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_郭旭峰
我从怯懦中汲取了在关键时刻没有抛弃我的力量。
——博尔赫斯
很偶然地遇见,在办公楼遮雨棚下,右坡道的护墙的棱角处,站立着一棵瘦弱的、不显眼的百日菊,不多的叶子边沿因失去水分而枯黄,花骨朵怯懦、娇小,紧挨着冰凉的大理石墙面,寻找安身的依靠。人上班下班,车来往停启,微小的尘埃落在它颤抖的身上,时间久了,灰头土脸,像一个流浪多日的孩子住在桥洞的尘雾间,孤单、清寂,以至于我看到它,心忍不住动了又动。
在小小的封地,冬天的风里,它真心地活着,无暇顾及周边嘈杂的声音,流淌出原味的清香。细细看,百日菊的脚边还有一棵刺脚芽,卫士一样护住它,仿佛谁不怀好意过来动粗,对不起,我要亮剑刺你的脚了。这个患难朋友的陪伴弥足珍贵,至少稳固住了根基,仿佛舒心的草蔓。刺脚芽的下面还有一孔蚁穴的门厅,已用微米的砂砾堵实,蚂蚁们已寨门紧闭,躲在城堡中安享天伦。可以想象,这是百日菊先前忠贞不渝的邻居,众多不值一提的小的麻烦和恩怨,都被秋天带走了。这个小的社区没有贫贱之分,哪怕只有一百天的艳丽和美好,也彼此守望,相互存在,过完不大但有趣的日子。
忍耐,仰望东出的暖阳,百日菊无意编排坚强的角色。本来就是一阵风,把一粒种子丢弃于此,或是大意,种子从一只鸟的喙里逃脱出来,落进窄的缝隙,在微薄的尘土里生根发芽,成就了它。没有过多的雨水、营养,没有愉悦的节日和狂欢,看得出它不敢有过大的喘息,只有在阳光下,它才天真地舒展花容,一下两下地点头致谢。
显然还要精心地活下去,哪怕没有另外一棵的陪伴。是花就要明艳清丽,哪怕众多的尘土落在肩背。就像一个人,一抬眼,看见雨后的彩虹挂在头顶。
同样惊讶的还有保洁员永红。她负责我们这座办公大楼的八、九层,还有院子的卫生保洁工作。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她一米三左右的矮小身材,拿着几乎和她一般高的拖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洗拖。听另一位保洁员说,小时候的一次医疗意外,让永红永远停于这个高度,但她聪明、贤惠,丈夫在外打工,她每天早早起来,安顿好老人、送两个孩子去学校,然后来单位做保洁,街坊邻居提起她都佩服得不得了。体面不体面在她面前已不再重要了,生活下去就是她当下的信念,再说了,职业对大家伙来说已没有高低之分,都是养家糊口,这是人在经历多年的跌打、腾挪后精神的开花和饱满,从善、体谅和包容成为大多数的主旨,永红深受其惠,工作起来细致入微,神采有韵,尽管疲惫,但她对这份工作的喜欢有目共睹。
我和永红慢慢熟络起来,碰上面打个招呼,问她两三句家常话,擦身而过。最近的话题有所转换,她对同样弱小的这棵百日菊也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早晨,太阳还未探头,每每打扫到此,她都会轻手轻脚,慢慢清理它的周边,怕惊扰住那朵柔弱的花朵。有几次,她下班,我上班,碰见她一动不动地凝神看着它,充满怜爱——她一定想到了自己。
有一天我发现了不一样。在单位门口碰见下班的永红,眼睛通红,看见我伤心地说:“哥,那百日红不见了,干干净净的,刺脚芽也没有了,它招惹谁了……”更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工作细致认真的永红被她所在的保洁公司辞退了。出于某种敏感的话题,我也无从问及。我无法改变始作俑者所认为的、深冬里的百日菊是丑陋且多余的,我也帮不了永红。我只能长久地内疚、无助而无他法。
我有时有点自欺欺人,一百天的花期已经过去,据此我相信百日菊是自己走远的,带着贴身护卫刺脚芽,离开它袖珍的国土,怀揣同样纤细的梦想,寻找它信任的花草的姐妹去了。或许告别是有意的,留下这巴掌大的光秃领地,让人记住和怀念。或许是提醒我,明年冬天的某个时辰,它会回来,不只自己,会有两棵、三棵……在故土旧地,像一支支舞曲的存在和萦绕。它们抵抗坚硬的棱角,带着火焰,装扮并融化它,而后安然,确定最好的佳期,逐一怒放。而同样娇小的永红也将回来,满脸感激地与它们相会,捧住一颗颗雅致的心,犹如获得破镜后的接连与重圆。
嗨,问候你们。逆风的百日菊,你脚下的刺脚芽,有时雨雪下得好大,以至于倾覆你们,但仅此而已,日子一天不缺地应约你们。坚韧的百日菊、刺脚芽,你会看见,一个微笑的、叫永红的女子望着你欢欣。你有一百天的生命所在,你有永远的红和暖意,平凡但坚定,风起雪落里,皆是我生命里不多的亲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