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界》《作家》《大家》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作品荣登《北京文学》作品排行榜及各种年选等。现为《解放军文艺》主编。
1
终于要登上潜艇了,我一宿都没睡踏实。一方面怕核酸检测出问题,当然这不可能。另一方面因为兴奋,几次点开他的微信,那只大象仍在凝望着远处的大海,特想告诉他我已到他的部队。犹豫再三,想还是先忙工作。昨晚吃过饭,部队医护人员就给我们所有采访的记者做了核酸检测。如果没有问题,今天就可上艇。
南方的天亮得好早,四点,窗外的几竿竹影已映了米白色的窗帘上。小鸟叽叽喳喳的,好像在开讨论会。一想起就要采访很少接触的潜艇官兵,我又把要问的内容过了一遍。一看表,还不到五点,在屋里也待不住,索性换上短袖短裤体能服,下了楼。
走遍大江南北的大院小区,你就会爱上部队的营院,它的宽敞,它的整洁,还有它散发出的那种神秘与庄严,不是军人,实难体会到那种别样的滋味。南北方的营院的布局皆大同小异,建筑规整,不同的是陌生的树木和花草。此处营区依山而建,远处是层层茶田和密不透风的森林。粗大的香樟树,我对上了号。而我最想看到的凤凰木、蓝花樱,寻遍营区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一声蝉的叫声提醒了我,我一拍脑门,笑了,那些花当开在春天呀。高高的白色大楼上,镶嵌着我熟悉的海军军徽,它以“八一”军徽为主体,湛蓝色底衬银灰色的铁锚。太阳从楼顶露出头,穿过大大小小的树枝,因了角度的不同,一缕缕金光形态各异地洒在草坪上,明晃晃的,好像一幅幅色彩饱满的油画,特招人的眼。此时院子一片寂静,好像这世界就我和太阳、鸟儿醒来了。远处的操场,让我纳闷的是篮球架倒放着,这与讲究整洁、美观的部队很不协调。一片树叶都要扫的营区,不应该有这等事。我狐疑着走进操场,才发现两边的篮球架都朝一个方向倒放着,红色的网子头朝上,浅蓝色支架稳稳地靠在地上,还用绳紧紧系着,根本不像大风吹倒的。我忽然想起了刚从这个城市离去的台风。
空气中闻着有股海腥味,可望了望营区四周,除了远处绿油油的梯田状茶山,就是一栋栋白色的高楼。那么我们要上的潜艇,离这儿当不远。
营区大道两边张贴着各种名言警句及各个时代的海军英模照片,其中有一幅最大,画面底部是官兵们跨立在潜艇上列队站立的照片,最上面是八一军旗,中间一段话最为引人注目:“建設强大的现代化海军是建设世界一流军队的重要标志,是建设海洋强国的战略支撑,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机。刚拍了一张,大门口的哨兵就跑了过来,他穿着海军蓝迷彩服,头戴白钢盔,看着威严,脸却是稚气的,肩扛着一道黑色的折杠列兵军衔,唇间有层淡淡的绒毛,十六七岁,往我面前一站就啪地来了个举手礼,右手一伸,却把钢盔碰得挡住了左眼,我禁不住笑了,他却不笑,放下手后,用陕西普通话说:请请把你拍的照片删掉。他说第一个“请”字时,发音是“清”,可能怕我听不清,又发出第二个请,发的音是“晴”。说完,他怕我听不明白,又指指我的手机。我说我是军人,来采访,当兵三十五年了,知道部队规定,我保证拍的内容绝对不涉密,也绝不会发朋友圈。说着,把军官证连同手机一并交给他,让他检查。他那双小眼睛警觉地扫了我一眼,也不接手机,只把军官证打开,一会儿看证,一会儿又上下细细打量我。我心想,臭小子,难道我的墨绿色圆领衫和蓝色体能短裤、迷彩鞋是假的不成?他看完后把钢盔往正戴了戴,严肃地说,首长,您站这别动。估计他请示班长去了。
看着那瘦小的身材在宽大的迷彩服里来回晃动着,本想扭头就走的我,瞬间决定服从他的命令。蓝白色块的海洋迷彩在阳光中,在绿树下,特别显眼,我瞧着它一团团渐渐消失在高高的门岗里。
不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双手递给我军官证,然后告诉我可以走了。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了一声,首长!我转过身,他啪地立正,然后,又给我敬了一个礼,这次手指没碰到钢盔,五指并拢,手指眉心,符合条令。我还了礼,他笑着跑回去了。
我边走边想,这次采访说一波三折,还真不是虚话。
年初新春军事记者走基层的通知一到社里,我就主动报名到滨海的某海军潜艇部队采访。第二天接到通知到机关开预备会。这是历次采访没有过的。想必因疫情吧。我打车到机关,陆海军还有一些文职人员已齐整整全到了,我坐到第三排唯一的空位上。报选题,提要求,谈注意事项。领导如此重视,看来此次采访非同寻常。
三天后,通知凡去采访的人都要做核酸检测,那时我还没做过,以为很痛,好紧张。可一想到要登上梦想的潜艇,我还是咬着牙到了医院。天冷得浸骨,站到寒风中排着队等待,心里很不得劲。
出发前一周,又接通知,凡去采访的人必须打疫苗,到了医院才发现,我们这次参加采访任务的人员都站在大厅里等待打疫苗。
出发前三天,通知又来了:这次采访不能上艇,只能在地面进行。我思考了一夜,决定还是去。即便不上艇,站在岸边看看潜艇总可以吧,当兵三十五年了,连潜艇兵都没采访过,如此退休怎么甘心?立即按以往下部队惯例,迷彩服、陆战靴、夏常服、皮鞋、体能服、迷彩鞋一应全带上,还把中药买好,走时,熬好装瓶带上。还买了几个暖宝宝,也预备着。近几年肠胃不好,得调养着。
出发前夜,手机响了,我一看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心想肯定又有意外了,果然,因为全国新冠疫情形势越来越严峻,此次采访取消。心里虽然落寞,可一想,要采访的新型潜艇是国家的利器,首长如此重视,理解。
一晃半年多就过去了,在办报之余,练体能、做军事共同科目理论题,一晃就到了炎炎夏日,上级又通知到滨海某海军潜艇部队采访。通知我的干事电话通知完,我犹豫了片刻,立即说,去,我去!
心情是迫切的,行李却没急着收拾,因为电视、微信上四处都有滨海市台风到来的消息和视频,那浪高过二三层楼,怪吓人的,名字却好听,叫“烟花”。我苦笑着心里思忖,可真是烟花呀,让我的滨海之行,就像放了一次次的烟花。一直到走的前一晚,看行程没变,原来暴雨已过,“烟花”也离开了滨海,我这才又按要求把行装收拾好。这次真跟往常不一样,要求所有记者全部着迷彩服。拿出很少穿的丛林迷彩服,我有种出征的感觉。
谁料到机场半小时后,接到通知,飞机晚点三个小时。我后悔坐飞机了,心想应当坐高铁。好在三个小时后飞机终于起飞了。到了部队,才得知坐高铁的记者团,在山东境内,也停车一小时。原来飞机晚点,火车停驶,都是北上的“烟花”惹的祸。
2
用过早餐,通知全天集体采访,上艇的事,只字没提。
难道我们中有人核酸检测出了问题?可我们大家都是从低风险区来的,经过机场、火车站、营区层层检查,而且吃早饭时,我们二十四个记者全在。心里有疑问,我也没敢问,换上迷彩服,在房间招待所穿衣镜前,从军帽、领章、胸牌直到臂章,全部着装检查完,这才换上陆军靴,昂首出了门。
七八个海军官兵坐在白色的长条桌对面,好像层层白色的浪花,在挂着蓝色窗帘的会议室里,让我感觉像置身在大海之中。人员是陌生的,花名册上写着他们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现任职务。艇务、声呐、舵信、轮机、航海、观通、鱼水雷……这些陌生的字眼我一一与一张张脸对应着。他们穿着统一的海洋迷彩服,戴部队统一配发的天蓝色口罩,军帽一律放在桌前左上角,帽徽朝前,都留着小平头。他们是儿子,是丈夫,是男朋友,他们身后的女性会是什么样子?他们有着人生何样的遭际?我开始乱想起来。
有微笑的,有胆怯的,也有一脸凝重的。稚气的不用说是新兵,讲话严谨的是军官,而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位老士官,看肩章,是一级军士长,兵龄当跟我差不多。能当到一级军士长,那绝对是兵王,他们在部队能干到退休。他的位置安排在采访中军衔最高的中校旁边,他头皮发亮,两耳上方却有一圈灰白色的头发。他的坐姿是半歪着的,架着二郎腿。我再瞧他的名字,忽然想起昨晚看的相关资料,他曾在紧急时刻安全处理了一颗没有发出去的鱼雷,使全艇零事故,荣立一等功。和平时代立一等功,可是难上加难。我微笑着向他致意,他朝我轻轻点头。有士兵给他倒水,左右两旁的人跟他不停地交谈着,他呢,只摆手,或点头,架势堪比艇长。
记者中一个陆军女文职频频提问,引起了我的注意。坐我旁边的女海军少校咬着我耳朵说,真是,问的都是幼儿园问题,哪个单位,怎么派出这么一个生瓜蛋子?
文职女记者提问的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悄悄回海军女少校,问细一些好,你们在舰艇整天跑,习以为常,可我们陆军记者,怕没几个真正熟悉潜艇的。
班长,在所有兵种中,据我所知,潜艇兵要求最高,你认为当一个优秀的潜艇兵要具备哪些条件?陆军女文职又提问了。
一级军士长双手摊在桌上,抱着矿泉水瓶说,我当潜艇兵前,在潜艇学院进行了长达八个月的入伍训练和专业学习。要成为潜艇兵首先要过“四关”:体格复查、文化测试、心理测试和氧过敏测试。身高、耳朵、鼻子、牙齿都有严格的要求。除了执行海军统一制定的入伍教育训练与考核大纲以外,我们还要学习完成水下脱险、训练损害管制等考核项目。有的项目如损害管制,可能一辈子用不上,但却是潜艇的保命工程,不能有一个人不会。潜艇新兵在培训期间还会每人分配一个对应潜艇型号的专业。专业之间的知识融合度很小,所学专业决定了士兵将来在潜艇上的工作岗位和战斗序列,这是不可替代或变更的。另外在水下密闭空间生活,高温高湿的环境,有些人适应不了,想要克服这种心理影响,适应水下生活,坚强的性格是必需的。
你们出航后,如何吃住洗澡?下潜时,心里会不会紧张?文职女记者扶了扶眼镜。
军士长看大家都看他,哈哈笑道,这么多人,不能老让我说呀,还是让我们小帅哥回答吧。说着,把话筒推到旁边一个下士面前。下士正歪着头瞧一个男记者桌前放着的微型采访机,一听这话,紧张道,这,这,班长,我说什么呢?
微笑着的军士长表情瞬间严肃了。想啥呢?就答你怎么在艇上吃住。说着话,帮下士打开了话筒开关。
下士把椅子往桌前拉了拉说,潜艇舱室空间非常狭小,我们睡的是可以拆卸的吊铺,睡时装上,起床拆下。帆布床是上下用吊链相连的,有三层、四层不等,层与层之间只能侧仰而入,人要翻个身都不容易。我跟班长共睡一张床,也就是说他值班时我睡。还有喝水也有定量,每天就喝一杯水,这样上厕所就少。上厕所也是有讲究的,搞不好,可能造成艇翻人……
他右边的中尉忙打断他的话说,现在艇上条件好多了,我们能吃上热饭,洗上热水澡。为了走向深海,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平时的训练就设想到各种可能,坚决按大纲要求,科学施训。
航海長,恕我冒昧,你的女朋友或你的妻子理解你吗?女文职马上反问。
中尉像背书般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理解军人,天仙般的姑娘我也不会娶的。我的女朋友当然全力支持我。这时有的记者在小声说话,有的上厕所,海军女中校咳了两声,女文职说,对不起,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何班长,鱼雷发射时,你害怕吗?
秃头的军士长正要打开面前的话筒开关,海军女中校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问班长这么可笑的问题了,哪个军人会怕死?何班长,我想问你,咱们现在的潜艇性能,特别是鱼雷弹发射水平,与世界先进国家相比,能排第几?
一级军士长愣了一下,把口罩往鼻孔下拉了拉,嘴张了半天,才发出声音,少校同志,你这问题我一个当兵的真没资格回答,要知晓,怕得问将军同志吧。哈哈哈。我还是回答前面这位同志的问题吧,说真的,第一次见鱼雷,我是害怕的,站在它旁边,总怕它会忽然爆炸。后来,朝夕相处,感觉它成了我离不开的老婆。鱼雷发射出去后,等待的那几秒时间,好难熬,怕击不中目标,还成了别人的老婆。他这么一风趣,大家都笑了。
文职女记者这才抱歉一笑,说,对不起大家,我的提问完了。因为戴着口罩,我只看到她有一双细而小的眼睛,远远看去,好像一条线。
采访比预定时间延迟了半小时,我仍感觉意犹未尽,问一句答一句,不鲜活,大同小异。便说,你们能具体给我讲讲平时训练或生活中的事吗?比如说那天的天气,战友的神态,得有细节,有声音,有天气,有气息。他们相互看看,摇了摇头。
那个在军港边跟跳跳鱼合影的山东兵在哪?那个凭一张蓝花樱照片就赢得了一个漂亮女孩子的心的大个子兵是哪一个?还有,那个出航时睡不着的士兵写的日记又在哪?难道没有一个人在他们之中?可滨海分明就这么一支潜艇部队呀。
3
带着满腹疑问,我回到宿舍,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有人敲门,声音小小的,我打开门,一眼就发现是那个提问题的文职记者,那双小眼睛还有那些提问让我在众记者里一下子记住了她。取下口罩的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四五的样子,皮肤光滑细嫩,干干净净的,一头短发,人也清清爽爽的。她递给我一塑料袋杧果,我很纳闷,因为我们并不认识。她说,首长好,我来看看你。
我笑了,说,我跟你一样,只是记者,叫我名字就可以。
她说我知道,可你戴二杠四星,军衔代表着你的资历与能力,也代表着你在部队的实力,差一步就成了将军。这可是多少女人梦想的荣耀。一听这话,我心里美滋滋的,明知道这话里水分太大,可心里就是很受用,让她坐下说话。
她扫视了一下我的屋子。幸亏我养成了好习惯,只要下部队,被子一定要叠得跟官兵的一样,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她边点头边说,我就说嘛,大校不是谁都能当的。
虽然好话听着舒服,可我还是不太习惯别人当面夸我,再说一想到她可能有求于我,心里还是不太习惯,便淡淡地笑笑。
她也笑笑,说,我以为从小事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处世,换言之一个人干多大的事,取得多大的成绩,都可从这些小事中反映出来。一个不在军营还能把被子叠得这么好的人,她肯定是位优秀的军人,又戴着离将军一步之遥的大校肩章。我敢说你的军事体能肯定也是很棒的,对了,首长,你肯定三公里能跑过吧?
我笑着说,也就是七八十分吧。还是叫我名字比较好。
我看得没错吧?我从小就想当兵,结果,因为视力不合格,只好放弃了。听说部队从大学应届毕业生里招收文职人员,我立马报名考试。虽然穿的是孔雀蓝,可毕竟属于军队工作人员,我还是挺自豪的。
看她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我只好指指茶几旁的椅子,说,坐吧。她不坐,看来还懂礼貌,我只好先坐下来,她局促着坐下,取下头上的迷彩帽,放在膝盖上。坐姿在我这个老军人看来,还算合格。我不确定她要说什么,自己也不知该给她说什么,便盯着她的肩章看。原来她黑色的肩章是个像五角星的“文”字。五角星看习惯了,猛地看到这样的肩章,我还是稍稍惊奇了一下。一想起他们这些文职人员跟我们共同服务于军营,我心里既好奇又充满了军人的优越感,便把我的大校迷彩服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下意识地摸了下我领章上的四颗星星,静等着她开口。
她给我杯子里加了水,轻轻地放下,说,首长,你能否给这个部队的领导提个建议,让咱们上一次潜艇?你别急,我是说让打了防疫针且核酸检测合格的记者上艇,绝对保证咱们的潜艇安全。我虽刚到部队不久,可我在军校培训了两个月,部队条令条例全学了,所有的道理纪律都懂。潜艇是国之重器,在疫情期间,当然要慎之又慎,确保安全。
我也想上艇,可咱们到了部队就必须执行命令,你不是军人,身为部队工作人员,也应当明白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是军人的天职。我语气严厉了些,没想到她竟然给我出了这么一个难题。
她不停地抚摩着帽徽,也不说话,我责怪的同时,不禁又问,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上艇?你们家有人在潜艇部队?爸爸,男朋友,还是哥哥弟弟?我脑海里闪现出那个大象的头像,不禁对她有了好感。一个女孩子如此热爱潜艇,身为军人的我,对她有了一种亲切感,便给她泡了杯茶。
她接过杯子,没有喝,小心地放到桌上,说,首长,麻烦你了,你给部队领导说说,好不好?写潜艇官兵,都没上过艇,怎么能写出好文章呢?著名军旅评论家周政保说过,报告文学采访的意义,不仅在于获得大量的素材,更重要的是获得相应的体验,并由体验而感悟,而饱满作家的感情。我连体验都没有,笔下怎么能有感情?
周政保不写评论有二十多年了,还有人记着他,我感到这个小姑娘越发不容小觑,便发自真心地说,我也没上过潜艇,很想去,可是最近其他城市不是还有零星的新冠病例嘛,这支潜艇部队的装备可是咱们国家最新型的,里面环境又狭小,控制进入是必须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采访了一天的官兵,他们讲的什么声呐海图,我听得云里雾里的。老士官拿着桌上的矿泉水瓶子不停地打比方,我仍听得不得要领。
对付固执的家伙,我只有不再开口。她还算有眼力,略坐片刻,站了起来。走时,又说,首长,你的被子叠得真好。
叫我的名字!我有些不高兴了。
那我叫你姐姐。
真是鬼精的孩子,明知道我跟她媽妈年纪差不多,还如此称呼。我笑笑说,不妥吧。
她说那我还是叫首长,你本来就是首长嘛。
心想,再夸我十遍,我也不会帮你这个忙的,年轻人。吃着她拿的杧果,我心里又有一阵不安。可孰大孰小,我是拎得清的。我脱掉迷彩服,把它挂在衣架上,第一次发现二杠四星和军帽上的五角星放在一起,是那么协调。
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忽然通知我们去看潜艇起航的过程。我们顾不得天热,穿着长袖迷彩服,兴冲冲到了码头。原来军港就在我们住的营区对面,穿过马路就是。
没有首长送行,没有家长告别,没有穿着一身漂亮的白军装跨立的队伍,跟我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热闹的场景实在两样,只有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官兵在潜艇上忙碌着。在他们喊着的我们听不清的口令声中,那个庞大的钢铁巨鲸松开缆绳,随着拖船,犁开波浪,慢慢驶离我们的视线。天很热,晒得戴着口罩穿着长袖迷彩的我们大汗淋漓,可我们一行人,没有一个人躲到荫凉处,都在没有一棵树的光秃秃的码头上眺望着海面。这时,有人忽然说,你们看,潜艇像什么?
潜艇由鲸鱼变成了一支宝剑。随着它越来越下潜,真的好像一把宝剑,划开层层波浪,急行而去。要不,怎么叫深海利剑呢?
不,我感觉现在像一颗子弹,你们看,在阳光下,它就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出膛子弹。
要是能随着远航就好了。文职女孩走到我跟前,左手遮着阳光,眺望着远处。
我说,会有机会的。
望着码头上、潜艇上一个个穿蓝色迷彩服的官兵,我极力寻找着他的影子,可每一个都不是。我点开手机微信号,写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到你们部队来采访了。然后是三个咧嘴大笑的表情符号。
然后我就不停地看手机,可手机一直没有动静,只有我发的那一行字孤单地落在屏幕上。距我们最近的一次联系,也有半年多了。那是我第一次接到到滨海采访的通知,给他发的短信。没几分钟,他的电话就打来了,说,老师,快来吧,我陪你采访,我确信在我的帮助下,你能写出一部关于潜艇兵的长篇小说。我知道老师喜欢什么。还有,我知道打开那些不善言辭的官兵的话匣子的秘密武器。
最后我告诉他来不了时,他说没关系,老师,好事多磨嘛。
他一般都是十分钟之内就回复的,可这次,却迟迟没有动静。我想上课时间可能忙,结果休息时,他也没回。我有些生气了,这坏家伙。他在我们单位学习了一年,我们有了很深的情谊。每天上班他不在,我心里都空落落的。我们一起组织会议,一起去考体能。那天考体能,要不是他在旁边跑着给我加油,我肯定过不了。体能有一项过不了,那我的五级就上不成。我原来一直想把他调到我们单位的,但因诸多原因,没办成。我老感觉对不住他。
论年纪,我可做他妈妈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还有一种比亲情更复杂的东西充溢在我心坎里。是老兵对新兵的欣赏?是女性对男性的欣赏?或者是一个过惯了庸常日子对新鲜远方的向往?我说不清。每次交代给他的事,他必有回音,且时常报告落实进度,而且最后完成得很好。他回部队前,到我办公室,忽然关住门,说,老师,能拥抱一下你吗?我先是愣了一下,马上说好呀。他走过来,双手抱住我,我也轻轻抱住他,他人虽瘦,但身体还是蛮结实的。我经常看他吃饭少,老劝他多吃些。
一米八五的小伙子,脸瞬间红了。我拍拍他的肩,走吧。他都出门了,我又叫住问道,我知道你的微信名为什么叫大象了。
他笑着说,为何?
因为在所有动物里,大象最聪明。亚里士多德曾经形容大象是一种在智慧和思想上超越所有动物的动物。现代动物行为学家也普遍认为,大象是聪明的动物之一。你看电视上整天报道那一群大象到了什么地方,它们去找的肯定是最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记住,大象有超强的自我意识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无论在哪,它们都生活得很好。
他右手掩嘴一笑,说,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再见。说着,轻轻地关上了门。我什么也干不下去,跑出办公室,追下楼。他已提着行李到了门岗前。我追上去,帮他提着行李,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叫编辑部的人送送你?
送啥呢,大家都那么忙。
你怎么走?
我坐地铁到火车站,很方便的,老师。
你这孩子,提着两个大包,又背着行李,现在是疫情期间,要小心点。我说着,从手机滴滴软件上叫了车。他坐上后,我说,快戴上口罩,还有,别忘了消毒液。
我一直目送着他离开,就像母亲不放心地看着年幼的孩子穿过马路。
他走了好几天,我都很不习惯,经常“小”
字一出,才醒悟他已不在了。我走进仓库,所有摆放整齐的东西都是他摆的。放在书架上的我们编辑部的合影,也是那天我们参观香山,他提议大家拍的。我喝茶时,才发现他给我的菊花茶比别的茶都好喝。有一天,我收拾抽斗,发现了一张他给我画的潜艇,我想了想,把这张素描贴在了身后的墙上。
回部队后,他时不时地给我发些消息,比如说,最近他又采访了什么,写了什么样的稿子,我说写好就发来。
这么一想,我就不怪他了,他一定有急事。回家了?或者执行任务,不让带手机?
下午我们正与官兵个别交谈时,忽然通知打过疫苗的请报名,文职女孩高兴地跑来说,我估计要让我们上艇了,要不通知这干吗?
我说有可能。
她说,谢谢老师,真是太麻烦你了。
其实我真没给部队说。我是军人,是老兵,怎么可能给组织出难题呢?可我看着她感激的眼神,便把此话留在了嘴边。
果然是上艇。但我们二十四名记者,只能上艇十一人,也就是说,各新闻媒体只派代表去。我们报社只有我一个,我可以去。文职女孩所在的网络部有三个人,两个人都比她资格老,轮不上她。她又找我来了。
我真的特想看看潜艇。她可怜巴巴地说着,眼里似有泪水。
为什么?
我怕以后没机会了,我妈妈想让我回到家乡报社工作,我是独生女。
这勉强算是一个理由,我凭直觉感觉她没说实话,但答应帮她说说。也就是加一两个人的事,我想部队会给我这个老兵面子,毕竟这不是原则问题。我找到一直负责和我们联系的来自海军总部的上尉干事。为了让我的提议得到他的同意,我在参观时,专门走到他跟前,询问了不少采访事项,然后说这次记者采访都很扎实。
他说与你这个带队团长以身作则分不开。
我马上说网络部有个女孩子特别想上艇看看。年轻人,是文职,对部队特有感情。我说着,注意看了下他的眼神,感觉他没有反对,接着又强调,你放心,她的核酸检测结果没问题,还有疫苗也打了。上尉犹豫片刻,说,好吧。不过,别人要问,就说,那个女孩要拍官兵训练的视频。拍潜艇兵不上潜艇,就像采访你们作家却不提他的写作,这样的报道没有说服力,对不对,首长?
你理解得很对,上尉。
4
终于我们上到了梦想中的潜艇,陆战靴踩在黑色的大鲸鱼背上,头望着舰桥顶端的五星红旗,置身在湛蓝的大海之上,望着朵朵白云,我本想抒情一番,后面的人却催着,快走呀,快走呀,这么热,把人都晒化了。
我回头一瞧,是海军女少校,便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上艇多次了吗?
每天的太阳都不一样,每次感觉怎么能一样?
到了升降梯口,看着黑乎乎的洞口,我腿肚子有些发软,借口鞋带松了,蹲到艇上的一角,把从陆战靴里冒出的迷彩裤裤腿扎紧。我站起来时,一股浪花忽然冲上艇,我眼一黑,旁边带我们采访的中尉忙扶住我。我故作镇静,把迷彩外套袖子上的扣子解开,扣到最里面的扣子上,这样胳膊显得利索了些。中尉笑着说,首长,你不用紧张,一点儿事都没有。我嘴上说,老兵怎么会紧张呢?可看着潮起潮涌的大海,还有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深不可测的鲸鱼肚子,腿肚子又开始打晃了。文职女孩第四个下,她刚下到半腰,就大叫了一声,我急忙紧紧抓住旁边的人的手,把头稍稍探到深不见底的升降口,问,怎么了?她说好像没有脚踩的地方了。我旁边的中尉说,朝右边瞧,悬梯换了一个方向,一只脚踩实了,再挪另一只脚,千万不要踩空。
一声“千万”让我更紧张,心想我的血压怕要升到一百三了,决定最后一个下。我想中尉一个人保護我,保险。
一下艇,四周全是机器。小心!我提醒着前面的文职女孩,一直腰,没想到头上立马撞了一个包,钻心的痛。
中尉说,小心,各位老师前后左右都要看。我正朝头顶看时,文职女孩一把拉住我,我朝脚下一瞧,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前面有个大洞,一个中士正从梯子上爬上来。真是处处险情。
机器管道阀门在我们两边,上面皆是油,手不能随便摸。
我们一行人,只有中尉带着我们走。通道只容一人走,中尉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讲解,我们在后面的根本听不清。其他官兵都在忙碌着,我也不敢问。我跟文职女孩走在最后面,我凭着自己知道的知识,对她说,这是航海室,专门画海图的。那个小房子是声呐室,它是潜艇的耳朵,声呐兵就是在这儿,戴着耳机听声波。这是电机舱,那是轮机舱。艇长站的地方当然是指挥舱了,那里有潜望镜,在海底就是凭着它来观察一切情况的。
首长,你没上艇,怎么知道得这么细?
一个到我们单位来学习的潜艇兵告诉我的。我自豪地说。
我们穿过密密麻麻的管道、阀门,到了鱼雷发射区,文职女孩看着那好几个关闭着的上面画着红色五角星的鱼雷发射通道说,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怎么给鱼雷除锈,也无法想象鱼雷从进管到发射出管的场景。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她转身走到放鱼雷的两排长长的架子前,悄悄问我,能看看鱼雷吗?
我望着盖得严实的篷布,说估计得请示班长。正说着,一个上士走了过来,说,可以看呀,尽管看,不过,现在没有鱼雷。说着,揭开篷布,原来里面是空的。我感觉我们紧张的心才舒缓下来。
我发现她站在鱼雷发射管道口,不停地揉着腰。
你怎么了?
可能是刚下来时腰扭了。没事儿。
通过采访,我知道了鱼雷发射管道不但发射鱼雷,还是潜艇兵水下脱险的唯一通道,非常危险,整个过程必须进行得天衣无缝。要是耐不住水压,或者有其他的一点失手,都可能毁于一旦。听说技术重要,体质重要,心理素质更重要。
文职女孩一直死死地盯着圆形的鱼雷发射管,喃喃自语,我真不敢相信,如果发生意外,我是否敢从这儿爬出去。
如果只有这条生路,别无选择。我说话时,感觉声音都哆嗦起来。
她的眼泪出来了,却坚强地咽了回去,说,我想起采访时何班长告诉我说,每次出海前,官兵们都会留下家书,小到电话号码、银行卡密码,大到房产证,事无巨细地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听完,眼泪就想流。
我点点头,官兵们不容易。走吧,再到其他舱里看看。
她摆摆手,坐到了鱼雷发射架前的一个小箱子上,说,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想起她可能腰痛,便离开了。
半小时后,我回到鱼雷舱,她还在原地呆呆地坐着,眼角似有泪水。
走吧,集合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又看了一眼鱼雷发射管,然后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
她扶着腰,又频频回头,腰又被阀门撞了一下,我说小心小心。一下艇,她就急着要上厕所。
我说,艇上有厕所呀。
她说采访时,何班长说潜艇在水下,艇员上厕所大便前后要分别打开和关闭一系列的阀门,先后顺序绝对不能有一点差错,以保证压缩空气把粪便从马桶安全地打出艇外。在“二战”中,德国曾经发生过一个事故,一个艇长因为在上厕所时操作失误,导致海水倒灌,最后潜艇沉没!
傻孩子,咱们潜艇不是停泊在水面上吗?又没有起航。
我生怕自己一个小小的失误给官兵造成很大的麻烦。再说我也想试试官兵们受的每一份苦。
吃饭时,我发现她坐到椅子上,脸上表情很痛苦,我估计她扭伤不轻,让她去医院,她说应当没事儿。到第二天,我发现她走路都直不起腰,便陪她到医院。
做核磁共振检查足足有半小时,在我记忆里,用不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核磁共振跟CT不是一回事?或者她受伤挺严重?我越想越担心。问下一个要做的上校,他不屑地说,当然是两回事,做核磁共振必须是半个小时,没事儿的,放心。
门开了,我发现文职女孩坐在检查床上,好像下不来,我急着要进去,又怕口袋里有手机和钥匙,门口贴着规定,凡是身上有金属之物都不能带进去。护士扶着文职女孩出来。我让她到屏风后穿上进去时脱掉的胸罩。她木呆呆地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
我拉着她进到屏风,从包里取出胸罩让她换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啊,是不是那个破机器把我的耳朵震聋了,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清楚?我正要帮着她换衣服,才发现她全身都湿了。
把棉球去掉,真是的。医生在外面叫道。
做这么个检查,竟然就把你都搞傻了。
她这才笑了,说,我以为耳朵聋了。
坐到了车上,她才说,我躺在那个深洞里,就感觉好像躺在潜艇里,机器一直吼个没完,先是嗒嗒嗒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嗡嗡嗡,哔哔哔,沙沙沙,快到最后更可怕,是“死了吧,死了吧”的声音,听得我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我闭眼一会儿,睁眼的一刹那,心里突然生出恐惧的感觉:这一片封闭、狭小的空间,这种让人有点儿透不过气的燥热,似乎就是我未来的生活之路,我真有些崩溃了……
不至于吧,你前面一个七八十歲的老人还做了呢,我看人家还正常。
你没有进去过,你体会不到那种感觉。我进去时,医生对我说,不要动。我左手侧放着,很想放平,也不敢。戴着口罩,感觉特别难受,很想咳,又怕出意外。真怕撑不住了。我原来也做过CT,抱着头,就是一会儿工夫。没想到这次这么难受,时间这么长。我只待了半小时,感觉好像进去了半年,我老怕那个高个医生忘记我还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深洞里,不过一想,你在外面,我就踏实了。再想想我们的潜艇兵,一出航就一两个月,他们要多难受呀。她说着,眼泪哗哗流个不停。
没想到你对潜艇兵这么有感情,从咱们采访的官兵中选一个潜艇兵嫁给他吧。我笑着说。但真不是打趣。我如果有女儿,愿意她嫁给潜艇兵吗?我想我是同意的。
她笑笑,又摸摸腰说,你看我真不争气,才下了一次潜艇,就伤成这样,可他们呢?长年这样,有谁能理解他们?说着,抹了下眼睛。
我拉起她的手,说,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5
夏日的傍晚,落日照耀在军港里,给静卧码头的钢铁巨鲨洒上了一层金色,海面也是灿灿如金。
我们走在宽阔的码头大道上,吹着凉爽的海风,望着一排排战艇,仰望着海鸥飞过,很是惬意。这是体能训练时间,一群群穿着海魂衫的官兵在红绿橡胶跑道上跑步,有几名老战士在转滚轮。与我们同行的中尉指着海边一个名叫《胜仗》的雕像说,这是官兵最爱照相的地方。我仔细看了半天,原来是两艘乘风破浪的潜艇正发射着两枚导弹。后面就是美丽的大海,天上还有几只海鸥飞。文职女孩正要拍,他马上摆手说,不能拍。我说这是雕像。他朝身后一指,原来是一艘潜艇驶过,我忙把手机收了起来。他又指着远处山脚下的白楼说,他们宿舍在大道的尽头,离码头有两三公里,他们上艇时,喜欢走路来,或者跑步,因为海边风景特美,天湛蓝、云彩瞬息变幻的样子美得像画。对了,你快看,沙滩上那是跳跳鱼,它不但在水里游,在岸地上也爬得很快。
这位1995年出生的小伙子,当战士时,就是潜艇兵。军校毕业后,又回到了潜艇。他的背影好像一个人,特别是那高高的个子,还有对潜艇的钟爱,都很像。是他一直带着我们采访。
我问,你认识刘海涛不?
他想了半天,说不认识。
我说他就是你们支队的,去年到我们杂志社来学习了一年。
我刚毕业分配到这儿,还不熟。
大象还是没有动静,他从来不会这样的,难道……我不敢想。
我之所以迷上潜艇,之所以执意要到滨海来采访,就是因为他——到我们杂志社来实习的海军中尉,他是潜艇兵,叫刘海涛,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头大象。
他每天都爱说,我们潜艇这,我们潜艇那。我们每天闲聊,最后他都会跟潜艇联系起来。
有次我问,小刘,听说海军里潜艇兵最危险,你为什么要当潜艇兵?
他说,因为我喜欢当有知识的英雄,还有潜艇兵的工作常人难以了解。潜艇兵,满足了我的向往。他爱看反映“二战”的经典电影《从海底出击》,爱读卡尔·邓尼茨传记作品《十年与二十天》。我问他为什么当潜艇兵,他说,因为当潜艇兵过瘾。他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响当当的潜艇军官。他告诉我,他刚来潜艇时,连续呕吐了五六天,随身携带呕吐袋,什么都吃不下。
他看我对此话题很感兴趣,便认真地给我画起潜艇来。
我们可喜欢站到舰桥上面观看大海了。舰桥里有指挥室,还有水上厕所和升降设备护罩,有空气筒、潜望镜、雷达天线、无线电天线……
有时我听得云里雾里,他就轻叹一声,说,给你们陆军说潜艇,还得动脑子。对了,你知道阿基米德定理吧?我点点头,他想了想了,说,估计你还是不明白潜艇与它的相通之处。他说着,朝我的办公桌看了看,把一个空罐头盒放在脸盆里。当他往空罐头盒里加入一些水时,罐头盒半浮半沉在水中;当罐头盒加满了水时,罐头盒整个沉入水中。
他说潜艇原理跟这类似。看我还不明白,又朝我的办公桌瞧瞧,我给了他一张纸,他拿起笔边画边说,我只能给你画个潜艇的样子,可艇的精魂画不出,那就是上面的人。我们的班长、我们的艇长,还有那个离海最近、不足半平方米战位的舱段兵小王的故事,我还没给你讲,他那部门布设着密密麻麻的仪器和管路,是控制潜艇沉浮的重要一环。还有头戴耳机,通过耳边传来的声波确认潜艇的螺旋桨是否正常转动的山东兵,我们都叫他神耳。还有,热爱摄影的大个子兵拍了营区的一组蓝花樱照片,他要投稿,起名时,征求官兵意见,有战友说叫《蓝色之海》,咱们是海军嘛。也有人说叫《心语》。大个子兵拿着手机给我念了半天,说俗,太俗。秀才,你是咱们的笔杆子,帮我给照片起个好名吧。我想了想,说,你请我吃一碗我家乡的米粉吧。照片发表后,他不但请我吃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湖南米粉,还送我一本书。老师,你猜猜他送了我一套什么书?我补充一下,大个子是轮机兵,不爱看书,爱打牌,不知有一天怎么回事,出航回来,我们洗完澡,大家相约出去玩,他忽然说要去买个相机。我们说,大个子,你笨呀,现在手机拍的多清晰呀。他也不理我,你猜怎么着?他竟然花了两万多块,买了个佳能单反相机,还说要买广角镜头。老师,我之所以给你说这些,就是告诉你大个子这个家伙不按常规出牌。那么你猜猜,不按常规出牌的大个子送了我一套什么书呢?
这可难倒我了。
他送了我一套《芬尼根守灵夜》。天哪,老师,我看了一年,还是没看明白,但我喜欢。
你没问他为什么送你这么一本书?说实话,我也没看完。
他说,因为我听说很多人看不懂。大家都看不懂,你看懂了,你不就成大作家了?这就是我们大个子的逻辑。
那你给大个子的照片起了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一周,给他说,起名叫《花为媒》吧。他愣了一下,说,“花为媒”意思是好的,可是好像与照片内容不相符。我说,你难道不想找一个漂亮姑娘吗?这叫借花投石问路。古代不是有红叶传情吗?咱们要举一反三。然后我还让他在作品下面注明海军中士。他又问为何。我说,大个子你真笨呀,这不就是最含蓄的个人简介吗?海军,多吸引人眼球。列兵太嫩,上士太老,中士不正合适吗?照片在报纸发表后,有个漂亮的杭州女孩真的给他写信,然后他们就在我们营区的蓝花樱大道上举行了婚礼。这不就真是花为媒了吗?对了,你啥时到我们部队去采访?我让你见见我的这些战友,他们每个人的故事,足够你写一本书了。只要接触了他们,我敢说你这辈子再也忘不了他们了。
他比我儿子还小三岁,但他浑身充满了兵味。他干一行爱一行,在部队是个好兵,到编辑部编的稿子比我们编辑还专业。听说这次学习回去,就要当航海长了,我真替他高兴。
南方的海,可不像北方的海是蓝色的,在远航时,它绿如翡翠,比九寨沟还更像童话。我站在波涛滚滚的舰桥上,唱了一曲:“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老师,军旅作家,要是不上一次潜艇,那你是不合格的。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你的部队,见见你那些战友。
老师,一言为定,届时我给你当向导,管保让你满意。
他特别爱干净,办公室、宿舍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也爱花,矿泉水瓶子里总插着野花。在我们单位清一色的绿军装队伍里,他的白军装特别醒目,干净得让我老想藏我的黑皮鞋。
有天我擦净我的黑皮鞋,收拾好办公室后,才坦然地把他叫进来,笑着问,你怎么样样都做得那么好?是妈妈从小教你的吧?他坐在沙发上,边整理茶几上有些零乱的书,边说,老师,你到了我们部队就知道了。我们潜艇兵,个个都这样。教官常说,一百减一等于零,什么意思呢?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出错,一个人出错,就会给全艇带来灭顶之灾。在狭小的潜艇上东西不能乱放。天长日久,这不,习惯就成自然了。
我放下手中的笔,说说你们的潜艇。
他坐直说,老师,你们陆军是每人一支枪,我们潜艇兵,则是百人同操一杆枪。
我问,一百人用一支枪,怎么打仗?
潜艇在水下,打仗就靠鱼雷这杆枪,一个鱼雷能炸沉一艘船。
在水下,人怎么呼吸?
有制氧机。
怎么分辨方向?
罗经。
罗经?看风水用的?
相当于陆地的指北针。
在他不停的讲解中,我也兴致顿增,说,给我仔细讲讲潜艇,最近我一直想写一部反映潜艇的小说。
潜艇上有一个说法,“下潜即战斗,出航即出征”,这话的意思老师你懂吗?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笑着说,不懂,请你讲。
前半句是说,潜艇在水下时刻保持战斗姿態,不能有半点松懈。后半句意思是潜艇一离开母港就进入了战场,随时面临挑战。话说2014年春节,正在执行远航任务的我海军372潜艇航行到陌生海域时突然遭遇海水断崖,潜艇急速下沉。官兵们清楚地听到一声声闷响。老师你猜,怎么了?
我也紧张,怎么了?
这是海水压缩艇壳产生的恐怖声音。如果不及时控制掉深,潜艇就会跌入三千多米深的海底,后果不堪设想。面对危急情况,官兵们紧急采取了增加航速等一系列应急措施,但潜艇还是加速下坠。此时更加危险的情况发生了,在巨大的压力下,潜艇主机舱一根管道突然破裂,大量海水瞬间涌进舱室。在此生死存亡之际,电工技师陈祖军下令封闭舱门,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面对生死考验,官兵展现了极高的专业素质,一分钟内上百个阀门关闭,两分钟内潜艇所有舱室封舱完毕,一百八十秒后潜艇终于停止掉深开始上浮。此时,离潜艇极限深度只有几米。为此,中央军委给他们记了集体一等功。那可是一等功呀,老师,多少军人一辈子的梦想。
这事可以写小说。
当然,我刚当潜艇兵受训时,老师说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潜艇兵,得先过头三关,最重要的是高压氧过敏测试,看你能不能在高压环境下和纯氧相安无事。然后是闸套脱险和鱼雷发射管脱险,都在深度十米的水下,看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浮上来。有少数人在高压环境下对氧气过敏,是不能当潜艇兵的,因为万一潜艇失事沉到海底,潜艇兵就得在高压环境下弃艇逃生,过敏的人连呼吸都困难,根本没办法逃生。这个高压舱,就是要把氧过敏的人筛选出来淘汰掉。两种脱险,是从海底逃生时的方法。他说着,边给我画图边说,这叫闸套脱险塔,是专门训练我们潜艇兵的逃生技能,潜艇兵需要弃艇逃生时,可通过潜艇指挥舱的闸套装置或者鱼雷发射管离开潜艇进入海里,然后上浮到海面得救。闸套和鱼雷发射管是潜艇兵的两条生命通道。
我是我们班第一个顺利过了这三个关卡的。
我伸出大拇指,说,真是又聪明又勇敢的孩子,爸妈不定多荣耀呢。
他站起来,给我杯里加了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说,其实我也很害怕,我刚上潜艇时,问老师潜艇到底安全不安全,阿根廷有艘“圣胡安”号就出事了。老师说,那是场责任事故,是装备维修不到位造成的。等你们将来学了专业就知道,所有的潜艇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把专业学精了,把装备搞熟悉了,我教给你们的脱险逃生方法,压根儿就派不上用场。
虽然不害怕了,可是闸套脱险实际操作,我还是很紧张。那天,教官一声令下,开始着装,我们马上穿上橘黄色的专用防水服,戴上气瓶,进了舱。舱门关闭后,教员命令道:潜艇失事,大家开始逃生。一听这话,我紧张极了,只听水哗哗地流到了舱里。一听加压,我马上按教官说的捏鼻子。加压到十五米时,我马上戴上面罩,打开气瓶,做了三次换气后,进入圆柱体,打开上盖,抓住一条绳子,上浮,终于发现了那个圆圆的舱口,极力上浮。
按照操作规程,上浮脱险时每上升一段距离就要停下来休息片刻,让体内的压力和水的压力重新找回平衡。我数着从手中滑过的绳索上标记距离的结,小心地控制着上浮的速度和节奏。每到一处停下时,我便一边使劲夹住双腿,一边在心里默数,听着自己的心跳,终于上来了。
老师,你没见过闸套管吧?它是脱险模拟训练场,我给你画一下,约有十米深。好几天,我做梦都梦到这场景,比进管还紧张。
这事别告诉你妈妈。
他朝我诡秘一笑,当然。
冬末的一天,我穿着羽绒服在雪后的花园散步,他穿着蓝色的冬常服,手里拿着白色的军帽,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老师!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他手摸着胸前,我,我……他的嘴咧着,喘着气,头顶松树上的雪球啪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慢慢说,孩子。我一把扶住差点要滑倒的他,注视着他修剪得整齐的粗密头发以及冻得发红的脸,说,你这孩子,也不穿件大衣,有啥事这么急?
老师,我,我提正连了。刚才领导给我打电话说任命通知到了,我就想着先跑来第一个告诉你。
真是好孩子,不到三年,就提了职,我儿子五年才提的正连,妈妈知道不定多高兴呢,快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我说着,帮他把胸标往正挪了挪,说,你看,这银色的铁锚、五角星和蓝色的海浪,多美呀,好好干,小子。
是。他敬了个礼跑了。
慢点,慢点,这孩子……
开饭号嘀嘀嗒嗒响了,我再次打开手机,大象还是没有消息。整整四天了。难不成他也像西双版纳的大象一样离家出走了?难道他把我屏蔽了?我可记着他给我说的每件事。
6
要走了,离去车站还有些时间,我再次留恋地走到营区主干道上,望着远处的茶山和高楼,望着成片的花园。这时一阵歌声响起,一听那熟悉的旋律,我就知道那是《人民海军向前进》。接着就是一列列穿着白军装的官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前面走来。一定是开会,他们才如此隆重地穿上了白军装,在宽阔的绿荫大道上,像一簇簇雪白的浪花由远及近穿过。队伍经过我面前时,我发现一个穿水兵服的小伙子朝我笑着点点头,帽后的飘带在风中轻轻地飘着,特好看。我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但还是朝着他微笑着点点头。他们走过好远了,我才记起他就是那个不让我拍照的小列兵。
我们上车时,负责这次采访的中尉要求给我们提供的所有材料不能带走,放到房间,有人统一回收。材料非常翔实,可上面盖着一个个方框章,写着,何时谁收。领每份材料时我们都签了名的。起初发时就告诉我们了,我以为也就是随口一说,再次听到这话,我就知道材料必定要回收,忙把一些要紧的资料拿笔记下来。本来想要拿手机拍的,可一看到“秘密”字样,还是放弃了。
上了送站的中巴,一位少校上车问大家还有谁没有把材料放到房间,还少一份材料。我发现文职女记者特紧张,她走到少校跟前,说,材料非常好,她想再深入地了解一下潜艇兵的生活,把稿子做扎实,绝对不会泄密,用完,立即用快递寄回。少校說,你若需要哪方面的材料,我们脱完密后给你提供,现在这材料不能带走,请理解。
她最后从行李箱里很小心地拿出材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真是为了工作。说着,忙打开手机,记下了少校的名字,还再三说,请你们尽快脱密,我写稿子要用。
送站的路上,我问送我们的中校主任,是否认识刘海涛干事,他说,认识呀,我们舰队的笔杆子。
他没在潜艇工作?我打他电话,电话也没人接。
皮肤黝黑的中校告诉我,刘海涛在基地当秘书,写材料很棒,一次海也没出过,最多也就是到潜艇上去看过。潜艇太复杂,艇上有些老士官都很难独自操作好一个战位,更别说一个新兵了。刘海涛喜欢写东西,他写了不少反映我们潜艇兵的小说。我敢说他在目前年轻作家里写我们潜艇兵写得最真实。所以他只要见到老兵,就缠着采访,大家都怕他。他整天拿着个本子,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写的东西官兵爱看。当然老一代作家李忠效的潜艇小说也是很棒的,他的《从海底出击》还是刘海涛的岳父推荐给我的。刘海涛岳父也是潜艇兵,创建了“老虎尾精神”的老一代潜艇兵,老人只要说起我们出海的经历,那个激动呀,我真没法给你说出。
老虎尾?
那是创建第一支潜艇部队总结出的老虎尾精神,海军老作家黄传会老师总结出了十六个字:不畏艰难、不怕牺牲、敢为人先、勇往直前。
他梦想着当潜艇兵,因为身体原因,只好在岸上工作,整天缠着领导要出海,领导不同意,让他干好本职工作。你不知道这小子多鬼精。有一天拿着一本书到我的办公室,说,科长,我来向你请教了。我说有啥事赶紧说。他把书翻开,指着一句话说:一个人生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他的人生中途,即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这句话我想不通。
这话很好理解呀。
那你帮我实现我的使命吧。他说着,拉住我的手。
我说服领导让他去执行这次任务,好好写写我们的兵。走时,他好紧张,问了老艇员许多注意事项,还给了我一封信,说,如果他回不来了,让我寄给他妈妈。我送他走的。我们出海,家里人或其他人,都不能告诉的。
我明白了,正像他们在歌中唱的:“不要问我去哪里,问了我也不告诉你。”他们一出海,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主任,他们大约啥时回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忙说,你看我这脑子,这问题真不该问。
主任笑着说,别担心,只是一次出航常规训练。
在火车上,我跟文职女孩的座位不在一起,她跟别人换了座,与我坐到了一起。我们真坐到了一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她话不多。她拿了一包零食给我吃,我摇摇头,她边吃边在APP上不知写些什么。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我瞄了一眼,发现她的手机屏保是一位穿水兵服的海军战士坐在水库边的背影。本想问,但又咽了回去,拿着《史记》读起来。
一个页面半天没有翻过,终于她抬起头来,忽然问我,首长,这次采访你的感想如何?
我望了她一眼,合上书,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我心里很乱,我以为采访完后会很平静,没想到更沉重了。
新鲜,第一次听说采访还有沉重之说。我想也许是新记者,压力大,便说,第一次采访都这样,时间长了就好了。
她摇摇头,我跟男友闹别扭已经一年多了。
一听爱情故事,我想起了她的屏保上的海军战士,颇感兴趣,把《史记》插进前面座椅的袋里,注视着她。
可我想再给自己了解他的理由,便考了部队的文职人员,穿上了孔雀蓝,成了军事媒体的一分子。说实话,我一点都不能适应部队的这种管理,又是跑三公里,又是电脑、手机的保密检查,我没来时可没想到有这么多的纪律要遵守。
这才是部队,我揭开口罩喝了一口水。
他骗了我。
谁?我眼睛睁大了。
我男友呀。我们高中在一个班。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新闻系,他当了海军战士。他家是农村的,厕所我很不习惯,就是在外面搭个棚子,上面盖着高粱秆之类的。里面挖个深坑,下面脏得我马上恶心地跑了出来。他马上说,稍等,就两秒钟。说着,跑进屋里,拿了一把锹。我再进去时,不用说,里面是干净了,可我对他们那个家,就没好印象了。不是因为穷,现在农村也不会穷到哪里去,脏预示着懒,这我可受不了。
我专注地听着。
你看我,越说越乱,我还是从头说吧。只要一说起他,我心里就乱得不行。文职女孩说着,把遮着眼睛的一缕头发用手指理到了上面。
我们起初并不熟。两年前的暑假,我到他们村看望我表姐,遇上了他。我先是被他的白军装吸引住了,我们家在西北的一个小县城,白军装,海魂衫,很少能见到。我骑着电动车经过时,就多看了他一眼。他正在家门口的菜地浇水,也看了我一眼,就大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才认出了他竟然是我同学,就停下车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说的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帽后的黑色飘带和蓝披肩,风一吹,特别勾人魂魄,我忽然对他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好像他不是在尘土飞扬的辣椒地里,而是在蓝色的大海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他没有穿那身漂亮的水兵服,我会不会喜欢上他?答案是肯定不会,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真的,爱情就是个奇妙的东西。你爱上一个人,绝对先看上的不是他的灵魂,灵魂那么深,B超、核磁共振这些现代化高科技都测不到,一双凡人肉眼怎能看透?真的,我的初恋就是以貌取人的。
我们说了大约有两小时,我说我的新闻系,说普利策奖,说我渴望当法拉奇那样的女记者,说《朝日新闻》,说《每日电讯报》;他呢,也不示弱,从部队的队列、会操,说到训练,还给我背了一大段《战争与和平》。我上的是新闻系,其实喜欢的是文学,他陌生的讲述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是一个我陌生的世界。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靠着车把,跟他谈起了我喜欢的书。文学的、历史的、地理的,只要我能想起来的,我都乱聊。我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要那么急于表现自己。真的,就是想把我想说的都告诉他。表姐打电话问我到哪了,我一看表,我们竟然聊了两个小时了,才要告辞,想上厕所,他就把我带进了他们那个让我胆战心惊的卫生间,农村人叫茅房。
回家后,我眼前老飞舞着那两条随风飘扬的黑飘带,想着他讲的一本本我还没来得及看的书,就想给他打电话。可一想到那个厕所,想着大门里那个猪哼羊叫的家,怕也不干净,便犹豫了。7月7日下午,也就是距我们邂逅三天后,他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他明天就要回部队了,问我能不能跟他见一面,如果同意,他马上骑自行车来接我。我犹豫了片刻说,别的日子可以,今天就算了吧。他说,从那天见面后,我就一直想告诉你,我读过好多历史书地理书军事书,还没有跟你谈体会呢。还有我有一句最重要的话要跟你说呢。就半小时,好不好?过节的日子,一个人待着,学校又没上课,我怕继母认为我没魅力男孩子不喜欢,便大着声音说,我出去了,晚上不在家吃饭了。继母果然笑了,她恨不得赶紧打发我出嫁。父亲正在院子里给牡丹花浇花,在我出门时,说,路上注意安全。毕竟是亲生的,到底不一样。
他还穿着白军装,身后仍飞舞着那条勾魂的飘带,坐在水库边。远处是连绵的树木与村庄,脚下是一半碧绿一半金光的水面。不知怎的,我就感觉这是一幅画。我悄悄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喏,就是屏保的这张,然后我坐到他旁边。他的水兵帽上的飘带不停地掠过我的头发梢,我忽然间就感觉我再也离不开他了。他说的话我更爱听。他说他的家其实挺干净的,那天可能是邻居家孩子拉肚子。这种旱厕必须每次用后都要用土盖上,他爸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把坑淘干净。他说他的津贴还是可以的,穿衣吃饭又不要钱,他一直在存钱,要在县城买套房子,而且保证家跟他的军装一样干净。他把一张存折放到我手里,说这是他当兵存的所有的钱,让我先存着。说着,让我看他的白皮鞋,说,你看,农村天天尘土飞扬,你猜为什么我的白皮鞋这么干净?我说当然是见我前收拾的吧。
笨,他说,我是用爱你的心收拾的,不但家是干净的,我的心也跟我的军装一样,洁白无瑕。他跟我大学的同学不一样,反正跟他在一起,我就想笑,就想跟他说话。我走前,问他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话,我问时心里特紧张,我以為我猜出了他想说啥。他拉住我的手,半天才说,我想让你嫁给我,可我怕给你带不来你要的那种幸福。我说假话,为什么吻了人家,才说这话?他说,我怕真失去你了。他说着,眼角流下了两串眼泪。我一把抱住他,说,这一辈子我就嫁定你了。
大学毕业我报考了文职人员,走进了部队,虽然没成为军人,可总算离他近了些。这一年多,他经常失联,我只知道他是鱼雷兵,每次问他执行什么任务,到哪,苦不苦,可他都说我一切都好,你放心。他也不是啥都不说,他的信很长,都避重就轻,说飞鱼、说落日,就不说具体的工作。我以为这是他对我的敷衍,就赌气,原本我毕业后就结婚,可我现在都工作了,还是没准备好。以他啥事都不告诉我为由想分手,这当然只是借口。我还害怕孤独。我妈去世后,爸找了继母,好端端的家充满了我陌生的东西。我又没有弟弟妹妹,我不能再找个丈夫,长年不在跟前。还有,我老怕他出意外,一会儿这个国家的潜艇失踪了,一会儿那个国家的潜艇因操作不当,沉到水底了。潜艇出航我担心,下沉我担心,即便进港,也不可小视。我经常留意这方面的资料,有资料说的,哪个国家我忘记了,潜艇进水、电机失灵,受到重创,好不容易回到军港时,却因一个士官的失误,失事了。我越看越担心。你看我的头发掉了不少,要不染的话,不少都白了,我才二十三岁呀。上大学时,我还因为夜夜失眠,休学一个学期。我不敢跟他讲,只说因我爸病了,我要照顾他。首长,我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假若你有女儿,你会同意她找一个潜艇兵当爱人吗?
我望着窗外的蓝天,喃喃道,失眠了不要起床,也不要焦躁,坚持着,慢慢就睡着了。
首长你也失眠?
我爱人是飞行员,他现在还在飞。听不到飞机响,我紧张。听到飞机轰鸣,我更紧张。从二十三岁跟他结婚,到现在,最开心的事是收到他的短信:已安全着陆。
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会跟他结婚不?我收回目光,问。
她望着窗外一晃而光的田野,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这时儿子的电话打来了,告诉我,他拍的微电影获奖了。
我说不错,但作为军人,干好本职工作才是前提。电话又如过去一样,忽然就挂断了。
你儿子也是军人?我一放下电话,文职女孩就问。
他是特警,让我头痛的是他不是我期望的那样,人在部队,却总想拍电影呀写剧本呀什么的,我也无可奈何。话语是埋怨,可不知怎么的,我感觉我一说到儿子,脸上神色是忧郁的,语态里仍掩饰不住自豪。
在家门口当兵真好。
他平时训练很紧张,两三个月才回来是常事。只要他几天不打电话,我就彻夜不眠。虽如此,可我还是希望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
要改变一个人很难。我们这代人,最怕父母说你应当这样,你应当那样,我们首先是人。
说的是呀。我叹了一声,可是身为军人,我就是想让他当一名优秀的军官,看着人家孩子在部队干得那么优秀,我就不停地要求他,结果我们母子关系特紧张,这不,他又掛了我的电话。
她的头扭向车窗外,我也累了,闭上了眼睛。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她好像还在沉思,问她,想什么呢?
她粲然一笑,说,我在想,潜艇兵有意思,竟把值班叫值更。想着艇里的钟,还有那密密麻麻的管道。
海军守卫着咱们一点八万公里海岸线,三百万平方公里的海洋面积。
她马上拿起手机边写边念,三百万平方公里,好想一一走遍呀。
这时列车广播说快到宁波站了,下车的旅客请做好准备。话刚一说完,她忽然说我要提前下车。说着,站起来就从行李架上取箱子。
我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去吧,祝你,不,祝你们幸福。我说着,帮她把座位上的书和杯子递给她,她说,首长,谢谢你。
她跑到门口,朝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拉起箱子,飞快地跑了。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打开手机,拨儿子手机,占线。想了想,给他发了一条我从来没有发过的短信:儿子,妈妈爱你。然后打开百度,查看起海况天气预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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