉及汉代疆域的为第一篇第七章“秦汉之疆域范围”,介绍的是收复河南地、设河西四郡、张骞通西域以及对西域的经略、置真番等四郡、对南越以及对西南夷的征服,并将西汉的疆域描述为“于是汉地东有朝鲜(今朝鲜南部)东,并东海;南至南海,兼交阯(今安南东北部);西达玉门关,傍今中国本部边界而统属西域;北扩秦疆,扼沙漠……盖中国本部全疆,汉几全有之,而朝鲜、安南之地,更超出今之中国疆域焉”。[注]童书业:《中国疆域沿革略》,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第30页。其与顾颉刚和史念海著作的相同之处在于强调的都是王朝疆域最大的范围;不同之处在于,童书业在当时持有“中国本部”的概念,这也是其将“四裔”与“历代疆域范围”分开的原因。

张其昀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主要是两篇论文,所以内容比较简单,汉朝部分首先叙述了两汉的政区,然后介绍了秦汉时期修筑的长城,最后极为粗略地介绍了汉朝在朝鲜、西南夷、河西和西域的拓展,显然强调的是汉朝最为强盛时期的疆域。

再如关于唐代的疆域。顾颉刚和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这一部分的第一节“唐代疆域之区划及其制度”、第二节“府制之确立及其种类”、第三节“节度使区域之建置”和第四节“唐代地方行政制度”,属于行政区划制度,只是在第一节介绍了唐代开元时期的道府州县之后,还对唐代的疆域范围进行了概述,即“论唐代疆域者,每称开元之时为极盛,《旧唐书·地理志》所言‘东至安东府,西至安西府,南至日南郡,北至单于府’”。[注]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185页。在第五节“唐代疆域之扩张及羁縻州县之建置”中,首先介绍了唐朝设立的安西都护府及其地域范围,对漠北和辽东地区的军事征服;然后介绍了对“自波斯以至东海”各异族的统治方式,也即“羁縻州”;最后简单介绍了天宝之后疆土的丧失。因此也基本以唐朝疆域的盛期为介绍的重点。

童书业的《中国疆域沿革略》,则首先介绍了唐代太宗、高宗时期对薛延陀、吐谷浑、高昌、西域、高句丽、百济的征服,“于是国境所及:东至海,西逾葱岭,南尽林州(即林邑),北被大漠”“而声威所被,则北服漠北,西府波斯,东臣新罗、日本,南震南洋、印度”,[注]童书业:《中国疆域沿革略》,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第38页。然后简单介绍了唐代中后期疆土的丧失。最后部分,不仅将唐代的疆域与中国本部十八省进行了比较,且再次介绍了唐代疆域最广时的范围。需要提到的是,其认为“唐破其军,然仍嫁以宗女,吐蕃恭顺于唐。唐之声威西南始达西藏一带,且征服印度之乌苌国”,[注]童书业:《中国疆域沿革略》,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第39页。此处似乎认为“吐蕃恭顺于唐”相当于西藏属于唐朝的一部分。

张其昀则称“唐之帝国开中国历史上未有之盛况”,并简单介绍了唐代设立的安东都护府、安南都护府、安北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单于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和控制范围,也即唐朝极盛时期的疆域,随后又介绍了唐朝的地方行政区划。

关于宋辽金时期。顾颉刚和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中分为“宋”“辽国”和“金源”三部分进行介绍。“宋”的第一节是“北宋之疆域区划及其制度”,基本只是介绍了北宋的地方行政区划,23路的路名和所属府州军监,而没有对北宋疆域进行明确的描述;第二节“宋室南渡后之疆域”也基本只是介绍了南宋的行政区划,16路的路名和所属府州军监;第三节“宋代地方行政制度”则简要介绍了宋代地方机构的设官分职以及府州县的等级。“辽国”的部分,则介绍了辽国的五京、道名及其所属州军城,南北官制以及州军城的等级,且还依据《辽史·地理志》描述了辽国的疆域范围。“金源”部分,则介绍了金朝的五京,19路的路名及其所属府州,以及一些地方官制,且对金朝的疆域范围进行了简要描述。童书业的《中国疆域沿革略》则分别介绍了北宋、南宋、辽国、西夏、金国的疆域范围,且都与十八省的范围进行了对照描述。张其昀虽提及了辽、西夏、南诏和金,但只是对辽和金的疆域范围进行了介绍,而对于西夏和南诏,则只是提到他们对宋朝疆域的侵占。这三部论著,实际上都没有对当时并存的各政权的疆域进行全面的描述。

这些“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大致有两个本文所关注的特点:第一,在统一王朝时期,基本上关注的是这些王朝疆域最为广大的时期;第二,几乎没有涉及当时中华民国境内的不属于王朝直接管辖的国家、政权和民族的控制范围,如唐代,几乎没有涉及吐蕃和渤海国;而宋辽金时期,也很少关注南诏、西域、青藏高原,甚至西夏。[注]比较特殊的是童书业的《中国疆域沿革略》,参见下文叙述。

关于撰写“疆域沿革史”的目的。顾颉刚和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一书的“绪论”,在关于疆域的部分论及“在昔皇古之时,汉族群居中原,异类环伺,先民洒尽心血,耗竭精力,辛勤经营,始得今日之情况。夏、商以前,古史渺茫,难知究竟;即以三代而论,先民活动之区域,犹仅限于黄河下游诸地;观夫春秋初年,楚处南乡,秦居西陲,而中原大国即以戎狄视之,摈不与之会盟,他可知矣。春秋战国之际,边地诸国皆尝出其余力,向外开扩,故汉族之足迹,所至渐广。汉族强盛之时,固可远却所谓夷狄之人于域外;然当其衰弱之日,异族又渐复内侵;故有秦皇、汉武之开边扩土,即有西晋末年之五胡乱华;其间国力之强弱,疆域之盈亏,先民成功与失败之痕迹,正吾人所应追慕与策励者也”;[注]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1页。“吾人处于今世,深感外侮之凌逼,国力之衰弱,不惟汉、唐盛业难期再现,即先民遗土亦岌岌莫保,衷心忡忡,无任忧惧!窃不自量,思欲检讨历代疆域之盈亏,使知先民扩土之不易,虽一寸山河,亦不当轻轻付诸敌人,爰有是书之作。”[注]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3页。由此来看,一方面该书主要关注王朝(主要是汉族)所控制的疆域范围,另一方面其目的在于激发爱国热情、救亡图存。

童书业的《中国疆域沿革略》没有明确交待其撰写目的,但在第一篇“历代疆域范围”末尾对其描述的空间进行概述,即“总观中国历代之疆域范围:战国以前,可见中国疆域之如何形成:由夏至商,商至周,以至春秋、战国;汉族卒有今中国本部之大部。战国以后,可见历代疆域之消长;其大小之次序大略如下……元、清以新民族之势,利用中国天然富源,故能保持极盛大之疆域;次则汉、唐,秉本族极盛之势,外征四夷,疆域亦广;而以分裂时代之五代疆域为最小。此实可证一国之宜统一而不宜分裂也。至汉族本疆,秦、汉以后所以不能有大扩张者,乃因农业经济之限制及国人狃于《禹贡》之观念所致”。[注]童书业:《中国疆域沿革略》,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第48页。大致而言,其所关注的依然是王朝所控制的地域范围,且同样以汉族为中心,但强调的是国家统一的重要性。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童书业的《中国疆域史略》,其在第三篇“四裔民族”中对云贵高原、海藏高原、蒙新高原和东北地带一些民族的历史和风俗进行了介绍,有时也介绍了这些地区收入中国版图的时间,如“清康熙间,西藏合准噶尔抗清,清派大军入藏平之,自此,西藏乃收入中国版图”。[注]童书业:《中国疆域沿革略》,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第108页。当然,由于童书业将这一篇独立于“历代疆域范围”之外,且其没有对该书这一篇章结构的设计目的加以说明,因此可以认为其对历史上中国疆域范围的认知似乎处于一种过渡阶段。

与此同时,中国古代绘制历史地图集的传统也延续了下来。如上海中外舆图局于1915年出版的童世亨的《历代疆域形势一览图(附说)》,[注]童世亨:《历代疆域形势一览图(附说)》,上海:中外舆图局,1915年。图集的开始部分为“禹迹图”和“华夷图”的拓片,然后是呈现了“禹贡”至清代疆域的18幅地图,最后附有“历代州域形势通论”10篇。“历代州域形势通论”基本是对历朝行政区划演变和政区数量的介绍,与疆域没有直接的关系,其间虽然偶有对王朝疆域范围的描述,但非常简单,如汉代疆域描述为“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塗,东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万三千三百六十八里”,[注]童世亨:《历代疆域形势一览图(附说)》,上海:中外舆图局,1915年,第10页。基本抄自古代文献,且没有介绍民国疆域范围内的王朝周边政权和部族的疆域或活动范围。各幅历史地图虽然绘制在一幅“现代”地图上,但并没有展现太多中华民国的政区,只有大致的河流、地形。就地图上呈现的空间范围而言,既包含了王朝的范围,还包含了一些周边民族的空间范围,因此地图往往以“某某朝及四裔图”命名。但需要注意的是,所谓“四裔”并非指的是在中华民国疆域范围内的王朝周边的“四裔”,而是文献里记载的与王朝存在密切联系或者对王朝的历史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四裔”,因此其绘制的往往是远至中亚、西亚的“四裔”。如《前汉疆域及四裔图》,除绘制西至今天新疆的汉朝的疆域外,还绘制了中亚的乌孙、大宛、大月氏和安息,而对匈奴、东北和西藏各族则没有太多的表示。《唐代疆域及四裔图》也是如此,绘制了包括西藏、东北、西域在内的唐朝极盛时期的疆域,但还绘制了天竺、大食。“宋金分疆图”中,除绘制了宋辽西夏之外,还绘制了西域的回鹘、位于今天越南的大越,但对漠北、西藏则没有表示。按照该图集的前言,其所用资料采用的是顾祖禹的《历代州域形势论》,因此也就必然以王朝所辖地域空间为核心,只是除此之外还关注“塞外民族之盛衰,江淮河济之变迁,长城运道之兴废,亦并见诸图,冀为读史者参考之”,也即作为读史之参考,又如武昌亚新地学社1930年出版的欧阳缨编《中国历代疆域战争合图》,[注]欧阳缨编,邹兴巨校:《中国历代疆域战争合图》,武昌:亚新地学社,1930年。这套地图集包含了从五帝时代直至民国时期的46幅地图。这些地图虽然绘制在一幅民国时期的底图上,但主要表现的是某一王朝的疆域或者分裂时期并立王朝的疆域范围,因此在地理空间上各图之间并无一致性,如“前汉图”只是表现了西汉各诸侯国以及各州的范围,而没有表示匈奴、西域、西藏各地的情况;“唐代图”则表现了唐王朝极盛时期控制的疆域,但对漠北、西藏以及东北则缺乏表达。

再如中国文化馆1935年出版的魏建新著、李大超校的《中国历代疆域形势史图》,[注]魏建新著,李大超校:《中国历代疆域形势史图》,上海:中国文化馆,1935年。该图册上起“夏代疆域形势图”,下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三次瓜分中国图”,共地图22幅。图集绘制得极为简单,基本就是在一幅呈现了中华民国疆域轮廓的底图上添加了历朝的疆域范围以及少量其他地理要素。如“两汉疆域形势图”,呈现了两汉疆域极盛时期的范围,以及长安和各州的治所,并用线条将这些各州治所与长安连接起来,但没有表达周边部族和政权。而“唐代疆域形势图”呈现了西藏的吐蕃、东北的室韦以及北方的回纥、延陀,且将这些政权和部族都纳入了唐朝疆域中。“宋辽分疆形势图”中则只是呈现了辽、西夏和北宋的疆域,而没有呈现南诏,更没有呈现漠北和青藏高原的情况。

总体而言,民国时期“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是基于“政区沿革”发展而来的,且认为“中国疆域沿革史”的书写对象应当是历史时期各王朝的疆域,这显然受到中国传统史学强调王朝史的影响。但在民国后期,也出现了一些变化,即开始关注中华民国疆域内历史上各王朝疆域之外各民族的历史,但这样的著作数量极少。

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除了不断再版的顾颉刚和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之外,也出现了“中国疆域沿革史”的新的文本论述,其中现在常用的以及影响力最大的当属邹逸麟编著的《中国历史地理概述》中篇“历代疆域和政区的变迁”第五章“历代疆域变迁”,[注]邹逸麟:《中国历史地理概述》(初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该书在1999年出版了第2版;2005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第3版,此后不断重印至今。这一部分也被收入《中国历史人文地理》[注]邹逸麟主编:《中国历史人文地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年。一书中;具有影响力的还有葛剑雄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注]葛剑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

与民国时期的历史书写相比,这两部“中国疆域沿革史”最大的变化在于:除强调王朝的控制范围之外,通常还花费大量笔墨对当时不属于王朝直接管辖的周边国家、政权和部族的疆域和活动范围进行了介绍。如《中国历史地理概述》中关于汉时期的疆域,首先简单介绍了汉初的疆域,即“不仅小于秦始皇时代,亦小于战国末年”;[注]邹逸麟:《中国历史地理概述》(初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9页。然后花费大量笔墨介绍了汉武帝时期对“北方的开拓”“断匈奴右臂,置河西四郡”“南方的扩展”“西南七郡的设置”“东北乐浪四郡的设置”以及“西域都护府的设置”,结论就是“可见汉武帝时汉朝疆域空前辽阔:东抵日本海、黄海、东海暨朝鲜半岛中北部,北逾阴山,西至中亚,西南至高黎贡山、哀牢山,南至越南中部和南海”;[注]邹逸麟:《中国历史地理概述》(初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3页。接着又介绍了汉武帝之后随着国力的衰弱,汉朝疆域的逐渐缩小;最后,花费大量篇幅介绍了匈奴、乌桓、鲜卑、夫余、高句骊、沃沮、羌族以及“西南夷”的兴衰和活动范围。而对于唐代,则重点介绍了唐朝在太宗、高宗时期的疆域扩展,即“北方疆域的开拓”“西北疆域的扩展”“东北疆域的变迁”以及“西部和西南部疆域”,其中在介绍“东北疆域的变迁”时还简单介绍了渤海国的兴衰和控制范围,以及契丹、奚族和靺鞨的活动范围;在介绍唐后期和五代时期疆域的变化过程时,简要介绍了吐蕃、南诏的兴衰以及控制的地域范围。不过在介绍明代疆域时,没有介绍西域的情况。

总体而言,与民国时期“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基本只关注于王朝疆域不同,该书虽然以王朝疆域为重点,但同时尽可能地涉及当时周边各政权、部族和民族的兴衰和活动的地域范围。虽然在细节上存在差异,但葛剑雄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也基本遵照这样的书写方式,甚至在叙述了正统王朝的疆域变迁后,明确列有“边疆政权”的部分,对“边疆政权”的兴衰和控制范围进行了介绍。这种描述的空间范围的变化,与历史地图集绘制中,以1840年之前的清朝疆域作为绘制范围成为标准存在密切联系,具体参见下文。

现代时期绘制的历史地图集数量较少,主要有以下几种。

顾颉刚和章巽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古代史部分)》,[注]顾颉刚,章 巽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古代史部分)》,北京:地图出版社,1995年。共绘制有地图31幅,附图16幅,时间上自原始社会,下至鸦片战争,图册后有说明性的“附注”以及“地名索引”。“东汉帝国和四邻图”中用黄色标绘了汉帝国的控制范围,用黄白相间的颜色标绘了西域地区;用其他颜色标绘了匈奴、鲜卑、乌孙、大月氏等,但没有在今天西藏地区标绘除了山川之外的其他内容。“唐帝国和四邻图”用深黄色标绘了唐朝十道的范围;而图中浅黄色部分所代表的范围,在图例中有所说明,即“公元751年以前唐帝国势力曾到达的区域”,注意其使用的是“势力”一词;并用其他颜色标绘了“天竺”“大食”“日本”等周边国家。“宋金对立图”中用不同颜色标绘了“高丽”“金”“南宋”“西夏”“大越”“西辽”“天竺”“呼罗珊”等,但“吐蕃”“大理”和“缅甸”没有用任何颜色标识。显然该图集依然以历代王朝疆域为绘制的核心内容,没有将王朝疆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疆域或者某一时期的疆域联系起来。

影响力最大的则当属谭其骧主编的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这套历史地图集的各册和各图的绘制有着统一的地理范围,即1840年之前清朝的疆域,由此各图除表现各王朝的疆域范围之外,还对1840年之前清朝疆域范围内的地图所表现时期王朝周边的各族、政权的疆域或活动范围进行了描绘。

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地图集》,[注]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地图集》(上册),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0年;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地图集》(下册),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0年。按照其前言所述,这套历史地图集的编纂目的主要是用于在阅读《中国史稿》时作为参考,参与其绘制的一些工作人员也参与了谭其骧主编的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编绘,且谭其骧对该图册的编绘也曾经加以指导。而且谭其骧主编的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确立的以1840年之前的清朝疆域作为历史地图集应当呈现的地域范围,当时已经成为一种主导意见,因此该图集也采用了这一原则。

由谭其骧主编的《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注]谭其骧主编:《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年。基本是对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缩编,“删去了原来主体部分分幅图,专收历代的全体,使读者手此一册,就能窥见中国几千年中历代疆域政区变化的概貌”,[注]谭其骧主编:《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前言”,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年。并且在各图之前或之后附有图说,所介绍的内容以政区沿革和统属为主,偶有对疆域的描述,但基本以王朝疆域的拓展为主;且在王朝政区的介绍之后,还有对1840年之前清朝疆域内各族的介绍,如西汉的图说中就介绍了东蒙古高原、东北地区、“漠南北”、青藏高原、云南、海南岛的各民族。

需要说明的是,除了谭其骧的观点之外,对于“中国疆域沿革史”应当涉及的范围,一直存在不同认知,如孙祚民、[注]孙祚民:《中国古代史中有关祖国疆域和少数民族的问题》,《文汇报》1961年11月4日。周伟洲[注]周伟洲:《历史上的中国及其疆域、民族问题》,《云南社会科学》1989年第2期。等认为应当以各王朝的疆域为准;而白寿彝、[注]白寿彝:《论历史上祖国国土问题的处理》,《光明日报》1951年5月5日。后来其所主编的《中国通史》也采取的是这一原则。何兹全[注]何兹全:《中国古代史教学中存在的一个问题》,《光明日报》1959年7月5日。则认为应当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范围为准,但这些认知都不具有主导地位,尤其是在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出版之后。

总体而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即将1840年之前的清朝疆域作为“中国疆域沿革史”历史书写所要涉及的空间范围。在谭其骧主编的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出版后,这一标准在中国大陆几乎成为了定论,且影响到了“中国疆域沿革史”历史书写的文本。还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文本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摆脱了与政区沿革之间长期以来的密切关系,单独成篇或者成书。

五、结 论

大致而言,虽然中国古代有着对“疆域”的描述,但不存在真正意义的“疆域沿革史”;虽然在现代人看来历史地图集可以被看成为一种“疆域沿革史”的图像表达,但在当时表达“疆域沿革史”并不是历史地理集的绘制目的,且其所涉及的空间大致局限于“九州”也使其无法成为一种“疆域沿革史”。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形成了民国时期,脱胎于中国传统的“政区沿革”,其目的最初在于唤起民族自豪感以及救亡图存。而以1840年之前的清朝疆域作为“中国疆域沿革史”所应涉及的空间范围则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晚至20世纪80年代才确立的标准。

就所描述的空间范围而言,“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大致有4种形式,按照出现的时间排列如下。

第一种,以杨守敬的《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为代表的中国古代的历史地图集,绘制范围基本相当于“九州”。

第二种,虽然绘制了绘图时代的山川形势,但在政区和疆域方面并不一定进行古今对比,而只是呈现了统一王朝和分裂时期并立王朝的疆域,民国时期的大部分历史地图集以及文本都是如此。

第三种,以中华民国或者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作为绘制范围,前者以魏建新著、李大超校的中国文化馆1935年出版的《中国历代疆域形势史图》为代表,后者以白寿彝和何兹全为代表。

第四种,以清朝1840年之前的疆域作为范围,代表性的就是谭其骧主编的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

上述4种绘制范围,其核心差异实际上在于对“中国”的不同认知。

中国古代,也就是王朝时期,对于世界秩序的认知受到传统“华夷观”的影响。关于中国古代的“华夷观”,唐晓峰的《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注]唐晓峰:《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中有着精辟的叙述。首先,“华夷”两分的“天下观”:“在周朝分封地域范围的四周,全面逼近所谓的‘夷狄’之人。于是,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华夏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王国维称其为‘道德之团体’)直接面对夷狄世界的局面。居于中央的华夏与居于四周的夷狄的关系遂成为‘天下’两分的基本人文地理格局”;[注]唐晓峰:《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09页。“对夷狄是绝对的漠视,反之,对华夏中国是绝对的崇尚。华夏居中而土乐,夷狄远处而服荒,这种地域与文化的关系被推广到整个寰宇之内,唯有中国是圣王世界,其余不外是荒夷或岛夷,越远越不足论。如此全世界二分并以华夏独尊的地理观念在随后的千年岁月中一直统治着中国人的头脑。”[注]唐晓峰:《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1页。

其次,关于“华”“华夏”的空间范围:“不知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禹迹’成为华夏地域的表述名称”;[注]唐晓峰:《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4页。“禹之迹,就是大禹平奠治理过的地方。经过大禹治理的地方就是文明之区,有别于蛮夷之地。在人们用大禹的名义说明自己的地方时,已经包含了华夷两分的意义,夷狄均在禹迹之外,而宣称居于‘禹迹’之内,则成为华夏人地理认同的重要方式”;[注]唐晓峰:《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4页。“《左传》(襄公四年)引用了《虞人之箴》中的一句话‘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它道出了华夏空间世界的进一步发展,将‘禹迹’与‘九州’相联系。”[注]唐晓峰:《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6页。

在这种“天下观”之下,王朝的领土必然要尽可能全面地包含“华”所在的“中国”和“九州”,而这也是王朝正统性的来源之一,也是王朝控制“天下”的“法理”基础。[注]即李大龙在《有关中国疆域理论研究的几个问题》所说的“‘中国’代表王权所在地的这一含义最终促成了:‘中国’是‘天下’的中心,占有‘中国’即可以成为号令四夷的‘正统王朝’的观念”。(《西北民族论丛》第8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7页)具体的实例还可以参见黄纯艳对南宋政权在失去“中国”之后,对其统治合法性的解释。(黄纯艳《绝对理念与弹性标准——宋朝政治场域对“华夏”“中国”观念的运用》,《南国学术》2019年第2期)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王朝时期基本只关注“华”和“九州”,对于“夷”地则显然是漠视的,因此中国古代的历史地图集只关注“九州”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进入近代,逐渐形成了现代国家以及现代的疆域意识,只关注于“九州”显然无法用以证明中华民国疆域形成的历史脉络以及用于激发人民的爱国主义和救亡图存,且在新的“万国平等”的国际秩序下,旧有的“华夷观”已经过时,因此这一时期“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在地域上摆脱了“华夷观”和“九州”的局限。当然,这一时期,以正统王朝作为叙述中国历史发展脉络的主线的思想依然具有影响力,且在当时的中国通史的撰写中,依然以王朝的沿革为线索,如1923年出版的吕思勉的《白话本国史》、1939年出版的周谷城的《中国通史》、1940年出版的钱穆的《国史大纲》和1941年出版的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等等,且这样的中国通史的撰写直至今日依然具有影响力,因此这一时期的“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也是以历代王朝所控制的疆域为核心。但在民国时期,随着“中华民族”[注]这一概念目前大致可以认为是梁启超在1902年的《论中国学术思想之变迁之大势》中提出的。当然这一概念具体提出的时间与本文无关,因此不再赘述。的概念以及“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思想的逐渐兴起,只关注于王朝的历史书写显然难以满足现实的需要,且在吕思勉的《白话本国史》第一篇“上古史”的第七章“汉族以外的诸族”中就已经提出“中国人决不是单纯的民族。以前所讲的,都是汉族的历史,这是因为叙述上的方便,不能把各族的历史,都搅在一起,以致麻烦……”,[注]吕思勉:《白话本国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86页。在这一部分其也对獯粥、东胡、貉、氐羌、粤和濮的历史进行了介绍。因此当时也出现了将中华民国疆域作为历史书写的空间范围的情况,但数量很少,且也不成熟。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学界对于“历史上中国疆域的范围”进行过长期的讨论,大致有3种观点,一种就是认为应当以各王朝的疆域为准,如孙祚民、周伟洲;一种认为应当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范围为准,如白寿彝、何兹全;一种认为应当以1840年前的清朝疆域作为标准,如谭其骧[注]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陈连开[注]陈连开:《论中国历史上的疆域和民族》,《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第4期。、葛剑雄等。这一问题的讨论,更多的信息可以参见刘清涛的《60年来中国历史疆域问题研究》。[注]刘清涛:《60年来中国历史疆域问题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综述》,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大致而言,第一种观点的支持者越来越少,至今几乎已不可见;第二种观点虽然也存在,但缺乏影响力;而第三种观点目前可以说成为学界和官方主流的观点,占据绝对主导性。

以谭其骧为代表的观点之所以占据主流,我们可以回顾一下谭其骧在《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一文中的观点:“我们是如何处理历史上的中国这个问题呢?我们是拿清朝完成统一以后,帝国主义侵入中国以前的清朝版本,具体说,就是从18世纪50年代到19世纪40年代鸦片战争以前这个时期的中国版图作为我们历史时期的中国的范围。所谓历史时期的中国,就以此为范围。不管是几百年也好,几千年也好,在这个范围之内活动的民族,我们都认为是中国史上的民族;在这个范围之内所建立的政权,我们都认为是中国史上的政权。”[注]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采用这种标准的理由一是因为“‘中国’这两个字的含义,本来不是固定不变的”,由于“我们是现代人,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为中国”;[注]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二是因为“我们认为18世纪中叶以后,1840年以前的中国范围是我们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这就是我们历史上的中国。至于现在的中国疆域,已经不是历史上自然形成的那个范围了,而是这一百多年来资本主义列强、帝国主义侵略宰割了我们的部分领土的结果,所以不能代表我们历史上的中国的疆域了”。[注]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在文章的结尾,谭其骧实际上点明了确定这一标准的原因:“所以历史发展到今天,我们全国各个民族是在一个大家庭里,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抗击外来的侵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祖国,为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四个现代化而奋斗。今天我们写中国史,当然应该把各族人民的历史都当成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因为这个中国是我们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是五十六个民族共同的,而不是汉族一家的中国。我们今天的命运是相同的,兴旺就是大家的兴旺,衰落就是大家的衰落,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斗争。”[注]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

回顾谭其骧主编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的时候,我国国力并不强大,在之前的百年中丧失了大片的领土,且当时中印、中苏以及中越边境矛盾持续存在。在这种环境下,当时需要通过这样的叙述,即通过学术论证,确立当前中国领土的历史合法性以及各民族长期以来的密切关系,由此对内强化民族团结、激发爱国主义精神,对外抵制各种对我国领土的无理要求。因此这种“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成为主流是当时国内和国际环境的需要。

总体而言,中国古代缺乏“中国疆域沿革史”的历史书写,且历史地图集只关注于“九州”,是中国古代“天下观”和“疆域观”的反映。近代时期“中国疆域沿革史”历史书写的产生,以及后来的变化,都是对时代以及时代思想的反映,同时也是时代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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