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欣寒
我陪宋可走到“异乡人”门口,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南边的十字路口。他在路口那儿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走下人行道,然后沿着斑马线往西,最后他的身影被穗金大厦那片高大巍峨的建筑所吞没。
我猜宋可刚才迟疑是考虑要不要去艾米莉的公司,那是艾米莉离开前供职的地方。我想象着宋可在酷热的太阳底下汗流浃背的样子。夏天的W城本来就像个蒸炉,此时又刚好是下午两点,一天里最热的时间。刚才我劝宋可凉快下来再走,他好像没听见,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宋可是在我准备吃午饭的时候过来的。我让他坐下一起吃。他无精打采地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于是我去为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他没伸手接。我替他将水放在一边,他也没喝。
宋可冒着酷暑来“异乡人”,是为了寻找艾米莉。五天前,艾米莉走了,连招呼也没打。我问宋可是否给艾米莉打过电话,宋可说打了,艾米莉的电话一开始关机,再打,系统便提示号码不存在了。
艾米莉是宋可的女友,两人是五个月前同居的。他们结识于“异乡人”,我是见证者。那天下午,我在低头为新添置的书做书目,一道瘦长的影子忽然飘进来。我吃了一惊,因为没有听到声响。抬头一看,我看见了宋可那张精致无比的脸。可是吸引我的,不是宋可精致的脸蛋,而是他身上那种沉静的东西。
彼时我还不认识宋可,来“异乡人”的,回头客居多。我正盯着宋可出神,艾米莉带着她的那群猫进来了。“异乡人”书店里所有的猫,都是被艾米莉吸引进来的。艾米莉一回“异乡人”,这群平素傲娇的小东西便跟着聚拢了来,她一离开,又会作鸟兽散。
艾米莉进来时,宋可正在书架上翻看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猫的叫声,他放下书架上的书,回头去看,发现了那群猫和被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艾米莉。
艾米莉这时也看见了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宋可。艾米莉下班后,都是先上“异乡人”二楼,在二楼的房间换上居家的衣服,再下来帮忙。但艾米莉那天好像被什么钉住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像两只猫儿一样彼此打量着,审视着。房间里慢慢弥漫起一种异样的气息,在我因房间里的气氛感到讶异时,一个读者进来了,那读者想找一本书,那书刚刚售罄。我想起前几天在仓库里看到有一本遗落在那里,于是到仓库里去寻,等我去仓库将书找出来,发现艾米莉跟宋可都不见了。
过了两天,艾米莉回来,急不可耐地将她的东西搬走了。这是艾米莉来W城后第一次离开“异乡人”。
那时是三月,繁花似锦的春天,W城一年最美的季节。现在是太阳流火酷暑难抵的盛夏。
刚才,宋可茫然若失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想告诉他,我最后一次见艾米莉,是七月初的一天。那天下午,艾米莉从外面走进了书店。艾米莉下午六点下班,她过来的时候三点左右。我怀疑那天她没有去上班,又或者去上了一会儿的班,中途开溜了。之前她也曾做过那样的事。
艾米莉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发行商通电话。电话是发行商打来的,对方手里有一套丛书要面世,他在电话里跟我推荐了一会儿那套丛书,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就那件事又向对方咨询了一会儿。我在那里打电话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艾米莉:脸色苍白,眼睫毛、鼻梁处还带着前一天的残妆,低着头,似在沉吟。等我从那个无比冗长的电话中脱出身来,有两个读者走进了书店,我再过去招呼那两个读者。艾米莉或许看我忙得不可开交,兀自低头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拎起之前她去喂猫时经常带的那个黄色的包,离开了。
可是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宋可或许知道再坐下去,也没有办法等来艾米莉,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走了。
送走了宋可,我猜测着艾米莉去了哪里。
艾米莉真名叫艾米粒,她出生在东部一个远离陆地的海岛上。岛上土地贫瘠,大部分地方只能种植一些红薯、南瓜,粮食作物极少。她妈李彩莲希望她能给家里多带来一些米粒,便为她起名艾米粒。艾米粒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艾谷粒。艾米粒读初一的时候便辍学了。她们那个小岛上只有小学,要读中学必须到外面,她妈李彩莲不想让她出去。
艾米粒辍学时还不到十三岁,每天跟着李彩莲捡拾公螺,割海参,将男人们出海捕获的鱼晒干,再将鱼干托人运出去,换回粮食、蔬菜。
那名字一直用到十八岁她离开海岛前。艾米莉决定离开海岛时,觉得艾米粒那名字太土,便自己改名为艾米莉了。
再说回我邂逅艾米莉的那个下午。坐了一天火车的艾米莉抵达W城,走出车站,先乘公交去市里。下了公交,她背着个大蛇皮袋子還没有来得及考虑去哪里落脚,看到一家披萨店,便在那家披萨店门口站住了。她一天滴水未沾了。
那天早上,艾米莉四点起的床,连饭也没吃,带着头天晚上整理好的行李,去坐第一班轮渡。下了轮渡,上了岸,她叫了一辆摩的,坐着摩的到了车站。到车站时,天才蒙蒙亮。艾米莉先去买了到W城的火车票,这时候还有一些时间,艾米莉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地方吃点饭。可是车站上的饭太贵,一碗面要二十块,一个肉夹馍要八块。艾米莉觉得自己还不如忍忍,到了W城再早、中、晚饭一起吃,反正在车上,她什么也不用做。
看见了披萨店,艾米粒立刻感觉自己饥肠辘辘。她有些惶惑地走进去。当艾米莉拿着刚买的披萨走出披萨店,准备要吃时,一只猫颠颠地跑过来,仰着头,对着她“喵喵”地叫。艾米莉看了看手里的披萨,再低头看看那只因为饥饿对着她叫的猫,撕一块手里的披萨,弯下腰,喂那只猫。当艾米莉低着头蹲在那里喂猫的时候,一阵冷风“嗖”的一声从她旁边掠过。此时艾米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猫和手里的披萨上,没有留意背后。
待艾米莉喂过了猫,再站起来,准备吃掉剩下的披萨时,发现系在蛇皮袋子上的包,被人割了。
包里有1000块钱。那钱是她一点一滴攒的,自打放进去,就没舍得拿出来花过。她原准备用那钱在W城租个地方,让自己安顿下来,再去找工作。
现在钱没了,一无所有的艾米莉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落足。饥肠辘辘的她,再打量面前陌生的城市,感觉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向她张开了大嘴。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艾米莉哭的时候,手里还举着那块披萨。
艾米莉的哭声,像一只小猫在深夜里的叫唤:尖利,凄楚,还带着一丝的无助和哀怨。
那天下午,我去给一位行动不便的读者送书,往回走时,听见了艾米莉的哭声,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了站在那里背着蛇皮袋子满脸泪水的艾米莉。
或许是即将来临的夜色,又或许是艾米莉凄厉哀婉的哭声驱使着,我走过去,问她是否愿意跟我到“异乡人”。
艾米莉满心沮丧之时,发现自己突然有了着落,随即停止了号啕。她擦了擦眼泪,想起了手里的披萨,转而破涕为笑,将手里的披萨吃下去。
我将艾米莉带回“异乡人”,让她跟我住在二楼的房间。
艾米莉在“异乡人”的工作,除了打扫卫生,将被读者弄乱的书整理好,没事的时候,就站在书店门口,有顾客过来,对着顾客鞠躬:欢迎光临。
艾米莉开始还有些拘谨,带着一份不自知的美,一如她们那个海岛上的晨雾,清纯、朦胧。她像一只胆怯而小心翼翼的猫,走路无声无息的。当她如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被她吓一大跳。我有时不得不提醒她,让她弄出一点的声响,以便让我知道她在哪里。不过我明了她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对于一个来自异乡的人,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有某种疏离感。
艾米莉只在“异乡人”待了大约半年的时间。书店里太冷清了,没有人跟她说话。那些来“异乡人”的读者,不是她聊天的对象,而我每天忙得要死,除了为添购的书做书目,还要负责进货、收货,根据索引为读者提供需要的书籍,向发行商咨询有哪些值得引进并推介的书,没有时间同她聊天。或许太寂寞了,她经常跟在门口逗留的猫玩。
当艾米莉提出离开“异乡人”时,我虽然不舍,也不知道她离开“异乡人”后去哪里落足,还是选择了放手。
艾米莉离开“异乡人”后,去了一家服装公司,先在车间做车工,后来被调到了公司办公室。她在公司办公室干了一年,便辞职了。
之后,艾米莉又做过饭店的服务员,推销过保险,卖过房子,也做过超市的收银员。她像一条鱼儿,从一个地方游到另一个地方。只是那些工作都没有做太久。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来说,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让我欣慰的是,艾米莉虽然在一份工作和另一份工作之间不停地游走、穿梭,但不管她去了哪里,都没有从“异乡人”搬走,依然会在下班回来后,帮着打扫一下房间的卫生,替我整理被读者弄乱的书,或者帮我把书从楼上搬到楼下,将空出来的书架填满。
艾米莉已经离开十天了,我能感觉到宋可在电话里的沮丧。如我猜测,那天宋可从 “异乡人” 离开后,去了艾米莉的公司,艾米莉不在。艾米莉的同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同事告诉他,那天上午,上班的时间过了,没见艾米莉来单位。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艾米莉。
我想安慰宋可,过不了几天,艾米莉会像以往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可是我隐隐感觉这次事情有些不同,便没有开口。
艾米莉去了哪里?我思忖着。
艾米莉喜欢猫,以前在“异乡人”便经常跟盘桓在门口的猫玩。开始以为她是寂寞,后来发现她是真喜欢猫。艾米莉爱吃鸭脖,看她吃鸭脖是一种享受,艾米莉做什么都不着急,时间在她这里仿佛是停滞的,这点跟W城那些风风火火的姑娘截然不同,她将鸭脖放到嘴里,慢慢地嘬,一点点地品咂,回味。鸭脖上的肉最后被她嘬得一丝不剩,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头,好像骨头跟肉原本就分离似的。
“异乡人”旁边有一家绝味鸭脖店,晚上要打烊时,那家鸭脖店会将剩下的鸭脖打折处理。艾米莉经常跑了去,花上几块钱,买几只鸭脖,留一只给自己,其余的丢给那些猫。她用宠溺的眼神看着那些猫狼吞虎咽地甩动着鸭脖吃。猫吃完了,将骨头弃置一边。艾米莉嘬完了,明晃晃的骨头还在嘴里,她不舍得吐出来,还要在骨头的罅隙间,品咂鸭脖残留的一点味道,就像婴儿在一只奶嘴中品咂母爱的柔软绵长。
艾米莉有时候会将猫抱进店里。慢慢的,一些猫会主动走进书店,它们在书架上跳来跳去,有时候也会跟着艾米莉到二楼的房间,在人睡觉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走到你身边,在你的身边躺下。
我不知道艾米莉为什么那么喜欢猫。我一点不喜欢猫。猫身上有寄生虫,它们在瘙痒时,会将身体在一些东西上蹭来蹭去,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毛。猫足也会将外面的细菌和不洁净的东西带回来。
我从不掩饰自己对猫的嫌棄,每次艾米莉将猫带回书店,我都会皱起眉头。艾米莉看出我不喜欢猫,不再将猫抱到店里。可那些猫依然会跑进来,也许它们将书店当成了它们的家。我拿它们一点办法没有。艾米莉一回来,那些平素傲娇的东西,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视线齐刷刷地投向她。而只要艾米莉在店里,那些猫便会有恃无恐,或在地板上从容不迫地踱步,或在书架上跑来跑去,甚至打群架。
后来,来书店的猫越来越多,一些流浪猫也被吸引了来,它们找不到吃的,饿得在外面“喵喵”地叫唤。
艾米莉一开始在书店门口为猫投食。后来,她跑到附近的广场或城中村喂猫。再后来,隔一段时间,艾米莉就会出门,去寻找那些流浪的猫。有一次,我在离书店很远的一个广场看到了艾米莉,在角落里,低头喂猫。她的身边,围着一大群猫。
离开“异乡人”之后,艾米莉依然会时不时地出去。不过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短则一天,长则两天。只有一次,一只母猫难产,艾米莉守着它,直到它产下猫仔,看着它进了食,再为小猫仔哺了乳。那次,艾米莉在外面待了三天,差点被公司开除。
艾米莉的工资不高,每月都要雷打不动地往家里寄一些,剩下的,除了生活费,几乎全被她拿去买了猫食。艾米莉穿的衣服,大部分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有一次,我跟她去超市,她看上了一件衣服,在那件衣服面前流连了很久,最后放弃了。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她那样爱猫的。有一回,天下着瓢泼大雨,艾米莉感冒了,却坚持要出去。有个城中村拆迁,有一群在那里待了很久的猫,艾米莉担心它们找不到吃的。我劝不住她,只能看着她趔趔趄趄地向雨里走去。
宋可坐在那里,不安地搓着手,没有了以往人淡如菊的从容。他将艾米莉之前经常去喂猫的地方找了个遍,没有找到艾米莉。自从跟宋可好了,艾米莉每次去外面,便会像被猫挠了似的,急不可待地跑回来。她离不开宋可。这次她究竟去了哪里?
艾米莉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除了在一起工作过的同事。那些同事多半也是像她一样来W城打工的,挣一点钱,寄回去贴补家用。她们就像天上的云,来去匆匆,彼此说不上亲密,她不可能去她们那里,而她跟之前的幾个男友也早断了来往。
艾米莉在W城交往的第一个男友,是一家快餐店的厨师。艾米莉从“异乡人”离开后,先去的那家服装公司有食堂,可食堂里不是清水煮白菜,就是菠菜炖豆腐。吃腻了,艾米莉也会跟那群女工一起到服装公司旁边的快餐店吃饭。快餐店的外面有个泔水桶,猫儿经常跑到泔水桶那边寻食吃。艾米莉去吃饭的时候,都会跑到泔水桶那儿,逗一会儿的猫玩。有时候碰上大厨拎着潲桶去倒。艾米莉长得漂亮,条子又好,大厨瞅上了艾米莉,每次艾米莉去吃饭,大厨会特意为她炒上一两个爱吃的菜。离开时,也会送她一些糕点或水果,让她带回去吃。
那天下午,公司电力出现故障,艾米莉瞅瞅没事,溜出去找猫玩。走到快餐店门口,她发现大厨手里拿着把刀,骂骂咧咧地在追一只猫。那偷嘴的猫,一支烟的工夫,将大厨刚割的放在案板上的猪肉风卷残云般吃得一点不剩。猫知道自己惹了祸,拼了命地躲。看见艾米莉,像见了救星,飞快地躲到艾米莉身后。大厨不依不饶,猫被追得没法,慌忙蹿到泔水桶旁边的杨树上。站在摇摆不定的树梢上,猫对着地上举着刀的大厨,一个劲儿“喵喵”求饶。大厨将手里的刀朝树上的猫扔去。刀落下来,掉到艾米莉的脚边,差点伤到艾米莉。
自此艾米莉再也没有到那家快餐店去过。
艾米莉与第二任男友相识于一次偶遇。那天傍晚,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艾米莉下班往家赶,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只猫在雨里走。猫在男人的怀里哀哀地叫。那猫在过马路时,被一辆轿车撞断了腿。男人碰巧打那里经过,发现了受伤的猫,赶紧抱起来,往宠物医院送。
艾米莉听着猫一声声的哀鸣,心疼不已,遂跟着男人,到了宠物医院,又一起陪猫做了手术。分别时,男人将自己的地址告诉了艾米莉。
第二天,艾米莉带着猫食,按图索骥登门,去看那只受伤的猫。那猫认出了她,看着她“喵喵”直叫。那天晚上,艾米莉没有回来。
男人我见过,他随艾米莉到店里来过,邋里邋遢的,头发也不洗,趿拉着鞋,却是真心喜欢猫。不管猫怎样抓他,挠他,他也不生气。男人也不出去工作,每天除了喂猫,逗猫玩,就是在家里睡觉。我问艾米莉他什么也不做,拿什么来养活自己和猫。艾米莉一脸茫然。
一个周末,艾米莉去位于市中心的五六广场给猫投食,突然发现他在路上被一个男人追着,像亡命一样狂奔,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尖声叫着。因为中间隔着一段路,她听不清女人叫的什么。后来,艾米莉看见他朝自己这边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哆哆嗦嗦地将皮夹里的钱掏出来,然后将皮夹迅速扔到路对面。趁后面的人愣神的工夫,他转身跑进了一条小巷,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艾米莉的第二段恋情因之而夭折。
艾米莉的第三位男友,是开汽车维修厂的。那家汽车维修厂的院里,聚集了一群流浪猫。艾米莉去院里看猫,他看艾米莉。他说艾米莉就像一只猫,神秘、傲娇、小心翼翼。
他喜欢将车大卸八块,重新组装。他经常在半夜将艾米莉从床上叫起来,开着自己组装的车,拉着艾米莉出去兜风。我在深夜听见过“异乡人”后面的马路上有跑车驶过的声音,也听见他跟艾米莉在楼下的房间里窃窃私语过。他给了艾米莉前所未有的感受。跟他在一起,艾米莉学会了化妆,学会了将头发漂染成红的、白的、黄的,以及各种花花绿绿的颜色。
那应该算是艾米莉来W城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吧?那段时间里,她特别爱笑,笑起来很大声,很夸张。
可是好景不长。那天晚上,她那位勇敢无畏的骑士男友驾驶着私自改装的雪铁龙外出,撞上了虎桥河的栏杆,车门无法打开,人车俱焚。
这次遭遇,让艾米莉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又陆陆续续地交往过几个男人,最后都如雁过长空,没落下半点的痕迹。直到遇到宋可。
宋可内敛,不怎么爱开口。他的眼神,让人想起南方的霏霏细雨,带着一种迷离和忧伤。有时随艾米莉来“异乡人”,来了,点点头,去书架上找一本书,寻一个角落,坐下,安静地读。你给他倒一杯茶,他会像个老派人一样起身,很认真地鞠一个躬,接过茶,道一声谢,落座后,依然沉浸在书里。你若问他,他便用极简的话回答你。你若不问,也许他一天都不会开口。
每次看着他,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在霏霏细雨中夹着书落寞地走在路上的身影。江爸爸失手杀了人,江妈妈在一次离家后不知所踪,江恺跟着年迈的奶奶。家里没有了生计来源,江奶奶不得不去附近的菜市场捡拾菜叶。由于营养缺乏,江恺一脸菜色,头显得特别大。院里那群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的小孩,总在背后追着喊:大头大脑袋,吃饭叫奶奶。奶奶不乐意,大头放个屁。要么就是: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妈妈不忍心,做了饭,让我端了去送给江恺吃。他总不肯接。一个在门内,只管低头不语,一个在门外,急得要哭。就那么僵持着。逼急眼了,对着他吼上两声,勉强伸手接了。过后,总会还回来几个果子。
有时候也会过去,向他讨教一些难解的算术题。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在灯影里,显得分外沉静。解答过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一句话不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后来,江奶奶死了。再后来,江恺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走了。寒暑假,偶尔回来,看一眼老宅,在老宅里住一两天。妈妈每次都会让我唤他过来吃饭。吃完晚饭,在家里坐一会儿,他依然不爱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某处,仿佛老和尚坐定。有话问他,才会抬起头来,以简短的话语作答。
最后一次见面,江恺忽然回来。妈妈依然让我喊他来家吃饭。饭罢,送至门外的路口。昏暗的路灯下,江恺的一只手伸过来。心里明明有一只手跟着伸过去,握住了,又神使鬼差地忍住了。江恺那只伸出来的手,便独自停留在了空气里。
之后,江恺出国留学。开始的几年,每到岁末,总会接到来自大洋彼岸的明信片。旖旎的风光背后,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文字:安好。勿念。看到明信片,如同看见江恺那张缄默、沉靜的脸。
隐约明白背后的深意,从未回过。
几年后,一切戛然而止,再未接到过任何只言片语。
宋可低着头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艾米莉离开20天了,依然没有回来。这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我走到窗前,打量着外面的猫。有几只猫站在人行道上,在朝远处张望,还有两只在打量着行人。以前那些猫会走到店里来,或趴在书架下休憩,或爬上书架,在书架上奔跑、跳跃。艾米莉消失后,那些猫也像丢了魂,不过来了。即使过来,也只是站在门口,对着里面“喵喵”地唤两声,看不到艾米莉,再扭头走掉。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猫。大街上,广场上,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都有它们或奔跑或停留的身影。我也不知道它们是原本就生活在这里被人类侵占了家园,还是跟随一路迁徙的人类来到这里的?那些猫怯怯的,默默地打量着从它们面前经过的行人。有些猫病了,无助地趴在地上。有些受伤的猫,躲在角落里,或悲戚地唤着,或独自舔舐着伤口。城市的街道上、角落里、垃圾桶旁,都有它们的尸体。
我的视线穿过人行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川流不息的车辆,穿过巍峨直插云霄的建筑,然后穿过浩瀚的空间,再穿过碧绿的丛林,抵达那个如一叶浮萍飘在水里的小岛。
看得见的时候,是海。天和海瓦蓝瓦蓝的,无边无沿。看不见的时候,是雾。雾很大很大,大得伸手不见五指,寸步难行。没有地。地,只有脚下的一点。
一个巴掌大的小岛,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走一个来回。岛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一点的土,也像石头一样硬。撒上种子,一场雨就会将土和种子一起冲跑了。
岛上最多的就是猫。那么多的猫,比人还多。在草丛里跑着的,在路上走着的,站在礁石上眺望远处的……全都无声无息。或者静悄悄地跟在你的身后,或者走到你的面前,跳上你的肩头。夜里,不声不响地钻进人的被窝里,搂着它,毛茸茸的,软乎乎的,哎,那样舒服哎……
哎——能享受这一声轻喟的,除了猫,还有宋可。
宋可走路悄悄的,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哎……
宋可的眼神,看得人的心都要化了哎……
有时候会眉飞色舞地展望同宋可的未来:寻一个地方,种上一大片的玫瑰,插上篱笆,宋可在玫瑰园里安心地做绘本,她在玫瑰园里采集玫瑰花做茶。
有时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哭,哭过了,又像发狠一样地说,我和宋可,也许根本不会有以后……
从什么时候起,艾米莉去给猫投食的时候,宋可会来“异乡人”等。依旧带着那副清冷的沉静,不过眉眼之间似乎开朗了一些。来了,拿一本书,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读。读到某处,或莞尔,或叹气。轻轻地唤他一声:宋可?他会骇疑地抬起头,似从梦中来。他的骇异让人心生内疚,不该搅扰了他。
及至熟稔,慢慢地打开了心扉:他来自一个家教颇严的家庭,自小被家里寄予了太多的希望,习过围棋,练过钢琴,那些不是他的选择,他的最爱是做绘本。大学毕业,家人为他在南方那座著名的城市谋得了一份相当不错的职业,他违逆了父母的意愿,做了平生第一次属于自己的选择,到W城,做一名插画师。
为什么是艾米莉?如风轻云淡的一声问,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W城那么多的女孩。
他愣一下,笑意随即像涟漪,在脸上荡漾开来:艾米莉啊,她让人轻松。低头想想,随即又莞尔,继续说下去,她像一只小猫,让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摸……
也许事情就是如此吧,每一个在外面打拼的异乡人,都需要陪伴。艾米莉需要猫,宋可需要艾米莉,我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五年了,只要我闭上眼,眼前便会出现那个在细雨霏霏中踽踽独行的背影。
酷热无比的八月过去了,我感受到了瑟瑟秋意,艾米莉还没有回来。宋可的眼神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决定去寻找艾米莉。
我溯流而上,从W城乘两个小时的飞机,先抵B城。再从B城搭车去艾米莉到W城经由的车站。火车站有点破。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了一会儿,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希望能在人群里看见艾米莉。
我在那里待到下午四点,那时间正好是艾米莉到达W城的时间。然后我搭车去了轮渡口。在轮渡口排队买了票,又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渡轮出发了。
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海鸥追随着船只,上下翻飞。晚霞在一点点映红海面。我站在甲板上,手扶栏杆,一边眺望蔚蓝色和红色交织的海面,一边在心里想象着那天早上艾米莉坐在渡轮的包厢里去W城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见了艾米莉该怎么说,如果能在这里见到她的话。我也不知道一句道歉的话是否能抚平艾米莉心头的创伤:一切,情非得已。
那晚,宋可在“异乡人”等艾米莉。我在给书贴标签。宋可一开始低着头,似在沉思。
不知什么时候起,房间的空气里渐渐氤氲着一种异样的气氛。在异样的气氛里,宋可忽然抬头,缓缓地开了口。
说起他落寞的童年,作为教师的母亲,是慈爱而又柔弱的,却总是忙,忙得不着家。行伍出身的父亲杀伐决断,脾气暴躁。他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只有一条狗。有一天,狗死了,死在了门外。他哭了很久。
昏黄的灯光下,他眼眉低垂。灯影里,我有一瞬间的错愕,仿佛又看见了苍白着脸站在昏黄路灯下的江恺。
在同江恺失联的两年后,我来到W城,开了这家“异乡人”书店,让自己也成为异乡人。三年后,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到江恺的明信片:安好。勿念。那张迟到的明信片,在江恺去世后,辗转到了我的手中。寄明信片的路上,江恺遭遇了车祸。
错愕里,往事像八爪鱼的触须在向我招手。我伸出了手。那晚,我们合二为一。如艾米莉所见。
我是日暮时分抵达这个只有五十户人家的小渔村的。在这里,我没有见到艾米莉。艾米莉的妈妈李彩莲告诉我,艾米莉自从离开这个又穷又破的小岛后,除了每月往家寄一些钱,没有回来过。
李彩莲用艾米莉寄回来的钱,将原来住的房子修葺过,开了“海岛风情人家”旅店。我坐在“海岛风情人家”的院落里,一边吃着艾米莉爸爸早上出海时捞回来的海鲜,一边听李彩莲讲述艾米莉的故事。
艾米莉跟李彩莲长得一点都不像,李彩莲长得又矮又壮,一张脸因为长年受海风侵袭的缘故,五十岁还不到,便爬满了拉拉秧一样的皱纹。艾米莉卻长得白皙,高挑。想必李彩莲年轻时也曾经是漂亮的吧?海岛上的风硬,再娇嫩的皮肤,也抵不住岛上似荆棘一样粗粝的风。
艾米莉讨厌这个鬼地方,从懂事起,就一门心思地要出去。李彩莲说,家里不希望她离开,她哥迟早要出去的。艾米莉死活闹着要走,家里不给她钱,她就自己一点一点攒。
李彩莲不知道艾米莉一到W城便遭窃的事情。她拿出艾米莉小时候的照片。扎着小辫眯着眼笑的艾米莉,梳着短发无拘无束大笑的艾米莉,留着长发笑得乐不可支的艾米莉……每一张照片里的艾米莉都在笑。
海岛上人少,粮食少,什么都少,就是猫多,出门便会碰上猫。夜里走路,猫静悄悄地跟着你,吓人一跳。艾米莉不怕,那些猫都认识她。我坐在那里,听着李彩莲的絮叨,彼时岛上星汉灿烂。一只猫悄悄走到我的面前,爬到我的腿上,眯着眼,伏下。
是夜,我躺在艾米莉曾经躺过的床上,听着远处的海浪冲击着礁石的哗哗声。在混沌而迷离的声音里,我听见了一声哀婉而凄厉的猫叫。随后,岛上所有的猫一齐跟着唤起来,它们跟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融合在一起,如万马奔腾。
黑暗里,我看见艾米莉抱着一只猫,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