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
今年7月,因着急关窗摔了一跤后,刘玉琴的生活发生了巨变。
刘玉琴86岁,在摔跤之前,她的腿脚不稳,可以慢走、如厕,但独自洗澡、下楼梯比较困难。为了便于日常洗漱,她放弃了卷发,将头发剪成“板寸”;不能跳广场舞,日常消遣就改成了看电视剧。刘玉琴有退休金,老伴已去世,子女经常看望,但不与她同住,每天由钟点工买菜烧饭、打扫卫生、洗晒衣服,并做一些其他家务。
摔跤之后,由于身患糖尿病等病症,刘玉琴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动髋关节手术,保守治疗的结果是,她从此不能下床,由生活半自理变成了需长年卧床。
伤口痊愈后,刘玉琴曾委托子女帮她物色养老院,打听了三四家后,不是离孩子家远,就是房间挤、价格贵,都不满意。期间,她曾在一家养老院试住过一周,但通风、用餐、看电视等诸多限制,让她住了4天就打电话给女儿要回家。
“乍一到陌生的环境,别说我妈了,年轻人也不适应。”刘玉琴的女儿张俐认为,养老院比较适合社交意愿强的老人,对于母亲这种自得其乐,又不想麻烦别人的老人来说,让他们向护工频繁提要求、和其他年龄参差不齐的老人迅速找到共同语言,挺难的。
目前,张俐和兄弟们决定轮流照顾母亲,等到过年后再商量是否雇个住家保姆。
刘玉琴家庭的例子,是接力式养老与反哺式养老有机融合、相互转化的典型。在接力模式下,上一代有抚育下一代的责任,下一代却无赡养上一代的义务,父母的养老问题均由个人社会保险以及社会福利制度解决,每一代只需向下承担责任;而在反哺模式下,每一代在抚育下一代的同时,都同时承担赡养上一代的义务。自费孝通在1984年提出“中西方家庭养老各为反馈(哺)模式和接力模式”观点以来,这种划分几乎成为国内学者探讨中西方养老模式比较的理论指南。但近年来,随着中国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快速发展,青壮年劳动力大规模迁移,越来越多的老人选择不依靠子女生活的接力式养老模式。
微型家庭的诞生
家庭结构的变化,是养老模式改变的原因之一。国家统计局2021年公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中,一个指标令人关注——目前中国家庭户均规模为2.62人,比2010年减少0.48人——这是家庭户均规模首次跌破“三口之家”的最基本数量底线。
平均家庭户规模是由家庭户人口总数和家庭户总数相除计算而得的,从1982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至今,中国家庭户规模越来越小。家庭户人口总数从1990年的10.98亿人增加至2020年的12.93亿人,增长趋于平稳;与之相对的是,家庭户数量从1990年的2.77亿户增加到2020年的4.94亿户,年均增长率在2015年-2020年间呈陡然上升态势。这意味着近6年来,更多新家庭从原有家庭中拆分出来,开始自立门户。
在此背后,是10年间中国人口的急速流动。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的人户分离人口达到4.93亿人,其中流动人口数量为3.76亿人,比2010年的2.21亿人增加了1.55亿人,相较2000年-2010年间的增幅一亿人急剧提升。
人户分离导致的家庭结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养老模式的变化。背景分别为清代与民国的《红楼梦》《金粉世家》中,贾家与金家均属联合家庭,即包括父母、已婚子女、未婚子女、孙子女等几代居住在一起的家庭。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末期,由两代或两代以上夫妻组成、每代最多不超过一对夫妻、且中间无断代的主干家庭成为主要家庭类型,如《我爱我家》《东北一家人》中的家庭。随着社会发展,主干家庭逐渐拆分为以一对夫妻为中心的核心家庭,核心家庭的孩子长大后,可能未结婚就出去单独居住,形成单人户。
在联合家庭、主干家庭中,反哺式养老是主流。这种养老模式不仅因为居住位置相近而形成,还包含着复杂的利益与情感交换。联合家庭重视儒家学说中的家族伦理,主张长者为尊,长幼有序,提倡敬老,父子之亲,往往与君臣之义同义。父母对子女的教大于养,教养在于家族传承;子女对父母的敬大于奉,甚至在子女年幼尚无需赡养父母时,这种敬就开始了。如《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中写,宝玉骑马回府,和仆人说要从角门走,省得经过贾政书房时下马。周瑞告诉他贾政不在家,书房是锁的,劝他不用下马,宝玉说“虽锁着,也要下来的。”
主干家庭时代,经济压力是导致反哺式养老的最大原因之一。《东北一家人》中,牛小伟下岗以后在家待了两年多,最终凭借牛永贵支援的3万元钱,才盘下了门口的达达杀猪菜。这一时期,上一代往往掌握更多资源,他们在下一代成家立业后,仍会从金钱、人力等方面帮助子女——不少孩子实际上是由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抚育成长起来的——在漫长的“抚养”过程中,老人付出了心血,换来的是情感的抚慰和反哺的承诺,这种“恩往下流”体现了代际之间付出的不平衡,但其中的情感流动是无法放在天平上衡量的。
如今,核心家庭成为主流。张俐兄妹三人的子女都不与父母同住,张俐的女儿在北京工作,已经结婚生子,形成新的家庭;张俐大哥的女儿在澳大利亚生活;二哥的儿子在本地工作,虽未结婚,也有独立的房子与户口。
一方面,随着少子化、家庭结构小型化,传统家庭养老功能正日益弱化;另一方面,未来5年-10年,新中国第二次“婴儿潮”的高净值人群将逐渐步入老年,这部分老年群体学历高、收入高,对养老品质的要求也更高。这些都为反哺式养老过渡为接力式养老提出了要求。
与此同时,新的问题出现了:不同于其他国家,我国老年人口总体规模大、增长速度快,选择接力养老模式的老人,目前的社会福利制度可以保障他们晚年的体面生活吗?他们可以完全不依靠晚辈而走完自己的一生吗?
中国式养老需求
围绕这些问题,我们首先需要明确一个核心:老人需要什么样的照顾?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称,人类需求从低到高分别是:生理,安全,社交需要,尊重和自我實现。对于老人来说,这种需求可以概括为:温饱、医疗、情感抚慰。
多年来,我国通过改革社会养老保险制度和社会医疗保险制度,建立多层次老年保障体系;通过老龄事业基础设施建设,保护老年人合法权益,丰富老年人精神文化生活;通过健全老龄事业发展机制,建立老年服务体系,营造了尊老敬老助老的社会氛围。但不可忽视的是,我国距离适老型社会还有不小的差距。
2019年,常州大学的调查报告《长三角地区居家智慧养老调查与发展建议》摘得“费孝通田野调查奖”征文活动一等奖。这份调查显示:居家养老是大多数老人的首选,近八成老人有医疗健康服务需求,67.2%有精神慰藉需求,39.6%有助餐需求,但老人购买服务的意愿较低,每月只愿支付200元以内的高达70%。
1999年之前,中国企业职工养老金的替代率总体维持在75%以上,但之后呈逐年下降趋势,中国社科院发布的《社会保障绿皮书:中国社会保障发展报告(2019)》指出,目前中国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平均替代率不到50%。
一般而言,养老金平均替代率下降意味着老年人生活水平整体下降。综合国际经验来看,只有退休人员的养老金替代率超过70%,退休人员才能维持退休前的生活水平。对此,2021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首次提及第三支柱养老保险,并提出将规范其发展。推动第三支柱养老保险建设迫在眉睫。
此外,中低收入的老年人长期照料和护理,需要有足够的机构、专业人员、资金准备,加快老年照护服务体系建设步伐同样刻不容缓。这是一项需要预判与共情的工作,需要很大的细心与耐心,亦需要家庭和社会的共同努力。
从反哺式养老到接力式养老,是中国从礼俗社会过渡至法理社会的显性效果之一。礼俗社会是成员之间彼此熟识、团结且同质化的小型社区,在这里,家庭是行动的单位,亲缘是所有经验的核心。而法理社会则具有相反的特征:人们彼此独立,推崇创新、教育、科学和知识,同时善于利用金钱和资本。
传统家庭中,子女所扮演的適当角色是,帮助老人弄清他们的需要是什么,自己为老人提供服务;或寻找合适的能够满足这些需要的服务,并且监督服务,以达到老年人的要求,满足老年人的意愿。而接力式养老,是将子女这个角色抽离,由社会福利、商业服务补位。
但目前,在适老化投入方面,不管是反哺式养老还是接力式养老,子女和社会的相关准备都不够充足。2020年,《北京青年报》在一篇老年人能力评估的新闻中提及,在接受专业机构评估之前,大约50%以上的居家养老高龄老人都有跌倒史。老人自己和家属往往意识不到老人所面临的风险,当工作人员问到“老人需要什么辅助器械”时,不少家属表示“不清楚”,或者曾购买了和老人所需不配套的器械。
精细制度加速跑
有子女开始做出自己的努力。2021年清明期间,有网友给留守辽宁丹东凤城市鸡冠山镇某村的父母家里安了3个监控摄像头,一来为了防盗,二来可以随时查看他们的状况,监督母亲量血压、吃药。家人可以在自己的手机上查看监控画面,还可以隔空对话。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老年建筑与住宅建筑专家周燕珉给75岁的父母装修了一套“防摔倒”的房子,因为“老人最大的一个危险就是摔倒。只要摔倒,他可能就会骨折,生活上一下就不行了。”房子大到地面找平、小到门把手都需要特殊选择。一个小拉手要做成弯回去的形状,因为如果是一根直棍,开门的时候袖口容易钩到,这种情况,老人就会摔倒;球形把手也不对,因为老年人的手握力变差了,带水时也比较滑,他们拧不了,所以要将把手变成杠杆式的,老人可以用手掌和整个身体的力量去压,把门打开。
不难看出,以上均是个体的非典型行为。主要依靠社会统筹的接力式养老,要达到与这些一对一的反哺式养老水平等同,尚需要精细的制度完善。
来自民政部门的数据显示,在上海市中心新建一张机构养老床位,其成本投入在数十万元左右,想要在家庭中安上一张“类机构”养老床位,需花费2万至8万元,但前置条件是,从社区、家门口到家庭内部各项“老年友好”的硬件设施必须改造齐全,比如家庭适老化改造套餐的推出、老年认知障碍友好社区的构建、老房加梯的提速、无障碍设施的完善等。
上亿老人都靠机构养老,并不现实,后者显然更贴近老人的心理需求,也更适合可持续发展。实践中,上海静安区完成了入户评估和方案设计1200余户、适老化改造 1000余户。在试点基础上,区里推出服务指导清单,从居家烧饭菜、洗碗,到陪散步、陪聊天,老人可与养老服务机构一对一签约,并按照“一户一方案”的标准提出需求菜单,通过“政府贴一点儿,企业让利一点儿,居民自付一点儿”,满足老人需求。
另一些难以量化、细化的需求,则对制度与措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中国人平均寿命的增加、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医疗条件的改善,让老人推迟了靠子女养老的时间;与此同时,少子背景下子女普遍离家等现象,又催生家庭过早进入空巢期。在这种情况下,具有自理能力的老人更倾向于与伴侣共度晚年。2021年9月,辽宁卫视《爱的选择》、吉林卫视《缘来不晚》、黑龙江卫视《相亲相爱》三档中老年人相亲节目在网上引发热议。在一段视频节选中,70多岁的男嘉宾要求对象年轻漂亮不拜金,供他挑选的5位女嘉宾一个都没看上,这种做法遭到观察室里女嘉宾的轮流吐槽:“你是20岁小伙儿呀,还要好看,好看找你呀?”“我去接点儿水,我看他要吐了。”另一段视频中,男嘉宾表示“找伴儿得能伺候我”,也遭到女嘉宾质疑:“你瘫巴啊,你找保姆去吧。”
观众在会心一笑的同时,不可忽视的是,银发一族的情感需求同样需要被正视。中国老龄协会副会长吴玉韶曾在2021中国人口与发展论坛上表示,根据预测,“十四五”时期,我国老年人口从2022年开始每年将增加超过1000万,“十四五”时期共增加5300万。对于他们来说,平等交流、时常陪伴才能填补空虚,儿女再好,也不如有个老伴。对此,社会需要为中老年婚姻提供更好的软硬件条件;而政府提供的福利制度,也需要更加人性化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