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迹金刚信仰与唐五代剑侠传奇

2022-01-24 02:21雷天宇
浙江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剑法剑术金刚

雷天宇

提要:关于唐五代剑侠传奇宗教渊源的研究由来已久。一般认为它是受到了密宗“成就剑法”的影响。但这种推论无论是从概念的理解,还是论据的使用上都存在着一定的问题。其实,唐五代剑侠传奇中精绝剑术的描写和种种神通法术的渲染,更有可能是受到了当时流行的秽迹金刚信仰的影响。

唐五代剑侠传奇出于密宗“成就剑法”的论断最初由清末的沈曾植先生提出,并经过后代学者的开衍,已被学术界所普遍接受。但如果仔细推敲有关唐五代剑侠传奇与“成就剑法”的关系的一系列论文,就会发现其论证多流于泛泛,并未从作品的具体内容出发加以分析,且征引的经典无论从产生时间还是性质上来说都无法佐证推论,所谓的“成就剑法”一词的含义也十分不明确。因此,本文拟重新探讨唐五代剑侠传奇与所谓“成就剑法”的关系,并论证前人所提及的有关情节和描写更有可能是受到了当时流行的秽迹金刚信仰的影响。(1)在剑侠小说的发展过程中, 中国主流社会的传统文化(儒、释、道)都对其产生过影响。因此,本文只是对唐五代剑侠传奇与秽迹金刚信仰的关系做一个尝试性的讨论,并非忽视其他文化传统可能对剑侠传奇产生的影响,况且在这一方面已经有了非常出色的研究,参见罗立群:《古代剑侠小说中剑侠形象的历史与文化探源》,《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罗立群:《古代武侠小说对“剑术”的表现及其文化意蕴》,《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袁良骏:《唐代侠义小说简论》,《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凤录生:《唐五代仙侠小说的风格特征》,《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第67-122页;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2-36页。

一、密宗“成就剑法”与唐五代剑侠传奇之关系新探

唐中叶以后,藩镇跋扈,各据一方,弱肉强食,视朝廷如无物,各地蓄养死士以从事暗杀,排除异己。如此一来,一方面造成了武人专横,恃强凌弱,而另一方面民间百姓则渴望有侠士英雄挺身而出,救民倒悬。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剑侠传奇应运而生。(2)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第118-122页;汪涌豪:《中国游侠史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7-106页。唐五代的剑侠传奇虽然出现时间很晚,而且数量并不多,但因其引人入胜的情节和天马行空的想象,还是引起了后代研究者的注意。(3)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第26-28页。最先把唐五代剑侠传奇与佛教相联系的是清末的沈曾植先生,他注意到唐代剑侠传奇中所记载的故事大多发生在肃宗朝到宪宗朝之间,而其时密宗方昌,因此他猜测唐代的剑侠传奇很可能是受到了当时流行的密宗中的“成就剑法”的影响,又列举出《妙吉祥最胜根本大教经》加以佐证,这极大地推动了关于唐五代剑侠传奇与佛教的关系的研究。(4)沈曾植:《海日楼札丛》,中华书局,1962年,第219-220页。其后台静农、钱仲联、夏广兴、罗立群、李瑞明、龙延、林保淳等学者纷纷援引沈曾植先生的观点并加以增损,遂使得这一论断被广泛接受。(5)参见钱仲联:《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齐鲁书社,1983年,第192页;台静农:《佛教故实与中国小说》,见张曼涛主编:《佛教与中国文学》,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年,第105-109页;夏广兴:《密教传持与唐五代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62-269页;李瑞明:《唐代剑侠传奇与密宗成就剑法》,《文史杂志》1999年第4期;龙延:《唐剑侠传奇的宗教文化渊源考辨》,《中国典籍与文化》2004年第3期;林保淳:《〈聂隐娘〉与唐代“剑侠”》,《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但如果仔细检讨相关著述中的论证,就会发现不少问题。笔者先从“成就剑法”释义以及前人征引经典的恰切性两方面来分析有关论著中的问题。

(一)“成就剑法”释义

考查“成就剑法”一词的来源,应当是沈曾植先生从《妙吉祥最胜根本大教经》中摘出的:

复次成就法。持明者用花铁作剑,长三十二指,巧妙利刃。持明者执此剑往山顶上,如前依法作大供养,及随力作护摩。以手执剑持诵大明,至剑出光明,行人得持明天。剑有烟焰得隐身法,剑若暖热得降龙法,寿命一百岁。若法得成,能杀魔冤,能破军阵,能杀千人。于法生疑,定不成就。(6)法贤译:《佛说妙吉祥最胜根本大教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第89、88页。

又:

若欲成就剑法,及入阿苏啰窟,当作众宝像,身高八指。(7)法贤译:《佛说妙吉祥最胜根本大教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第89、88页。

当我们重新定义了“成就剑法”之后,就会发现前人对“成就剑法”一词似乎有望文生义之嫌,把本与剑法无关的神通咒术附会为密宗特有的剑术,并因此将其与剑侠传奇中神异剑术的情节相联系,略显牵强。

(二)前人征引经典的恰切性

上文已经谈到,所谓的“成就剑法”原本是一种与传奇所描写的精绝的剑术毫无关系的密教成就法,但不可否认的是与“成就剑法”相关的密教经典中,有部分神通法术(如隐身、飞天等等)表面上是与剑侠传奇中的情节相吻合的,那是否就可以断定唐五代的剑侠传奇受到了这部分经典的影响呢?接下来笔者就将从前人援引经典的出现时间与性质以及影响力三方面加以分析:

1.援引经典的出现时间与性质

笔者总结了前人论著中所引用的所有经典,并将其译出时间和归属部类整理如下:

经典名称译出时间部类《妙吉祥最胜根本大教经》北宋密教部《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北宋密教部《金刚萨埵说频那夜迦天成就仪轨》北宋密教部《圣迦柅忿怒金刚童子菩萨成就仪轨经》唐密教部《金刚顶瑜伽中略出念诵经》唐密教部《大萨遮尼干子所说经》北魏法华部

从出现时间来说,既然讨论的是唐五代剑侠传奇,那么宋代才译出的《妙吉祥最胜根本大教经》《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金刚萨埵说频那夜迦天成就仪轨》是以后证前,显然不妥。从经典性质来说,《大萨遮尼干子所说经》并非密教经典。因此只有《圣迦柅忿怒金刚童子菩萨成就仪轨经》和《金刚顶瑜伽中略出念诵经》既是唐代或唐前译出的经典又归属于密教部,符合讨论范围。《圣迦柅忿怒金刚童子菩萨成就仪轨经》中载:

右手把剑于道场中念诵,乃至剑现光焰,持诵者则得变身为持明仙,飞腾虚空,名为持剑明仙。(11)不空译:《圣迦柅忿怒金刚童子菩萨成就仪轨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03页。

很显然,这里的剑也只是一种修行中使用的法器,而最后获得的神通是“飞腾虚空”而不是与剑术相关的法术。不过,剑侠传奇中凌空飞天,飞檐走壁的情节或许与此经中“飞腾虚空”的记载有某种联系。

《金刚顶瑜伽中略出念诵经》载:

纔出此语时,于一切如来心,即彼薄伽梵执金刚,以为智剑而出已。同一密合,入于毗卢遮那佛心中便为剑鞘。既成就已,住于毗卢遮那佛手中。于时,从彼如来剑鞘身中出现一切世界等如来身,一切如来智慧等,及一切如来神变游戏已。(12)金刚智译:《金刚顶瑜伽中略出念诵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8册,第231页。

前人在引用此则材料时大概是认为“智剑”是一种真实的剑,而实际上这是佛经中常见的一种譬喻,《佛学大辞典》“智剑”条目:(譬喻)智慧能断烦恼绝生死之绊,譬如利剑。(13)丁福保:《佛教大辞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105页。因此,也就无法将这里的“智剑”与剑侠传奇中的剑或剑术相联系了。

2.援引经典的影响力

有唐一代,密教信仰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真言咒语的流行,其风靡一时,比东晋南北朝陀罗尼神咒的广传,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无论显教还是密教,僧众还是俗人,念诵陀罗尼几乎成为一种时尚,比较流行的真言有佛顶尊胜真言、大随求真言、不动真言等。(14)吕建福:《中国密教史》,第369页。因此可以说念诵真言是当时修习密教法门的主要方式之一,密教经典或法门的流传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从中析出的一个或者几个真言咒语在民间的流行。而上述经典中除了《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以外,其他的经典无论在唐代还是在宋代都没有单独的真言咒语在民间流行。因此,笔者认为以上援引经典的影响力都达不到启发文学创作的程度,也就无法作为剑侠传奇来源于密宗“成就剑法”的证据。

综上,笔者认为前人研究中无论对于“成就剑法”一词的定义还是援引经典的恰切性都存在一些问题,因此唐五代剑侠传奇出于密宗“成就剑法”的论断是无法得到有力的支撑的。

二、秽迹金刚信仰略说

除秽忿怒尊,旧译名不净金刚,或名秽迹金刚,并拙译不正,有同毁骂圣者,其实义不然。或名火头金刚,亦非正译。梵云乌蒭涩摩,义译云焚烧秽恶。此圣者以深净大悲,不避秽触,救护众生以大威光,犹如猛火烧除烦恼妄见分别垢净生灭之心,故名除秽。又梵名摩贺么罗,唐云大力,以大慈力,犹如炽火烧除秽恶生死业,故名大力也。(15)慧琳:《一切经音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第545页。

上文已经谈到念诵真言是唐五代修习密教法门的主要方式之一,密教经典或法门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真言咒语在民间的流传。而作为秽迹金刚信仰核心的秽迹金刚咒在唐代就已经非常流行,《宋高僧传·唐梓州惠义寺清虚传》载:

又持火头金刚咒僧,时所宗重。众谓之曰:“君咒力无双,能宿彼否?”曰:“斯焉足惧!”于是赍香火,入坐持咒。俄而神出,以手擥足,投之涧下,七日不语,精神昏倒。(19)赞宁:《高僧传》,《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第867页。

五代的永明延寿禅师甚至把秽迹金刚咒列为日修一百零八种佛事的第八十九种——“受持秽迹陀罗尼,普愿法界一切众生,所向之处,身心内外境界,悉皆清净。”(20)文沖编:《慧日永明寺智觉禅师自行录》,《卐续藏经》第111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第164页。民间不仅流行持诵秽迹金刚咒,还有绘秽迹金刚像者,《图绘宝鉴》载:

范琼,不知何许人。寓居成都。与陈皓,彭坚同时,俱以善画人物得名。尝作乌瑟摩像,设色未半而罢。笔踪超绝,后之名手,莫能补完。(21)夏文彦:《图绘宝鉴》,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3年,第9页。

同时,在唐五代时期的笔记和诗偈中也能找到与秽迹金刚信仰有关的记载。《云仙杂记》“净眼僧”条目:

传法寺净眼僧,能用药煮乌头,施人治百疾,皆验。又以秽迹咒治痁,破铁城偈除鬼祟,发无不捷。(22)冯贽撰:《云仙杂记》,《丛书集成初编》第2836册,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54页。

《角力记》中收录了一首五代时期惠照寺彦光法师所作的诗偈:

将知善事多磨,今曰碍缘特入。

烦我火头金刚,别告大权菩萨。(23)调露子:《角力记》,《笔记小说大观》第31编,新兴书局,1980年,第4198-4199页。

这里的“火头金刚”一语双关,也是秽迹金刚的异名。

《大正藏》中的《禁百变》经文后还有一段补述的文字:

古经本咒四十三字,唐太宗朝人多持诵,感验非一。除去十字今就录出,速获灵应,无过是咒。(24)阿质达霰译:《秽迹金刚禁百变法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61页。

这段文字也常被用来证明秽迹金刚咒在唐代的流行,但问题是秽迹金刚经典的传译是从阿地瞿多于公元652到654年间翻译《金刚乌枢沙摩法印咒品》才开始的,而太宗在位的时间是公元627到649年,那时还没有秽迹金刚经典的译本,更不用说秽迹金刚咒了。因此有人认为“太宗”一词是张冠李戴,应当改为“玄宗”(25)果滨:《秽迹金刚法全集》,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206页。。但为何要“除去十字”,除去的是哪十个字,又是谁将这十字除去的?仍有待进一步的研究。(26)《法界圣凡水陆胜会修斋仪轨》中载“唐太宗朝,有人持此咒多验。朝廷以为惑众,禁抑不令诵,遂勅藏本削除十字。”这段话明显是对《禁百变》中补述文字的演绎,但官方“禁抑不令诵,遂勅藏本削除十字”一事并不见于其他文献,因此这则材料也不甚可信。

综上所述,作为重要的密教信仰,秽迹金刚信仰在唐五代时期就已经渗入到了民间生活的各个方面,当然也对文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是讨论唐五代剑侠传奇与秽迹金刚信仰的关系的前提。

三、秽迹金刚信仰与唐五代剑侠传奇之关系初探

上文已经详细地分析了讨论唐五代剑侠传奇与秽迹金刚信仰的关系的前提与基础,本节中笔者将从唐五代剑侠传奇的文本内容出发,具体分析秽迹金刚信仰是如何影响唐五代剑侠传奇的故事情节的。为了使分析的脉络更加清晰,笔者认为有必要简单地探讨一下何为“剑侠传奇”。

依罗立群和龚鹏程的定义,剑侠是一类特殊的群体,与游侠和豪侠都不相同,后者或表现藏匿亡命、背公私党的疏狂,或体现仗义疏财、知恩图报的义举,或表达报国赴边、建功立业的壮志,或张扬争胜斗豪、饮酒驰猎的放荡;前者则隐踪匿迹,行为诡秘,来去无踪,剑术神奇,神龙见首不见尾。(27)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第98-109页;罗立群:《〈剑侠传〉的版本、作者及其意义》,《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但明代以前,剑侠、游侠和豪侠的概念十分模糊,区分也不甚明确,在文献典籍中经常被相互换用。剑侠真正同游侠和豪侠区分开来成为特定称谓,剑侠传奇变为相对独立的小说类型是从明代《剑侠传》问世才开始的——这部《剑侠传》收录唐宋文言小说33篇,都为剑侠故事,而其中又有19篇是从《太平广记》“豪侠类”中摘出。它明确了剑侠的概念,总结了自唐代以来剑侠小说的基本类型范式,突出了剑侠小说的叙事特征,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28)罗立群:《〈剑侠传〉的版本、作者及其意义》,《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在台静农和夏广兴先生的相关研究中,把一类与剑侠无关但与灵异的宝剑或宝刀相关的故事放入了剑侠传奇的讨论中。这一类故事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剑侠小说,但的的确确是一类与剑侠小说有着密切的联系、极具时代特色、又有可能受到了密教影响的故事文本。

基于此,本节的讨论将以《剑侠传》中唐五代的文本为基础,同时为了方便而准确地进行分析,笔者将剑侠传奇的故事情节分为了两大类型:一类是神异剑术,二类是依附于剑术的其他神通。再加上前文提到的灵异宝剑(刀),就这三类情节与秽迹金刚信仰的关系进行讨论(29)龚鹏程先生对这三类情节另有一种解读,比如他认为这些神奇的剑术根本不是真正的击刺,而是戏法和幻术。详见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第98-108页。。

(一)神异剑术

唐前的侠客故事,如司马迁《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中描写的侠客,剑术较为单一,且掺入的想象成分比较少。但到了唐五代的剑侠传奇中,剑侠的剑术达到了超凡入神的境地,试看《剑侠传》中“京西店老人”:

有顷,风雷总至。韦下马,负一大树,见空中有电光相逐,如鞠杖势,渐逼树杪。规乃投弓矢,仰空乞命,拜数十,电光渐高而灭,风雷亦息。韦顾大树,枝干尽矣。鞭驮已失,遂返前店。(30)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0-21、22页。

此段文字所展现的剑术非常精彩,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下手,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突出了老人出神入化的剑术。无独有偶,“兰陵老人”中也有类似的情节:

良久,紫衣朱囊,盛长剑七口,舞于中庭。迭跃挥霍,掍光电激,或横若掣帛,旋若歘火。(31)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0-21、22页。

当然,这类故事情节不只存在于唐五代的剑侠传奇中,《独异志》“吴道玄”条目也有类似的描写:

旻于是脱去缞服,若常时装饰。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32)李昉:《太平广记》第5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1623页。

总结此类剑术情节,其主要特点在于不直接描写剑术,而是通过比附诸如“电光”“风雷”等自然现象来展现剑客所拥有的通过剑来操控自然力量,改变自然现象,甚至役使鬼神的神术。这样的描写可以在《印咒品》中找到:

诵至千遍,霖雨过多,止雷风雨,刻时即定。诵至千遍,于大刀上鲜血流出。咒刀千遍,以刀指云,云中血下。(33)阿地瞿多译:《金刚乌枢沙摩法印咒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8册,第867、869页。

这段文字中出现的虽然不是剑而是刀,但与所谓的“成就剑法”不同,这里的刀不仅是一种修法的法器或修行成就的验相,更变为了具有实际功能的武器,利用刀就可以做到“以刀指云,云中血下”——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神奇的“刀术”。不仅如此,《印咒品》还记载了以金刚杵来役使鬼神和消灭仇家的“杵术”:

咒师须作一金刚杵,长二尺许。以右手把杵杀打地上,连续诵咒,左手叉腰,如此咒者,其咒神不过三遍五遍即来。若无大要不宜急唤,若不要急辄而急咒,恐畏神瞋,必有损伤。若有怨家数相恼乱,当立一坛,坛上作彼舍覩嚧身,以烧死人炭灰作之,即杀诵咒,以杵打之。(34)阿地瞿多译:《金刚乌枢沙摩法印咒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8册,第867、869页。

《乌枢瑟摩经》中也有神异的“杵术”:

若霹雳木刻作三股杵,有大雪雷雹降,右手持杵降山或他境雪等移往其处。(35)阿质达霰译:《大威力乌枢瑟摩明王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51、155、147、155页。

另外,《禁百变》中有用镔铁刀摧毁大山,《灵要门》中有用镔铁刀使枯山生草木的记载。虽然秽迹金刚经典里的“杵术”和“刀术”与剑侠传奇中的剑术表面上看起来有很大的差别,但其实质都是以个人的力量,使用普通的器具来达到一般人无法实现的近乎神异的效果或目标,足见这其中可能存在的模仿的关系。

(二)依附于剑术的其他神通

依附于剑术的其他神通是唐五代剑侠传奇中极有特色的一类情节,这一类描写作为主人公神异剑术的陪衬而普遍存在于剑侠传奇中,它有时与神异剑术的情节同时展开,有时又单独存在。具体说来可分为四种类型:1.隐身遁形;2.凌空飞天,飞檐走壁;3.日行千里;4.人剑合一(或人身藏剑)。(36)所谓“人剑合一”(或人身藏剑)是把剑藏入自己的身体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聂隐娘》中有“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许寂》中亦有“诗僧齐己于沩山林下亲遇一僧,于指甲下抽出二剑,跳跃凌空而去。”由于第四种类型与秽迹金刚信仰并无关系,所以在此不作讨论。

1.隐身遁形

剑侠行走江湖,隐踪匿迹,行为诡秘,来去无踪,当然就需要有隐身术这样的绝技。唐五代时期已经有不少隐身遁形的故事出现,但最神乎其神的要数《聂隐娘》中的情节:

受以羊角匕首,刃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中,人莫能见。(37)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第28、52、28页。

又: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入冥,善无形而灭影。(38)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第32页。《太平广记》中为“善无形而灭影”,而《剑侠传》和《艳异编》中“善”作“莫”字,参见杨伦:《〈剑侠传〉篇目来源考》,《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故事中的聂隐娘和空空儿都是隐形高手,聂隐娘能“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但空空儿更技高一筹,“能从空虚入冥,善无形而灭影”。而《乌枢瑟摩经》中也有大量关于隐身遁形的记载:

若焰起成就持明仙,烟生藏形,变热当善行。(39)阿质达霰译:《大威力乌枢瑟摩明王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51、155、147、155页。

又:

若烟生王诸隐形仙,若热能令一切众生喜见柔伏,供给财宝,寿年百岁。(40)阿质达霰译:《大威力乌枢瑟摩明王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51、155、147、155页。

又:

黑月八日或十四日,持金刚像前加持一千八遍,药有佉吒声后口含藏形,寿千岁。(41)阿质达霰译:《大威力乌枢瑟摩明王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51、155、147、155页。

2.凌空飞天、飞檐走壁

身轻如燕,凌空飞天以及飞檐走壁的情节几乎存在于所有的唐五代剑侠传奇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昆仑奴》与《聂隐娘》:

《昆仑奴》:

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42)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第28、52、28页。

《聂隐娘》:

遂令二女教其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走遇之,不知其来也。(43)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第28、52、28页。

这样的飞腾神通已经超越了凡人之所能,与密教中的“持明仙人”或“腾空隐者”相似,前文已经介绍过《圣迦柅忿怒金刚童子菩萨成就仪轨经》中“持明仙人”凌空飞天的神术,而秽迹金刚经典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印咒品》:

若器仗上现于热相,手不可近者,当知此法已成就竟,其诵咒人得千岁活。若烟出者,其诵咒人得万岁活。若火焰出者,其诵咒人飞上天上。(44)阿地瞿多译:《金刚乌枢沙摩法印咒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8册,第866页。

还有《乌枢瑟摩经》:

行者裸形被发,尸心上坐。取白净髑髅,满盛白色芥子,置尸口上加持之。芥子尽隐,执髑髅腾隐自在,为一切腾空隐者之首。(45)阿质达霰译:《大威力乌枢瑟摩明王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44页。

值得一提的是,聂隐娘身怀绝技,既能腾空飞天,又能隐身变形,这与《乌枢瑟摩经》中“执髑髅腾隐自在,为一切腾空隐者之首”的描述非常相似。

3.日行千里

“日行千里”也是唐五代剑侠传奇中极具特色的情节,但在前人的研究中却常常与凌空飞天的情节相混淆,事实上有不少作品都专门花费笔墨来渲染这一神通,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有《田膨郎》:

小仆曰:“若要琵琶,顷刻可至。”敬弘曰:“禁鼓纔动,军门已锁,寻常汝岂不见,何言之谬也?”既而就饮数巡,小仆以绣囊将琵琶而至,坐客欢笑。南军去左广往复三十余里,入夜且无行旅,既而倏忽往来。(46)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第43、38-39页。

《红线》:

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钟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47)撰人不详:《剑侠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690册,第43、38-39页。

小仆能在黑夜里“往复三十余里”,这已近乎神技。但红线的故事却更神乎其神:她“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那么如此绝妙的想象和神奇的法术来源于哪里呢?笔者在《禁百变》中发现了极为相符的材料:

印方一寸八分刻之,用白胶香度之,咒七千遍,用印印足,可日行三百万里无人得见。(48)阿质达霰译:《秽迹金刚禁百变法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60页。

(三)灵异宝剑(刀)

前文已经提到,这类情节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讲并不属于剑侠传奇,但又确实是一类与剑侠传奇有着密切的联系,极具时代特色,又有可能受到了密教影响的故事情节。试举三例:

条目出处相关内容宋青春《酉阳杂俎》青春每临阵,必独运剑大呼,执馘而旋,未尝中锋镝。西戎惮之,一军咸赖焉。后吐蕃大北,获生口数千。军帅令译问衣大虫皮者,尔何不能害之。答曰:“但见青龙突阵而来,兵刃所及,若叩铜铁,以为神助将军也。”青春乃知剑之灵。①戴思远《玉堂闲话》毛枕剑而寝。夜分,其剑忽大吼,跃出鞘外。从卒闻者,愕然惊异。毛亦神之,乃持剑咒曰:“某若异日有此山河,尔当更鸣跃,否则已。”毛复寝未熟,剑吼跃如初,毛深自负之。②郑云逵《酉阳杂俎》唐郑云逵少时得一剑,鳞铗星錍,有时而吼。常庄居,横膝玩之。⑧①②⑧ 李昉:《太平广记》第5册,第1770、1776页。李昉:《太平广记》第3册,第996页。

在剑侠传奇中,一般突出的都是具有凌空飞天、幻化变形等神通的剑侠,而不着重描写剑的神异之处。但上述这类故事则主要渲染宝剑或宝刀本身的灵异,它们往往可以自动飞行、发出声吼、幻变为龙蛇。而这类情节也可以在《禁百变》中找到原型:

安杵坛中,咒一百八遍,其杵即自动,或变作种种异物,亦勿怪之。更诵咒一百八遍,其杵自去地三尺以来,或五六七尺乃至一丈以来。(54)阿质达霰译:《秽迹金刚禁百变法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1册,第159页。

这段文字中既有杵去地腾空的情节,又有杵变为种种异物的记载,应该说和上述作品中的相关内容十分贴合。而且持诵秽迹金刚咒能使金刚杵飞空的传说在唐代就已经非常流行,《水陆仪轨》中记载着这样的故事:

后有钱塘西湖菩提寺慧持沙门遇蜀中高德教授秽迹持法,复得全咒。诵及二年,大有感验,能令杵升虚空,随意而往。(55)云栖祩宏重订:《法界圣凡水陆胜会修斋仪轨》,《卐续藏经》第74册,第785页。

此类传说记载是秽迹金刚信仰所独有的部分,且与“灵异宝剑(刀)”的故事情节非常相似,因此笔者认为二者之间很可能存在着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

结 语

唐五代剑侠传奇是晚唐至五代的特殊社会历史背景的产物,也是唐五代传奇中极具时代特色的一种类型。前人多认为唐五代剑侠传奇出于密宗“成就剑法”,但笔者以为在前人的研究中无论对于“成就剑法”一词的定义还是援引经典的恰切性上都存在一些问题,因此唐五代剑侠传奇出于密宗“成就剑法”的论断是无法得到有力的支撑的。与“成就剑法”不同,作为重要的密教信仰之一的秽迹金刚信仰在唐五代时期就已经渗入到了民间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对文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完全能够满足启发唐五代剑侠传奇创作的条件。从具体文本的对比分析来看,秽迹金刚信仰相关经典与唐五代剑侠传奇的具体文本之间存在着大量细节方面的相似性,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断,唐五代剑侠传奇的创作有可能受到了秽迹金刚信仰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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