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姝 张北
“武相声”
2020年3月8日,综合格斗冠军张伟丽在与乔安娜的UFC比赛(终极格斗冠军赛,目前世界上最顶级和规模最大的职业综合格斗赛事)中,成功卫冕世界冠军,展示了中国式摔跤的魅力。
说起中国式摔跤,绕不开的便是沈阳的北市场。
摔跤,俗称“掼跤”,中国古代称为“角抵”,系百戏之首。摔跤起源于我国北方少数游牧民族,盛行于满、蒙两个少数民族中。摔跤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早在秦汉时期出土的绘画中,就有宫廷、民间进行摔跤比赛及表演的精彩场景。后来,摔跤成为一种技艺表演和搏击运动,职业摔跤人称为“跤王”,就是“第一勇士”。满语称摔跤为“布库”,蒙古语叫“博克”,意思是“击倒勇士”。
时间推移至明代,摔跤已逐渐形成体系,开始出现以跤法见长的武术家。但此时,摔跤仅应用于军队训练科目之中。有意思的是,著名爱国将领戚继光还曾把摔跤技法运用到抗击倭寇的训练及战斗中。
到了清朝,历代皇权都非常重视“布库”之术,认为摔跤不仅强身健体,提高部队战斗力,更重要的是能磨炼意志,增强战胜敌人的勇气,所以不断倡导发展“布库”技艺,也留下很多佳话。据史料记载,清太宗皇太极曾在盛京皇宫内“御笃恭殿,召内外诸王、贝勒、贝子、文武群臣,赐大宴,并阅力士角抵”;康熙帝除鳌拜卫队里的18个少年,个个都是摔跤好手。第一个冲向鳌拜的人,用了跤法中“缠”字诀抱住鳌拜,将其击倒。
在清朝皇宫里,摔跤就是布库,走到市井的表演,则被俗称为“撂地儿”。摔跤在民间盛行,开始于清康熙年间,作为清朝发祥地,盛京的摔跤技艺自然日益发展壮大。
北市摔跤崛起于20世纪20年代。1926年,奉系军阀张作霖邀请北京武师、著名跤手张定一到沈阳“陆军讲武堂”任教官,教授摔跤技法。1928年,张作霖死后,张定一为谋生,在北市场开设跤馆,教授中国式摔跤。
20世纪初,奉天十间房(北市场旧称)地区是个“杂巴地儿”,随着奉海铁路通车,奉天火车站客流量增大,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热闹非常。胡同里有当铺、镖局、榨油坊、烧锅庄,有人挑、肩扛、骡子驮、骆驼运的大小拉脚货栈,还有大小茶馆,遍布说书的、唱戏的、拉洋片的,但最受欢迎的娱乐项目,还是摔跤。
当时的摔跤十分朴素:北市场西北角辟出一块空地,几根杆子支起棚子,地上垫一层松软的黄土,铜锣一响,跤手就开始表演了。北市摔跤有“武相声”之称,台上表演、比赛,台下讲解、说笑话、唠买卖嗑。摔跤的场所称为“撂地儿”,字面意思不难看出,这里不仅是娱乐场所,跤手也在此卖艺谋生、养家糊口。
徐俊卿是北市摔跤中的一员。20世纪40年代,徐俊卿因避祸从老家来到奉天,在北市场卖艺表演摔跤。可就在他搭起摔跤场后不久,旁边又来了一个马戏团,马戏团主吆喝着,他那里有熊和人摔跤的节目,自然抢去了一些生意。
一山不容二虎,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比试一番,败者必须搬离北市场。比赛当天,徐俊卿上阵,与熊展开“较量”——只见徐俊卿施展跤技,三下五除二就把熊撂倒在地。第二天,熊竟然死掉了,马戏团主兑现约定,搬走了。
徐俊卿一战成名,从此,北市摔跤名声大振,全国各地跤手纷纷慕名而来,比赛、学习摔跤技艺。
浮沉起落
学习摔跤的芸芸众生中,一个名叫董永山的爱好者格外引人注目。
董永山1925年出生在河北唐山的一个富裕家庭,从小到沈阳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读书之余,在辛家武术学堂学拳。毕业后,董永山听说了徐俊卿摔熊的传奇,立即跑去拜师,很快便脱颖而出,在沈阳难逢敌手。1947年后,董永山从沈阳出发,短短几个月,先后在唐山、北京等地与摔跤手切磋,无一败绩。他还将传统武术与满蒙摔跤技法相融通,开创了“武术加跤”的新摔跤法。一时间,董永山声誉鹊起,各地跤手开始尊称他“三爷”,还送了他一个“小霸王”的外号。
成名后的董永山回到奉天,在北市场开设跤场,广招门徒传授摔跤技艺。在其影响下,20世纪50年代,北市摔跤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高光时刻,北市场这块市井“杂巴地儿”,与北京天桥、上海城隍庙、天津的“三不管”一同被列为全国久负盛名的摔跤地,几代人的一生也与此交织在一起。
“跤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董永山与师弟在北市场成立摔跤场,以“撂地儿”卖艺的形式表演中国式摔跤,吸引了很多人,就像我们在电视剧中看到的那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从“钱场”中,跤场的掌柜每月能赚到買钻石自行车和罗马手表的钱,徒弟也靠本事吃饭,有能力养家糊口;从这“人场”中,北市场声名远扬,不少外地跤手慕名而来,过来“踢场”,就是现在所谓的挑战。
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手机和网络,收音机也少,对于多数沈阳人来说,看摔跤表演成为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尤其到了周末,摔跤场常常围着两三百人。在沈阳北市场和西关等地,其他人也陆续开始设立跤场。那时的北市场摔跤,每天上午10点开始表演,中间有休息,到晚上10点结束。刚成立跤场时,跤场门票收费形式是:固定表演几场,中间休息时,工作人员到观众中收钱。后期逐渐改进成特制的门票:观众进场时,工作人员发一联上面印着从1到10的纸条,进场时摔到第几场,工作人员就在对应的数字上面打个钩儿,观众离场时,按实际的场数收费。跤场无论何时表演,都场场爆满,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欢呼声、叫好声不绝于耳,可见火爆程度。
观众中,14岁的关贵林看得格外认真,一招一式都记在心上,每每散场都舍不得离开,还要原地比画几招,回到家再和院里一帮孩子练。关贵林每天放学后都跑去看摔跤,风雨不误,坚持了好多年,“偷艺”学会了许多摔跤基本功和技巧。这些被董永山跤场的二掌柜栾树生看在眼里,他鼓励关贵林上台比画比画,于是,表演中间休息时,关贵林就与跤场小伙计摔跤,几个回合就把对手摔倒在地,吓得没人敢和他比试。栾树生觉得关贵林是块“好材料”,收他为徒,从此,关贵林开始了职业摔跤生涯,进而成为北市场摔跤的传承人。
新中国成立后,摔跤曾被列入全军大比武项目,北市场摔跤是主要学习科目,很多跤法来自于此。1958年,为迎战第一届全运会,沈阳成立摔跤队,董永山做技术指导,徒弟们在大赛上纷纷崭露头角。
待到1959年时,中国式摔跤在第一届全运会上被列为正式比赛项目,沈阳成为全国摔跤冠军的摇篮,培养出多名全國摔跤冠军,北市摔跤进入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成长起来的关贵林多次获得全国摔跤冠军,后来还担任省、市摔跤队队长,成为辽宁摔跤界的领军人物。
然而世事难料,随后的一段岁月里,北市场摔跤受到摧残,跤馆被砸,跤手们被迫转行,回到农村、工厂、矿山,加上中国式摔跤不是奥运会项目,在第七届全运会上被取消,北市摔跤从此走向落寞,一个个武林传奇人物逐渐淡出视野,尘封于记忆中。
从市井到非遗
北市摔跤被人们遗忘了,但欣喜的是,作为一个时代的缩影,北市摔跤从未消失于江湖,它依旧承载着无数人割舍不断的情愫。
“在国外,中国式摔跤是被广泛认可的运动。”关贵林介绍,与很多跤手一样,当年从北市场走出来的跤手都钟爱着这项运动,比如祖籍上海的袁祖谋,1985年到法国后,曾在几个俱乐部任职,教授数百名学生。他还每年赴西班牙、意大利、瑞士等地定期举办学习班,向当地学生传授技艺。“在欧洲,中国式摔跤被定义为绅士运动,因为它不仅仅是身体和技术的较量、力的博弈,更是一种智慧的角逐。”
2004年,北市摔跤迎来不寻常的一年:北市场恢复搭设跤场,每逢节假日,辽沈地区的摔跤好手都汇聚到这里,摔跤成为北市庙会最引人入胜的节目。
阔别30多年的关贵林重新回到北市场的摔跤场时,已年过六旬,看到弟子们专注习武的样子,不禁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热爱与痴迷。作为一代跤王,关贵林更看重的是摔跤的传承。“20世纪70年代,在沈阳的大街小巷,摔跤是一项很时髦的运动,而今,来学习的人大多在30岁以上,这也可以理解。”
可传承谈何容易,这不仅是北市摔跤,也是很多传统文化回归所要解决的首要难题——“不能总守着那些旧的,得时髦起来。用高大上的话讲,就是文化内核中融入属于当下时代的烙印。”关贵林感到庆幸,因为理想已然照进现实。
而今,置身北市场,环顾四周的古式建筑,似乎还寻得到当年这著名“杂巴地儿”的热闹痕迹,茶馆、戏院、跤场……闭眼倾听,似乎还听得到当年糖葫芦、大碗茶的叫卖声,夹杂着二胡弦音悠然远去,当然,这其间怎少得了跤场上下那惊天动地的连连叫好声。
“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今天看到现场版的了。”“这可不是蛮劲儿,有很大技巧的。”“我也想试试。”……2021年端午节,北市摔跤这一拥有百余年历史的国家级非遗扩展项目走进沈阳故宫,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吸引了大批观众。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同年6月,北市摔跤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扩展项目名录,目前,沈阳市和平区正在北市场打造近3000平方米的非遗博物馆,用于摔跤博物馆、摔跤场项目及刘敬贤辽菜博物馆的运营。
不仅如此,2021年,在沈阳市摔跤协会的努力下,北市摔跤还亮相盛京大剧院,在大型音舞诗画《沈阳印记》的演出中再现当年盛景。
“北市摔跤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从最初的卖艺谋生,几经波折到今天,成为非遗,登得大雅之堂,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现在成真了!”演出当天一早,关贵林就来到盛京大剧院,晚上正式表演时,他则拿着票坐到了观众席。
舞台上,跤手一出场,就将现场的氛围瞬间点燃。气势十足的念词,刺激的摔跤动作,3分钟的表演让观众直呼精彩又意犹未尽。
舞台下,看着卖力演出的弟子们,关贵林仿佛穿越回半个多世纪前北市场的跤场、自己在台上卖力演出的情景中。“一切好似从前,又胜似从前。”他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