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茜[北岳文艺出版社,太原 030002]
如果说,墓葬与文物昭示着久远的文明,那么,民居与城池便延续着现世的烟火。历史的最小单元,便是民居;故事的最小内核,也是民居;文化的最小因子,又何尝不是民居?生的期望,家的想象,国的建构,死的归宿,从民居生发,繁衍,扩展,再到回归。从民居走出去,最终,再走回来。
一曲宏大乐章的第一个音符,一首人生悲欢的第一声咏叹,一抹悠悠岁月的第一缕光阴,在《民居城池》中,都有答案。
《说文解字》中对“家”字的释义多少可以窥探到“家”的文化内涵:家,居也,从宀,豭省声。其早期甲骨文像屋里有一头大腹便便的猪。有意思的是,古人认为,屋檐下有个女人象征安定、安全(安),而不只有女人,还有头猪,才象征着家的温暖。猪既是财富的代表,也是我们的祖先对“家”的最初愿望:衣食足而仓廪丰。
山西相对封闭,地域文化特征鲜明,保存了大量地域风格独特的民居城池,而且,这些民居的特点并不以行政区划为界,而是以地理环境、人文环境、语言系统等因素为基点,大致分为晋南、晋北、晋中、晋西、晋东南五大地域类别。地域环境与历史发展这一横一纵两个坐标轴,向我们充分展现了一幅复杂多样、异彩纷呈的山西民居图景:共时性坐标轴上展示的是风格迥异、风貌殊异的民居建筑形态;历时性坐标轴上却又演绎出同华夏文明一脉相承的产生、发展到演变的历程。地域和历史纵横交错,编制出密不透风又相对稳定的网,达到了社会结构的稳定和协调。在一定地域范围内,人们操着相同的乡音,从事同样的生产劳动,秉持着共同的价值观念,传承着一致的技法和审美,从而使得山西民居不仅得以固守和传承至今,而且发扬光大,成为中华民族家国情怀的彰显和诠释。
从可见可感的民居中,挖掘文化特质与家国情怀,体会民族情感与人文内涵,聆听祖先对“回家吧”那一声遥远的喟叹,瞻仰游子对“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满怀激情的实现,是建筑“可译性”的题中之意。
建筑是凝固的文化符号。文化的积淀在建筑上充分体现的同时,建筑形制反过来又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文化,使得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行为习惯等方面不约而同地遵守一定的规范。从这个角度来看,《民居城池》作为一本介绍山西不同地域民居形态与风格、结构与空间、技术与艺术的著作,与其说给我们提供了研究山西民居与城池的学术普及性资料,不如说,向我们打开了一扇文化探究的窗口,从这扇窗口望去,生活于黄土高原的人们,对于家的构建及想象,对于家的塑造及演绎,继而由家到国的文化内涵及文化特征,正如“千秋雪、万里船”,绚丽而喷薄。
翻阅《民居城池》,“家”的现实跃然纸上。一眼眼错落有致的窑洞在大山的层层褶皱里眨着眼睛,从未垂下那饱经沧桑的眼皮,永远像孩童一般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一丛丛鳞次栉比的屋檐在天空下排列成古朴仓远的音符,烟火人间的旋律悠悠回响,搅荡起历史的风尘,不觉萦绕心间,久久挥之不去;一块块斑驳的灰瓦青砖承受过多少寒刀霜剑、风雷电掣,依然凹凸有致,在静好的岁月中展览着沧桑,惊艳了时光。叹服这样诗意的栖居,如天作之合的榫和卯,随形就势,散落于厚重苍凉的黄土高原之上,嵌合在沟壑纵横的山梁丘陵之间,民居建筑与自然环境竟能如此和谐生动,相映成趣。
深入考察山西乡村聚落,一户户“家”的现实形态编织成网,繁衍扩大。择水而居,负阴抱阳,以绵延起伏的山势作为背景,高低叠制,参差错落;面朝潺潺流逝的河水,临水而居,灵活布局。乡村聚落与植被水系连成一体,相互渗透;自然环境与人工建筑融为一体,交相辉映,呈现了农耕文明理想的居住环境和生活图景。尤其丘陵地带的乡村聚落,循势而建,从低进入,步步登高,直至山顶。处于低处时仰头望去,整个村落气势恢宏、巍然屹立;处于高处时俯瞰四方,全部建筑起伏跌宕,尽收眼底。山西乡村聚落的这种开阔感和层次美,不仅是自然地形所赋予的独特风姿,更是“家”的现实与想象力的伟大融合。
一种终极形态的“家”,更是让“家”的文化洗礼瓢泼而至。
以太谷的曹家大院、祁县的乔家大院、榆次的常家庄园为代表的晋商大院有着“中国清代北方民居建筑的一颗明珠”“中国民间故宫”“华夏民居第一宅”“山西的紫禁城”等的美誉。
晋商崛起于明清之际,一方面他们坐拥大笔财富,一方面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家乡大兴土木之时,便注意将南方的园林艺术与北方的建筑功能相结合,兼具南方的灵秀婉转与北方的雄浑大气,单纯用来体验真正的生活乐趣。“这种‘立足本土,融汇八方’的特色使得晋商大院成为民居建筑艺术之瑰宝,沉郁别致的苍劲之美,古、朴、拙、淳的人文底蕴尽显对‘家’的终极想象。”
对风水禁忌的恪守约束着山西民居设计和建造的各个方面,辨方位、看阴阳、避鬼神、躲战乱、图清净、免灾害、恐争讼,是自然风水也是社会心理,是禁忌,何尝又不是希冀。可是,曹家大院所在的北恍村并不是一块枕山环水的理想住址,曹氏家族选址于此,并不是说曹家人不重风水,相反,他们通过雄厚的财力以及精心的构思将曹家大院周边环境营造成了一块风水宝地。
风水认为水就是财气,为了拥有财气,曹氏家族不惜耗费巨资从东岳山麓引水至北恍村,由南向北流向乌马河,从而形成“南水环抱如弓”的良好格局。北恍村北面无山可依,曹家人因地制宜,在宅院北面通过盖高楼营造山势。由于晋中地区四合院正房窑顶有时会建风水楼或风水壁,曹宅楼顶建造了三座具有猪、牛、羊艺术造型的亭子,取意为祭祀上天的牺牲,以求得上天赐福、赐财,从而弥补了风水上的缺陷。
曹氏家族通过对北恍村周边环境及宅院的巧妙营造,将曹宅坐落之地变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前有照(对照凤凰山)、后有靠(北靠高楼,靠上天赐福)、南水环绕如弓。加之北恍村东面有北沙河,南面有凤凰山,又取意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与西方花园式开放式的别墅大相径庭,山西民居,尤其是古堡式大院倒是和中世纪的城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高高的堡墙将几座宅邸严密地围合起来。外围山墙高耸,形同碉堡,极具防御功能。对内开敞、对外封闭,当合族而居时,四合院往往串并相连,构成规模庞大的封闭式建筑群体。
明清时期,太谷地区是全国的金融中心,又属于北方军镇要地,避祸图安便成为家宅的第一设计需求。辛亥革命时,为了防止兵匪打砸,曹家大院所在的北恍村在各个方向筑起六道大门,设有垛口,所有院落用堡墙围绕,既能防御灾祸,又能在北方风沙肆虐的冬春季节起到环境保护作用,而且堡墙外禁止种植高大树木,盗贼无法攀爬入院,这种封闭式的堡垒建筑群体就极好的保障了家宅安全与安宁。
中国汉字讲求横平竖直,端正舒展,在晋商大院民居建筑的平面布局中,大量采用了汉字结构延伸与放大的设计手法。“从空中俯瞰曹家大院平面布局的结构形状,就如同中充满吉祥意味的四个汉字‘福、禄、寿、喜’,其中‘寿’字又将‘多子、多福、多寿’的设计元素融入其中,充分反映了中国民俗文化的基本内涵和美学思想。”
闻名遐迩的“砖雕、木雕、石雕”三雕艺术朴拙灵动,风格鲜明,融入民间工艺特征,地域风味浓郁。在入口、屋脊、山墙、门窗、格栅、檐板栏杆等处,精美的三雕艺术映入眼帘,精心布置,精美装饰,成为家宅中游走的审美享受。
喜鹊登梅、六合同春、安存百合、竹报平安、马上升级,这些寓意吉祥的图案随处可见,獾子头朝天,喜鹊头朝地,凤凰戏牡丹,还有麒麟、四季花卉、福禄寿喜等图案更是护佑着着家族代代兴旺,这些图案少有重复,雕刻精美,赏心悦目。
主楼的门是由铁皮包裹、铁钉卯成“五福捧寿”的图案,蝠为福的谐音,表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护栏上的图案有低雕戏曲故事和高雕吉祥图案,如“蝴蝶红菊花”,寓意为长命百岁;“凤凰戏牡丹”寓意为大富大贵;“松鼠戏葡萄”,表示多子多男;“一蔓千枝缠枝莲”,表示财源滚滚、腰缠万贯;“牡丹花和白头翁”表示富贵白头。还有“双狮舞绣、琴棋书画、丹凤朝阳、金玉满堂、八仙过海、五蝠临门、麒麟送子、喜鹊登枝、猫蝶闹春(取耄耋之谐音)”等题材的艺术雕刻品,象征着居住的主人富贵吉祥,万事如意。这些雕刻作品将大院装点得情趣盎然,更将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的期望与祝愿可以总结归纳为:“家有梧桐引凤凰,国泰民安度时光。麒麟送子福来到,欢心来把儿孙抱。一代更比一代强,出人头地成栋梁。多子多福寿命长,神仙庇护有明光。”
曹家大院卫守府有一块砖雕门匾“天山斗”,这三个字包含两种意义:从右向左看是“天山斗”,方言谐音便是“添三斗”。作为商人起家的大家族,日添三斗充分表达了主人企盼财源滚滚而来的热切希望。如果从左往右读就是“斗山天”,由“斗”到“山”再到“天”,象征事业越来越大、蒸蒸日上。若将“斗”字读作去声,那么“斗山天”就是与山斗、与天斗、吞吐日月之志的豪迈。充分表现了山西商人战天斗地、拼搏进取的精神!
山西著名的王家大院、乔家大院、渠家大院、曹家大院等晋商大院,都不是零散的院子拼凑而成,而是具有整体规划的大型院落群体。比如曹家大院是集福、禄、寿、喜四处大院为一体的院落组合群,这种布局方式来源于在商业竞争中同舟共济、群体合作的认识,院落的布局形式促进了兄弟们之间团结互助,共同应对激烈的商业竞争。
群体合作的意识是在经商活动中业务扩大与商业竞争的需求中诞生的。在激烈是商业竞争中,无数惨痛的教训告诉山西商人,单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在逐渐扩大的商业贸易中站稳脚跟的。所以,山西商人利用宗法社会的乡里之谊、同乡会馆、崇奉关公等方式彼此团结在一起,讲义气、靠帮衬,以家族血缘关系为纽带,形成家族式的商帮群体。山西的大院文化正是群体合作精神下的产物。
曹氏家族的创业鼻祖曹三喜,以贩卖豆腐白手起家。家族后人念念不忘祖上创业之时是怎样的艰难困苦,所以深刻认识到在竞争激烈的商海中只有不怕辛劳、克勤节俭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因而,曹家大院几乎门门有匾额,院院有楹联,内容都与“克勤节俭”先关,其地位之重,数量之多,形式之丰富,内涵之深厚,是一般民宅所望尘莫及的。如曹家大院宪第的大门上高悬的楹联上就这样写道:“心存裕后莫如勤俭持家,志裕先前惟是读书教子。”曹氏祖先就是希望用这种警句高悬的方式,时刻提醒族裔后人恪守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以维护家族的繁荣昌盛。
研究明清时期的晋商大院,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有着共同的特征:院落重重叠叠、建筑规模宏大、内部装饰华美,无论从建筑形式还是内容都反映了晋商思想深处“彰显阔绰、炫耀财力”的审美观念。“灵石静升王家大院,建筑面积达十五万平方米;榆次车辋常家庄园占地两百余亩,形成一条由二十多个院落,一千五百多间房屋组成的常家一条街;乔家大院号称祁县‘小故宫’,渠家大院规模最大时曾占据半个祁县县城,号称‘渠半城’。”
曹家大院在兴建时自然也不甘于人后,庞大的建筑群几乎占据了整个村落。并且,曹家大院最显著的特征不在于建筑规模的大而在于高。其中,曹家大院中“寿”字院的主楼高度竟高达十七米,这一高度堪比北京紫禁城高耸的城楼。这在中国传统民居建筑史上是十分罕见的。同样,曹家大院内部装修也极尽豪华,大厅一律“大梁滚金,方砖墁地”。
当然,晋商在兴建院落中这种争大比阔的做法,归其缘由都是因为山西商人财富增多、实力雄厚而引发的社会现象。在当时的那个历史环境下,它满足了晋商的虚荣心理,同时,也是商业竞争的需要和几代人数百年苦心经营、建设家园的真实写照。
静静散落在山西黄土高原之上的山西民居和晋商大院带着沉沉的文化积淀,厚厚的历史纤尘,浸润着几代人辛劳的汗水,背负着对后人的谆谆教诲,无声地向世人述说着中国最传统的“家”的梦想,娓娓讲述着在黄土高原这块热土之上,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之下的山西人为家而奋斗拼搏的故事。
在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之间,在一间又一间的厅堂房舍之中,山西人一代代地生活、打拼、生老病死,他们走进又走出。气势恢宏的晋商大院巍然屹立,赫然昭示着大家族的盛衰兴亡,向世界各国人民展示着“家”所包含的丰富多彩的内容、酸甜苦辣的滋味,也傲然显示着中国民居建筑高超的艺术水准和建筑水平!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民居,是“家”的载体,具有物质生活的属性,更寄托着精神生活的追求。《民居城池》这本书,便是将脚踏实地的调查钻研灌注以孜孜以求的探索和发掘,“家”的现实跃然纸上,“家”的想象也就力透纸背。当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融入民居建筑的一砖一瓦,建筑艺术哲学的建构便在这个过程中完成。
①② 王雅馨:《晋商大院中的中国传统“家”文化》,《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12期。
③④ 王雅馨:《晋商民居建筑中体现的晋商美学》,《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