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风俗与生命密码——胡学文《有生》读札

⊙韩明珠［河北师范大学，石家庄 050010］

塞北是一个坐落于张家口北部的地区，这片黄土地上孕育着质朴的人民。随着时间的更迭，一代代青年人长大，有了成就。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是那片土地滋润的心灵和坚韧的意志。胡学文先生历经数年，写出这部鸿篇巨制，展现了百年乡村的塞北生活和塞北人的真实生命历程。作品刚问世不久，就博得了很高的赞誉，有评论家把《有生》称为“乡村版‘清明上河图’”和“农村人性百态的百科全书”，这部作品中蕴含了很多关于人性的见解，涵盖面很大。苏童对作品这样评价：“小说质朴而深邃，对中国普通百姓生存的艰难与精神的韧劲，有着真实而深刻的揭示。”王春林说:“百年中国的恢弘画卷，一部现代性特色鲜明的史诗性长篇佳构。”作品深处揭示的生命密码是需要去静下心感悟的。塞北特殊的地理养育着塞北的风土人情。

一、塞北的真实风土民俗

各个地方都有神灵，在塞北也流行着巫术和神，这是塞北的民俗，也使小说带有神异色彩。一开始以祖奶的口吻写到“我已是半死之人”，虽然不会动，不能说，但是能闻得见、听得见，有着专人伺候。每天，村庄中有烦恼的人都会来找祖奶诉说，希望得到庇佑和指引，他们要和祖奶说的都是大事，都维系着他们的生命信仰。如花急急忙忙地来，因为毛根射杀了象征钱玉的乌鸦，对于她来说，这当然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她得来，求得祖奶的指点。宋慧也来，喜鹊也夜里翻墙来，当然麦香更是牵着祖奶的手，说着罗包的种种和自己的难。祖奶是一个接生婆，人们认为她是观世音转世，她的几句咒语就让产妇缓解疼痛，以至于她的孙子乔石头要买下垴包山，给她建祖奶宫，来接受更多人的朝拜。在她漫长而坚韧的生命长河里，留下的是塞北人对她的敬重、信仰。其实是他们心底里对于年长的、通灵的人，总是有一种不讲道理的相信和敬畏，所以祖奶的存在，她的接生身份和长寿的年岁，自然而然让她成为人们心里的那个神。塞北人真实的状况就是如此，人活着，总要信些什么，才能在生活的难处里，有一丝丝依靠，心灵上有个落脚的地方。

作者以伞状结构为主，祖奶就是“伞骨”，其中穿插了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和喜鹊五个“伞枝”，他们都是祖奶接生的。从他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塞北人对于生命的期盼。女孩子都希望美丽，“如花”“喜鹊”，都是象征着塞北农民对于女孩子质朴的祝福，当然喜鹊作为一种报喜鸟，更是北方人民的爱物。喜鹊枝头叫，贵人好运要来到。男人作为家族的延续者，都是叫“根”“包”，也是北方人信奉的贱名好养活，当然还有一些名字，都是质朴而充满期望。在战争饥荒岁月里，有叫大旺，花满仓，钱广万，甚至那些店铺都起的名字那么蒸蒸日上。毕竟生活的本身离不开这片土地，离不开日日的漫长。不管男人女人，这名字都是一个象征，象征着美好的日子，丰收的年景。单从名字就能看出浓郁的塞北气息，人们希望日子也能好起来。一方水土养育着一方人，这塞北的名字都随了塞北的风格。

塞北的真实少不了塞北的语言。“比钉子户还钉子户”，“费老鼻子劲儿了，嘴唇磨掉了几层皮，他们就是花岗岩脑袋，不转弯儿”，这些就是塞北农民朴素的形容词，是塞北人的独特的表达方式。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的语言充满着坚硬的质感，就像在寒冷的北风中，多少塞北人都是靠骨子里的一种坚硬挺到了春天。塞北的语言滋润塞北的人，是百年中国乡村代代相传的生存密码，再大的苦难也不能吞噬他们的生命，再多的眼泪也不会让心灵窒息。

塞北的食物养育了淳朴善良的塞北人。对于开垦土地来说，都是从山上的劣质田地，一层一层捡石头，填肥料，喂养好几年，才能种些作物，而且品种有限，收获有限。小说中很多次都描写到了高粱面，这个是用来做油炸糕的黄面。在张家口，有一句古话，三十里的糕，四十里的莜面，意思是吃了糕就可以走三十里不会饿，吃了莜面，走四十里都不会饿。当然现在哪个村庄出了一个大学生，在他上学前是一定要吃一顿糕的，意味着高升。同样，如果谁家娶媳妇儿，谁家盖房都是要宴请全村的人一起来吃一顿糕。在那个贫穷的岁月当中，糕是一种既耐饿又有嚼劲的食物。小说里写了祖奶安家塞北时候，盖顶那天，按照宋庄的习俗，盖顶要吃盖顶糕，来的人不要工钱，只需要管一顿饭。这顿饭就是盖顶糕，光棍五魁据说吃了三十七块糕，然后撑死了。饥荒寒冷又多灾多难的日子里，大家的想法就是宁愿撑死也不做饿死鬼。没办法，多活一日都是赚一日，当生存的需要都无法满足，那活着除了多吃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张家口食俗中其次就是莜面，有蒸莜面、莜面鱼、莜面耳朵，而汤料就算是咸菜汤，那吃出来都是香的。在贫穷的张家口人中，油水都是少见，只有过年才能吃一点。所以张家口的特产大抵也就如此了。可能塞北人坚韧的力量也就随了黄油糕，制作的时候得用力摔打揉捻才好吃，制作出来，黄灿灿一盆子，蘸点儿油，更见美味。塞北的人也是在苦难中摸爬滚打，然后希望自己的日子像黄油糕一样，满是大丰收。这样质朴的愿望，成就了质朴而又踏实的塞北人们的性情。

胡学文先生说过：“我喜欢的小说，是能够接地气，可能有着世俗的面孔，但同时长着羽翼，能够飞翔于天空。一个方向往下，一个方向往上。往下扎得深，往上飞得高。”在这部小说里，作者做到了扎根于广袤的黄土地上，用文学的想象翅膀，展示了基于土地的真实。当然《有生》不仅仅体现着塞北人的风土民俗，也更体现着河北北方农民的生命秘史。

二、塞北人的真实生死理念

小说写塞北风土风俗养育塞北人，走近塞北农民的真实生活。在真幻之中，感受塞外百年沧桑历史变革，感受塞北人细小的真实人生。不同的人，不同的劫难，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在这芸芸众生中，最终感悟出生存的奥秘：对抗死的方法就是生。死很简单，生却很难。从出生可能就很难，一个女人要生产，接生婆把握着时间，可能都得走个一天，在一天的疼痛中，如果位置不对，可能又是命途多舛。所以人自从出生，无论遭遇什么，其实都是在对抗死。我们为什么会出生，这是一个上天给的事实，再去辩论也没什么答案，死又是一个无论早晚，人人都要面对的事，那在生死之间，就是如何活的问题。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亦是如此。钱广万再富有，也被人抄了家，花满仓一家再拮据，也慢慢把孩子养大，过上了正常的日子。虽然书的名字叫《有生》，都是关于接生的故事，但其实都是围绕着死而写，人出生就避免不了死亡。在艰难的生存中，对抗着死亡的精神，不也正是中华民族的魂？

小说以祖奶的视角，讲述她的一生，她的惊险出生，在逃荒的路上失去母亲，随父亲逃荒进京，本想让她进宫当细匠，可民国取代了大清朝，辗转周折，从河南虞城逃荒北上，在张家口塞北宋庄安家落户，成为接生婆。在各样的时局下，她都坚持去接生，她这一生失去两任丈夫，失去好几个孩子，最后躺在屋子里，不能说不能动，由专人伺候，靠食物的香气熏染，成为人们跪拜的神。在她的故事里，穿插着她接生的五位主人公的命运。她像一个伞骨，撑起来五个伞枝。可在她的生命历程中，似乎一出生就经历着劫难，母亲难产，她先出来了一只脚，俗称踩地生，就差点儿要了母亲的命。好不容易生出来，却没有象征着生的啼哭，在被放弃的时候，仅咳嗽一声，才换来了生的希望。这一波三折，让接生婆都说她“命大”其实命硬也是不好说出口,但往后的岁月也好像冥冥注定了。灾害、战争、被抛弃，接受亲人一个个离世，作为一个女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单拿出来一件都可能承受不住，都像是大雪压了枝桠，会随时塌断。可祖奶呢？看似她的生命在慢慢变成一棵枯树，失去生机，其实作为一个接生婆，她信奉自己的使命，接生过的一万两千个孩子，又像新芽一样，治愈着她，滋养着她长出新的枝干。在她百年的岁月里，思考着生与死，看着人们成与败，归根结底是看着人们为了如何更好地活着而与命运抗争。

小说力图呈现的是塞外中国的百年家族故事与乡村图景。但是小说是虚构的，可是塞北却是真实的。祖奶的形象是虚构的，但却是千万塞北人的真实化身，我们找不到祖奶存在过的痕迹，但又从每一个塞北人身上看到祖母的影子。在她的视野中，引领我们走近这质朴又厚重的历史，也悟出生命的秘密，为我们民族的自我认识提供了新的视角。

三、百年中塞北人的生命观

书中没有各个人物的结局，生命不到结束，确实何来结局。其中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也都有一些各自的压力。在这个狭小的村庄中，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有些丢脸的经历，有些没法评论对错的事情，有些解不开的心结……当然村庄是藏不住新闻的。任何隐秘的事情，总是会晾晒在太阳下，抑或是他们都会说来给祖奶听，那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如何走下去的神的指引。

书名叫《有生》，以“有声”写“有生”，在民族历史中，是有生命的乡土事。以祖奶听到的话语，写出在时间长河里，塞北人们对于生命的感悟。钱玉以自己的道理回复哥哥：“各人有各人的念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活成一样的，就成机器了。”生命的真谛就在于那两个字——“念想”。这也是苦难的日子里，塞北人活着的由头。念想着孩子长大，念想着日子会越来越好。这也是塞北人的生命观，既然我们都会面对死，那如何好好地活着，成为思考的命题。

祖奶的生命感悟是她漫长岁月中实践里得知的，也是师傅的口传心授的忌、贪、躁、怒、仇、惧五条规矩，更是“命比天大”的职业操守。让她在日本侵华的动荡中，不在乎权贵、国籍，接生了那么多孩子。也是这样的价值观，挽救了曾经想结束自己生命的她。她指引着各样的孩子来到世间，包括自己的孩子，又白发人送走了自己的好几个孩子。哪一个母亲能承受命运般的折磨。在一次次现实中，又感受到一次次的梦幻，物性和人性。她的女儿白花从小就爱扑棱着两只胳膊飞，飞上房梁，飞入河中。她总是在梦中，在恍惚里回忆起这稚嫩的孩子。所以人要靠什么活着啊?也唯独是那一份生活下去的念想。这也是百年历史里，要告诉我们的道理，人有了念想，才能有奔头，才能在艰难的岁月里使劲地活着。

作为《有生》的讲述者，就是想在生死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读者既能沉浸在时间之内和祖奶一起经历生死，也能跳出时间之外，用祖母的眼睛俯瞰人的一生。人的一生除了活着，还应该有感情地活着，这其中就包括爱情。

钱玉和如花是一个小世界的疯狂，当钱玉死了，如花相信他变成了乌鸦，她可以很快乐的每天给乌鸦喂食，当象征钱玉的乌鸦被毛根射死后，她又愿意相信钱玉又托生转世了，她要找回他。时间固然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爱的记忆却在生命里循环往复，永不终结。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当一个人的时间用尽，他依然可以活在所爱人的时间里。胡学文先生让我们相信的爱，可能在别人眼里只是疯癫，但未伤及他人，反而还仅仅是彼此沉浸在爱的世界里。那是时间给人们的馈赠。世间赋予了人们美好，所以当残忍到来，他们依旧记得美好，靠着念想继续生活。这也就是塞北人的生命观。

可是世间的情哪有那么单调，有些不是爱情的爱情，有些复杂交错的情，都会在时间里错综复杂地变成一团毛线，罗包没想到安敏的出现，北风也没想到养蜂女的出现，毛根也没想到宋慧的温柔如此横冲直撞地闯入自己的心房，等等。人类在满足不了温饱的时候，就只有吃饱的欲望，可是欲望是一团无名的火焰，因为有更高级的需要，所以欲望才会变得更大。欲望是历史进步的一个因素，摆脱欲望的控制是好，但没有欲望可能更糟。人的生命区别于动物，就在于欲望调控适度。这也是书中没有一个人的结局，事情都会解决，在生死之外，总要自我和解。塞北人的生命观也是有人间烟火的，为了自己的欲望，为了更好地生存，总有一些见不得人的阴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在时间和生命的中心上，贯穿其中的就是情，是爱情、亲情，甚至人间的大情大爱。塞北人的眼里，活着就是道。在生死之间，遵循着他们的念想，在生死开外，遵从着他们坚韧的信仰。可是信这个字，没什么不好，就是功利性实用性太强了。但这也正是普通人的百年人生，也是塞北人像磐石一样坚韧的生命。接生一个婴儿来到世间，谁能看出他们未来是什么命。刚生出来都是白白的小孩子，未来如何，以何种方式和解自我和体悟生命，都是各自选择。唯独活着，终究是每个人质朴的愿望。

四、结语

作者拉开一幅巨大的画卷，把张家口的百年历史熔铸在一个宋庄的发展。历史风云变幻，人的命运也是飘忽不定。人生这一路上都是对于生存的考验，人就像那一只小蚂蚁，随时都可能丧身，但是厚重的地母承载着深沉的愿景，载负起一个个生灵。宋庄的人都是普通人，祖母也是，只是这群普通的人在生活的泥泞中撕开一道生存的口子，在时间的缝隙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