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娅[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阿来《云中记》的研究论文数量众多,自作品问世以来,很多学者分别从创伤叙事、灾难书写、藏地乡村图谱、人性复归等视角来解读这篇小说,但几乎没有人用弗洛伊德的释梦原理来解读分析。从某种程度来讲,《云中记》面对和指涉的正是灾难之后的精神重建问题。主人公阿巴是地震灾区——一个藏族小山村云中村最后的祭师,他于灾后五周年前夕(这时距离云中村幸存村民搬离故地已逾四年)只身回到即将消失的云中村,其目的是祭祀山神并安抚亡灵。那个在他人看来已经废弃了的云中村,对于云中村的最后一位祭师阿巴来讲绝非可以被弃置不顾,他宁愿笃信其中“还有死去的人,还有山神”。在阿巴的梦境之中,无不与地震中逝去的亲人有关,与云中村的命运有关。基于《梦的解析》,弗洛伊德分析了文艺产生的源泉和作家的创作动机。他认为,与梦相似,未满足的愿望即白日梦是作家的创作动机,换言之,写作就是纸上的白日梦。弗洛伊德之所以认为文艺创作与做梦的方法相似,根本原因是梦和文艺都是由潜意识的愿望而产生的,而且,二者的想象都利用了现实生活中的东西作为它们的原材料。小说《云中记》通过对阿巴颇具使命感的“回流”行为的细致描述,借助梦境也引发了一个颇具意味的问题:死亡是什么,以及如何面对众多瞬间逝去的生命?换言之,《云中村》将读者引入了关于生命意义言说的形而上构建。
1899 年出版的《梦的解析》堪称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奠基之作。在这部作品中,弗洛伊德指出梦的动机是无意识的愿望,这种愿望来自于童年生活和童年创伤。虽然梦是无意识愿望的表达,但弗洛伊德指出这种表达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经过修饰改装,梦在掩饰中表达和实现人的本能愿望。在弗洛伊德看来,梦并不只是一种无意义的生理活动,而是有意义的心理活动,从心理层面上看,梦表现了人们在清醒状态下不被允许表达出的无意识、非理性的愿望。白天,这些愿望受到了意识的控制和压抑,但并没有消除。但在睡眠时,人的自控和监督力减弱,这些愿望便活跃起来。所以梦是过去特别是儿童时期那些遭压抑和排斥的无意识愿望的复活,是被压抑的冲动与自我所具有的检查力之间的相互妥协,是一种被压抑的愿望假装的满足。因此,“梦都是本能愿望的满足”。
在《云中记》的第三章,也就是阿巴回云中村的第三天,他从当年水电站滑到江中的地方往回走时,脑子里满是过去的回忆,回到地震发生时妹妹葬身其下的巨石前,他看到所有鸢尾都开了。在祭师阿巴看来,妹妹是在用花开来表示她知道哥哥回来看她了,感谢哥哥还带来了儿子一切顺遂的消息。那天晚上,阿巴在梦中回到童年,他和妹妹睡在磨坊前的草地上,头顶上星星闪耀。父亲摇铃击鼓,向鬼魂洒食。这源于阿巴的童年记忆,幼年时期他经常与妹妹跟在父亲身后来到磨坊,父亲是村里的祭师,祭师的责任是安抚鬼魂,通过将新麦面捏成动物形状,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岩石上,击鼓摇铃给鬼魂施食。“白天,他们在溪水边玩耍,帮着父亲把磨好的面粉装进口袋。父亲会用白面在男孩额头上画个太阳,女孩额头上画个月亮。晚上,天气晴朗,父亲在磨坊前的草地上打一个地铺,让兄妹两个并头睡在星空下面。”诚然,阿巴的梦境是虚幻的童年真实体验的再现,童年特有的经历始终印刻在阿巴的潜意识之中,这种潜意识在白天受到外物(鸢尾花)的刺激之后,在梦中复现。从小说中也可以见得阿巴对妹妹的疼爱,以及兄妹二人间浓厚的亲情:“妹妹在世的时候,妹妹悲伤难受的时候,就会把手放在阿巴手里,让他握着。妹妹的手总是凉的。那冰凉本身就叫哥哥心伤。哥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哥哥自己就对生活中的不如意无可奈何。要是心肠不好的人伤了妹妹的心,哥哥对别人的坏心肠也无可奈何。要是妹妹使自己心伤,他也对妹妹的心无可奈何。他不说话,他就用自己手上的热气把妹妹的手暖和过来。”然而地震的发生使阿巴疼爱的妹妹不幸离开人世,父亲也在几年前去世,童年时期美好的生活情景、家人相聚的幸福时刻自然成为阿巴内心深处的敏感地带。
另一方面,弗洛伊德认为梦是立体的,它包括两部分:显梦和隐梦。因此,梦也具有两种意义:显梦意义和隐梦意义。前者受理性、意识、道德原则的形式化和修饰化(梦的改装);而后者则是这些形式和修饰掩盖的真正的愿望和本质。在这个梦境之中,显梦意义即是我们很容易体会到的以上提及的阿巴对逝去亲人的怀念,而在这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更深刻的隐梦意义:阿巴的死亡的本体论认识。在阿巴看来,生命具有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性质,肉体殒灭之后,灵魂并没有随之立刻殒灭,也就是说,真正的死亡应该是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殒灭。小说文本一开始就交代:“按云中村人的习惯,一个人不在了,就去了鬼魂的世界。”肉体消殒之后,生命依然按照鬼魂的方式存在。
所谓信仰,某种程度上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小说多次提及,在有没有鬼魂这件事情上,阿巴其实并无确切的答案。阿巴的郁结在于:“万一有的话,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因为活着的人已经移民去了新村,但鬼魂无处可去。在相信鬼魂存在这件事上,阿巴显然处于越来越孤立甚至遭受鄙夷的境地,在阿巴看来,不仅人有灵魂,万物亦然,肉体的殒灭不能剥夺万物之灵。因此,即使是面对村前的那棵露出了垂死之相的老柏树,阿巴也会虔诚地给予祭祀。但他的观念是不被云中村之外的人接受的,更多的云中村之外的人将这种对鬼魂的笃定信念斥责为疯傻的行为(如瓦约乡的干部洛伍),因此多人连番回到废弃了的云中村劝诫阿巴下山,而云中村的孩子们如今已经开始被教导不信鬼神,连喇嘛的儿子也不相信鬼神了,甚至还怕鬼。所以,前去“看望”妹妹的阿巴,在那块将妹妹压在底下的巨石前不断与妹妹“交流”,夜晚又在梦中重现童年父亲安抚鬼神的细节,更加直观地展现了祭师阿巴的万物有灵信念,也体现了他在现实环境的重压之下,对内心信仰的坚守。
“梦的刺激来源,完全是一种主观心灵的运作,通过当天的精神活动将往昔的刺激变得像最近发生的一样新鲜。”作品中阿巴的第二次梦境是通过叙事描述出来的曾经做过的梦:“阿巴走到了将使云中村变成一个巨大滑坡体的那道裂缝前。他梦到过这道裂缝。在梦中,裂缝像一个人笑着张开了嘴巴一样。什么东西都往里头掉,阿巴自己也往里头掉。现在,过了四年多时间,这道要命的裂缝又显现在他眼前。裂缝更宽,也更深了。负载着云中村的这一边,还下滑了一些,形成了一个台阶。树和草的根茎在台阶上暴露出来。看来,云中村真的要变成一个滑坡体了。”弗洛伊德根据愿望满足的方式把梦分为三种:愿望梦、伪装梦、焦虑梦。认为焦虑梦中所表现的焦虑是由于潜意识愿望的力量太强烈,梦的工作失败,自我不能克制潜愿望而形成的一种惩罚表现。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说过,梦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意义的大脑幻想,而是人在清醒时接收到现实世界信息的积累,在自身情感和思维作用下的反馈。小说中的那道裂缝可以说是阿巴现实焦虑的来源,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面对故土与文化将要消逝的危机,阿巴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拯救,远远不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一切都往里头掉,连自己也往里头掉。阿巴的内心始终持有对云中村消逝的担忧,表面上他对云中村位于滑坡体上的事实予以否认,实际上内心对这个古老村落的消失是早已具有了预见性的。阿巴知道,这是他们必然的轨迹,焦虑的他只能通过梦的形式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凄苦和无可奈何,结局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土慢慢消失。作者实际上是在借助这个梦境体现阿巴对待死亡的态度,阿巴选择与云中村留在一起,与阿吾塔毗留在一起,与亡灵留在一起。阿巴笃定地认为自己属于云中村,因此不能离开,不久后,当那个注定的时刻到来,阿巴就要与他念兹在兹的云中村在大滑坡中消失。用阿巴的话说,这“不是死,是消失。和世界一起消失”。阿巴坚持要以这种“一起消失”的方式继续照顾遗留在云中村的死者。阿巴要以自己的牺牲成全他心系之、神思之的亡灵——他认为这是他作为云中村的祭师应当去做的,云中村的最后一位祭师阿巴怀抱着的正是一种“死亡的渴望”。
段德智在《死亡哲学》一书中以西方哲学为主要考察对象,针对死亡观问题提出四种不同的面向:“死亡的诧异”“死亡的渴望”“死亡的漠视”“死亡的直面”。其中,当哲学成为神学婢女的中世纪到来之后,基督教对死亡的回答便取代了一切,人们把死亡看作是实现永生、接近上帝的必然之径,这就是“死亡的渴望”。返回云中村的阿巴对死亡的态度,固然并非完全等同于西方基督教的那种“死亡的渴望”,但显而易见,面对注定到来的死亡,阿巴的态度是平静甚或是饱含渴望的——这正是阿巴式的“死亡的渴望”。在十月绵绵的秋雨中,阿巴冷静地观察到了那道征兆着云中村势必消失的裂缝持续扩大,明显沉降。阿巴清醒地意识到,也许不等这个雨季结束,云中村就要滑到山下去了。阿巴还相当清醒而理性地劝慰上山来的仁钦说,云中村不会造成堰塞湖,不会给任何人任何事造成损失。一个即将迎接死亡的人,却能够如此淡然,其中没有丝毫的诧异,没有丝毫的冷漠,更多的是平静与渴望。
作者很喜欢把行为和心理有机地联合起来,每一个动作行为,都是在一定的心理作用下形成的,而每一个梦境都是主角自身种种行为累积成的反馈。梦境在文学作品中是特殊的存在,可以无视空间和时间的桎梏,甚至可以不需要很严谨的逻辑性,许多作家喜欢使用梦境引领读者走向一般手法无法达到的角色内心深处,在文学作品中,梦境的安排既体现了人物的潜在意识,同样也映射出作者设计该情节的意图。
在第四处梦境的描写中,阿巴盘腿坐在磐石之上,脑子里想象着云中村下坠消失这样严肃的问题,世界一片寂静,阿巴昏昏欲睡还做了梦。“他梦见有人想要唤醒他。但他不想醒来,云中村正在高天丽日下的世界以向江水中滑坠的方式消失。他稳踞其上的磐石也在缓缓下坠。阿巴很满意这种方式,面对死亡不能慌张。”现实中阿巴思考的问题在梦境中得到了体现,他梦到云中村正在下坠,云中村将要消失。而面对死亡时的坦然,体现了阿巴一切皆空的思想观念,尚“空”思想的一个重要体现即是乐天知命、从容面对死亡。“云中村的消失是老天爷提示过的,是地质专家预判过的,所以,就能这样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他也不要像二十多年前那次的下坠,那么黑,那么湿。这次很好,不用和那么多湿漉漉的冰冰凉的东西搅和在一起。”这类似于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能力,但在预见自己的死亡时,却没有丝毫的惊慌,也没有任何的逃避之意,甚至把死亡看作一个极其美妙的过程。
这与背后的文化因素密切相关,“因果轮回”和“一切皆空”是佛教的基本宗教观,佛教认为,人类最早都是一些光明灿烂的天神,随着大地的形成却逐渐变得暗淡无光和迟钝愚笨起来。苯教中也有着类似的观念,苯教认为随着时间的消逝,人的形体越来越小,小到人像捻线砣子那般大,马像獐子那般大时,世界末日降临。届时太阳将被七把火焚烧,灰烬被飓风吹散,月亮将被九条江水冲淹,人间一片汪洋大海——一切重新开始。从作者本身来看,“阿来出生于四川省西北部阿坝州马尔康县的一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其父亲是长期生活于藏族聚居区的回族人,母亲则是藏族人。阿来的母语乃嘉绒藏语,阿来的早期文化养成主要还是来自藏族”。据阿来自述,其出身的族群的崇拜体系是前佛教时期的信仰,“这种信仰相信人的血肉与欲望之躯存在的同时,还有一个美丽的灵魂;并且,这种信仰与纯粹的宗教不同之处在于,后者需要的只是顺从,而前者却能激发凡人身上潜在的英雄品质”。在这样的宗教观的影响下,藏族人民形成了一切皆空的思想观念,形成了乐天知命和生性达观的性格。
文学与梦确实有不解之缘,古今中外名著多有论及,梦的运作过程与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梦的整体形成和文学作品的最终呈现、梦的原始动力与作品的根本内涵都有共通之处,表明梦与文学作品都是无意识中心和情感的表达,要探索人的无意识和解读作者的创作动机,可以将《梦的解析》与作品创作解读联系起来,这对二者的理解都有积极意义。弗洛伊德通过“梦的解析”建立了文艺心理学思维,今天我们用之对于阿来的《云中记》进行分析当也有其合理成分。观之于《云中记》,阿巴隐匿、深藏的梦正是他的万物有灵论说、死亡哲学观以及一切皆空论。我们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看阿来的作品,也更能体会作家塑造文学角色的用意所在,即通过小说的创作去反思现实,从而试图唤醒沉睡的灵魂,这应该才是作家创作的真正目的,也是我们在欣赏他的这部小说后所获取的价值。同时,将《云中记》与弗洛伊德学说联系起来,也使我们看到心理学与文学的融合。这对于今天的学科建设无疑也是有意义的,文学与心理学的关系,自心理学成为独立学科以来,已经越来越密切。我们用心理学研究文学,多学科的交叉研究必然会给文学的深入研究带来多一点的视角,这是我们对于精神分析学说加以借鉴的重要意义所在,这也正是我们今天重读《云中记》的获益之处。
①②③④⑤⑦⑧⑩⑪ 阿来:《云中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4页,第69页,第65页,第11页,第58页,第142—143页,第347页,第285页,第285页。
⑥ 〔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82页。
⑨ 段德智:《死亡哲学》,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⑫ 梁海:《阿来文学年谱》,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
⑬ 阿来:《关于〈云中记〉,谈谈语言》,《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