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一
陆弥走了一下午一傍晚,已经从白昼走进黑夜。
这是他从未到过的陌生空间,他确信自己过去未曾踏足地图上这个点,连梦里也不曾穿越来此。
夜了,天幕已黑,路灯亮起,灯光怪异,既能勾画空间轮廓,又照不亮路。
人生地不熟呐,面前并非什么都市,甚至不好说是集镇。陆弥觉得脸庞被汗水浸润太久,汗斑搞得脸皮刺痒。他从背部卸下双肩包,掏出发臭的毛巾,胡乱擦擦自己脸颊。脸依旧刺痒,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需要的是一个清凉的水龙头,流出洁净的水,好好洗洗旅尘。
但这是什么地方呢?
勉强说是某居民区吧。陆弥此刻就站在一幢高大而绵延不尽的居住楼外廊里。这楼挺有特色,看上去半新不旧,外廊被当成了人行道,而廊外却没什么人行道了,是一种模糊而暧昧的空间,没车辆也没人流。
想起人流,陆弥笑了,这笑有点辛酸自怜。自从走在路上,他总下意识把陌生世界同自己曾长住的城市对比,方方面面地比,就像马上可回家写游记似的。人流?那是自己城市的日常;而眼下,站在回廊里,不但没有人流,简直看不见人!
他抬手看表,昏黄路灯下,手表有夜光针,很清晰,刚十九点三十分,还早,尚不到投宿时间;饥肠辘辘,需要赶紧找餐馆。他想坐下,想喘息,上一上洗手间,擦洗一番,然后热汤热饭。
“热爱食物的青年一定是富有朝气的”。陆弥不晓得这是从书本上摘录过的警句还是自己疲惫的脑子杜撰的废话。但既然想到晚饭,他就有了一股临时凝聚的气力,凭着这气力,肯定能找到餐馆!
环顾四周,除了右手边大楼,他望见的全是黑夜。所谓黑夜,就是没有灯火。没有灯火处,想必没有人烟。那么,这栋硕大的居住楼是孤楼,周围没有商业区?难道楼里居民们不要购物不要娱乐不搞柴米油盐的?这不可能,一定有奇特的原因。
要想破解眼前的谜,只有找到当地人。
陆弥顺着外廊往前行,漫长外廊静悄悄。他往居民楼里看,底楼有一个个并列的小门洞。门洞里头还挺大,是四方小庭院,亮着一式的晕黄灯盏。虽没见人影,却有人居灯火送来暖意。
居民们一定是暂时去了什么地方,这里或许有某种晚餐前后的仪式,可能是宗教仪式,也可能仅是民俗。
黄昏走过的路上不还有络绎不绝的行人嘛,肯定会遇上几个居民的,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陆弥抬头看了看天。
米卢此刻还没吃晚饭,不过他中午忙碌过一番,在一应俱全的厨房里做了很多菜。
假使没人同他一起吃,这些菜又将进进出出那只宽敞洁净的大冰箱,成为他后面整整一周的下饭菜。
米卢研究了很多很多本中西菜谱,他老把合适的菜谱按自己理解的步骤抄写到笔记本上,分解成易于操作的“买汰烧”三环节,找时间按图索骥试烹。事毕,吃完舔净,在笔记本上相应处打钩。
米卢通过自学掌握了三百五十道各派中餐,二百七十九道各式西餐,十九套印度咖喱菜式和二十三种泰国汤的烹饪秘籍……
米卢开始怀疑是否会有人来分享他日积月累的菜谱,他觉得自己学习餐饮并进入静修前的生活才是正确的人生,如今人生误入歧途,好悲惨……
高踞于九楼,居民米卢拥有一个秘密,这秘密是他的南窗的视野。
他当初买这套单元就为了视野。这视野确实独特,他不仅在视觉上拥有远方,同时还拥有深渊。
打开卧室和客厅的大窗户探头看,就明白这是梦一般的真实。
米卢百无聊赖地看看自己的手表,昏黄台灯光下,指针指着十九点三十分。十九点三十分?这曾是吃过饭去楼下散步的时间,也是前一阵子拿起电话同蜜桃说些体己话的时间;另外一小段日子里,这曾是他写散文的时间(后因投稿无着而不了了之)……
又是十九点三十分?无趣时间,味同嚼蜡的时间,象征漫漫长夜难消磨的一组数字。米卢感到头颈四周热烫,他真心实意厌恶自己的夜晚,它们像咂了又咂、嚼过再嚼的口香糖,是《飞越疯人院》里那印第安人“酋长”揿在床架子上的口香糖尸体……
三只棕色的年轻蟑螂骚动不安地在厨房花岗岩台面上游走,它们应该感到愤怒和至深的无奈:米卢虽做了饭菜不吃,但他用上好的保鲜膜细腻地包裹了所有碗碟。蟑螂可以隔着保鲜膜拥吻喷香饭菜,可就是吃不到嘴里。这简直像人类太监们掌管宫女饮食起居却不能真实地拥有任何国色天香乃至小家碧玉……
做米卢家的蟑螂,是一种被无视了生命需求的冷酷悲剧……
陆弥终于看见前头来了个人,这人戴黑框眼镜,瘦瘦细细,迷迷瞪瞪地微笑,碎步前来;切近了再看,此人西服不合身,过于硬挺宽大,搞得人活像从海滩爬上路面的招潮蟹。
“先生,麻烦你,能告诉我哪边有餐厅吗?”陆弥双掌合十,不想轻易放过这机会。
“餐厅?”瘦子站定,把手从裤子斜插袋里抽出来,两手一起从左至右画了个圈,边画边想,“没有餐厅,这里没有餐厅嘛。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餐厅了!”
匪夷所思,陆弥差点从鼻子里哼出声:开什么玩笑!
这里的人模样刁滑,对来客不厚道。
人之常情嘛,只要有人聚居的地方,哪可能没有餐厅!
“你是说今天餐厅不营业吧?”陆弥想给这人一个台阶下,让他明白自己是个好相处的问路人。那么,他既已使过坏了,可能也想学学好,正经回答一下。
瘦子耸肩膀,卻把自己的衣服顶了起来,嗬嗬,好不廉价的一件板式西装哟。
他收敛了笑容:“我同你认真讲了,这附近没有餐厅,餐厅都倒闭了,你听懂了?还有,我一并告诉你,这附近也没有什么旅馆,你懂吗?凡让人付钱下榻的房屋设施已全行业倒闭了,先生,这儿不是旅游区,不接待生人过夜。”
陆弥接受过的高等逻辑训练不容许他相信眼前这位可笑的瘦子。对了,除了蹩脚西服,瘦子看来还很久没梳理头发。
然而,陆弥所有的感官都开始喊叫:这人说的怕是真的!
信逻辑还是信直觉?这问题仿佛也可以改装:信男人的脑瓜还是信女人的心?
陆弥虽是男人,但恐惧从后背滋起,他微微对瘦子鞠了一躬:“先生,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来到这儿,天黑了,行不得路,肚子饿得咕咕叫。请你指点我一条路走!”
瘦子发一声困窘的“咦”,不安地原地转个圈,就像陆弥是只过路蜘蛛,他倒是被纠缠的夜蛾。
瘦子想了又想:“这位客官,你必须承认一个事实:你在不正确的时间来到了不正确的地点。这是挺重要的先决性认识,值得你记住。假如你认识了这点,我们再往下说。”
陆弥愣了愣,仔细回味此话,谨慎点头:“好的,先生,请你往下说,帮我出出主意。”
米卢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是个富人。
所谓富人,不一定非得是什么幸福人,这两者之间没有肤浅的逻辑关系。
离婚可能不是上策,但也不是什么悲惨的变故。
离婚就是离婚,虽然曾相濡以沫,但不如相忘于江湖。
米卢依旧同蜜桃保持着频繁的电话联系,为尊重现状,彼此不再说过于亲热的话,但互相出主意解决各种各样的生活难题。
蜜桃讨厌米卢居住的这地方,她说她去了遥远的海滨城市,在那里,周围全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
“米卢,你该试试这种时刻同人打交道的日子,你来试试吧?你哪怕只做一个同样的菜,每天会有人夸,新来的人总是头一回品尝。”蜜桃在电话里解释。
“是的,蜜桃,这听上去不错。”米卢发出和气的笑声,“我不是没同人打过交道呀,蜜桃,我因为同人打了太多交道,才决定试一试安静的日子。”
米卢曾有过现金流特充沛的日子,他对待新居十分认真,他和装修工人们一起待在工地上,事必躬亲,对他的居所隐藏或暴露在外的所有细节都加以鉴定和美化。他和蜜桃一起挑选一流的家具和精致的装饰品,搬进新居时他觉得会同蜜桃地久天长。
新居也许还配不上南窗外的风景,不过,作为观景台已绰绰有余。当年,楼房的北侧仍有很大一片商业区的,谁也料不到如此宏大华丽的街区竟只是短命的浅梦,此乃后话。
蜜桃没有带走这巢穴里的东西,蜜桃说她只是出去透口气,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快要窒息了。
米卢本没感到呼吸困难,蜜桃离去后,他的呼吸孤独而悠长,时常出乎意料地冻住他的胸腔。米卢拥有一个应有尽有的巢穴,除蜜桃温暖的体温,他什么都不缺少。
只有米卢自己才对自己的病症心知肚明,他晓得自己病了。
蜜桃走后,他打开南窗只为引入新鲜空气;他厌倦望向窗外,他无所谓窗外那无上的美景,他不往南方眺望,也不再探头俯瞰深渊。
瘦子严肃地说:“路过的客人,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赶紧离开这儿,去寻找全世界千篇一律的城镇,二是马上开始敲打这栋楼各家各户的门,对肯开门的人诉说你的情况,看谁会收留你过夜。”
“怎么离开?”陆弥马上问。
“难。往前走,二十公里之后才有城镇,往后走,你大概是下面走上来的,你清楚。楼前是荒废的街区,别去;楼后,可以下坡,不过路径繁复,黑夜里很可能迷路。”瘦子摇头。
陆弥以快活的口气说:“那么,先生你……”
“我是不会收留任何过客的。”瘦子毫不犹豫地说,“告诉你原因好了:前后有两户人家被他们收留过夜的客人攻击。我不能打包票,但应该不会再有人愿意冒险。”
他倏然后退,对陆弥欠了欠身,拔腿疾步跑开了。
这外廊,一根根四方水泥立柱延伸向前,每隔开四个立柱就有一盏暗淡路灯,连围绕路灯飞舞的虫子也形单影只。外廊地面不太干净但也说不上脏,像并非天天有人清扫。
视野里再次空空荡荡,不是没东西,只是没人。陆弥怀疑刚才出现的瘦子是从某种梦境里跑出来的骗子,或是这反常荒僻的居住区里游荡的一个孤灵,他的话不可全信。
肠子发出咕噜噜声音,持续不停,陆弥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最后一粒牛肉干,放嘴里含着。他四顾,看见有窄窄的水泥扶梯从外廊通向楼体二楼的连廊。
陆弥慢慢登上了二楼连廊,这条廊道之上是三楼连廊,每一层都有连廊。廊道南侧就是住房,都标明房号,面对陆弥的是2003。
陆弥看不出这些房间里有灯火,他继续顺水泥扶梯往上走,一直到五楼,5005的房间才有灯,不但有灯,还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厨房忙碌。
陆弥再次掏出发臭的毛巾使劲擦擦自己的脸,他把臭毛巾塞回去,又摸摸自己的衣服领子,扣上纽扣。尔后,他背好自己的包,在5005门上敲了敲。
后退一步,等着。
门没打开,女人哗啦一声拉下了厨房百叶窗。周围一下子暗了,5005厨房里的灯火消失了。
陆弥不但感到黑沉沉,而且透心凉。百叶窗关不住女人炒菜的香气,他嗅到了,深深吸入肚腹,肚子痛起来。
陆弥决心不勉强素不相识的女人,她可能害怕。
她看都没看来者是谁,并不针对他陆弥。
不管如何,这大楼毕竟有人居住,并非荒郊野地,哪怕饥肠辘辘无处投宿,至少仍可靠在人家墙上熬过一个并不寒冷的夜晚。
想想自己荒废的从前,悲情抚平了陆弥绷紧的神经。
好好的人生,何必虚掷在路上?漂泊路上离弃自己居所的人,都有不安的灵魂。
安抚着自己,陆弥继续拾级而上,他到达了七層。七层是充满希望的楼层,不但一目了然有三家灯火,而且,所谓七重天,是吉利数。
陆弥把双肩包从肩上卸下,打开一个特别的斜袋,从里头掏出他宝贵的储备:一包自己家乡出产的好烟卷。
他抬头,见天幕布满璀璨星星,没有月亮,天是暗蓝的池塘。
他径直走向7001,房里亮着灯,厨房虽没开伙,但也亮着灯。他敲了敲门,耐心倾听,然后再次柔和地用指节敲敲门牌号下方。退后一步站着。
门一下子打开了,一个有肥大肚子的男人满脸凶恶地站在门后头瞪着陆弥。
陆弥看不见他的手,他的两只手都在背后。陆弥想,那是两把匕首还是两把锤子?
他绽开笑容,欠身说:“先生,我是过路人,找不到餐厅和旅馆,你可以告诉我餐厅和旅馆在哪里吗?”
男人毫无表情地继续瞪陆弥,陆弥等待他回答。时间非常微妙,过了一秒又一秒,陆弥决定放弃,说:“那么……”
那人猛然开口:“你有点倒霉,没有餐厅也没有旅馆。这里只有这么一幢居住楼,很少有人经过这儿。”
“那么,”陆弥竭力装出天真淳朴,“先生,可不可以让我用一下水,甚至洗手间?我付钱。”
胖肚子男人瞪着陆弥,缓缓摇动他的硕大头颅:“你不能进门来,这是规矩。听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打一脸盆水给你,你可以在公用地带洗洗。”
陆弥感到那种既潮湿又困乏的失望,不过他点头如捣蒜:“谢谢先生,方便的话我再跟你买一点食物,可以吗?”
男人没回答,他关上了门。陆弥等待着,发现手里捏着香烟,忘了客套。
男人很快又打开了门,他比他答应的更慷慨,手里提着一铅桶清水。他把水放在门口地上:“你用完,可以把桶放墙边。我要休息了。”
陆弥点点头,把手里香烟送上去。男人摆摆手,顺势把右手里团着的东西递过来。陆弥接着了,触手生温,是一枚熟鸡蛋。
完全没有道谢的时间,男人坚定地关上了他的门。
咔嗒,咔嗒,两轮锁声接连响起。
米卢真没胃口,既没胃口吃中午做好的饭菜,也没胃口吃冰箱和食橱里储存的各样点心同水果。没必要一天三顿这般吃吧?人为什么活着?为了不停地吃饭?
他忽然忆起遥远的中学时代,那时他在东海边的城市里上学。高考后有一次到同学家聚会,一个弯弯眼眉的女生自告奋勇掌勺。她很能做菜,她的手也白嫩,这使得大家自惭形秽。不过,等满桌菜摆开,做菜的女生懒洋洋坐到了沙发上:“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米卢已连续六天没出门了,而且,他已连续一个月没有认真看一眼窗外的景色。
他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倒是眺望远方。
梦里他驾驶自己的车,顺着海岸线弯弯绕绕行驶,他对海天一色的远景不热衷,但他俯瞰海滩上时而平缓时而激越的白浪。
车从海滩公路两侧的密集人群边缓缓驶过,这些人不是游客,他们像是没找到工作的流民,至少脸上有流民般的神色,那种茫然和听天由命的温顺。他们一排排安静地坐在沙滩岩石或荒地上,手放膝盖上。密密麻麻的海蟑螂在他们屁股边倏然出没。
米卢在梦里驶入了商业城。商业城很萧条,有些摊位没开张。米卢仿佛曾熟悉这地方,他停车后走了一大圈,还爬了楼层,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個熟人,更别提朋友了。
朋友们像全体留在了侏罗纪,连关于友谊的记忆都封在琥珀里。
不过,米卢欣慰自己的豪宅里尚有一个胃口好的室友:欧洲家猫维克多在他的保护下躲过了去势手术,至今仍是个能往窗帘上溅射麝香尿的雄性;它的胃口好得出奇,只吃猫粮和煮虾。米卢的储藏室里堆满了维克多的袋装干粮。
俯瞰维克多,只能看到纯黑,它唯有肚腹和四爪洁白。它的眼珠是绿的,乌云踏雪镶翡翠!
“你真漂亮。”米卢对站在桌上瞪着自己的维克多说,“原谅我不能放你出门去泡妞。你还住这儿,但你不属于我。如果我把你弄丢,你妈回来就会找我麻烦。”
他终于克服懒住不动的惯性,站起身摇晃着去拿煮过的冻虾。这些虾是远洋船队在地球另一头的秘鲁海域网上来的,却喂了一只身在中国内地的猫。想到这种食物链,米卢更没食欲。
是不是已经有了抑郁倾向?他提醒自己,为自己感觉不值。
他走到穿衣镜前,看见一个萎靡不振的有钱男人。钱已沉默很久,他不用钱,他没有花钱的欲望。
有什么意思?
什么事情有意思?
早点洗洗睡吧。
“来,维克多,我的乖乖,吃虾!”米卢重复这句话。重复是一种颇能给人安全感的节奏。
猫没有照惯例过来,它抬起了脑袋,碧绿眼眸瞪着通向室外走廊的进户门。那敲门声犹豫却坚持,让人觉得狼外婆到了。
二
蜜桃身份证上的名字当然不会是蜜桃,她姓沈,叫沈櫁,櫁是古时的香木。
蜜桃至今还是香的,也就是说没有被生活彻底摧毁,她觉得自己就是不蜜了,甜不起来了,本是春天香月季,变成夏日炙烤下带伤疤的缩微小花,挂在枝头,连蜜蜂也不再来探视。
当然不能全怪米卢,只不过米卢没帮她实现理想而已。
米卢像所有人一样是自私的,当初她误会他不自私,也是因他施展了自私的策略,否则她怎能成为他的女人?
一般女人也就认命了,不是因为游戏结束(游戏永远不会结束,只是换了玩法),是本钱不够了。香月季成了旧梦,认命虽不得已,但透着明智。
可蜜桃不想就这样放弃,哪怕不明智,她也要同米卢摊牌,像为施行惩罚,宁愿贴上自己。
但不是“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不,不是这样的。
大概意思是:瞧,米卢,当初人家指认你是骗子,我还为你辩护呢……
蜜桃想起了吴为隽,很多年没见吴为隽,他在蜜桃记忆里依旧高大而羞涩。蜜桃超脱了自我,为吴为隽义愤起来:米卢骗了吴为隽视为生命中珍宝的女人,却又辜负了她。
蜜桃觉得自己就算了,该为吴为隽要一个公道,因此她必须离开米卢,就选在米卢最“没用”的时刻。
至于自己被吴为隽视为宝贝却被米卢俘获这一事实,她现在不想谈!
蜜桃走得大大方方公开透明,她几乎就差把出走原因对着邻居们叫喊出来。
当然她有没过分,米卢还要在这栋大楼里居住并活下去的。那就让他守着他特别喜欢的深渊风景过活吧,蜜桃恕不奉陪了。
不敢奢望挽回青春,但世界如此大,蜜桃要去补课,去乱闯。
蜜桃没有直接去世界上瞎跑,她是个女人嘛,她先回城里娘家,和爸妈一起住几天。
她没离婚,爹妈不晓得她事实上不想再同米卢一起过,所以见面稀松平常,没啥象征性。蜜桃白天不待在爹妈身边,她去逛马路逛商城,买买买。连这也不过是幌子,她其实想遇到现在的吴为隽,不为复合,而是……
吴为隽当时说什么来着?他心里肯定崩溃了,他不只是看见而是承受了难当的重击。他当然不甘心,他大概像眼睁睁看着她沈櫁沉下水去……他对她说的最后的话是:“你机灵点,别死心眼!”
现在想想,吴为隽早就看清她会上当,上命运的当。
如果能把吴为隽当成闺蜜聊一聊就好了,他那个视角,看见很多她不想看的,聊一聊特别解油腻。不过,问题是他怎么也不可能是闺蜜呀。
要找到吴为隽不难,只要他没出国,没离开这城市,他总要去看他爸妈。他爸妈肯定还住老地方,那是幢挺适合养老的、有庭园和池塘的老公寓,沈櫁只要常常去公寓门口的咖啡厅坐着看书听音乐,吴为隽就会自投罗网。
不过,她没想好是否这么去做,这样子穷究过往,必定是场冒险。她还记得自己责备米卢的话:你凝视深渊,深渊也会凝视你。
如何识别自己命里的深渊?没有诀窍,深渊常在我们的热望里头,它是硬币的两面之一。
为了不给自己太大压力,沈櫁采用了第二种方式,变主动为被动。
她联络了不少她和吴为隽共同的朋友,同他们约喝咖啡或聚餐,让大家目击消失已久的自己重现城区,而且是孤身一人回来的。
她没有主动提起吴为隽,人家提,她也不接话。如此这般,她就不算自己采取什么步骤。若吴为隽找上门,勉强能看成是上帝的安排,她多少还“顺其自然”的。
米卢判断敲门人不是蜜桃,蜜桃有门钥匙,何况她即便没有钥匙,也不会如此犹犹豫豫却不肯放弃,这不是她的方式。
那么,已是晚上了,打开门会有风险,已听说大楼里有邻居被骚扰。
米卢不怕别的,只是他一个单身男人在家,若被不怀好意的女子缠上,就不妙了。他还等着蜜桃兴尽而返呢!
大概这时刻是很耐人寻味的,门外大片漆黑里有淡淡路灯光和走廊廊灯光,误入藕花深处的陆弥轻轻敲击着七层最后一户有灯火的门扉,无人应答,颇有古人贾岛反复“推敲”的意境;门里头,灯火通明,一个老婆离家、无心茶饭的男人同一只失去了女人抚爱的公猫紧盯门扉,猜想门外是何方神圣……
当然,任何瞬间的紧张最后都会松弛,以某种方式。
陆弥觉得再多敲一下就越过了边界,变成对素不相识之人刻意的骚扰。他放弃了,不但如水泻地,而且触动自身肾上腺素:他感觉到一丝越来越粗的怨恨;他决定不屈服于现状,必須另觅出路!
方才那枚迫不及待剥掉蛋壳一口吞下去的鸡蛋发挥了一点功用,陆弥还没用那桶清水,现在先和水亲密一番吧,洗掉身上难受的汗斑污渍,再考虑其他。
他退回7001门边,悄悄提起水桶,走到连廊外侧廊灯下。他掏出空水壶,先装了一水壶水,然后把毛巾浸入桶里,这么多的水会稀释掉毛巾上的气味,让毛巾重新变得可亲。
他近乎从容地绞干毛巾,放在背包上,然后俯低身子,把面孔浸入水里,一股甜蜜的凉意和水润赶跑了滞腻的沮丧。
脱掉可脱的衣服,陆弥用水擦了身上每一块可擦拭到的肌肤,他团起脏衣服,浸入桶中,用手搓洗,绞了晾在连廊栏杆上。他取出包里干净衣服换上,觉得自己像吃过喝过休息好了,正可努力去做些难事。
到底做些什么来改变困境?他的目光越过了拒绝他的地方,看到了楼房后此刻看不清的路(瘦子提起过)。
他想起从这天一大早他就走微微爬升的路,一路向上,所以这个居住楼的地势较高,如能快速下坡,回到平地,平原上的人口比坡地上的多,必定更容易找到餐饮和住宿。眼下差不多晚上八点,还来得及尝试。
陆弥想得清楚,咬咬牙,又把身上干净衣服脱下,塞回背包,换上前几天脱下没洗的脏衣服,把刚晾的衣服收起,绑在背包带上。他倒掉脏水,放水桶回原处,想了想,掏出几个钢镚儿放在桶底,就下楼朝楼背后摸去。
敲门声消失时,米卢感到一阵轻松。
米卢日渐靠自言自语获得存在感,自己同自己聊天,有时采用针锋相对的辩论法分身游戏,还蛮有意思,能宽慰自己。陌生人并非谈话好对象,你没法鉴别语言交流的对家是谁,贸贸然接洽就冒失了。
但敲门的不会是个感到困惑的过路人吧?
不会是急着投宿、投宿不成就立马离开此地的过路人吧?
不会在敲门前连一个本楼居民都没见着吧?
不会就此选择走楼背后的下坡路离开吧?
米卢想,这能有多大概率?才不会有人没事走大楼后黑咕隆咚的小路呢!放着宽敞大路不走,半夜走暗淡小路的人几乎不存在,难道世上会有喜欢梦魇的家伙?
米卢觉得自己又多虑了,多虑会杀死人生好多漂亮东西,是一种恶习!
他很多天没看南窗风景,这会儿想到过路人的敲门,他开始回味南窗风景。
一个居民大楼,能有什么真风景?
米卢晓得大多数人会对此地风景话题嗤之以鼻,他因此也就放心些:深渊是需要得到知情人保护的,如今的时代,公开赞美什么景色就是谋杀景色,闻风而来的人群会毁掉一切美物美事。
陆弥放下过一回背包,他从包里掏出了手电筒。他是在大楼中间位置朝南的坡道下端发现下坡标志的,松树树干上有块木牌写着:就此往下直至海平面刻度,注意安全,严禁夜行。
拿手电筒照路算不算夜行?
陆弥站住动了一番脑筋,也许他已连续走了一天,没吃饱饭,他给自己的回答是“不完全算”,即“不算夜行”。
他打开手电,往铁木合制的步梯外围照,只看见暗夜镶嵌着各种树叶的叶冠。于是,他迈开腿,跨出了下行第一步。
没走几级窄梯,陆弥就陡然警醒,他发现梯道陡峭,梯级短而细,周围还缺少扶手,有些地方仅绷着一种耐雨水腐蚀的钢丝绳。他将手电往下照:斑驳的树叶,什么也看不清,仿佛自己在海边,往海草丰茂的海水里扑下去……
米卢终于有了一点浅浅的食欲,一整天了,乌云压顶也有打开的时候,他的食欲就像云层里泻下的一丝阳光。
他想了想,决心以最简洁的方式应付自己的生理需求,同时,借此机会同房里唯一有生命的同伴分享一下进食的舒适感。
米卢从冰箱里拿出中午煮好的一大碗越南海域出产的黑虎虾(附近没有大型生鲜超市,这是他开车到二十公里以外的商业区采购的),还没等他招呼,维克多已一跃跳到桌边凳上,白胡须招展于黑脸四周,胸腔发出低低的呜声……
米卢洗过手,拿起蜜桃给维克多买的围脖,替它系上,把它的塑料盘放到桌边;自己拿碗倒了醋,人和猫在餐桌边坐好,一切就绪。
米卢问:“维克多,晚饭时间!胃口好不好?”
“咪呜……”
米卢伸手逮住大虾,虾煮成了橙红。米卢掰开虾,用手指掰虾肉,抹掉虾线,拗断后半段,放在维克多餐盘里。维克多毛头凑到盘上,歪着脸,龇牙咧嘴咬虾肉;米卢吮吸虾头汁水,把上半段虾肉蘸醋,放自己嘴里。
这是一种节奏很快的程式化操作,米卢甚至幻想能训练维克多今后自行干干净净地吃一只整虾,把壳子吐到该吐的地方。他打开冰箱,拿一罐德国啤酒,喝上了,猫不在乎有没有饮料,它是肉食动物。
他下意识侧过耳朵听南边窗外动静,停住了咀嚼,相信自己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声音。
倏然,他的胃口又消失了。手里才掰开一只大虾,他迅速分离了壳和肉,把能吃的全放进维克多的餐盘……
三
等待新情人出现,好比等待一客欧洲出产的花色冰激凌,不管實物如何,先期待大快朵颐;等候老情人见面,却像等待一客夏季餐馆挂牌的鲥鱼,不但忌惮多刺,还吃不准这春天的幸物到了夏天会变成什么怪滋味。
沈櫁推测吴为隽已得着了她返回城里的消息,她核实爸妈家电话号码没变,就不再轻易出门。
按照从前吴为隽的急性子,他不会犹犹豫豫的,只要他没下定决心从此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他一定受不住今天的诱惑。
不过,沈櫁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或者说自知之明:今非昔比,如今她已是米卢的女人,很有可能,吴为隽不再为爱情打电话,纯为好奇,加上一点不顾自伤也要看好戏的阴暗心理。
沈櫁愿意赌一赌,只要吴为隽肯同她聊聊,帮她从自身不可能达到的角度看看她自己,她愿意接受一定程度的伤害。
何况,事实是她过去毫不忌惮地伤害过吴为隽(她曾同他海誓山盟),吴为隽若反击一下,也属正常,她该。
可人算不如天算,沈櫁等来等去,都快用光耐心,就是没接到任何来电。
她关得自己发闷,下决心出门散散心。爸妈家不远新开张时尚商城,有无穷的吃食铺子和连串的化妆品柜台,很适合一个情场失意、人生失速的三十三岁女人消磨她不再那么昂贵的闲暇。
沈櫁尝试了七种口红五种香水,然后走进商城二楼一家非常安静的德国式甜品店,那里不营销甜甜圈之类粗蠢东西,陈列的是外形令人联想起德国小巧机械的各式甜面包。沈櫁着迷的是这些面包表层不同的镶嵌品:葡萄干、黑巧克力块、蓝莓、覆盆子、松子和迷迭香叶子,那种工业化精细的分布排列,及面包外表釉色般的光泽……
她想让生活发生一些趣味,她决定把这些面包每样买一块回去,跟爸妈喝着茶分享,她忽地开心起来,因为面临选择的多样性。
“有人吗?”她招呼。柜台上始终没人。
一个男人走出来,一身白,戴着面包师的白帽子,他拘谨而激动地看她,手在肚子前握在一起,手指互相扭成一团,身体前倾。
沈櫁真没预料到这是她同吴为隽重逢的方式,吴为隽怎么可能成为面包师?他是分子材料系毕业的理科生,他的命运正途是高级研究院。
“沈櫁,你回来了?”他说。他想笑一下,却涌出了眼泪。沈櫁一下子紧张起来,紧张得反而觉得米卢比较不会给人压力……
她捧着两大袋各式面包走在马路上,吴为隽换了日常衣服走在她身边稍后,他没提出为她拿面包,他像还落在某种嗤嗤响的油锅里。见到她之后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可他的眼睛,作为男人的,显得过于哀怨了。
她选择松淮路自带庭园的那个西餐厅,这时候没人用餐,庭园树下更是一片空座。她带头走进去,跟柜台上懒洋洋的服务生交代要两杯咖啡,她那杯卡布奇诺,另外那杯……听见吴为隽的声音变轻松了些:“我要清咖,什么都别加。”
坐下放好面包和手袋,她抬起头,吴为隽正肆无忌惮地端详她。他当然没有恶意,周围也没有任何旁人,看看总是可以的,何况彼此曾是情人。
咖啡送来了,滚烫,挺合适;树叶在身边飞,并不反映季节。
“我把研究院工作辞了,反正研究不出什么的。我投资面包房不久。这商场开张在你家对面,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来买面包。没想到是今天。”吴为隽还是老脾气,不隐瞒真相,也不摆玄虚。她还没问,他就交代清楚。
沈櫁点点头,给他一个接近甜蜜的微笑,不但嘴笑了,眼眸应该也传递了笑意。她心想他有些故意显摆那种清澈透明,为的是继续攻击米卢,对比出米卢爱摆噱头的可恶。
“为隽,难得碰到,大概也是天意。我俩多久没见了?我真希望你能像我闺蜜一样同我说说话。我心里……”她特意指指左边胸口,“一直遗憾没机会像从前的从前那样同你无拘无束地聊天。当然,我晓得是奢望,可人常沉浸在奢望里,不是吗?”
吴为隽忽地笑了,掺杂讽刺意味的、独立自主不受她摆布的一种笑容,这笑容让她有点心慌,怕遭受突然袭击。不过,她多虑了,他很友好:“男闺蜜?行啊,我也有同样的奢望呐,否则何必把面包店开到这里来?”
大大方方地把自己能享有的某种矜持优势放弃,说明他并不十分计较往昔,还是……她想不明白,他似乎同过去不太一样。
是的,必须把很多年没见的人当成某种陌生人,否则就彻头彻尾陷于虚幻。
“那么,你想聊什么?”他朝四周看一圈,仿佛不太安定,“我可不可以要一只,随便哪一只面包?我现在不掰着面包就不太习惯说话。”
他拿到了他亲手烘焙的一只胡桃面包,他掰下一小团,放嘴里嚼。
他并不怎么见老,是的,还是原先那种腔调,适才只是拘谨,现在他慢慢放松了。
“我必须承认,我和米卢的关系走入了死胡同,”她努力平静地说,“确实同你预测的一样,这些年我见证了一场骗局。不,不要误会,不是米卢骗我,是我自己骗了自己。”
他局促地掰下一大块面包,塞进嘴巴,显而易见是想及时堵住自己的嘴。他发出一阵咕哝的声音,含含糊糊地点头,没接话。
“这就像什么呢?”她感到眼泪蒙住了视线,“像那次我们千辛万苦跑到金山去游泳,结果风大,海滨浴场封了,大家不甘心,跳进公园水池去游,还把腿划破了。”
吴为隽笑了,划破腿的是他,不是女孩子们。他咽下面包:“你别这么想,不是这意思。见过老外玩帆船吗?譬如从马赛出发,大西洋、太平洋上吃尽苦头,一年多之后才回到马赛,经历都没法说给别人听,说了别人也不理解,又什么也没得着,没名次也没钱赚。从终点回到起点,但这并不是失败。”
她被他这话震了一下,这比喻有一种力量。
他又扯下面包吃,说:“我觉得我们这是按着谁的剧本在演,你说呢?我们没有写剧本的资格,没有导演的资格,光有照着演的义务,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我还没见过哪怕一个成功的人,只有些拼命表演成功的。所以,你何必太介意!”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心里还爱不爱着她。
这是个蠢念头,可念头越蠢,人越期待。
陆弥最初的下坡路只能以“暗淡之至”來形容,就像一个人迫不得已要踏进沼泽寻找生路。其实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潮湿树林里缺少灯光的夜色,每一脚踏下去只因信念里还存在阶梯和踏脚。
他抬头见群星,却看不见背后大楼的人间灯火;明明有很多人家在附近,却被迫要往未知的黑暗丛林寻出路。那么,背后的人间就有一种鬼蜮气氛了,看不清的黑暗中倒存有光明的希冀。
怪事在他彻底进入树林后开始:这时他再抬头,已看不见夜空,头顶是黑沉沉的树冠和密实的树叶。凭着手对钢丝绳的摸索及脚尖探路,他才慢慢挪动着往下。低头,看不见任何光亮,像没带防水手电的潜水员在深夜独自潜海。
有一股奇怪气味飘入鼻翼。这股气味从没闻到过,一下子不晓得是香是臭,很难界定。不过,气味和色彩不同,色彩只在视野里,离人远,气味却被吸入体内,陌生不是拒绝的理由,它已与人一体。
陆弥只来得及发出一句感慨:“这是来自无人之境的气味吧?”
他蹲下,蜷缩在梯级上,立刻进入了梦乡。
陆弥置身他最初出发的城市那工业化的市郊,他走到一幢平房前,觉得自己曾在这幢平房里起居过,房子后院有棵不大的槭树,寒凉秋日里它变得血红,每片叶子上都有各种伤疤。
他离开房子去寻找公交车站,街道是棋盘形,横横直直,每个公交车站都挤满人,就是等不来车。公交车已多年没开来了,陆弥想,它们一定用光了微不足道的柴油储藏。
通往繁华市中心的路在哪里呢?若需要步行,至少要指明方向!
他从突兀的梦里醒转,这梦并没有耗费他多长时间,他仍在困境里,梦外的困境是浓滞的暗和一条从未接触过的下坡梯级路。路通向何方?不会通向地狱吧?
陆弥回望,已看不见那栋他拍打门扉求助过的居民大楼,他没有走回头路的欲望,这条路虽黑着向下,但并不拒绝人。
现在,陆弥事实上是在爬,从上往下爬动,他发现梯级变得愈益陡峭,脚探下去越来越没把握,时而像空了几级,或根本不再有梯级。
如果不看清路面,就是赌博性命。
那股气味时有时无,现在突然强劲起来,久久盘绕在他周围。他感到昏昏欲睡,却不敢真入眠,在这当口睡过去太危险,全靠凝聚注意力来避免跌落虚空……
陆弥站在杨浦区的某条大街上,他竭力想招到一辆出租车。
黄昏到达了它的尽头,天幕已沾染深蓝和银灰。他看见很多站在路边吮吸棒棒糖的女郎,她们含着糖果,并不眺望,每当出租车空驶过来,就懒洋洋举起手。出租车司机活像标准色狼,对陆弥视而不见,总停车到棒棒糖女孩们身边,伸长手,殷勤地打开车门。
陆弥终于靠跑步抢到一辆出租车前,他拉开车门,却发现这车与众不同,极端地低矮窄小,自己不是挤不进车,就是挤进去后必须躺倒以免碰头。出租车司机对他说:“我就在附近做生意,市中心不去的。”
陆弥放弃打车,还是迈开腿去找了当地的长途汽车站。可惜所有车次的终点都不是市中心,而是其他的市郊。陆弥记得自己家在市中心的中心,他很久没回家了。
无处可去的陆弥终于又从梦里醒转,现在他担忧起这股总让他打瞌睡的气息来。
仍往深黑处下行吗?他终于犹豫了。
吴为隽像知道沈櫁的心理,他放下面包,用手抹抹脸庞,抹掉了脸上礼节性和善意的笑容。他掏出一条白布手绢细心擦手,敛住表情看她:“你可害苦了我!你大概并不晓得,你自然也没兴趣晓得这些!”
沈櫁的女人心被他一棒子打变形,她受惊地往后缩了缩身体,抵抗地看回他一眼:“你?”
男人意犹未尽,脸色僵硬,活像一只瓢虫举起硬壳子,还没打定主意展翅起飞。
大概是瓢虫爬行了太久已不熟悉飞行,男人终于阴转多云,脸颊线条恢复了和顺,他看看眼前女子,微笑道:“我糊涂了,说那些并没什么意思。要想轻松快活,先忘掉过去。过去只是一场话剧。”
“一场话剧?”沈櫁知道他这么说是因为她曾是话剧迷。
“对呀,一场话剧,全部内容都是对话。”吴为隽嘴角布满讽刺的笑纹,“话剧是话剧,不是骗局。只要你甜言蜜语在耳旁,邓丽君就唱得沉醉。”
吴为隽的笑容明亮舒展起来,他以一种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的腔调总结说:“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就这样子造女人的。要怪,只怪我自己不会做人。”
沈櫁觉得他用这样的方式责备自己,尚不算粗鲁。她并不感到被冒犯,她和他,不是没有共同的过去,她只不知道如何讲话才能抚慰他。她很想抚慰他,因为他暴露了想被抚慰的强烈愿望,不过她怀疑自己已失去了抚慰他的能力。
是的,她敏锐地感到自己已不可能再抚慰他了。
于是她只好叹息:“这话真好,送给我吧。我不会做人,才尝到今天的果实。”
有一阵静谧,各自拿起咖啡杯。咖啡杯其实是个好东西,里头既提供热切的咖啡,又能遮掩自己一会儿,让人恢复正常。
放下咖啡杯,吴为隽点点头:“这儿很安静,我已经完成角色转变。喏,你可以当我是个闺蜜了。”他绽开温和的、置身事外者才有的微笑。
沈櫁已在一阵阵连续不绝的推力下越过了那个小小的不可靠的爆发点,她没必要再对吴为隽倾诉了,她看清他只是个被自己记住很久的陌生人,如算“闺蜜”,也是随时会把她的隐私高举起来拷打的闺蜜。她的激情曾让她忽略了危险,还好,现在激情消退,她又意识到危险了。
“你还好吗?我是说,你结婚多久,孩子多大了呢?”她把咖啡杯举到自己鼻子下,在杯子后面发问。
吴为隽点点头:“我以为你要谈谈你自己,当然,谈我也没啥不可以。我结婚,我离婚,我又结婚,又离了。我没有小孩,现在也不会再有婚姻了,我和女人跳跳华尔兹。”
“跳跳华尔兹?”她歪过头问。
“残酷点说出真相:一个男人倘若失去爱情,唯一能让他填补空虚的只有色情。你可以这么理解,我所有婚姻以及同所有那些女子的关系都是色情关系。色情关系容易发生,也特别容易结束,就是这样。”他竟毫不停顿说出这么一番话,像把一碟子生肉硬推到别人面前请人吃。
沈櫁晓得自己又陷入一个坑里,这坑还没有完全成形,不过这并非自己的初衷,自己并不是来找一个似新却旧的坑往下跳。
想起当日,并非全是自己作孽,吴为隽你是个男人,男人输掉女朋友,怎能把账全部记到她身上?
“那么,色情,嗯,既然你用这个词,我倒挺感兴趣,色情的享受你总该得到了?”她微笑地说,浑身为这句话起了细微的鸡皮疙瘩。
吴为隽没有回答,他的两只大手捂住自己的脸,头慢慢低下去。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头发,黑色发丛里已密密地嵌着干干的灰色发丝了。
他抬起脸,微笑着摇头:“我开面包店时有个想法,我想我从此跟面包打交道,人就会从旋转木马那种地方跑出来,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不过,这不容易,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
“你病了?”她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关切。
“不是通常说的那种病,体检看不出的,也不是精神病,这个我保证,是大家都有的病吧,就是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暂停的那种……病。你懂?”
“我懂,那也许不是病,像你说的,是演出的契约,脚本不由我们定,但我们必须演下去。”沈櫁现在觉得把握住了这场高难度对话,她有了信心,因为他开始退却了。
这种退却是因为他归根结底对她怀有善意。
陆弥饥肠辘辘,走下坡路耗尽了他的能量,再往黑里下行,他力不从心。
为确保安全,他返身向上,奋力攀登到比较宽敞的那几道阶梯,把身上背包卸下来放平,靠在背包上喘息,汗水收了。
那种类似于陈旧香水、带一点酒精味和硫黄气息的气味又蒸腾上来,蒙住了他的脸面。他捂着鼻子想弄明白这是不是瘴气。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又迷糊过去,站在一家不熟悉的破旧影院门口。
电影刚散场,天色又昏暗,他想招出租车。一旦上了出租车,就能直接回到家,不用寻寻觅觅,他已不能通过寻寻觅觅找到自己家了,但出租车司机可以,他们是专业按地址替别人找到家的人。
这次没人竞争,一辆窄小低矮得不得了的出租車停靠街边。他奋力挤入车内,报出了自己的地址;他低着脑袋,忍受货物才忍受的颠簸,希望司机把他送回久违的家……
他的背包呢?出租车上为何没有他的背包?他慌了,他所有的东西都在背包里,他两只手臂伸开,到处乱摸,而车厢顶像牢笼般压制着他,让他窒息。他猛力一挣,醒了过来。他睁不开眼,因为眼前光亮刺眼。
因为可疑的声音叫自己睡不着,因为某种蜜桃离开后忽然产生的责任感,米卢穿上运动衫和耐克鞋,拿了两只手电筒从坡上跑下来,一路搜寻,直到手电光锁定了躺在梯级上的这个男人。
米卢见陆弥醒转,长舒了一口气:“喂,你是哪来的人,不晓得这里危险吗?”
“我饿了,你有吃的吗?”陆弥觉得自己还置身笼子般的出租车内,要从车里出来必须用力,可他身上乏力。
米卢得意地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包锡纸包裹的东西,递给瘫在梯级上的陆弥。陆弥不晓得哪来的力气,哆嗦着扯开锡纸,里头竟是一只鸡腿和两根散发白酒香味的广式香肠……
米卢指定了门内玄关的一块区域让陆弥摆放他的背包,他并不在乎收留这个坡路上遇险的背包客,但表示自己特别在意卫生。
他把陆弥带到客人专用的浴室,里面一应俱全,他特意强调请陆弥按照“洁癖”标准把自己弄干净。
为了对任何额外努力以示奖励,米卢绽开嘲弄的微笑:“我给你做顿像样的饭菜。你,弄干净自己,来吃!”
四
转瞬五天过去了,每个人一辈子都有数不清的五天,五天不算什么,什么都不欠五天,不过,这五天对米卢对沈櫁都很神秘,神秘到什么份上呢?也许就像被推进了手术室五天五夜吧。
次日上午从舒服的床榻上醒来,陆弥满怀感激之情,觉得米卢是一个长相不怎么样的真天使。陆弥考虑了自己的能力,拿不准该如何感谢米卢。
两个男人和一只公猫坐在餐桌边早餐,仪态最佳的是维克多,它围着围脖,并且不参加餐桌上的谈话。
陆弥吃着米卢刚煎好的荷包蛋和英式腌肉,喝米卢加过糖的瓶装橙汁:“可能我没好好做资料,昨天上午从平地向坡上走的时候也估计不足,所以一下子陷入困境。我想我应该尽快结束给您添的麻烦。假使您有车的话,想请您把我送回平地上。食宿饮食和交通费用请允许我支付。”
他边说边观察米卢,想看出这个拥有明显孤独表情的人是否对他的计划真正满意。正因为非常感激,陆弥想以最符合米卢期待的方式表达谢意。
米卢懒洋洋地咀嚼自己的荷包蛋(他把腌肉都留给了陆弥),他伸手拿住维克多面前的小勺,把那些维克多舔到盘子边沿的碎虾肉刮回盘子正中:“不着急嘛,我看你挺劳累的模样。请问你出门旅行多久了?”
陆弥咳嗽起来,食物噎了一下,他想了想告诉米卢,自己已不能确切说明出门了多久,反正不少于三年,因为曾在路上度过三个冬天和四个夏天,现在第四个秋天也开始了。
“是的,我一直靠两条腿走路的,除了搭火车越过行走不便的区域。”陆弥说着,一阵感慨,不晓得感慨什么,就是觉得说是轻巧的,其实不容易。
米卢放下自己的刀叉,看着陆弥拿反了刀叉在割腌肉:“其实我觉得你该在如此漫长的旅行后休息一下。我不是好客之人,也不想把你当成付房钱的游客,不,不是这种。随你愿意留多久,我只是觉得你不看看这儿的风景就走挺可惜的,尤其你昨夜深入了后面丛林。看看风景再走吧!”
风景?能有什么风景?陆弥困惑地放眼窗外,坐着只看见蓝天白云。
米卢推开盘子,靠在椅子背上,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涉及我们这幢大楼,大家都不愿意多讲,但是,藏在心里知而不言是很难受的,假使你是个能够听故事又能不多嘴的人,倒愿意告诉你原委。”
陆弥勉力把最后一点食物咽下肚:“您是救助我的恩人,假如想一吐为快,又有所顾虑,我可以发誓保守您的秘密,不对任何人说我在这里见过听过的事。”
米卢像等待着陆弥的保证,一旦这君子协定的口头版从陆弥嘴里吐出,他便腾地站起来,对陆弥招手:“来,到窗边上来看!”
沈櫁心里对吴为隽没有下里巴人地试图勾引旧情人到幽秘处亲热这事实给予肯定,他甚至没提出请她一起吃晚饭。
虽说作为女人很敏感自己是否仍保有对男人的吸引力,但沈櫁宁愿留有困惑也不想吴为隽如大多数男人那样存利用机会之心。倘若吴为隽也不能免俗,沈櫁就不得不冒着再次伤他的心的风险拒绝他。
还好,他没有这种倾向。
但他邀请她第二天一起去郊游,去金山的海滩。他说:“让我们去看看海边公园那个水池还在不在。”
这是一种高明的姿态,也符合她设立的“男闺蜜”模式。既然她回城是念旧,那去看看青春的遗迹岂不是正餐?沈櫁点了头,吴为隽抢着说:“我准备吃的,你就空手。”
第二天是天高云淡的秋日,正是去海滩走走的好时辰。吴为隽开了一辆奔驰车来弄堂口接她,他戴了墨镜,显得很干练,也不会有人认出他(从前有段时间他一直出现在这里)。她坐到副驾驶座上,登时觉得暧昧。
金山很远,虽有高速,路上仍需很长时间。吴为隽打开了音响,放的是特意选出的老歌: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we call him a man……
沈櫁在旧日歌声里感怀万千,但紧紧掩藏住自己的心绪。假如过去曾在这歌声里接吻亲热,如今重温,只能是凭吊远去的生活。要明白即便曾是戏的主角,一旦退到观众席上,就得谨守本分。能不能是一个文明人,不就表现在这种细节上嘛。
但,道理是晓得的,心就像春天的草地,不晓得会长什么野东西。
沈櫁对自己没把握。
吴为隽躲在他的墨镜后面,从侧脸看不出他的心思。他的嘴唇比从前丰满,身体也失去了从前挺拔的势头,显得圆润,他仿佛丢失了一点雄性性征,但也不是全盘丧失。沈櫁想自己这是吹毛求疵,若以吴为隽的眼睛看自己,他应该看见更多的荒蕪。
“知道这城市的人为啥不热衷于去金山海滩吗?”吴为隽一边开车一边问她。
“呃?太远了吧。从前自己没车,坐长途车要好几个小时呢,我们不是都试过?”她回答。她又想到当年那些毛头小伙子们恨不得把女孩子带到更远的地方,最好当天回不了市区。
吴为隽露出一个微笑,他沉默一会儿,侧脸显出心思高深:“建立这个城市的殖民者选择了江边的地,那是东边,金山在南边很远。不过,大家不去金山,可能因为淞沪会战,本来在上海东北边两军打个势均力敌,结果日本人在金山登陆,没遇到抵抗,很快包抄了上海,以致国民党军队大溃退,连带首都南京都丢了……反正,谁愿意往晦气地方去呀?”
谈这些,沈櫁只感到失望,吴为隽变了,或只是跟她自己一样变老了。
从前他和她在一起,不需要什么宏大话题,只涉及彼此。任何眼色都落在对方身体面目上,任何关注都不超出对方的喜怒哀乐,任何接触都只为倾吐柔情蜜意,任何快乐都只来自对方的暗许……
如今落得个需要卖弄阅历才能聊天?她无声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更好笑。
陆弥跟着米卢走到南窗边,已是上午九点多光景,正是阳光强烈时,他觉得眼里看见的确实值得被米卢夸耀:原来这栋大楼是在崖壁之上,眼前是难得见到的一个阔大谷地,谷底里有很多靠手工建造起来的斜顶木屋,最高大的也就是三层楼的乡居。能在东部平原找到这么个有点落差的小丘陵区,俯瞰如此山谷,应是绝无仅有的风景!对房地产的内涵而言,值得看重。
“太漂亮了!”他热烈地赞扬,诚心取悦米卢。
“漂亮?是的。”米卢点头,“不光是漂亮,还有别的。”
米卢伸出纤长而神经质的手,拔出窗户插销,把两扇南窗彻底推开:“来,伸出头,往下看!”
陆弥照办,探头往下看,没看见什么,阳光下总有阴暗处……
再看,还是没看见什么,阴暗处显出些纹理,纹理有些怪……
他缩回脑袋,困惑地朝米卢望去。
米卢朝他点点头:“如果想看见,先要凝视片刻。”
陆弥抓住窗棂,探出頭去,他感到米卢往后退了几步。是的,这使陆弥感到安全,毕竟在陌生人家,窗外就是崖壁。
他凝视下面的阴暗处,跟方才有些不同了,那是什么?
就像大家都凝视过的那种纹线图,看着看着,忽然有立体的人物和动物跃入眼帘。
阴暗处在他的凝视里开始旋转,越旋转越清晰,他忽然长出了新的视野,他凝视的不是一个平面,是一个巨大的纵深!嗖地一下,他目光深了不晓得多少千米,啊,这里有个无底洞!
“无底洞?”他关上窗户,回头问米卢。
米卢点点头:“深渊。”
陆弥啪嗒一下又推开了窗户,探头往下凝视,此刻实在很清晰,那崖壁无止境地往下,仿佛直入地壳深处。这实在诡异,仿佛人从宇宙飞船往下俯视太空!
“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你。”米卢喃喃说道,鹦鹉学舌。
两个人颓然跌坐在面对面的沙发里,陆弥一时收不回自己的感官,感觉系统第一次真切感受了无限。
“这栋大楼是造在这里看守这个无底洞的?”陆弥恍然大悟。
“不是,你电影看多了。”米卢摆摆手,“我们搬来的时候,下面是房地产商建在缓坡上的大花园,地势一直向下进入平地。后来发生了很大规模的地陷,一下子,简直嗖的一声,成了现在的模样。现在下坡有个岔口,一个去往坡下,一个通到无底洞边。所以晚上你不能走这条路,很容易搞错。”
陆弥点点头,心里仍激荡,他狐疑地看看米卢:“您守在这儿不动?哪里也不去?您是干什么的?”
米卢一只手掰直另一只手的五个指节,咔咔有声,然后对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如果你留下住几天,我们倒可以谈谈很多事。你知道,你是个陌生人,很多话可以告诉陌生人,就像,就像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把自己从里到外洗一洗。”
他很热切地看着陆弥,陆弥几乎感到一种责任。
“好吧,我本就该报答您,如果这是您的希望,我就留下来听一听,反正我也好奇。”陆弥笑笑,在沙发上坐得舒服,打了个哈欠。
米卢一把拽住跳上膝盖的维克多,抱它在怀里,对陆弥使劲点头:“我会请你吃很多东西,这样就公平了。”
赤足走在凉凉海水里。金山海滨浴场并没有什么客人,早已不是暑假,当地人也不会花钱进浴场。这浴场和很多年之前一样,只是圈起最好的海滩对市区来的人征收“到访税”而已。不过,沈櫁想进,唯一的理由是上次她来了不能进,要是当时进了,她个人的历史是否会因为多这一个场景而变得不同?
“记得那次一到金山就听说出了事故,我没记错?”她没换泳衣,只把蓝色浴巾裹在肩上抵挡海上来的咸涩风。
“当然,你没记错,我们都没亲眼看见,是浴场门卫说的。在浴场外头不花钱下水的女孩子碰到了大浪,海边是锋利的乱石,你能想象。”吴为隽耸耸肩。
“人生就在那个年龄结束了。”沈櫁低低叹息,“死在青春的怀抱里。”
“我想说死逢其时呢。”他明白了她叹息里的含义。
不过吴为隽还是画蛇添足了:“假如换成我,倒是好事。假如我正巧到那里,把她救起来,换我去了,你心里就有一个磨不灭的烈士,成为你的底线。”
沈櫁给了他一个柔和的笑,至少他还是甜言蜜语了一下。这既不涉及智商,也不反映情商,只关乎善良。
她明白自己和米卢离开后,留在城里的人也在拼命生活,想挤上一列又一列新到的火车,驶向未来……对于吴为隽来说,她是什么呢?一个羞辱的旧梦,一道难愈合的伤口,下雨天的隐痛,还是失贞的旧情人?也许全是,也许他今天演得很吃力,因为爱容易掩藏,恨却难。
如果他还爱她,她早就该应付不暇了。她对男人还算有经验。
吴为隽越来越自在,越来越流露谦谦君子风度,不对她有任何挑逗和骚扰,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失散的姐妹找回了家。不,她不是来探望什么兄弟,她就像被拐走的母马从迷途回返,难道他不想拿出他的鞍鞯放到马背上留住她?
沈櫁再次暗暗嗤笑自己,时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难道你还十八岁?她现在相信“人老珠黄”这四个字了,何况,也许吴为隽还有爱情洁癖。
吴为隽做了一个看起来很大胆却很自信的动作,他把手搭到了她肩头,但没看她,而是看着他俩前头的沙滩:“那么,你是想同我谈谈米卢。这里是非常理想的地点,你说了什么,或者我说了什么,都随海风飘去,绝不会留下痕迹。如果你觉得难开口,我先说几句?”
他低头看看她的侧脸,她感到久违的来自男人的好意温暖了自己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点头。
“那个小骗子嘛,他混过了上半场,下半场就会有点惨。”吴为隽的声音变得如此不屑,像他说的不是她长久委身的男人,而是个街头混混。这让沈櫁感到了尴尬。
为了在自己的局促和尴尬上遮一遮,她不太情愿地回答他:“我心太软。”
吴为隽站住了脚,他转向她,试图面对她说话,她任由他这么做了。
他说:“你当我不是吴为隽,是个彻底的旁观者吧。我有义务告诉你,沈櫁,你还年轻。如果过去误入藕花深处,现在就必须赶紧闪人了。再犹豫,就是一辈子!”
她抬起眼睛,死死地看他;他躲闪她的眼光,想缩进一个不存在的虚拟的肉体,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的肉体。
他看清了她的眼色,他堂堂一个结了两回离了两回的大男人,会不明白她的眼色?何况她千辛万苦地跑回来。
吴为隽伸出一双只有温度没有热量的手,很亲切地握住了她紧捏的两只拳头:“沈櫁,我要向你坦白,我已经是残片了,没法再做轰轰烈烈的事。你对我开了第一炮,我当时就已经残了,你懂?后面我越折腾越残,现在剩不下多少了。但是这同你无关,你不能再犹豫!”
她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迎着海风不停撩她额前的头发,向浪来的方向走,拢起她的裙子……
吴为隽狼狈地站在那里,没跟上来。
她转过身,还在笑,气喘吁吁:“为隽,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要就要最好的那朵玫瑰,假如人家搶过去嗅一嗅,你就不能再要了。骄傲的男人在这世上本来不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海风发出啸音,扑面而来,一下子叫人无法开口。借着这阵风,吴为隽终于忍住了,咽下想说的话。他伸出手臂,轻轻拉住她:“走,别再吹冷风,我晓得镇上有个非常好的私家餐厅,我请你吃海鲜去!”
五
米卢有一只应有尽有的双门大冰箱,他简直像个拥有战略储备的地方割据者。招待陆弥的所有美味虽说都出自冰箱,却离不开米卢善于调味的巧手。
“你需要在短期内补充大量蛋白质。”主人对客人说。
每顿大鱼大肉款待,再加洋酒和白酒,陆弥很快觉得自己无功受禄,一心想为米卢做些什么。
米卢打扫书房,泡上江浙人爱喝的明前龙井,看见最接近中秋的那轮圆月升起在深蓝天幕上。他点起一盏风灯,挂到通往书房的阳台上,关熄了室内电灯。
“我们暗暗地聊聊,可以吗?这样我的心才能敞开。”他向陆弥解释自己。
陆弥从书房走到阳台上,他低下头,吃了一惊,圆月正巧落在深渊里。他抬头望天际的月色,低头见渊底极小的月。嫦娥若瞭望,恐怕她肉眼看不见这地缝里的倒影。
“那个深渊里有水。”他告诉米卢。
“知道,是个硫黄小湖,你应该在下坡路上闻到过它的气味。改天我带你下去看。”米卢见怪不怪,他沉浸在其他情绪里,他的圆圆的脸庞在月光下露出邪异。
“你知道,我已经后悔做一个骗子了。”他把熟练泡起的龙井从紫砂壶里倒给陆弥,奇异的香气,浊中扬清。
“骗子?”陆弥谨慎地重复米卢的关键词。
“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什么叫作成功者?就是别人苦做,成功者轻取。凭什么轻取?没背景没资源没本事的,那只有骗。不凭骗术,因为连骗术也没有,就凭胆子大。”米卢喝了一口手里龙井,奇香,“甚至这龙井,也算是我骗来的吧。你喝,大大方方,我喝,就跟偷的一样,边喝边惭愧,但也有一丝丝窃喜。”
如此奇谈怪论,陆弥倒是第一回听见。他想看看米卢的脸,米卢却把脸藏在黑暗里。
“那么,您是个逃犯?躲在这里,守在深渊边上,其实是怕人判您诈骗罪?”陆弥问,同时自问,一旦晓得了真相,不向警方举报这位“恩人”,是不是会被判包庇罪。
“如果我是个逃犯就好了!”米卢叹了很重一口气,手又在鼓捣茶壶,“我会直接投案自首,我的心就释然了。我没犯法,犯的是做人的戒律。”
戒律?譬如?陆弥等他自己往下说,只在心里狐疑。
“住在这里的,并不只我一个人,不过,我太太她离家出走了。她是地球上最大的证人,可以证明我是骗子。”米卢的话像揶揄自己,不过陆弥听他的语调,晓得他不是调侃。
“嗯。”陆弥答应了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
吴为隽作为面包师,对海鲜似乎过于精通了,他让沈櫁参观海边餐厅琳琅满目的海鲜,但点的海鲜全部不从货架上来。店老板跟个暗通的贼一样从看不见的地方端出海蛏子、毛蚶、沙虫、文蛤、梭子蟹和东海带鱼,吴为隽交代全部清蒸。他从自己车里拿来红酒,亲自开瓶亲自醒酒亲自给她斟上……
这是朋友替他从戴高乐机场免税店买的法国大区酒,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红酒。
“朋友,让我俩一起再喝一杯。”他眯缝着有了鱼尾纹的眼睛,看她时好歹有了点热量。
这餐厅的气氛不行,简陋的海边屋,日光灯管发出刺眼的白色光,毫无情调。
吴为隽到柜台上找了老板,餐厅熄灭了日光灯,反正只有这一桌客,老板送来了能找到的所有蜡烛和烛台,红红白白高低不一。沈櫁不计较这些,她很想喝那琼浆。
他俩碰杯,各自觉得渴,很快喝干了第一杯。来,满上!
举起第二杯,还是没什么可讲,继续喝吧。
海鲜上来了,胃口打开了,海边真好,既是在城市,又不是在城市。既是在陆地上,也依偎着拒绝人气的海。是的,如此良辰美景,你我行走边缘。
来,再干一杯!
沈櫁看看朦胧烛光,年轻的伙伴们都在烛光的圈子里,晚春的香风从淮海路那边吹过来,爵士乐为沈家的大阳台蒙上了新的大气层……
不过十来个男女的青春就能改变空气,青春惺惺相惜,并肩将街上的平庸琐碎屏蔽在意识之外。虽然男生们带来的酒不好,不过那有啥关系?沈櫁就是不喝酒,也看得出谁是最帅的,只要吴为隽黏在她身边,她就拥有纯粹不带杂质的快活。
沈櫁不再吃海鲜,她牢牢端着红酒杯,让他斟满再斟满,这斟酒的吴为隽难道就是以初吻换她初吻的吴为隽?好像是,但又不是。
她瞥见从阳台角落瞟来的嫉妒痛苦的眼神,那是米卢,可笑的头发没长全就早谢的米卢。不要紧,即便米卢喜欢自己,也不怎么叫人丢脸,因为吴为隽已证明她是白雪公主。
“喂,吴为隽,你那时长得比别人更高更壮,但你是不是胆小鬼?别人骗你的女朋友,你也不敢动拳头?”沈櫁推开面前一盘带鱼,带着歇斯底里的笑意,把酒杯伸向托腮沉思的面包师。
“我?”吴为隽呆呆地抬起脸,沧桑浮了起来,浮满他的脸,“哦,我想打死米卢的。可后来我发现我不恨米卢,我恨的是我那个女朋友。让我丢脸的不是米卢,是她!”
沈櫁愣住了,又发出咯咯的笑声,伏倒在不那么干净的有贝壳和鱼刺的桌面上。又抬脸,脸颊上晶晶亮,不是酒水,是眼泪……
“你晓得的,我们这代人都是白手起家,爹妈不可能给我们什么,我们只有自己一个肉身而已。”米卢喝的是茶,所以脑子越来越清醒。
“嗯。”陆弥晓得米卢比他年长十多岁,但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大概因为他那挺有特色的秃脑门。
米卢端着茶杯,不放下来,好像琢磨自己的言辞。
他放下茶杯:“告诉你,陆弥老弟,其实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只是,一方面嫉妒得发疯,一方面想恶作剧一下,所以我对她说,我能带她出国,说我舅舅从英国回来过,要把我和我未来的老婆一起办到英国去。嗐,真的没有处心积虑!”
陆弥在大地上行走了这么久,见过了那么多的人,他立刻听懂了:“哦,女人,您的太太,她上钩了!”
米卢很久没吱声。
月亮移动了位置,陆弥再从阳台探头出去,深渊之月已不复存在。
第二天天刚亮,米卢就敲客房的门,请陆弥起来吃早饭,要带他下坡看深渊里的硫黄湖。他准备了两只防雾霾的带单向排气阀的口罩。
陆弥很久没这样子无须背包轻松出门,觉得自己飘浮在空气里;米卢抄起门背后一把实木作柄的捕虫网塞在他手里。他们一前一后朝大楼背后的铁木梯走去。
现在,夜色里神秘的一切在日光里现了原形,陆弥瞪大眼睛,首先看到了高大的楮桃树群落。顺梯级往下,到处蔓生杂草,有快要收干的黄鹌菜,也有茂盛的牛筋草。米卢从陆弥手里要过捕虫网,伸到梯级外草里舞动,很快就逮着了褐色和绿色的蚂蚱,以及灰色外衣鲜红内衣的斑衣蜡蝉……
梯级顺坡势旋转盘绕,陆弥伸头看,有时能看见落下深渊的笔直石壁,有时却只见散乱的石块散布在草坡上,平和得吸引人去坐下野餐。
“自从大地裂开露出深渊,一直流传本地要大地震的谣言。”米卢平静地叙述,“这就是附近商业渐渐凋零的缘故,所有那些做长久生意的人都逃走了,短线生意坚持了一阵,也不行了。”
他俩虽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却都越来越谨慎小心。铁木梯级已走完,现在是在石壁上开凿的天然石梯级上向下滑溜,要注意拉紧周边的钢丝绳。不过,钢丝绳也有朽烂迹象,须认真鉴别。石梯级有几段几乎垂直向下,陆弥从没如此眩晕,往下看时甚至害怕。
“别担心,我怎么下你就怎么下,”米卢关照他,“别老往深处看。记牢了,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你!”
陆弥这几天吃得好睡得好,身上精力旺盛,弥补了对地形的不熟悉。他试着嗅了好几次,都没闻到夜晚那种催人入眠的怪气味。他找到一个位置,可瞭望山谷,他望见白云下山谷里冒出淡蓝色的缕缕炊烟,谷底的人家开始做午饭了。
“米卢,从这里到山谷里的镇子上有多远?”
米卢停下脚,在陆弥脚底下两米处仰脸:“知道我半夜为什么急吼吼来找你吗?山谷可以看见,不等于马上能到!这条路通往去谷底的岔道前还要绕圈子,真能到达谷底的人,至少走两天两夜。”
“那还会有人走这条道?当初为什么筑出这么困难的道路?”
米卢点点头:“你问得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东西存在,当初本地很多人做过发财梦,我们守着深渊,就想靠它发财,是嘛!大家集资成立过股份制公司,想把这里变成景区。”
米卢说:“我家也投资了不少,可惜后来成了废弃的梦境。”
陆弥没问原委,他想快一点走完这段几乎垂直的险途,到下面平坦些的路径上坐下休息。
可米卢沉浸在他放飞的回忆里了,他热烈地告诉陆弥:“那时我们多么富有朝气和希望,仿佛人生的高点就在眼前,而且,如果……如果不发生那个意外,这里的人都已发达了。唉,命运就是如此戏弄人,但即便今天,我们坚持住下的人,还坚信会有第二次机会!”
他俩下到了平坦处,躺倒在石径上,白云高高飘过,近处有盛开的亮粉色波斯菊,在风中招摇。米卢递过他背着的水壶。
“米卢,俗话说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和你夫人居住在这种世外桃源,为什么你还不能消弭她驿动的心?”陆弥说出自己持续一夜一早晨的疑问。若米卢真诚,就不该藏着掖着。
米卢躺平在石径上,两只手蒙住眼睛,像遮挡太阳光。他捂着眼说:“我真是把自己的身家都投到开辟这条荒唐的路上了呀,每个梯级都有我的金钱在里头。假如这个梦实现了,对她而言,我就不是骗子是英雄啦!可是,老天有眼,每个骗子到头来都会有报应,哈哈!”
双方都觉得没法聊天下去,就站了起来,要继续下行。米卢指指左边蔓生草木的一个荒僻角落:“喏,你看,到山谷底下去的路径都被野草吞了,你半夜肯定找不到。你只会一路直下深渊,最后昏倒在硫黄湖边。”
“谢谢您,米卢,是您救了我。”
既然放开喝了这么多酒,肯定就不能开车回市区。沈櫁接过老板娘送来的热手巾擦擦脸,觉得让脑筋见鬼去好了,今晚随它怎样。
全部都是上帝的安排。
吳为隽挥手喊:“老板,醒酒汤!让我们尝尝你家有名的醒酒汤!”
沈櫁摇头说不要,我不要,宁愿就醉着。
吴为隽慢慢凑过来,热气吹烫她的耳垂:“要不就趁着你醉,我把你卖了吧?这是海边,你一觉醒来,就不在这城里。天也新,地也新……”
沈櫁觉得心往下沉,不过还是浮了回来,她抬起头,以最认真的醉态对他说:“行啊,吴为隽,如果卖得出好价钱,能赔付你的损失,你就把我卖掉好了。”
只听见吴为隽嘿嘿哈哈地傻笑,沈櫁简直怕店老板来撵疯子。
吴为隽放开酒瓶子说:“你这话倒让我感动了。你说这话,沈櫁,我没有想到!”
醒酒汤送来,很热很带劲,喝下去比红酒烫胃,果真叫人一个激灵。
酒意像退潮的海水,沈櫁现在基本上不再有说话的冲动,她朝老板娘招招手,老板娘迟迟疑疑地过来,只听沈櫁低声说:“喝醉了,不像样,请你多原谅!”
老板娘摇摇手,司空见惯的样子,动手又给沈櫁盛了碗醒酒汤,放在她面前。老板娘问吴为隽是不是照样要楼上最好的“总统房”,如果定了,这就去安排。
吴为隽瞪起眼睛对那女人说:“别丢人现眼了,老是说什么‘总统房’,哪个总统来过了?你就拿三桶清水去仔仔细细把房间擦干净,我这妹妹要住下。我呢,我车子里带着小帐篷呢,我在院子里铺个睡袋!明天早饭,记住要咸菜肉丝面,要老板亲自做!”
往下又走了半小时,米卢不停地嗅着空气,他要过捕虫网,又到小路边草木里一阵乱兜,低头往纱网深处看。
“来看,这昆虫!”他指着网兜。
一只奇特的胖乎乎的三角形昆虫,好比一只小小的绿元宝,并不善于跳跃和飞翔的构造,有淡黄色复眼。
“其他昆虫都害怕硫黄熏,这种大型角蝉不怕,所以有个绰号硫黄蝉。”米卢抖落虫子回草地,掏出口罩让陆弥一起戴上,“看见这种虫,就开始防备,否则一下子会睡过去,万一浓度高了,就醒不转了!”
陆弥戴上口罩,问道:“是发生过事故吧,所以这旅游项目被取消了?”
米卢夸陸弥是个聪明人,他匆匆往下跑,说要赶紧,这硫黄湖比估计的海拔更低,低到负一百米不止,最苦恼的是最后还要原路攀登上来。
沈櫁觉得空虚,很强烈的空虚,这空虚一直在她体内潜伏,现在不怕暴露,要公开身份。但沈櫁觉得吴为隽保持了粗鲁的体面,把她从老板老板娘鄙夷的眼神里打捞出来,暂时供在这小地方唯一有点高尚气息的“总统套房”里。
她简直觉得他幽默,什么“三桶清水”?这和他成了面包师有关吧?如果还在科研单位,他应该会说“拿玫瑰花瓣来铺个地毯”。
谜底揭穿了:刚才喝高的时候,他吐出真言了,他说她让他“丢脸”了。
伤害有不同的级别,对于爱情,应该是“心碎”。
而“丢脸”并非爱情的词汇,那是男人的荣誉和自尊。果然!
假如他为爱铭心刻骨,他会张开双臂拥抱她,不说任何废话,只有亲吻和眼泪。荣誉则阻止他回收她,哪怕她只属于过别人一个晚上。
吴为隽,就像万千成人众口相传的。
他不能免俗,爱的是他自己。
从一开始就如此。
沈櫁没有伤心的感觉,她只觉得劳累,觉得自己孔雀东南飞,东南皆无栖身枝。
六
现在陆弥走出了自己的舒适圈,他明白自己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
米卢是谁?他讲的故事很老套,听来像是编的。
谁也不晓得此时此刻自己同这个男人在一起,更没人晓得自己被他带领着走到超乎寻常的境地来了。
这里,在如此深入地壳的缝隙里有个可怕的“深渊”,散发着毒气。米卢干吗兴冲冲把人带来这地方?万一他是个变态,他暗我明,谋财害命,我能抵挡得了?
不这么去想,一切都只是郊游。可陆弥这般想了,就成了戴枷上路的武松,什么落在眼里都是警讯。
他虽然还跟着米卢往下走,没理由掉头跑开,但现在已开始上演惊悚剧了。米卢或许对此无知无觉,如果他是个好人。
天色还好,正午时分,阳光明晃晃照在笔直崖壁上,抬头能看见那栋巨大的孤零零的居民大楼,米卢的寓所窗户嵌在大楼高处,仔细看亦能分辨出来。
米卢站住了,指指一块平整的天然岩石:“陆弥,我们在这儿歇脚,最后一次歇脚,然后就急行军下到硫黄湖边。湖边不宜久留,看过了风景,立刻返身向上,回到这里。这里是空气相对洁净的一个凹槽区,风向不同,明白?”
陆弥点点头,接过水壶喝水。
米卢看看他:“还有一个例行程序,有张单子是当时设计旅游项目时印制的,每个游客都要签署一下,毕竟还是有风险,你得说明是自己愿意参加行程,后果自负。”
陆弥的疑心浓厚起来,你看,阴谋总有属于它自己的攀脚,常露出一泓半爪。
陆弥没说签字,也没说不签。
米卢并不紧逼,他看看陆弥:“既然你我都有危险,我们作为游伴,应该彼此有所交代。你已经听过我的故事,现在可不可以简单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长期流浪?”
陆弥点点头,在口罩里微笑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您不能光把我当垃圾桶,也得让我吐吐苦水,这才平等。我很愿意说说我自己。”
他无意隐瞒什么,很久很久没倾吐,这种憋闷若有人承接,他愿意把身边所有钱都拿出来,何况米卢不要求什么。
陆弥说:“我不是逃犯,没人通缉我。我是个逃人呐,想逃离我的原初设置。”
“原初设置?”米卢笑了,从小包里掏出肉饼递给他。
陆弥一边啃肉饼,一边说了自己的身世。当然,他只是城里普通人家子弟,没什么显赫身份,但他与众不同,他发现了自己生存的真相。
“一般没人琢磨自己的真相,否则很可能成为精神病患者。我也没想过要琢磨,可到底发生了一些事,等我回头去想,我很闷,你知道,像要爆炸了。于是,我想我得找到自己的病根子。”
米卢赞许地点点头:“是的,年轻人,你很明智。”
陆弥看着远处白云,眼泪唰唰地涌出眼眶:“没人像我这样的,我起先从来没想过。我没有被人当作人看待,只是类似活的物品。别人被不相干的人这样看待,也就算了,我不同,我很羞耻地说出来,把我当手头活物的是我亲娘。”
“哦?”米卢惊叹了一声。
“我小时候,受她种种规范,我没什么好抱怨。后来,我得不到零用钱,她觉得钱会让我变坏。她反对我谈的所有女友,摆出恶形恶状把她们吓走……这些还可以掩饰,直到,你知道,直到我爸过世。”陆弥深呼吸,停止了叙述。
米卢很耐心地拔着地上青草,等陆弥缓过气。
“我爸死了,家里的账摊开了,因为我还有个姐姐,她嫁了人。”陆弥吞下最后一口食物,“我妈不想把父亲留下的财产分割给我们,她要保留着,直到她自己身后。她对我说她会留下一封信,把她将来的意思说明白。不过,因为我姐姐负责照顾她的起居,她把房子过户给了我姐。”
“我懂,”米卢说,“这是她能把控的资源,用不了了才轮到你。房子不给姐姐不行,没人肯照顾她。”
陆弥说:“米卢,我真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没想到我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男人,我的女友必须得到她的首肯,但她忌讳所有人成为她的儿媳妇,因为那是归给敌人的名分。”
“我懂,”米卢说,“你若不想成为破坏者,就只有当个逃亡者。”
他俩站了起来,米卢伸出手,使劲同陆弥握了握:“你的身世我晓得了。我嘛,还忘了说一件事:我太太她是个美人,曾经是我们的校花。”
他俩一前一后往底下走,口罩戴得严实,陆弥觉得有种沉痛的舒畅,他说得不够好,但他把该倾吐的倾吐出来,他更健康了些。
深渊呈现在眼前,发出水银般凝滞的银色光,银色周围有褐黄色带……是硫黄湖,隔着口罩都已闻到了硫黄味。
越走近,湖水越有动静,水面不时冒出一嘟噜一嘟噜气泡,像透明的葡萄作邪恶的献祭,在毒气中爆破……除了这种气泡声,这里一片死寂。
陆弥注意着脚下,脚下很可能出现沼泽。米卢快速往前走,他踩住米盧脚印。他觉得仍需提防米卢,不为别的,只为他是个陌生人。
米卢回头说:“硫黄湖的水能治疗皮肤病,我俩可以一起下去泡泡。”
陆弥生硬地回答:“我不泡。”
“那么,我带了毛巾,我们洗把脸吧?试试,很有特效的,去除脸上的死皮和斑点。”米卢从背包里掏出两条蓝白条新毛巾,递给陆弥一条。
他们跪在湖边,拿下口罩,放开手里东西,毛巾在湖里浸湿了,头慢慢低向湖水,气味浓重……
米卢猛地伸手按捺陆弥的后背,另一手按他的脑袋,要把他按到湖水里去。陆弥早就防着这一手,他的膝盖像铁一样支撑住背脊,只反手一撩,虚弱的米卢就被他搡到湖里去了,扑通一个狗啃屎,水花溅起不多。
陆弥跳起身,一膝盖卡住米卢腰眼,伸手按住他的头颅,让他的脸在硫黄水里浸了个够,头发全部湿透,才提起他,任由他尖声喘气:“说,你为什么要害我?”
沈櫁回到城里,一路上寡言少语的吴为隽拿出一张现金支票送她:“你不要拒绝我的心意,我晓得你需要钱的,至少我对你不吝啬,说明我不是没良心。”
沈櫁看着二十五万元这数字,这已经超出了“不吝啬”,这是一个面包店老板要工作很久才有的收入。沈櫁说如果她收下,会一辈子被他困扰。
“另外,比钱更重要,我依旧有一个忠告。”吴为隽挥挥手,像不再听关于钱的申诉,“沈櫁,向前走,我们记得过去,不代表我们拥有过去,过去已烟消云散,不在了,连今天都会成为云烟。你,只能求未来。”
他很温柔地凝视她,但没有动手动脚,他说:“再见,我一个大俗人,只能祝你幸福!”
沈櫁下了车,才回头看,车已发动,驶向远方。
沈櫁想,按原来的设想,这就去丽江住上一阵子吧,听说那里都是疗心人,不怀别的目的,也许能听听别人的故事,那样,想必自己的事就没什么了不得了。
米卢拼命摇头:“你误会了,我没想害你,我只想把你的脸按进湖水。”
陆弥狐疑地松开手,他完全不懂米卢的话。
米卢翻身坐稳在湖边地上,轻轻摸摸自己的脸:“陆弥,你看看我的脸,有什么变化?”
陆弥心想他还玩什么花招,刚才动手这么狠,要不是自己早有防备,准着了他的道。
那张脸湿漉漉,水里一浸,简直不像他的脸了。
不像他的……脸?
陆弥定睛细看,米卢的脸起了变化:肌肤变得年轻嫩白,皱纹消失,连眼睫毛似乎都长密长长了,除了那秃头,简直换了张脸。
“你明白了吗?”米卢笑了,“我不是害你,我想让你试试这水。”
说着话呢,他的脸继续在变,不管变漂亮还是丑陋,反正米卢不见了,坐着的是另一个人。
陆弥恍然,既然对米卢存了戒心,就不再相信他是好人,但,他有逻辑思维:“这才是旅游区规划取消的真实原因吧?这个湖有鬼!”他喊道,毛骨悚然。
米卢摇摇头,嘴里啧啧有声:“年轻人,何必把万事都想得不堪?这是个神奇的湖,不是吗?它让人变得年轻。你也试试吧,看会英俊到什么程度。”
这话是有诱惑力的,米卢也用愉快而鼓励的语调讲了,不过,陆弥浪迹天涯,不那么容易被诱惑。
“我们走吧,回家去。”他伸手拉起米卢。
米卢现在成了个肌肤明亮的人,有一种类似于朝气的东西浮现在他脸上,他叹气说:“陆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是为你好。这湖水让人变得年轻你看见了,它还能让浸下去的脸全部变得一样,就是说每个人都像孪生子。这对你对我太有意义了!”
“怎么讲?”陆弥问。
“你辛苦跋涉,什么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徒然浪费青春,有啥意思?你知道这大楼为啥见不到什么人?因为湖里洗过脸的人都不愿意出来彼此照面。
“我太太晓得这事。你想拥有财产、房子和一个美人吗?你肯定做梦都在想。我俩互换身份好了,我去当你的流浪者,你住下,等我太太回来。
“我会告诉你一些隐私,你只要对她说出这些,她肯定相信你就是我,不过是到湖里洗了个脸而已。
“我还来得及把你教成一个好厨师,更加天衣无缝哦。
“她其实是喜欢年轻英俊的男人的,可我的心已不能返老还童。你会爱上她,这是肯定的!只要你有爱,她就会回应你。那么,你将拥有一个可贵的人生,是你自己挣来的,不靠你那个吝啬阴暗的老娘施舍!
“对吧?你现在相信我的好意了?还有机会,去洗脸吧,洗完我们就交换人生了。我只想走开,把位置让给合适的人。
“我是个骗子,我该受惩罚。”
他捂住了自己的新脸,他的长篇大论感动了他自己。
陆弥冷笑:“米卢,好一张嘴!你过去或许只是个骗子,刚才你想做强盗了。和我互换人生?想得太美了吧?你这种人,拥有的全是骗来的,如今又想金蝉脱壳?”
午后阳光照在穿过居民大楼外廊的路上,陆弥已同美男子米卢结清了住宿伙食钱,这些天他吃得好睡得好,全赖米卢尽心照顾。
陆弥最后一次从米卢家阳台探头出去看那深渊,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就是黑咕隆咚的石头罅隙。
“米卢,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不要凝视深渊,深渊也会凝视你?好了,多谢老兄暗夜搭救连日款待,我不会到处去说这里的故事的,你可以放心过你今后的日子。”
米卢拼命点头,满脸堆笑。
陆弥背起背包,走出了米卢的寓所。
他没有走大楼后面的下坡路,也没像几天前那样试图原路返回平原。他选的是向前继续他已持续快四年的旅程。
走上四五个小时,他就能到达新的陌生城镇,他荷包里的钱还够。
如果不停脚,几天后他会到达丽江,他早就向往这个有名的城市,据说,人们在那里能把断腿接续、把伤疤磨平,那里会有很多错误得到纠正,也有种种奇遇。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米卢就冲出房间,对着这条路大喊大叫,手里举着东西。
原来百密一疏,陆弥落下了他的毛巾,那条行路中常常擦得发臭的毛巾……
晚霞倏忽,夜幕降临,人在路上,总往前行……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