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帆
教授
我认识教授,教授不认识我。
我认识教授是因为一本书,一条古道。
什么书,什么古道,我姑且不说。且随我自莞邑西门城楼出发,右转西行五百余米,过平乐坊桥,将运河抛在身后,前面是北隅,眼睛一瞅便知,这是城外。
嗯,教授没有住在城内,眼前这大片街区,大多青砖墙屋,红砂岩勒脚、门框、柱与柱础,房子是抬梁和穿斗式混合梁架结构。
城外有十二坊,教场街、葵衣街、千祥街、鸡市、床街、竹排街、钉屐街、豆豉街、荣昌巷、丛桂坊、秀富巷、皮鞋巷,街市熙熙攘攘。
教授在墩头街。
我没有直接去见教授,再说了,教授也不认识我,人家那么忙,也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行了,远观近望,也遂了心愿。正彷徨间,心底突然又想到一个人。于是,出了巷子,再折向西南行三百余米,旨亭街。古文字学家容老旧居,就在这里。他长教授十七岁,是个老教授。
凝神静气,在巷口站立,往里一看,三进三间两廊式样的老房子,趟栊门、青砖墙、满洲窗,门楣上雕刻着花,红砂岩镶嵌在门的顶上。
深深的窄窄的巷道,在哪见过?
人说这是出大师的地方。
这话在西京古道上听说过。为一本书,前些日子访坪石,走的就是西京古道。始筑于秦始皇时的南粤驿道,古道上有个粤北的粤北、湘南的湘南,也就是坪石。教授在这里驻足过。
那一年是一九三三年吧。教授还是羊城中山大学的学生,参加了地理学系的一次实习。那是一个雨雪寒风的冬季,上古道,登九峰山,那时深林中,多么安静啊!听远去的哒哒马蹄声,尤其是汉建武年間伏波将军南征,教授在《后汉书·马援传》中读到过,大军在合浦集中后,“缘海而进,随山刊道千余里”,教授站立的古道,向南目视。
说来说去,教授其实是岭南人。只是教授的先祖,来自遥远的江北,长江以北啊。
不料世事变迁,中山大学受日寇驱迫,自一九三八年十月起至一九四〇年八月,一迁罗定,二迁澄江,三迁坪石。一所好端端的大学,颠沛流离,国事如此,一张安静的书桌也放不下。教授阔别坪石十一年后,来到西京古道,到这里的中山大学任教。与十一年前不同的是,这个猴年深冬,坪石天寒地冻却又风声鹤唳,传日本侵略者的前锋已到山北的湘省栗源堡,魔影憧憧,如循古道南进,扳手指都可以算到日寇进攻坪石的时间。
情况已经非常非常危急。坪石街上已不见几个人,教授任教的大学早已发布疏散迁徙的指令,教授匆匆行走,他要在坪石街上见一个人,与自己的地理恩师话别。
行将路断行人!师生相对,短促话别,竟无语凝噎。
教授对恩师说,学生将与学校东行避敌,路途遥远,交通艰涩,在此与恩师泣别,日寇行将崩盘,恩师务必保重!
保重!四只手紧握。
要记住中华地理啊!
学生明白,学生也将教导我的学生记住中华地理。
那好!你一直研究的《琉球与中国》要抓紧。
这次话别后,次年秋教授到了恩师所在的东三省的长白师范学院,那是后话。
且说一九四七年,《新中华月刊》刊载了教授的文章,次年九月,正中书局出版《琉球与中国》一书。这本出自中国人之手,可能是世界上最早一本研究中国、琉球和日本近千年来关系史的专著,竟是在炮火连天的、令人难以忘却的岁月写就。
教授写稿时,就在西京古道的茫茫山林中迁徙避难。
边疆、海洋、陆地、权益、管辖……
路途上,没有一样不在关注之列。
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尚未结束,中国的抗日战争仍在艰难进行,国家和民族的危难尚未解除,琉球和台湾还被日本野蛮侵占,当教授在山林中以学者的敏感捕捉到美军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七日琉球群岛登陆战的消息时,教授笑了。着手研究琉球群岛“在战争中的地位,和与我国的因缘”,值了!
时光回旋,教授研究琉球与中国七十七年后,我与教授之子坐在一起仰望教授,教授儿子激动地说:“父亲提出了对中华民族而言,至今仍不过时、仍需奋斗的结论:……历史的因缘,地理的形势,以及现实的教训,没有任何国家,比中国更有权利要求接管旧琉球国领域,以便严密防止日本侵略者行动的复活。”
我赞同。其实,面对烟波浩渺的太平洋,面对潜流涌动的复杂的国际关系,很多人也认为:
《琉球与中国》,是一本中国人不应该遗忘的书。
一本书,一条古道,教授是谁?
我和你们一样很想知道。有一天,羊城妇女大会开会,几个人围着教授夫人,说:“是我们害了你们,如果那个时候我们不让你继续留在党的外围组织,而是同意你入党,那么,今天,你的地位比我们还高,我们亏欠你们啦!”
说这段话的时候,教授早已作古。教授夫人微微笑道:老头子不亏,他的名字,印在《琉球与中国》书上。
还有人教版《日月潭》,那读他的人更多了……
0471的报告
大约三十五年前,我读到一个发生在天津卫的故事。
故事是讲代号“0471”特务被抓的前前后后。
因为事关刘青山、张子善,所以,我至今记得。
这两个大名鼎鼎的人,他们离开人世,已七十年了。
七十年过去还说他们干嘛?
不是要说他们干嘛,而是我的手头有一份触目惊心的报告,使我突然想起那年读到的往事。
一些人没有被“糖衣炮弹”击中,一些人却被击中了。
我就想,0471特务说的话,有些道理。
道理在哪?先说说故事。情况是这样的:
一九五〇年一月,刘青山、张子善调入天津主政,前者担任地委书记,后者担任行署专员。
起初,人们并不知道二人恁地厉害。当时解放战争还在进行,千头万绪,百废待兴,都是从艰苦斗争中过来的人,谁不放心啊!然而,他们刚一到任,就被人盯上了。
盯上他们的人是谁?
原来,一九四九年一月,平津战役结束,国民党保密局华北工作站开始在张家口张贴招募启事,一个初通文墨能写自己名字的农民,也就是刘婉香,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在训练他成为破坏分子的时候,国民党进行了职业道德教育,他告知刘婉香,潜伏人员是要打入共产党内部的,第一,不能贪钱,第二,不能随便搞妇女,只能跟自己的老婆睡觉。刘婉香感叹:做特务容易,做共产党难啊!
刘婉香潜伏了半年之久,才在一九五〇年二月到达天津卫执行暗杀刘青山、张子善的任务。
起初,他认为杀人很简单,因为他熟悉共产党八路军开饭的情形,当官的,当兵的,都是伙在一堆儿蹲在地上吃,吃食就放在地中间。间或首长要研究工作,也是另蹲在一堆儿一块吃。乘机投毒下药的计划早已成竹在胸,可是,等到实施的时候,刘婉香傻眼了,情况变了!他发现刘青山、张子善早已不和群众一块儿蹲在地上吃饭了,他们在机关大院里的一个小跨院里单独吃饭,菜也变了,做菜的是天津鸿宾楼的厨子。单独杀他,在吃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机会,问题是,情况又变了,他们吃饭的时候,说不能忍受寂静,居然变态地从天津市找来唱戏唱曲的人,他们要有人唱着才吃。这给刘婉香特务制造了很大的麻烦,总之,没有机会近身。
刘婉香总共设计了六次暗杀计划,一次次被刘青山、张子善变态的安排搅黄了。特别是第四次,可谓计划周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行动是这样的:
保密局大陆京津冀绥地下工作站对刘婉香几次行动失败非常恼火,听说要修建杨村机场,郑介民局长指示要想尽一切办法进行破坏,阻挠和拖延机场建设,不惜一切代价,杀掉修建机场的长官。国民党专职特工高长捷以绥远皮货贸易商行董事长的身份租下并住进了大理道48号,目标就是大理道1号别墅。刘婉香当时已经成功打进了地委行署,在杨柳青石家大院做勤杂。后勤的倪科长被他不停地行贿,搞来搞去,倪科长居然将刘婉香从勤杂升格调整为内勤,接近刘、张更加便利了。刘青山、张子善讲究奢华,挪用公款与女商人合伙做生意,为了对等,二人利用大理道1号别墅作为与资本家打交道的高级平台。大理道是天津卫五大道之一,刘、张需要和这些资本家做生意来帮助他们洗钱。住进大理道48号的特务想利用天津卫搬新居“暖居”的名义邀请刘、张赴宴,席间以女色贿赂刘、张,然后乘机杀掉二人。没想到暖居那天,刘婉香惊讶地发现刘、张并不在大理道1号别墅,而是去了杨村机场工地,等到刘婉香赶到那里的时候,早已人山人海。在大理道1號别墅西装革履的刘、张,在这里却衣衫褴褛,在前来检查的省委书记处书记面前上演了一幕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感人戏,自然这次暗杀行动计划宣告终结。
刘青山、张子善这两人不死,让工作站感到无颜面对保密局。工作站最后命令刘婉香用枪杀不了就用炸药,想尽办法让刘、张毙命,如果再完不成任务你就自裁,自己把自己弄死。
刘婉香被逼到了绝路。一九五二年一月,他计划潜逃去新疆阿克苏。不过,这一回他失算了,走不了啦!本来早就截留了部分活动经费,却居然还想领了月薪再走。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时,天津地委和行署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传达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青山、张子善已于昨日被我党枪决,党取得了反对腐败纯洁党风的胜利。
刘婉香顿觉阳光穿透乌云,死里逃生。
他跑到接头的茶楼,呈上了情报:报告党国一个好消息,我们一直想杀的刘青山、张子善,不用杀了,因为共产党已经替我们杀了。感谢共产党!0471报告。
工作站的人嘲笑刘婉香。
刘婉香说,不是俺能力不行,俺杀不了的人,共产党自己却先杀了,你们批评我没有完成任务,可是,如果国民党反腐倡廉有共产党这么快这么干脆,就不会亡党亡国。
这句话我一直记忆犹新。
事实上,这样直白的话,能不记得吗?能不再说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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