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萱[河北师范大学,石家庄 050000]
鲁迅先生曾说:“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诗歌植根于歌唱,其可唱性是衡量诗歌总体价值的重要指标。尽管现代人甚少唱诗,但其明显的音乐性仍是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诗中的乐调、字词排列、律动、比喻和意象能够形成一种合力,起到散文作品一般起不到的激发共鸣、渲染情感的作用,人们读诗的兴味大部分来自对诗中乐调与韵律的体悟。
《老虎》是一首极富音乐性的革命抒情诗,拥有“打铁一般的乐调美(anvil music)”。布莱克尤其注重用音韵烘托气氛,升华主题。因此,本诗采用的是三步扬抑格额外添加一个重读音节的韵律,韵式为aabb,即每节两个双偶尾韵的押韵形式。全诗点缀着男(单)韵、首(头)韵、半韵、中间休止和重复等艺术手法,充分利用人对声音效果的感知深化思想表达,丰富形象效果。
诗人匠心独运,采用三步扬抑格外加一重读音节的韵律,这种韵律听起来铿锵有力,不失庄严神圣,同圣歌的韵律十分相似,奠定了全诗凝重肃穆的基调。本诗开篇所用的“Tiger!Tiger!”像是两声振聋发聩的呼唤,点明诗歌主题,激起读者注意,同时在读者的脑中营造出“凶恶的猛虎扑面而来”的画面,彰显出“老虎”的强烈震慑力。每行结尾安排的重读音节让人身临其境,似乎听到“砰!砰!”的抡锤声,模拟出“打铁般的乐调”。
这首诗押韵工整,进一步增强了该诗的可唱性,给人以音乐美的享受。这种通篇不变的韵律能够让读者领会到虎“不容侵犯的威严”,帮助营造出一种紧迫感、陌生感、恐惧感。另外,aabb 的韵式同时也是对粗暴的锤击声的又一模仿,每行的尾音都好似打铁的“砰!砰!”声,在读者的脑中产生久久不散的共振,这就是诗人作诗技艺的高超之处。
还有一种艺术手法贯穿全诗,那就是通篇可见的男韵(masculine rhyme),也称单韵,指的是将所押的韵音局限于诗行中重读的末尾音节上。男韵是诗人塑造主题的一个有力工具,同时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铁匠一般都具有阳刚之气,然而应当引起注意的是,这个铁匠并不是在锤造什么普通的铁器,而是一只狂暴的猛虎。可见,这个铁匠必然有能控制老虎的神力,而这种音响效果则塑造出一个比老虎更为凶悍可怖的铁匠形象。由此可见,读者自身的想象是实现诗歌效果的绝佳助力。
下面笔者将结合原诗中的实例,对具体诗行中采用的格律艺术做进一步分析。
例1:半韵(assonance):“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第1 行)
诗歌第一行中的半韵双元音[ai]音效尖锐,音高明显高于其他音节,对诗歌的脉动频率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同时为诗歌的音调添加了尖厉感,给人一种心惊胆寒的体验。尤其是连珠炮般放出的三个[ai]音,有如遥远的天际突然炸响三记惊雷,增添了惊惧的气氛。同样的,本诗第六行“Burnt the fire of thine eyes”,也出现了三个[ai]的半韵音,效果同首行。另外,第十行“twist the sinews”中的[i]半韵音以及第十六行“deadly terrors”中的[e]半韵音同样尖刺感十足,也和首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例2:头韵(alliteration):“And when thy heart began to beat”(第11 行)
头韵是一种具有独特魅力和悠久历史的语音修辞手法,能够缔造出强烈的韵律美和节奏感,更神奇的是,头韵经常能跟诗歌的内容相融合,助力中心思想的表达,如例2 所示。同样采用爆破音[b]做头韵音的还有第一行中的“burning bright”。此外,第二节中的“distant deeps”,第四节中的“Dare its deadly”,采用的都是[d]的爆破音,效果大致相同。爆破音除了能达到对铁匠打铁音效的模仿,更能让读者的内心突然战栗,持续吸引注意。
全诗中还有两处采用[s]做头韵音,即第五节中的“stars threw down their spears”,第六节中的“smile his work to see”,模仿的是打铁时溅出的火星遇到空气中的水分中产生的嘶嘶声。
例3:中间休止(caesura):“And what shoulder,and what art,/……/what dread hand? and what dread feet? ”(第 9—12 行)“What the hammer? What the chain?/ ……/What the anvil? what dread grasp”(第13—15 行)
诗人通过安排精美的中间休止,再一次展示了他在音韵上的绝妙才华。所谓“中间休止”就是某一特定诗行的中间停顿,大都通过安插标点实现,中顿在所有诗歌中的共同作用就是控制朗读的速度,缓冲诗歌的脉动。而诗歌第一行的两个惊叹号则略有不同,这种特殊的停顿可以看作是一种警告,警告读者“猛虎出没,危险降临”。这种警告突然将读者置于险境,却又让读者被神秘的恐惧感深深吸引,无法自拔,从而专注地朗读下去。
重复(repetition)的修辞手法在本诗中得到了十分巧妙的运用,按照语言单位大小的排列,主要分为三个层次:字词、句子结构、整个诗节。其中字词上的高频重复最为明显,比如,出现了三次的“fire(火)”和“dread(恐惧)”,出现了四次的“dare(胆敢)”等。除此之外,“what”引导的特殊疑问句式总共出现了十二次,这也绝非偶然,不论是字词的重复还是句子结构的重复,其功能基本类似,就是要让恐惧和神秘感像海浪一般一次一次地冲击、入侵读者的脑海,引发一场头脑风暴。
本诗的最后一节与第一节几乎完全重复,这不是偶然,而是诗人的精心安排。诗人在第一节亮出主题,在第二至五节展开自己漫无边际的假象和摸索,直到第六节仍然不能得出明确的答案,于是只得回归主题,进一步抒发对造物主神功的无限感叹、对所向披靡的革命势力的赞颂。虽然这种重复在形式上完全统一,却深刻地蕴含着一种在曲折螺旋中前进上升的思想,不仅升华了主题,还彰显了诗人无比通透的人生哲学。
诗人是虔诚的基督徒,他认为上帝能创造一切,也能摧毁一切,具有支配世间万物的无限威力,他的大手轻轻一摆,便塑造了老虎恐怖的、令人生畏的血肉之躯。还有人猜测《老虎》这首诗是布莱克给读者精心安排的一首猜谜诗,反映的是《老虎》这首诗整个的构思过程,“老虎”本就是《老虎》这首诗,而布莱克本人则是巧夺天工、天马行空的能工巧匠,拥有着诗中所说的神臂妙手、炯炯慧眼。还有学者认为“老虎”是摧枯拉朽的革命势力的象征,具有桀骜不驯的反抗精神,表现了布莱克追求革命与进步的意愿。还有人从布莱克的《天真之歌》及其姊妹篇《经验之歌》中推理出了“老虎”的象征意义。前者风格欢快轻松,仿佛世间的万物都被上帝的慈爱庇佑,作者以“羔羊”为核心意象,描绘出“世外桃源”般的农耕生活。而在后者中,作者笔锋突转,在读者脑中构建了一个被灰色笼罩的现代工业世界,“祥和、博爱、宽容”被“残忍、恐惧、冷漠”取代。两首诗连读起来,给人一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感觉。羔羊与老虎是一对反差巨大的象征意象,在反映基督教主题的绘画作品中,耶稣的身旁几乎时时存在羔羊的身影,“羔羊”就是“基督”的化身,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而“老虎”则是人性黑暗面的代名词,是人类本性中按捺不住的“原罪、贪欲和愤怒”。
《老虎》一诗,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千古流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中丰富而耐人寻味的象征意义。绮丽的想象是浪漫主义诗歌的一个主要特点,也正是由于诗歌意象蕴藏的巨大张力,才造就了浪漫主义诗歌无边无际的想象和语义表达空间。诗人大都把他们的想象和某种现实事物进行关联,现实事物所承载的意义一般都大于它的物理性质,这就是象征意义的创造过程。除了笔者当前探讨的《老虎》之外,诗人在《病玫瑰》《无形的虫》等经典诗篇中也大量创造象征意义,一般以1796 年为分界线,文学界把威廉·布莱克的诗歌创作分为两个阶段,前期诗歌大都具有激进的革命色彩,《老虎》就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我们以徐志摩的译本为例赏析布莱克的这首力作。
第1 诗节: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画你的骇人的雄厚?
本节前两行简洁、明快,第一行中的“火焰”,实际上指代的是老虎狂暴得快要燃烧起来的目光,第二行中“深夜的莽丛”象征的是阻挡革命进行的封建黑暗势力。“火”具有清除一切黑暗的力量,喻指革命势头如滚滚洪流不可阻挡。后两行以“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能擘画你的骇人的雄厚?”的诘问语气发出感叹,热情地赞扬老虎威猛的神态以及可怖的身躯。
第2 诗节:
在何等遥远的海底还是天顶
烧着你眼火的纯晶?
跨什么翅膀他胆敢飞腾?
凭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
第2 节前两句描写了用烈火烧炼成虎眼的过程,后两句:“跨什么翅膀他胆敢飞腾?/凭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威棱”说的是老虎用火焰做成的充满威慑力的眼光,诗人用两行诘问描写出了“上天取火”的危险性。这里运用了古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的典故(相传他和父亲代达罗斯被囚禁于克里特岛上,父子二人精心策划,用蜡和翅膀做成羽翼逃出生天,谁知重获自由的伊卡洛斯飞得太忘情,过于接近太阳使得翅膀融化,最后坠海而死)。诗人运用“飞腾”“擒住”这样极富表现力的动词,激发读者的想象力,生动形象地再现了老虎威震八方的形象。
第5 诗节:
当群星放射它们的金芒,
满天上泛滥着它们的泪光,
见到他的工程,他露不露笑容?
造你的不就是那造小羊的神工?
到了第5 节前两句,作者一改前四节的犀利笔锋,转而描写“当群星放射它们的金芒,/满天上泛滥着它们的泪光”,深刻展现了诗人内心深处的细腻。诗歌评论家们对后两句的理解不尽相同,主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第五节最后两句跟前四节是一脉相承的关系,“造你的不就是那造小羊的神工?”这句话足以说明,“羔羊”和“老虎”必然都是上帝所创造。另一派则截然相反,认为作者显然是在反问,暗示造物主虽然创造了恬静的羊羔,然而老虎,这一具有狂暴气质的猛兽却绝非造物主的杰作。这首诗毅然摒弃了“万物均是上帝所造”的传统教义,昭示了“伟大的劳动创造一切”的超前思想火花。
第6 诗节: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画你的骇人的雄厚?
最后一节与第一节完全一致也并非巧合,这是诗歌和散文中常用的修辞手法——“重复”。反复的咏叹,升华了全诗强烈的情感,给读者以振聋发聩的强烈震撼,好似铿锵有力的打铁声,起伏萦绕,挥之不去。除此之外,“重复”的修辞手法还能使诗的结构整齐美观,给读者以赏心悦目的视觉享受。
综观全诗,作者妙语连珠,一连抛出了多个诘问,看似是提出疑问,实际早已是问中有答。作者借用步步紧逼的语势表达了对英勇的法国人民的无限崇敬,也表达了对革命后建立新秩序的热切期盼。
布莱克称曾在幼时见到上帝降临,这种“幻觉”编织了他与基督教的不解之缘,他对上帝形象的侧写贯穿在他的多首诗作当中,本诗也不例外。
马克思讲,认识对实践具有反作用。当布莱克“看到”了上帝,就坚定了他毕生都崇拜神、赞美神的决心,这在心理学中称为“暗示与诱导”。他能写出这样一首诗,实际乃人生经历使然。
另外,布莱克之所以能创作出《老虎》这样一首具有视觉化效果的诗歌,与他的第一职业是分不开的,布莱克曾以雕刻为生,他的老师巴斯尔打开了他绘画与雕刻才能的闸门,并将他送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进一步拓展技能。当读者朗读《老虎》这首诗时,即使是从没看到过真正的、活生生的老虎,也能通过诗人的描绘在脑中完美地勾勒出虎的威武形象。
诗人出身于劳动人民,跻身著名诗人后,仍心系劳动人民,写出鼓舞赞美他们的诗歌,笔者把诗人特殊的人生经历概括成“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他对英国的前景感到迷茫与沮丧,但因种种原因未能亲身投入革命,只能将自己的期望寄托于劳动人民的无限力量。应当说,不论是作者的个人经历、心路历程还是所思所想都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了映射。
1.诗作与译作的时代相似性
保守的政治思想从英国建立以来就一直伴随这个国家,大革命期间,英国当局对法国持敌对态度并数次设计想要阻挠这场革命。为首的保守主义者当属辉格党议员埃德蒙·伯克,他率先鼓动反对革命的思潮,从宗教、伦理、政治等诸多方面对这场革命进行了全盘否定与抹杀,主张采取温和的改良手段,竭力反对使用暴力推翻封建政府的统治。纵向对比这首诗歌传入中国前后的社会背景可以发现,当时中国正值北洋军阀统治的黑暗时期。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封建帝制,却没能完成反帝反封的民主革命任务,没能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没能挽救近代中国的命运。可见,作者写作的时代和译者译诗的时代具有高度相似性。
2.写作目的和译作目的的相似性
该诗于1794 年发表,此时法国大革命已经接近尾声。老虎是坚强的革命力量的象征,当时法国的革命人民将“深夜的莽丛”所象征的本国顽固封建势力和境外武装干涉势力清除了出去,广大的革命人民就是塑成老虎强健体魄的“工匠”。应当说,布莱克作此诗的目的始于赞美,但不止于赞美,他意图通过这首诗唤起英国社会上下的深刻觉醒,抛弃敌视态度,学习法国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暴力革命。在中国,最先接触到欧洲先进思潮的往往是学者和作家,了解原作者的目的后,我们可以推断卞之琳、郭沫若、徐志摩三位同期作家不约而同地将此诗引进中国,确有深意。他们意在以革命思潮冲击中国闭锁的社会,解放禁锢的思想,鼓舞饱受屈辱和压迫的人民奋起抗争。可见,作者写作目的和译者译诗目的具有高度相似性。
浪漫主义诗歌的创作手法不仅给20 世纪的中国文坛带来了强劲冲击,还深刻影响了世界文学的发展进程。本文对布莱克的诗歌《老虎》做了简要的格律赏析,解读了诗中的象征意义,探寻了作者与其诗作的密切关系。以期帮助英诗学习者从微观角度出发,实现对全诗的整体把握。此外,本文还探究了作者和译者创作背景、创作目的的相似性,以期启发英诗中译初学者通过对比原作与译作的异同发散思维,进一步丰富自身的译诗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