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明非,2003年生于黑龙江哈尔滨,父母均为军人。自幼酷爱阅读,涉猎广泛。受有文艺情怀的父亲熏陶和影响,对高原山水人文尤其感兴趣。现为北京大学2021级信息科技专业学生。
“你为什么登山?”“因为山在那里。”世界著名登山家乔治·马洛里答复记者问的这句平凡话语,让人过目难忘。
当我用拼凑的零碎时间读完《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这本书,又不期然想起它。即使过去了一个星期,仍没有将自己从书中故事所带来的震撼中摆脱出来。常在对书中内容的不自觉回忆中陷入一种茫然若失的感受,也曾无数次暗自期盼这只是一个编造的跌宕起伏的虚构事件。
这是珠峰登山史上最惨痛的一次山难,十二名登山者罹难。该书可以说是一本回忆录,却满满地承载着对自我的无限审问,在回忆中剖析着已然发生的悲剧。作者作为成功登上珠峰的登山者,当他站在女神山之巅,看云朵翻卷于脚下,却发觉内心中没有丝毫曾经想象到的狂喜。我很难猜测这究竟是由于严重缺氧所导致的情感上的迟钝,抑或是被路途上所发生的一切过早地消耗尽了感知的能力。而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这次登山的结果,还是所付出的代价,这本书都是在试图揭开悲剧背后模糊的血肉,在探索中自问、自审。
无论是在阅读的过程中,还是在之后的每一次暗自品咂中,我都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些人会选择走上这条路?这与西西弗斯的悲剧有着完全不同的本质上的差别。西西弗斯是一种被动的悲剧,是生活于一种完全已知并可以预判的人生模式中,是一种被剥夺了“一切意外”的悲剧。而攀登珠峰则是一种自我的选择,是类似于上帝掷骰子的对于自我命运的抛置。最初,我曾认为仅是兴趣使然,是一种值得将自己生命交付的兴趣。随着阅读的深入,我渐渐发现,兴趣仅是浮于表面的也许可以给予部分解释的原因所在,但一定不仅仅是受兴趣支配而产生的行为。兴趣是指个人对研究某种事物或从事某项活动的积极的心理倾向,是在社会生活实践中产生和发展的。
难波康子作为这支登山队伍中最年长的女性登山者,很难说她是由于对攀登无可比拟的热爱而踏上这条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路。社会所给予她的过于超越其行为本质的意义也许正是压在这匹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而除去社会所赋予的暗藏着的驱使力量,潜藏于兴趣背后的还有人性中难以磨灭的“欲望”。这一词并非只有贬义,人类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生物,欲望必然是其中不可缺失的原因,它往往可以直接转化为对于成功与自我超越的动力源泉。
这支登山队伍中的许多队员都有攀登经历和几近于成功的遗憾。这些遗憾便如同镜子上的小小污点,即使用尽全力将注意力从这不起眼处转移,却往往如同被瘙痒一般不自觉地关注着。在生存与登顶之间做出选择难吗?一般人也许都不屑于回答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但事实往往是:太难了。由于不理智的狂热而忽略生命的行为在这里是可以被理解的。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放弃才最需要对形势的理智判断和勇气。而这种放弃的遗憾肯定会像一个魔咒,一辈子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成为一种执念驱使登山者再次挑战,像一个无解的死循环。高海拔缺氧,往往会使意识变得微弱而判断力下降。在自然的权威面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这是一个视生死为小事的“勇敢者”游戏,是人性所驱使的必然选择,无可批驳,更不应该被指责,因为登顶的荣光始终在熠熠闪耀着。
夏尔巴人则是一类与冒险家们完全不同的人群。他们又为何会在没有这种荣光的照耀下,依旧踏上了同样的一条路,而产生了相类似的行为?若不是觉得行动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行动便不会被我们所完成。这种盲目是一切存在最绝对的基础、最不可争辩的原则。无论多么简单的行为,都是一种对于虚无的背弃。探险队中的夏尔巴人世世代代根植于此,他们也许知道这一切都不值得,也许潜在地成为了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也许就是无意识地完成着对珠峰的攀登。
而在与自我肉体与精神上的搏斗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被剥去了一切社会所赋予的枷锁。在攀登的过程中,作者悲哀地意识到,他只是身处于一个名义上的队伍中。虽然几个小时后他们会作为群体离开营地,然而在攀登的过程中,他们都只是作为个体而行动。既不会通过登山绳也不会依靠深厚的忠诚与他人联系在一起。每个人都将为自己行事为自己负责。人本就是孤独的,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独立而孤单地在寻找生命的动力。只不过在氧气稀薄的珠峰上,这一人类共有的特征被放大了无数倍,放大到了我们意识到后会发出惊叹的程度。
“洛桑在精力几近完全耗尽的情况下仍在为老板搬重物,竭力地证明着自己的能力,或许是为了争取以后更多的工作机会。”我为作者敢于从这一角度对每一个人的人性进行剖析而惊叹。在生活中,我们或许已然意识到了潜藏于行为背后的根本原因,却更愿意从道德点上善意地理解,而作者勇于从人性层面进行剖析,我因此而产生的赞叹甚至胜于读到他站在山顶的那一刻的敬意。
作者对于这次攀登过程的深刻剖析,是这本书所带给我的另一重震撼。我很难想象,作为亲历者和幸存者的切身感受,但不可否认的是,一定是痛苦的。这本书的后半部分我甚至可以用一目十行的阅读来形容,真切而细致的描述,分析生命的陨落,是我能够想象到的最为痛苦和煎熬的事情,但这些细致而精确的描述令我再次产生了對于死亡的思考。也许正是因为死亡不依靠任何东西,连一句辩词的影子都没有,我们才得以在生命中继续下去。对于我们的本能,死亡是神秘的,但是它又线索分明。作者对韦瑟斯在死亡与生存之间徘徊的描写,我深切地体会到,在内心有所寄托、有所爱之时,死亡是值得恐惧的。我们的生命,若不是有消解它的力量慢慢渗入到了我们身上,则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它。正如《解体概要》中曾经提及的那样,“一切预示着死亡的征状都会为生命填上一分新的质性,会改变它、扩展它。”攀登珠峰亦是如此,是一种对于生命质的改变,是一种人能展开的最强烈的活动,一种疯狂的,充满斗志又充满激情的对那一刻爆发的等待。在经历以及目睹这种质的改变后,读者对于悲剧的产生的描述便增添了一种理智,去除了一种刻意的回避。
书的结尾讲述了作者在这本书发行后所收到的种种回应。对于这类事件,即使站在上帝视角,也无法评判孰是孰非。自然条件已经突破人类极限的情况下,非亲历者无法想象更无法感受这一切,对于作者是否间接导致了队友的悲剧发生,便没有评判的权利。而失去亲人的伤痛一定会被寄托在真实存在的事物上。因此,遇难的探险家们的亲人的种种指责,是必然会降落于幸存者身上的。
但这一切都会成为作者的一部分,塑造他之所以是他。那些他曾经的同伴是那么地不同,但都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并将过去的时光赋予在了作者身上;而除此之外,作者并不知其他的生活和世界。他们的生命流淌进作者的生命,而作者的生命亦是他们的支流。我渐渐觉得,一个人或许可以活在两种生命形态中,但见到同样的真相。霍尔、哈里斯、汉森这些曾经存在过,闪耀过的生命亦是如此。
阅读过程中,令人感动的是,珠峰在日益商业化的肆意渲染中变得黯然的同时,有这么一群人用自己的信念守护着这个神话。珠峰是夏尔巴人的永恒的家,更是一代代探险家们信仰的归宿。
作者与他的队友们在八千米的皑皑世界中,现实意义上远离了人世的喧嚣,几乎能触摸到人类世界的边界,这的确是一种可怕的孤独,却是绝大多数人无法企及、无可感受到的孤独。而那时那刻,正是这群执着坚守者的狂欢。
很多年后,在一个寒冷冬日的午后,薄薄的日光勉强穿过大气层洒向地面时,一个倚靠在温暖壁炉边的老者也许会乜斜着窗外,恍然间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攀登珠峰的场景,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这本十八万字的书籍中,是一群人生命的燃烧,是火焰,更是光……
编辑导语:
阅读是对自我精神世界的一种唤醒,抑或激活。该文作者在阅读关于登山事件的一本书中,开启了对生命和死亡这一重大命题的思考,对特殊情境下人性之特质展开了反思与追问,发乎真情真思而具有感人力量,有一定新意。考虑到作者是北大的一名大一新生,让人尤觉其潜力可期。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