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2022-01-17 23:18:34付桂秋
阳光 2022年1期
关键词:晨曦母亲

夜空深邃,有星星一眨一眨的,似在静观尘世间的忧伤与欢欣、苦难与幸福。

卧室内,欧式马头座钟的银钟摆寂寞地来回划着弧线,指针显示九点二十分。少女晨琨正在伏案看书,神态专注又透着股伶俐劲儿。

俄顷,她拎起书在房间内慢慢走动,偶尔又看几眼,呜哩哇啦读上几句。楼下留声机忽然传出“金嗓子”周璇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晨琨双臂交抱,朝声音来处皱了皱眉,歌声却不管不顾地继续——“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她越发生气,把书往炕上一甩,倔哒哒出了门。

此刻,弟弟晨曦已经睡熟了,母亲正在收拾八仙桌上的笔墨。晨琨气咻咻闯进来,埋怨道,烦人不?人家明天考试,正背书呢,大半夜的她整那么大动静。

母亲看她一眼,无奈道,嗨,咱能说啥。于先生不回来,她心烦,这又迷上跳舞了。

楼下西屋租客于家,就夫妻二人,先生四十三四岁的样子,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工作,很少住家里。于太太三十来岁,白净丰腴,利手利脚,赋闲在家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尤其那对儿眉毛,化得又细又长直入鬓角。她外出常穿紧身旗袍配高跟鞋,挎坤包,抹上等的玫瑰头油,把云子卷大波浪亮成了晃人眼目的黑缎子,捯饬得风风韵韵。而同龄的楼下东屋租客孙太太却是从乡下嫁进城的,经常是一身宽松的衣裤,冬天还穿那种黑粗布的束腿棉裤呢。无论家里家外,她总是拖儿带女的,左怀抱一个,右手牵一个,后面还跟着个尾巴。孩子们常拖着鼻涕,她见了就上去拧一把,随手甩地上,之后该干嘛干嘛。这对儿左邻右舍一土一洋对比鲜明,洋的不屑拿正眼瞧土的;土的却常拿白眼乜洋的,偶尔还撇撇嘴,嘟囔道,這浪的,一个脑袋能抹二两油。

晨琨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破日文本来就不爱学,她一搅和更背不下去了。

母亲说不爱学也得学。这满洲国就是小日本儿拿康德皇帝演双簧呢,晨曦刚进初小就开了日文课,还能跑了你中学生?我看用不了多久,官家话也得改成东洋话了。

晨琨说小日本儿这是侵略、奴化咱们呢。母亲一凛,说你小点儿声儿!都哪儿听来的这是。晨琨说听王小东他们说的,就小雅她哥。她又靠前一步悄声道,妈,跟你说个秘密。他们暗中跟救国会和山里联军交往,最近主要在学生中进行反奴化宣传,说日本军占领咱东北违反了国际联盟的盟约,国际上根本不承认满洲国的存在,为这,小日本儿都退出联合国了。

母亲吃惊地打量着女儿,晨琨却根本没察觉,独自往炕里偎了偎,说都怪东北军不反抗,否则哪会有什么狗屁满洲国了。

母亲反驳道,“九一八”真打起来,奉天城还能像现在这样儿?大炮一轰,咱这房子有没有都两说了。她忽然严肃起来,问道,王小雅他哥还把男同学往家领?晨琨说,嗯啊。

母亲拉下脸子说,你以后别去了,大丫头大小子少往一起凑。见女儿轻蔑地一撇嘴,她就加重了语气说道,你听见没?!晨琨说凭什么呀?你明知道我跟小雅最好了。再说他们都是大学生,有信仰的进步青年,是为劳苦大众而战的。

母亲说小祖宗哎,你就听话吧!对于咱们家,你和晨曦能平平安安长大就是最好的主义。时候不早了,背不下去就回屋洗洗睡。

晨琨回屋洗漱完,又习惯性地打开衣柜,露出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眸子即刻闪过一道亮色。她抻抻那宽松的灯笼袖,探头使劲嗅了嗅,便心满意足地关灯钻进被窝。楼下留声机又“吱扭扭吱扭扭”划拉了几声,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她也跟着散淡下来。

朦胧中,有种黏腻的东西浓雾般缠绕上来,柔柔的,片刻就把她拽进了无法自拔的漩涡之中。远处,再次映现出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这种感觉已经有些日子了,开始她还有些胆怯,但不抗拒,那是刚迈入十七岁的她初次体味的融入了神秘、心慌、渴望、沉醉、战栗等等不可名状的情绪大汇合,能让人打心窝里漾出酸酸甜甜的东西来。她就在这种说不出的紧张与隐秘的幸福中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渐渐的,她开始渴望这种状态的降临。那种甜蜜的恐惧、躲避的诱惑、拒绝的期待像一粒种子,在她心中一点儿点儿发芽、破土,带着勃勃的生气。而当理智占上风时,她又深知这世上有些东西因不能逾越便不该触碰。所以这种体悟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缱绻,成为一个个香甜而隐秘的梦境。这又令她充满羞愧和惆怅。

楼下忽又传来上年岁女人的吵骂声:那是我的棺材本儿呀!你咋就不长眼睛啊,宁给好汉拉马不给赖汉当爷,宁给君子提鞋不与小人同财。你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晨琨听得出,这是东屋孙老太太骂儿子孙先生呢。这位孙先生其貌不扬,却整天穿西装打领带拎着皮包出入。母亲说他是生意人,可听老太太的口气,他的财运并不怎么样。因他上嘴唇极薄,人中就显得过长,眼距还较近,所以打眼一看略带猴儿相。尤其最近,晨琨总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神秘气息,甚至可称鬼祟,就更加对其敬而远之。

迷迷糊糊中,忽然又传来“嘭”的摔门声,看来这么晚他又出去了。

每每由这两户租客的状况联想到自家,晨琨便很知足。虽然父亲过早离世,但母亲持家勤俭又知书明理,凭借房子的租金和两小间旅馆,把破碎烦琐的日子打理得有井井有条。更何况,这个家还有怀礼在支撑着呢。

晨琨清楚地记得,怀礼是康德四年出现在这个家的。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三年,自己也十三岁了。当时满洲国已有些日子了,可由于抗日联军经常搞事,日本宪兵队和保安厅盘查得就很严,导致商旅大幅减少。奉天城内,像她家这样的小旅馆多已门可罗雀。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帮工离开家时的情形呢。

那天母亲带着她和晨曦站在楼下门厅里,顺祥大爷解开包袱,说老板娘查看查看吧。母亲的泪就止不住了,说别这样,走到这步已经抹不开面子了。淑珍嫂湿着眼眶从里屋出来,说情分是情分规矩是规矩,老板娘还是看看的好。母亲默默地帮他们系上包袱,又给每人塞了三块大洋,说实在拿不出手,可给掌柜看病家底就掏空了,这两年情况你俩也清楚。她拉过晨琨姐弟,说你俩给二位行个大礼吧,感谢这些年对咱家的帮衬。顺祥大爷忙拉住俩孩子,说再小也是东家,这可使不得。母亲就让姐弟给二人行了鞠躬礼。

俩人一走,这幢二层楼的旅馆就剩母子三人了,偶尔入住个面相不善的客人,便提心吊胆的。可关了铺面又怕坐吃山空,更担心一个寡妇带俩孩子根本压不住一幢楼,老话儿说房子空久了会招来鬼狐住房。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为此,母亲特意去中街长安寺请来桃木雕刻的刀剑等小物件,在各房门的横梁上搁上一把,用以避邪。

那个秋日的下午,晨琨放学回来,见母亲搂着晨曦坐在门厅八仙桌一侧,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粗布褡裢和两个点心盒子。对面坐了位穿长衫马褂的长者,旁边是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他目光低垂,不声不响,却掩不住夺人的气场。小晨琨凭直觉断定,这二位不是住店客人。

父亲去世后,家里极少有亲友来访。猛见这样一土一洋一老一少两位陌生男子,她便因局促涨红了脸,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自觉地绕弄起辫梢儿来。

母亲指着长者说,这位是你姥家那边最有名望的二先生,叫二姥爷。又指着那个年轻人说,这位……叫怀礼舅舅。

晨琨给两位长辈行了礼,低声叫了句便上楼,心却依然留在下面呢。她特意敞开房门,提溜着耳朵听楼下大人唠嗑儿,偶尔还站楼梯上瞄几眼,或借由头下来晃一圈儿。

原来,伙计顺祥离开这儿就去帮人跑内蒙贩马了。这二位是在新京碰见顺祥大爷,得知了她家发生的变故,就急着要来。二先生说身为姥爷的挚友,有义务带怀礼来认门。他还说,老家那边管制得更严,连进货卖货自个儿都做不了主,他已把铺子处理掉了,准备投奔在上海的姐姐和外甥去。外甥当年求学他没少资助,如今在那边市政厅为官,让他去帮忙照看家里生意,还答应给他养老送终。

那天晨琨一趟趟下楼,除了好奇大人都唠些啥,更主要是看那個怀礼舅舅。他那身银灰色条纹西装可是当下最摩登的装束,人也长得英俊洒脱,丹凤眼、高鼻梁、骨子里带副英武之气。尤其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耳后,露出宽阔的额头,中间还生个明显的美人尖。进进出出她还听出来,怀礼小时候常去戏班子玩儿,就跟小学徒一起压腿翻跟斗吊嗓子,如今仗着好底子和堂堂相貌,竟成了立世糊口的营生。晨琨于是恍然,敢情人家是戏台上的白袍小将英俊书生啊,难怪母亲也一眼一眼打量他呢。晨琨一直以为母亲是独生女,父母一亡,姥家那边便没亲人了,不承想还藏有这样一位舅舅。

因为赶火车,二先生比怀礼要先行一步。饭桌上他一直跟怀礼嘀咕,说那些人我也钦佩,可整天窝在山里太遭罪了,实力也相差悬殊,你还是再衡量衡量吧。怀礼说就佩服他们那个劲儿,肯定能成事。再说我也不想离开老家。二先生说,落叶还知道归根呢,你当我愿意走?爷们儿死了也得把老骨头埋在长白山下。怀礼说那就别走了,我给您养老送终。二先生说这话我信,不过都答应那边了,咱不能食言。这世上啊,我也就剩姐姐和外甥两个亲人了。

从此,二先生再没露过面,怀礼舅舅却开始独自上门了,常是隔三五个月,也有一年半载的时候。

怀礼无论穿长衫还是着西装出现,人总是清清爽爽的。他高兴起来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很有感染力。起初怀礼要带晨曦出去玩儿,他却往母亲怀里躲。怀礼就说,男孩子得闯愣点儿呀,面子矮可不行。他就喊上晨琨,领他俩一起逛中街,吃老边饺子,上小河沿划船。有一回,晨曦在屋里玩儿时放了个响屁,本想不动声色蒙混过去,谁知怀礼却叫住他,说晨曦,破个闷儿你猜:小瓢儿小瓢儿,听见掉地却找不着。晨曦羞得扑过去捂他嘴,他夸张地扭着身子说,起开起开,放者喜气洋洋闻者垂头丧气,受不了受不了。俩人就推搡着笑作一团。怀礼还教晨曦蹲马步、翻跟斗,带他去街上跟孩子们打冰尜、跳绳子,鼓励他有话就说,想笑就笑出声来。

渐渐的,晨曦性格变得开朗起来,跟胡同里男孩子们疯起来也吱哇乱叫满头大汗,再不跟姐姐欻嘎啦哈玩儿了。

而母亲,总是站在窗前,默默观望着怀礼领孩子进出。太阳光照在她脸上,样貌看上去暖洋洋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辉。

怀礼初来乍到时,好事的邻居常会侧目,甚至交头接耳。还有人问晨曦,你家来那大高个儿是谁呀?晨曦觉着脸上有光,就自豪地回,我舅呗!人们便不再好奇。

那年秋末,怀礼住了十多天,找人把楼下房间一顿折腾。以楼梯为界,东西各辟出一个带卧室、客厅、厨房的套间,东侧还留出一道入门带两个单间的小旅馆。这样一来,楼下由一道大门变成了四扇小门,各家走各门,楼上归晨琨母子一家独用。租客孙家和于家保证了固定收入,小旅馆赚些零花钱。

一来二去,怀礼仿佛成了这个家的一个成员。母亲和怀礼之间虽然话不多,但都是发自内心的亲近。不过晨琨越来越觉得,两个人中间好似隔有一层不便捅破的窗纱,彼此小心翼翼又讳莫如深。晨曦却最为随意,见到怀礼就搂搂抱抱地缠着,让他教功夫,蹲马步、拿倒立,摔得东倒西歪也不嫌疼。他还故意站孙家门口逗那男孩儿: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那孩子就举小手来打,他就躲躲闪闪地笑,大方地分他些零食,有时还领他去对面胡同找其他孩子玩儿。

孙家老太太隔着窗子咂嘴,说啧啧啧,看晨曦那小子,简直变了个人儿。这过日子呀,家里就得有个男人。孙太太说那也分人,人家那娘舅,比咱这亲爹对孩子都强。整天阴着个脸子,像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老太太一听这话就冷了脸子戗回去,你也不想想,他忙死忙活的还有那闲心?钱是那么容易赚的呀?养活一大家吃闲饭的,你就知足吧!

而西屋漂亮的于太太,却多是站在门口,喜滋滋地望着、笑着,洒了“双妹牌”花露水的月白手绢掖在襟子上,体面又雍容。她会主动跟怀礼搭讪,他就简单寒暄几句。她又转身故意逗晨曦,你舅又给你买啥好吃的了?嗯?给我尝尝行不?说着就独自笑起来,于是抽出绢帕遮挡咧开的嘴。这时候,那腕上的翡翠镯子、指间的金镏子和红宝石金戒指,也都跟着活泛起来了。

孙太太看不惯于太太的做派,不屑地扭过脸小声嘟囔,狗闲尿多驴闲屁多。狐狸精,见男人就卖骚。

晨琨常常暗自琢磨,怀礼咋就这么能呢,身上好似带着一股使人快乐的仙气,在这个家一亮相儿,就洒下了阳光雨露,给整幢小楼都增了温、添了彩儿。她也说不准是因为怀礼的出现还是由于自己渐渐长大的缘故,反正先前心里那种空浮感已经消失,日子过得越来越踏实了。

一想起这些,她又睡不着了,翻个身,从枕头下取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淡青色枕巾来,蒙到了脸上。

怀礼的出现,不但让娘儿仨一潭死水般的日子泛起了涟漪,而且还变得有声有色、有节有点起来了,似乎生活都有了盼头儿。

可是,怀礼在去年夏末匆匆来访后,突然好长时间没露面。一个居无定所的艺人又没处打听,母亲就时常叨念,说这个怀礼,咋就没个影儿了呢。晨琨虽然还不会宽慰人,但她能够理解母亲的心情。因为看不见怀礼,自己也会无缘由的落寞,偶尔还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忧虑。

这时她已隐约感到,这个家和怀礼并不止是单纯的亲戚关系,他们之间还存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彼此紧紧连在一起了。

那天母亲上街回来,于太太突然把她拽进房门,一惊一乍地问,听说没?新京那边出事了!母亲问出了啥事,她说我先生昨晚急慌慌回来一趟,说抗联又进新京城了。人家东洋人召开共和共荣联谊大会,叫来京戏、评戏、地方戏等好多戏班子捧场,可唱戏时竟有人放冷枪,打死个日本当官儿的,又在后台翻出了炸药,戏班子的人逃的逃散的散。现在铁路都开始戒严了。她又关切地问,你那兄弟有日子没来了吧?会不会有他呀?

这话可把母亲吓坏了,但惶恐之余还没忘给怀礼开脱,说我娘家是那边的不假,可老辈人全不在了,他都出来好些年了。上次来还说,他要去上海演电影呢。

于太太顿时眼睛放光,说陈先生要当电影明星?像赵丹那样的?母亲说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于太太便拉起母亲的胳膊说,这就对了,他那俊模样就该走这条路。哎呀,那堂堂相貌,一准儿能成为大明星。托您的福呦张太太,让我早早就认识他了。

母亲双眉紧锁上了楼,饭都没心思做了。她郑重地告诫晨琨姐弟,当初你俩不拿事,现在大了得心里有数了。咱家房子这么改,主意是怀礼拿的,钱多半也是他给出的。不然,咱娘儿仨的日子不定过成啥样了呢。她把目光投向怀礼常坐的椅子上,眼神空旷又含着担忧。晨琨看着母亲,也跟着惆怅起来。

春节前几天,突然接到怀礼报平安的信,这也是他唯一的来信,说世道乱接戏难,不方便走动,让别惦记他。母亲就开始埋怨,说这个怀礼,太爱面子了,每次来都搭给咱点儿,好像不付出就不能登门似的。

放下心来,母亲抽空给他做了双青色卡其布面脊口布鞋,特意配上牛皮的鞋底。晨琨说你就这么抱蒙儿做?能行吗?母亲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我看他脚也就比你爸大半指。

晨琨一听愣住了,这才意识到,母亲对怀礼可不是一般的好哇,虽说不是一个家里长大的,可终究是一个爹呀。自己虽说也一直想着他,念着他,用心观察过他,可还是没有母亲看得仔细。不过,她会一直记得怀礼抱过自己的情形。

那还是前年夏天,她放学回来,见雨后门前积了一片水,想蹚过去又担心弄湿了鞋子,正找着角度想大步跳过去,就听楼上有人喊,别跳!她仰起头,见母亲站在窗口温和地笑呢,可方才分明听见是男人的声音嘛。正疑惑着,就听楼梯“噔噔噔”响,怀礼突然跑了出来。他一大步跨过积水,双手掐在她腋下,像拎个米袋子似的把她提溜起来,又一大步跨了回去。俩人会心的哈哈大笑,一起跑上楼去。

现在想起这些,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呼在脖颈上的热气,还有那双骨感有力的大手呢。而那张英俊的面孔,也一直在她内心灿烂着,静谧而芬芳。

直到今年谷雨过后,怀礼才再次露面。那天晨琨放学回来上楼,见母亲两手沾着面堵在楼梯口,一脸笑意的悄声说,轻点儿轻点儿,怀礼来了。晨琨立刻笑着往四下撒目,说哪儿呢?母亲说看他太乏,我让他在你炕上睡一会儿。等吃完饭我把晨曦那屋子收拾出来,晚上还让他睡那屋去。

因为十岁的晨曦还黏着母亲不肯单独睡,所以他的房间一直闲着,怀礼每次来都住那里。这几天母亲在那屋做棉衣,布料棉花摆得满炕都是。而晨琨的闺房除了父亲在世时进去过几次,其他男人都没迈过门槛,母親担心她不高兴才先解释的。可晨琨除了惊喜并没有一丝的反感,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母亲说书包就放这儿吧,让他安心睡一会儿。晨琨就忍着笑,蹑手蹑脚踮到门边,轻轻推开一道缝儿,木匠吊线般往里偷瞄。只见怀礼正头朝里蜷缩着身子,面对门紧挨炕琴柜侧卧着。他穿了身较旧的青色对襟短便装,带一股山野早春的清寒。长衫搭在椅子背上。他枕着自己的枕头,身边被子却没打开。晨琨忽然发现,怀礼嘴角竟流了道口水,已经把她淡青色绒布枕巾弄湿了鸡蛋大的一块。倏忽间,一阵脸热心慌,她大气儿没敢出,急忙转身躲进厨房。

母亲又在包饺子呢,她就问,妈你咋没让他盖被子呢?母亲说我拿下来了。这怀礼,太有绅碜了,他是怕你嫌弃呗。

那天晚饭后闲聊,母亲劝怀礼别走了,在奉天找份工作安稳下来。他说游走惯了,一个地方待不住。母亲就让他试穿鞋。他在地上踱着步子,说大小正合适,你这眼睛,真神了。母亲就笑。又提起于太太说长春戏班子的事,他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你放心吧,我做事有分寸。他又抬脚看看鞋,再看看母亲,说这鞋真舒服,又轻便又养脚,底子还抗磨。哎呀,穿这么好的鞋,看来我得把脚扛起来了。

一听这话,晨曦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说哎呀妈呀,还能把脚扛起来?那你还咋走路了?这样吗?……他歪扭着、摇晃着,耍怪相。久违的欢笑声又填满了房间,溢出了窗外。

就是从这次起,晨琨常会想起怀礼睡在自己炕上的样子,内心就柔柔的,忍不住想笑。那么个玉树临风的大男人,睡相咋就跟个孩子似的呢,竟然还淌口水。不过枕巾上留下的体味倒很好闻,这就该是男人的味道吧?戏台上的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每当想念怀礼时,晨琨就试探着引导母亲去聊与他相关的话题,可遗憾的是,母亲对他也是知之甚少。

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在一个毫无意料的秋雨潇潇的午后,怀礼突然一身湿漉地出现了。

母亲特意烫了壶烧酒,亲自给怀礼斟满,自己也倒了一盅,说淋雨了可别伤风,这个驱寒暖胃,姐陪你喝点儿。他搓着手,很高兴的样子,可一盅下去就满脸通红。母亲说难怪总也不喝,你这身子就是不受,比咱老爹可差远了。怀礼瞭母亲一眼,脸越发红了。

饭后,微醺的怀礼双手支着下巴,两颊绯红,隔着八仙桌看母亲纳鞋底。母亲平静地问,真要去上海?他说过几天就走。母亲说,我看还是不去好,这眼瞅入冬了,那边还没火炕,遭罪去吗?他说身不由己呀,再说待多长时间还没定呢。就算留下慢慢也能适应,二先生那么大岁数都行呢,我这次去也是奔他。母亲说你扑奔二先生?怀礼说他外甥有军火路子。话一出口,他立马精神起来,看看母亲和晨琨,又看看已经歪在一边睡着的晨曦,似乎后悔了,说这话可哪儿说哪儿了啊,你们知道我是奔拍电影去的就行。

晨琨坐在一旁,就这么听着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看似轻松地聊着并不轻松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咋还不成家?不小了,得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安稳下来。他咧咧嘴。母亲忽然盯着他问,是在那边有人了吧?他忙说没有,有今儿没明儿的,免得多个人操心。母亲就瞪了他一眼。他就笑了,说这不挺好的吗,一人儿吃饱全家不饿。

晨琨静静地听着,也暗自琢磨,母亲那么惦记怀礼,可人来了,咋还跟待平常人一样不温不火呢?难道母亲把所有心思都包在了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里了?怀礼最爱吃母亲包的酸菜猪肉馅儿饺子了,蘸蒜醋,一顿能吃两大盘子。这次没买到酸菜,包的是芹菜猪肉馅的,母亲还满是歉意。怀礼却夹起个大饺子说,看这大馅儿,外面可吃不着。晨琨说这个是我包的。他说你都会包饺子了?又对母亲说,这一年俩孩子变化真大。晨琨能长高一拳头,小丫头出挑成大姑娘,有你年轻时的模样了。见母亲疑惑地看自己,他就不自然地笑了,说你可能都不记得了,那时候还没晨曦呢。他姥爷抱着晨琨,坐马车送你们娘儿俩去车站,路上碰见的。那是我头一回叫你姐。

母亲想了半天,像是有那么一次。她和孩子回奉天,父亲送去车站,路上有对儿母子喊他们,就停下说了会儿话。印象中那男孩儿瘦瘦的,像根刚拔节的高粱秆儿。女人的模样可想不起来了。当时不过是出于礼貌打的招呼,不提都忘爪哇国去了。不过现在一琢磨,莫非那是长辈们有意安排的?

见母亲走神儿,怀礼就有意岔开话题,说晨曦这一年壮实不少,但你可不能淘气啊,别让你妈操心。晨曦正往嘴里送饺子,就对他做了个鬼脸儿。怀礼说瞅啥?你是男人,得知道保护你妈和你姐了。

这几天气温明显下降,母亲把晨曦穿小的棉袄找出来,拿给楼下孙家,说里外三新就穿了一冬,不嫌弃就给孩子家里玩儿时穿吧。斜卧在炕上的孙老太太坐起来,摸着棉袄,说啧啧啧,还是斜纹的,又厚实又干净,有它就够过冬了。房东太太心善呢,虽说没了掌柜的,可有这么多房子,还有个像样儿的娘家兄弟帮衬,有福哇!母亲笑了,说您老好些了吧?她说天一凉就吼喽气喘,死不死活不活的。母亲安慰她道,看您,说话声比我们都有底气,过几天就好了。

母亲转身往外走,孙太太跟在后面低声说,西屋那货说你和那兄弟不是亲的,他姓陈,可你娘家姓胡。我说人家就不能是一个妈俩爹或表姐弟?事儿妈似的,就是做外房的命。

母亲有些尴尬,没做解释,刚要出门时,孙先生忽然从里间出来,说张太太娘家是新京的吧?母亲说算是,就在近郊。他说哦,你那娘家兄弟又来了?母亲说还是前几天呢,住一晚就走了。孙先生点着头,说没什么没什么,他到底是唱戏的还是明星啊?

这回母亲警觉起来了,心说他从不关心别人家的事,这咋对怀礼感兴趣了?于是也含糊地回他,我还真弄不清,反正说要去上海演电影。

孙先生就嗯嗯啊啊地点头,说那可不错,上海好,电影好。

立冬前后,奉天城常会出现雨雪交加的现象,天阴冷阴冷的,往日繁华的街道也逐渐变得冷清,人们开始猫冬了。

一夜大雪纷飞,整个奉天城变成了童话般洁白的世界,积雪能有一拃厚。就在这个嘎嘎冷的冬日傍晚,怀礼突然身披雪花摁响了晨琨家的门铃。

一家人喜出望外,实在没想到,他去上海会這么快回来。

这次怀礼带了好多东西来,先给晨曦拿出上海高桥松饼和凤梨酥,又拿出一块孔雀绿提花锦缎料子给母亲,说上海那边都拿这个做高领窄腰旗袍,确实好看,你也做件穿吧。母亲摸着料子,说这倒是好东西,可我一个家庭妇女,哪有机会穿呀!

晨琨却连不迭地问怀礼,上海冷不冷?下雪不?你当上明星没?演啥了咱奉天能看到不?

怀礼笑着说,我回来时还没下雪呢。啥明星不明星的,真有那天一准儿写信告诉你。他又拿出个牛皮纸盒子,扯开上面的白纸,露出巴掌大一块儿白底碎花的上等料子,一脸神秘地问晨琨,你猜这是啥?晨琨说也给我买料子了?他笑着把那东西慢慢抖开——原来是一件灯笼袖的紧腰连衣裙。

这裙子跟画报上明星穿的简直一模一样!晨琨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怯怯地伸手摸了摸,说这也太漂亮了,真是给我的?怀礼说都大姑娘了,遇事得有件像样的衣裳。他又拿出个纸包递给她,说这是天鹅绒长腿袜子,配裙子穿的。

母亲也拎起裙子下摆上下打量,说真是好看。可小孩子家家的,穿出去太扎眼了。怀礼说晨琨像你,高挑,穿了保准带劲儿。母亲就埋怨他,说你呀,有俩活钱儿就跟累赘似的,不成家了?又对女儿说,这可美死了,快去挂衣柜里供上吧。

晨曦却不在乎这个,他“噔噔噔”跑下楼,去孙家喊那男孩儿,说你过来,给你个好东西。

孙太太正端着饭碗从厨房出来,就问晨曦,你家吃完饭了?孙老太太往她碗里瞥一眼,说啧啧啧,那都多少天了。孙太太说没事儿,开水汆一下就行。剩饭姓张,越吃越香,糟蹋粮食老天爷都怪罪。晨曦从背后拿出块高桥松饼,说来呀,给你尝尝。我怀礼舅舅专门给我买的,正宗上海货!

那孩子起身跑过来,孙先生也立刻抬起头,说你舅又来了?

翌日,母亲又包了酸菜猪肉馅儿饺子。怀礼说咋吃都是酸菜馅儿的最香,一上口就想起小时候过年了。许是觉着无意间暴露了寒微的出身,他又憨憨地笑了,说那时候,年三十儿才能搁这么多肉。

母亲就问,回老家没?他说没呢,刚得空就来这儿了。母亲一听就开心地笑了,给怀礼夹个饺子,说人家是衣锦还乡,你这是锦衣来看我。姐懂,你是给姐长脸来了!

晨琨也笑了。这时她已深刻体会到,怀礼之于这个家,不光是物质上的援助者,他更牵扯着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他没来时,家里总是死气沉沉的,各自都在重复着一成不变的事情,连灯泡似乎都是昏暗的。这时大家会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离开的时日,想着他,盼着他,他是他们的一份牵挂。等他一出现,他就成了这个家的精神制高点,所有人的情绪都能被他带得盎然起来。而在自己的内心,怀礼更像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着她一步步走进去,那里面有一个她未知的世界,有一束神秘又多彩的亮光,能照见她的未来。在生命的河流中,怀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这天晚上,晨曦已经睡熟了,母亲在收拾炕柜。晨琨懒懒地歪在她身边,满怀心事地问,妈,你说怀礼穿西装好看还是穿长衫好看?

母亲笑了,说他呀,就是个衣裳架子。人是衣裳马是鞍,出门在外衣裳就是脸面、身份,他在乎这个。她拿出一件晨琨的棉袍,看看,说太小了,明儿得上街扯块布料,年前赶出来。做件格呢的行不?晨琨却低着头答非所问,说妈,你发现没?怀礼瘦了。母亲想想,说是瘦了点儿,东跑西颠的不容易呀。她忽然又说道,你说怪不?今天孙先生跟我打听怀礼,又不是一路人。

晨琨坐直了身子,说是吗?昨天于太太也打听他演电影没,啥时候再来。妈你看见了吧?那天怀礼都走过去了她还追着赶着说话。浪娘们儿真烦人。

母亲厉声道,说啥话呢?挺大个姑娘。晨琨吓得一吐舌头。母亲又说,你以后别目无尊长没大没小的,张嘴闭嘴怀礼怀礼,我叫你也能跟着叫啊?

晨琨不好意思地笑了,却执拗地说,我愿意这么叫他。

母亲说你可不小了,嘴必须得有把门儿的。你爸没了,咱更不能让人说缺少家教。晨琨说你又来了,这我还不懂啊?母亲看她一眼,没再言语。她却亲昵地揽过母亲的胳膊,柔声道,妈,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儿呢。

母亲看向女儿。晨琨迟疑了一下儿,说,妈,你说他……真是我姥爷的骨肉吗?

母亲猛地甩开她胳膊,说去去去!挺大个姑娘,闲得没事呀?睡觉去。

晨琨委屈地狡辩道,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该清楚家里事呀?再说又没外人。我总是想,怀礼除了那身板儿,哪儿有像我姥爷的地方啊?还有,我姥爷比我姥晚走一年多,这么大的事儿,你说我姥都不在了他咋还不亲口告诉你呢?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话咋说呢。我就是能肯定,但凡男人都想要儿子。可那种拿不到台面上的关系,当爹的咋好跟闺女开口哇。反正怀礼也孤单一人,二先生又托底,我哪能不认他这个弟弟?再说人家也真够意思,就算一个妈肚子爬出来的又能怎样啊?两个孤苦的人互予一份亲情,能补偿彼此亏空的内心,也算人间幸事,深究下去反倒多余了。

母亲的话晨琨能理解,可她还是觉得蹊跷,越琢磨越睡不着。

懷礼走后这七八天,她比以往更加思念他,几乎每晚内心都涌出那种模糊的意境。她实在叫不准那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或者说是崇敬。反正她明知道王小东挺优秀的,也向她示好过,可她就是不走心,总觉着他身上缺少很多怀礼所具备的东西。眼下,怀礼才是她最值得信任和亲近的男人,他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更能让自己成长。

外面起风了,有沙尘扑在玻璃上。她撩开窗帘,原来是夜风卷起房上的米粒雪打在玻璃上发出的声音。冷月昏昏,寒风猎猎,似乎又要下雪了。

晨曦从楼下“噔噔噔”跑上来,往厨房探下头,笑着说,我一猜就是饺子味儿,妈,包完咋不煮呢?母亲说好饭不怕晚。晨曦就耍赖皮,妈,我都饿了。母亲说,等怀礼舅舅到了再煮。晨曦说真的?他咋又来了?

晨琨看看窗外,拿根芝麻灶糖递给弟弟,问母亲,于太太不会看错了吧?母亲说哪能,他们都说话了。

见母亲坐下纳鞋底,晨琨就回了自己房间。可她什么也做不下去,就看窗外。此刻,西天边仅存一抹亮色了,隐约可见干树杈上落着几只寒鸦。街上行人寥寥,还飘起了清雪。她在屋里踱着步子,脑海中忽有柳永的《蝶恋花》闪过——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快到九点时,街上忽然传出几声犬吠。晨琨急忙掀开窗帘,见不远处停了两辆小汽车,卸下一帮人又开走了。其中几个人影闪进了对面胡同,另四个匆匆向这边走来。到了眼前才看清,其中一个是孙先生。

少顷,门铃忽然响起来,晨曦飞奔着跑去开门,晨琨和母亲都站在了楼梯口儿,可迎上来的却是孙先生和两个陌生男子。孙先生有点儿尴尬,说来朋友了,跟房东太太借铜火锅用用。

母亲进了厨房,孙先生和那两个人探身看一眼,就快速推开其他几个房门往里撒目,嘴里打着哈哈说,看看,看看格局。

夜深了,晨琨还站在窗前。外面冷风飞雪,街上清冷宁静,连个移动的影子都见不到。她暗自琢磨,莫非,他这次是专为别人来的?

怀礼上次来的第二天,晨琨从王小雅家出来,快走到胡同口时,看见怀礼急匆匆走在对面街上,还拎个挺重的箱子。大街上不期而遇她自然欣喜,刚要跑过去和他一起回家,王小东骑着自行车猛然拦在胡同口,说干嘛这么急?我送你。她边说不用边躲闪,又担心怀礼走远了,就朝街对面招手喊,哎……哎!怀礼回头,见晨琨被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拦截,霎时像箭一样射了过来,揽过晨琨的同时,一脚把自行车踹倒在王小东身上,呵斥道,你干什么?!那悍勇的样子简直把晨琨震呆了。王小东愣怔半天才爬起来,说你谁呀?路人一围观,就引来了保安局巡逻小轿车,怀礼将皮箱挡在身后,又拽晨琨靠边,说你没事儿吧?警察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车子就停了下来。晨琨这才缓过神儿,忙说误会了。这时,一个瘦长脸八字胡的男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双手按住车门,弯腰跟里面的人打哈哈,说没事没事,都是熟人。他象征性地踹了王小东一脚,说回家去吧你,又顺手接过怀礼的箱子,对车里人说,快忙你们的吧,改天去我那玩儿啊。那天的偶遇,让晨琨产生了失落感。因为她知道怀礼来奉天不光是为看他们娘儿仨的了。

昏昏沉沉过了一夜,晨琨除了听到几声犬吠,并没等到那个风雪夜归的人。

不能把酝酿一夜的情绪宣泄出来,晨琨莫名地产生出被遗忘的酸楚,没吃早饭就踏着积雪上学了。可同桌王小雅竟出人意料的没来,这令她更加沮丧。

中午放学她顺路到了王家,敲了半天门小雅才开一道缝儿,还门神似的堵着,探出个脑袋朝两边看。晨琨见晾衣绳挂着男人的衣裳,冻得硬硬的,断定是她给小东洗的。因为她爸长年在锦州那边跟人出海,她姥姥年初摔坏了腿,不能下地,她妈又回铁岭娘家伺候老人去了。她就问,瞅啥?好好的咋不上学呢?小雅说了声有事儿,拉着晨琨就要进自己的小里间。王小东突然推开西屋门说,张晨琨来了?晨琨见他左脸上有大片擦伤,左手腕缠着纱布,说你咋了?王小东说进来坐吧,德松也在呢。小雅说昨晚他俩都受伤了,不能去医院,我得给他们请私人医生,还得洗衣裳做饭。

见德松蒙着被子躺在炕上,样子很虚弱,晨琨的心就紧张起来,知道他们出事了,就问,你们咋了?王小东顿了顿,说反正没瞒过你俩。日本人准备在各领域培养大批特务汉奸,要分别在奉天、新京和哈尔滨开办培训班,特意从本土请来培训人员,昨晚八点的火车。上级决定在小日本儿出站时干掉他们。没想道火车提前了四十分钟进站,我们刚到预定地点,那边就打起来了。你舅……好像也伤着了。

晨琨说什么?怀礼受伤了?她心都快跳出来了,说你真看清了?他咋跟你们在一起了?王小东说你别急啊,我也没看太清。我们是外围,第二梯队的。德松说我俩得空就走。这事你和小雅就装不知道,暂时什么活动都不能参加。

晨琨说什么梯队不梯队的,你到底看清楚没?我舅现在去哪儿了?

小东说我们都是分散跑的,真不清楚。晨琨说那他到底有没有危险哪?话一出口,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她使劲“呸呸”啐了两口,捂着忐忑的心口急匆匆往家赶。

寒风尖锐地从她脸上划过,到家时围巾都松散了,脸冻得通红。

听母亲说怀礼一直没露面,更加剧了她的担忧。这一路她已经想好了,在没弄清事实之前,不能把怀礼受伤的消息告诉母亲。她一个拖家带口的寡妇,谨小慎微过日子的家庭妇女,怎能承受得住如此巨大的惊吓呀!可她自己却像怀揣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心。

她也安慰自己,黑灯瞎火乱哄哄的,王小东看错了也不无可能。又想起怀礼来奉天的消息竟出自于太太之口,她就觉着太不像话。连这女人都见着他了,自己却在家里打磨磨,得去问个究竟。

此时,于太太正随着留声机边唱边独自研习舞步呢,见敲门的是房东家小姐,那张白皙的脸立刻就堆满了笑容,说大小姐快进来。晨琨进门就问,您在哪儿见到怀礼的?于太太说在百乐门呀。昨儿下午在那儿打牌,方太太非拉我去她家抱猫。她用下巴指了指偎在角落旧毯子上的黄色小猫崽儿,说真是巧了,刚出门就碰见你舅急慌慌往里走。哎呦喂,那帽檐儿压的,走顶头碰我都差点儿没认出来。咋,你还没见着他呢?晨琨一拧身子跨出门槛,“嘭”一声摔门而去。

看来怀礼确实在奉天呢,可有空去百乐门那种地方咋就不到家里来呢?是一直没走还是又来的呀?王小东他们是第二梯队,难道他是第一梯队的?他真是抗联暗杀队的?种种疑问令晨琨生出无处排遣的烦恼,整个人被一种深深的忧虑和恐慌笼罩着,心像掉了底儿似的。

没处发泄她就埋怨母亲,说人家是上车饺子下车面,你倒好,没见人影儿呢就包饺子,就差折根柳条摆门口儿了。母亲说他东跑西颠能吃几顿顺口的,又不是外人,哪来那些讲究。

这时,晨曦小脸冻得通红跑上楼。孙家男孩儿也跟着跑上来,边擦清鼻涕边啃着鸡腿儿,说再玩一会儿呗。母亲就对晨曦说,去去去,再陪他玩一会儿吧。

晨琨丧着个脸子在屋里转,说妈,咱是不是得出去找找他呀?母亲说一个大活人咋找,想来他自然会来。晨琨忽然提高了语调,妈!你咋就不着急呢?母亲说急啥急?他才走几天,知道咱挺好的,办完事就走了呗。

一听这话晨琨更生气了,哭唧唧地问,那你说,他到底是不是姥爷的骨血啊?

母亲一挑眉毛,说你总寻思些没用的干啥?刨根问底,纯粹是闲的。

晨琨突然就放声哭开了,母亲也来了气,说你这是作啥妖?!

妈!晨琨扑进母亲怀里,说我心里有他了,必须得弄清楚啊。他出事了,受伤了。

母亲简直被这密集的重磅信息惊呆了,愣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

她拍着女儿的后背,说真是傻孩子呀!这世上,有很多关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咱就得当他是!就得按规矩伦理善待。嗐!这都怪你爸走得太早了,家里缺男人哪。别瞎想了啊,他又不是没谱儿的人,能出啥事。

晨琨捂着脸,哭嚎着跑回自己房间。

翌日,晨琨迷迷糊糊混到放学,刚要回家,小雅悄悄拉她说,去我家吧,他们还没走呢。这回应该知道我哥有多看重你了吧?晨琨说还不是因为你。小雅瞪她一眼,说除了咱俩,你看他跟谁说过自己的事儿?晨琨说了句我回家还有事呢,就快步走开了。

此时已近冬至,一年里白昼最短的日子,似乎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下来了。娘儿仨无滋无味吃过晚饭,门铃突然响了。

来的是位礼帽长衫的陌生男人,自我介绍姓方,百乐门掌柜的。见母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老板又说,陈怀礼是您兄弟吧?

母亲笑了,说您认识怀礼?他说您先坐下,咱谈点儿要紧的事。这种反客为主的口气令母女紧张起来,她盯着方先生,很听话地坐在了椅子上。

晨琨猛的想起来,这人就是怀礼跟王小东发生误会时,出面给解围的那个八字胡。那天怀礼就是跟他走了,大箱子也没带回来。

屋子刹那间沉入深邃的宁静,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方先生说,我带来个坏消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晨琨腿肚子立刻转筋了,心提溜到嗓子眼儿,不自觉地抓住母亲肩头。晨曦吱溜钻进母亲怀里。就听方先生说,您兄弟……出事了。

母亲腾地站起来,说他出啥事了?

方先生说,人……没了。

晨琨腿一软,瘫在了母亲身上。母亲说怎么可能啊?前天于太太还见过他呢。方先生索性不再掩饰,我说的完全属实,陈先生遗体就在保安局呢。各方面已经疏通好了,我来是请您以家属的名义出面签字认领的。

见娘儿仨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方先生急得扎煞着两手,说安静安静!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哇,咱得先办事!您快点儿跟我走一趟吧,得尽快把他送回老家去。

母亲稳了稳情绪,哭着去拿大衣。晨琨拉着母亲说,妈,我也去。母亲说你在家看着弟弟。晨琨说妈,你就让我再看看他吧!

母亲想了想,说对呀,我得送他回老家安葬啊。她急忙拉晨琨去自己卧室,說你真想去吗?晨琨使劲点头,又抱住母亲问,妈呀,你说我咋给他戴孝啊……

母亲的泪又涌了出来,她拍着女儿说,记住怀礼是咱的亲人就够了。她把一叠钱和几块大洋塞到晨琨手里,说带身上,快回屋收拾几件衣裳去。

见母女都带行李出来,方先生急了,说放下放下,你先跟我走,办完手续再回来拿东西吧。顿了下儿又说,你们可以坐火车过去,夜里九点半就有通长春的。

哐当当哐当当,呜——呜——

夜幕下,黑色蒸汽机喷出一道粗短的白烟,仿佛拖着一头白发的青衫大侠飞奔在广袤的、漫山遍野生长大豆高粱的黑土地上,用肺腑之声呼唤着沉睡中的父老乡亲。

车厢内,母亲微闭双眼靠在椅背上,晨曦躺在母亲腿上睡着了,晨琨坐在对面靠车窗的位置,默默注视着窗外。怀礼的影子幻灯般在她眼前不断变换着,忽喜忽忧,忽远忽近,继而慢慢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她流着泪攥紧拳头,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一夜长大。

此刻,她非常清楚,火车到站时天依然暗着,还有一段崎岖又漫长的路要走,但为了心里的那束光,路再艰难,她也定要走下去。

付桂秋: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小说林》《北方文学》《海燕》《鸭绿江》《四川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并收录到多种年度选本,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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