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们的蒸饺店,烟火气里的温情

2022-01-20 10:40欣家
当代工人 2022年2期
关键词:蒸饺店里儿子

欣家

想也不敢想

水汽顺着蒸屉的缝隙流到原木色的餐桌上,徐强拿起托盘,不顾正在吃饭的客人,伸手抬起餐桌上那屉蒸饺,“要、垫、着,有、油”,她口齿不清晰,又没控制住音量,听起来像在训斥。埋头玩手机的客人皱眉抬起头,看到她又愣住了,然后一笑,说了声“谢谢”。

徐强是这家蒸饺店的兼职店员,除了她,店里还有3个孩子,他们并排站在冷柜旁边,随时准备收餐具、擦桌子,给客人递饮料。和徐强一样,他们都患有疾病,如脑瘫、自闭症、唐氏综合征等。

这家特殊的蒸饺店位于长春城北,由11位心智障碍儿童的妈妈共同经营。服务、后厨、洗碗,包括清扫厕所,都由她们自己完成。

拥有一家小小的餐厅,是余春芳多年的梦想。

这个梦想跟女儿徐强有关。1999年徐强出生,医生断定这个孩子大概率不会说话,也不能行走。余春芳第一次见到徐强,她小小的,躺在保温箱,浑身浮肿,两只眼珠子凸得好大,“就像青蛙一样。”

23年过去了,徐强的个子蹿到1米5多,每天自己坐公交上学,还能独自去打疫苗,余春芳很满意了。女儿还有一年就要从特殊学校毕业,接下来能去哪儿?

为了这一刻,过去的20多年里,余春芳有过许多次尝试,只因她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既能挣钱养家,也能照看孩子,锻炼孩子的独立性。为此,她每天干两份活儿,来回奔波,开餐厅的计划最终不了了之。

直到2021年6月,在长春北端一个新小区,余春芳和其他10位母亲共同经营的蒸饺店开业。在这个厨房里,她们开启了新的希望。

今年47岁的余春芳,因有做餐饮的经验,独自把持煮面的热水炉和4口做汤的小灶。她话不多,做事也利落。她和王春枝相识于一个公益艺术团活动,听闻蒸饺店的经营理念后,辞掉带有五险一金的售货员工作,带着女儿徐强来到这里。

王春枝49岁,是这家蒸饺店的店长。大门珠帘子撞击的声音一响起,她立马直起腰背,喊一声“欢迎光临”。王春枝脾气温和,声音细软,不管跟谁说话,脸上始终挂着笑。妈妈们手慢,胡萝卜搓丝,总剩一大截,小葱又切得太长,不适合撒面汤上。王春枝也不说什么,自己把活兒补上,“她们太久没出来(接触社会)了,内心都很脆弱。”

这一切对于王春枝而言,也是新鲜的,因为她太多年没有过这样充实的生活了。

15年前,王春枝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确诊为唐氏综合征,“活不长”“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是医生对孩子的宣判。这些年,她带儿子到各地求医,陪他上学,跟他去医院做康复训练,生活里只剩下孩子这一件事。

在蒸饺店里,这样的生活也是妈妈们过往10多年的共同经历。尽管她们年龄只在38岁到49岁之间,但人生轨迹基本停滞,眼睛都像蒙上一层雾。几乎每个妈妈都陪孩子上过几年特教课,拥挤的教室里,孩子坐前面,妈妈跟在后面,听老师讲解最简单的发音和动作。

然而,恰恰又是在这家蒸饺店里,她们可以暂时卸去妈妈的身份,获得另一份充实和快乐。在店里的时光,除了孩子,妈妈们最关注的是今天哪款饺子受欢迎,当日外卖单和堂食单的比例。若时值秋日,生意大不如前,她们还会坐下来分析原因:北方农忙,人都耗在田里,没时间出门。

下午两点半,特教学校的放学时间,该去接孩子了,几个妈妈相继摘下围裙。学校、医院、家里来回奔波,曾让她们难以找到一份稳定的活计。蒸饺店就不一样了。这里有早班,从上午8点半做到下午2点,下班后,有充足的时间走两公里路到学校接孩子回家。

几个妈妈走了,放学回来的孩子顶上了。店里现在有4个小孩帮忙,最小的15岁,时间从下午3点到晚上8点左右。分配给他们的,是择韭菜、削土豆、端盘子、擦玻璃这样的基础活儿,说是活儿,其实妈妈们更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锻炼孩子们面对生活的能力。

“不过,管理这些孩子是要讲究技巧的。”王春枝坦言,虽然有的孩子已经20多岁了,但心智并不能跟上,还是要用对待孩子的方式,“不管做什么,夸奖、鼓励他就行了。”

为了让孩子们学算数,王春枝试图让他们统计工作时长,给每个人设置排班表。王春枝的儿子也在店里工作,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角落里择韭菜,先小心翼翼地撕去外面带泥的叶子,再择去发黄的末梢,一板一眼,动作迟缓。他一边择叶子,一边跟随音乐哼着歌。瞄到儿子专注的模样,王春枝的双眼漾起了笑意。带着儿子,还能工作,过去15年,这样的时刻她想也不敢想。

一隅天地

在抽油烟机的轰隆声里,在沸水“咕咚”的冒泡声里,妈妈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在这个仅有80平方米的小店里,她们既是员工,也是股东,依靠着10张餐桌和两口大蒸炉,重新踏进社会。“每天都很忙碌,大家一起干活儿也自在,能短暂忘记心里的石头。”王春枝常常这样说。

王春枝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大眼睛浓睫毛,皮肤白皙,脸蛋肉嘟嘟的,从小相貌就十分出众。毕业后到工厂做衣服,很快就成为车间主管,后来晋升成裁缝,专门在商场接高级定制的单子。

孩子出生前,丈夫开出租车,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她对生活寄予平凡的期待:以后要教孩子音乐和美术,栽培他上大学,等老了,还能给孩子带孩子。

躺在医院的产床上,当医生抱着只有4斤重的儿子,说“该咋治就咋治”的那一刻,麻醉药效还没退去的王春枝,模模糊糊中,有了一个念头:“变了,生活和命运指定都得改变了。”

蒸饺店里的11位妈妈基本都是这样的,有过属于自己独特的亮色,也有过近乎相同的灰暗。一个妈妈大学读法律,毕业后还创业开了花店;一个妈妈做室内设计师,总在北京、长春两地的酒店跑,儿子出生后,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在家接私活儿,工作无法按时交付,只能放弃;一个妈妈曾在莫斯科做鞋批发生意,每月收入数万美金,还在那里定了居,可当儿子被诊断出自闭症后,为了治病,她的生意停了,房子也卖了……

最后的最后,她们只剩下“妈妈”这个身份。

丈夫们奔波在外,妈妈们独自应对生活的琐碎。没法工作,也没有私人娱乐,自我了却是她们曾经都想到过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王春枝甚至陷入自我怀疑中。儿子短暂地上过几天普通小学,其他家长在校门口谈论各种话题的时候,王春枝缩到一旁,她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自己思维的异样让其他人看出孩子的异常。带儿子出门,路人总是投来异样的目光。有时候,儿子慌张地扯她的衣角,王春枝会捏捏儿子的手,安慰他。后来她尽量往胡同里走,避开人群,亲友的聚会也不参加,“不能让别人不舒服。”

蒸饺店开业当天,客人从柜台排到门口,一个妈妈慌了,当场呆住没有反应。因为接待能力不足,那一天,许多客人带着不满离开了。两个多月过去了,妈妈们还是习惯沉闷,但也有些许改变。以前是一个人来回坐车接送孩子,现在她们结伴下班,一起到学校门口。如今后厨每天能出将近3000个饺子,出一屉饺子最快的速度是1分43秒,还上线了外卖功能。

过去,王春枝的生活里只有儿子。她每天陪着去上课,每一个从家离开的早晨,是她最压抑的时刻,“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很多个夜晚,儿子躺在身边睡觉,她一个人辗转反侧,想过去和未来,眼泪打湿了枕头。

现在,她重新拥有了充实感,感觉每天都过得飞快。有一回,店里的活儿太密了,王春枝忘记去接儿子。下午2点半,儿子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大声说:“妈妈,我自己回来啦。”王春枝眼眶止不住红了。那几天,她逢人就说:“我儿子能自己坐车了。”

总有一束光

晚上8点多钟,干满12个小时,余春芳和女儿徐强,坐上285路公交车回家。那是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到60平方米,公婆带着女儿住卧室,她和丈夫住客厅。幽暗的车厢里,徐强拽住余春芳的胳膊,讲学校和店里发生的事,她控制不住音量,频频惹人回头。

余春芳瞥到这些目光,只能尽量忽略。孩子是她一生的隐痛,同事聊孩子,她习惯沉默;每逢高考季,听到别人的孩子上大学,她的心都会被刺痛。曾经长达20年,余春芳禁止家人带女儿来她工作的超市找她,“抬不起头”“影响不好”。

两年前,她决定跨过这道槛。第一次将女儿介绍给同事,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对,这就是我的女儿,她就是这样。”之后,她常带女儿到超市,教她分装产品。

来到蒸饺店的两个多月,徐强的变化很明显。最开始做两个小时就哭着喊累,现在干半天也没抱怨。和客人的沟通多了,她也更愿意去表达了。以前,徐强只能说简单的话,超过4个字就不愿意说了。现在,手机上一条短信、一大段话,在余春芳的鼓励下,虽然磕磕绊绊,好歹能完整地读齐了,“比以前进步太多了”。

徐强自己也喜欢这个地方,她说这里干净漂亮,就算没有班次,也争着来店里帮忙。

王春枝也感觉到儿子变得开朗了。以前在家,怎么都喊不動儿子干活儿;在店里,在小伙伴和妈妈们的鼓励下,他每天能独立择完几斤韭菜。闲暇的时候,还会在店门口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

夜幕降临,白色的店铺灯牌点亮夜的一角。儿子被丈夫提前接回家,订完第二天的菜品,王春枝也坐上夜班公交车回家。岁月磨掉了她年轻时的艳丽,眼角被深深的褶皱占据了,她的眼睛流过太多的泪,现在一见风就生疼,这些年失眠居多,曾经及腰的黑发,愁白了,也变得稀疏了。

她还保持爱美的习惯。每个月固定染一次头发,深棕或深栗色,洗完头自己烫发根,让头发看起来蓬松量多。每天出门前,她描出青黛色的眉毛和眼线,用摩丝把刘海儿定型,做成鸡冠状,这样不至于被厨师帽压塌。

讲起以前的日子,王春枝充满了怀念,“那时候可漂亮,可机灵了。”那些年,追着时间赚钱,虽是裁缝,但给自己做的衣服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一条深红加暗绿花样的旗袍,还有一条丝质连衣裙,黑底蓝波点……“搭开衫、呢子大衣、风衣,都很好看呢。”她兴奋地回忆,更兴奋地憧憬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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