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发
一个人走在秋夜
高大的白杨树在月光下发出震耳的响声,枝头渐稀的叶子依旧哗哗落着。
这样的夜里,除了风,没有任何一种声音可以弥补季节留下的空寂。
循着每一阵风走过的痕迹,我感觉眼前的秋天正在流失,就像我身上渐渐丢失的青春岁月。
人世间,许多事物都是这样步履匆匆,从来不曾为谁停留。
一个人走过秋夜,栎树微苦的气息波动月光。我明显感到我的激情一点点衰老了,心中许多未了的心愿,不知该如何起头?虫蛀的白杨树在风中发出吱吱的颤动,握紧这近乎伤痛的呼喊,我靠在树背上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时,夜云堆积,月光模糊一片,我闭上双眼,聆听河对岸传来的夜鸟的叫声,心想:这苍茫的夜究竟要将我的心带往何处?
很久,夜云的弦索被月光挣断,世界重又沐浴在光明之中。
陪母亲聊天
我常常想起早年陪母亲聊天的那些多星的夜晚,屋子里残留着烧菜的香味,月光铺在花格子被单上,各种家什的轮廓绘满白泥墙。虫子在叫唤,叫得那么清亮。
屋角的母牛,偶尔停下来听我们说话,眼里的夜色幽幽闪烁。那时,母亲还年轻,我走的路少,心里也没有多少波折。整个人像初春泛青的树叶一样明亮。
有时候,夜猫蹿过窗台碰出几声狗叫,我们会突然停下来。树影摇晃在窗玻璃上,一阵小风路过门前小路。
夜,不觉深了,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她轻声唤我乳名。其实,我在想一些别的事情,内心平静,脸上挂着平静的笑意。
窗外是多星的夜晚,树篱下的丝瓜花顶露而开,有一些已悄然结成瓜妞。母亲的声音慢慢融化在虫鸣里了。
霜,无声地白了屋顶
冬夜在父亲懒洋洋的谣曲中深起来了,这是他在哄母牛撒尿。月光照进窗口,一只饿着肚子的白猫守在那里,皮毛上净是霜。
牛屋里传来母牛换蹄子的声音,接下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就拍打在粪瓢上,暖暖的腥热的尿味飘满整间屋子。过后,父亲回到床上,将旧棉袄重新压在脚底,叹口气睡去。
月光更清亮地照进来,晃动在母牛沉默的眼睛里。白猫不知何时钻进父亲的被窝打起鼾声。
牛屋中央的煤饼炉上,一点火光映亮房梁,谷仓的影子描出高大的轮廓,似乎压住了半间屋子。
牛的反刍声切切的,柿园外的狗叫声忽高忽低。霜,无声地白了屋瓦。
乳牛一身草木灰
乳牛一身的草木灰,颤微微地站在干稻草上,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
灯影在它的眸中忽闪,她四蹄青嫩,几乎撑不起草木灰包裹的身子,只聽啪的一声,乳牛跌倒在干草上。
笑着的父亲赶紧上前抱住乳牛的头,心疼地说:小牛跌四方,跌了四方快快长。果然,乳牛再次站起来时,四只小腿见风长似的,不大会儿,它便能偎着产后倦怠的母亲,用小嘴拱奶喝了。
父亲一屁股坐在干稻草上,他搓揉着满手草木灰,一脸的笑容,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说话,仿佛干成了一件大事。
门外下着今年的头场春雨,乳牛一声声嫩嫩地叫唤,干草的清香萦绕小小的屋子。这样的夜晚,父亲总会喝到半醉的。
河里过夜的鸭子
深秋后,在深夜的松岗河里过夜的鸭子,过不了多时就会没来由地叫唤一阵,叫声捎带着辛凉腥湿的寒气,传到村子里,引来几声狗叫。
一两个夜里醒来的人,听见扑过来的鸭叫声,总会远远近近地想些什么。
我常常在这样有些寂寞的夜晚醒来,听见河风送来一两阵鸭子的叫声,侧身朝向窗外叹一口气。
月光下,霜和落叶都在疾疾赶路,扁豆正在落架,蛐蛐躲到墙角里了,檐口的井水里也落满簌簌的霜粒。
不知怎的,怅然的心,就像一只野兔驮着白霜奔跑在空茫的田野,就像鸭子夜半惊醒时没来由地叫唤。
公牛衔一束花草
满天空的乌云压得小村吱吱作响,风有些轻寒,毛白杨上的两只喜鹊在对唱,乌云在歌声中一点点散开了。
挎着竹篮回村的少妇,篮子里的一铺春韭嫩得像蛙鸣,她身后的土白小路渐渐泛青。
河边的野山桃说开就开了,蝌蚪在粼粼花影中游向响亮的春天。大片油菜花正在变得明亮。
北岸的洼地上,公牛衔一束花草在讨好小母牛,小母牛视而不见的样子,惹得公牛踏响四蹄加重了喘息。
吹过河面的风变暖了,喜鹊的叫声里,蛙在近处热切应和。河滩的野山桃后面,一对男女在扭扭捏捏亲嘴。
这时候,小母牛的步子越来越慢,公牛终于追上来,奋力翘起前蹄,插进了春天深处。
满河的水又开始激荡。
小时候的夏天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夏天。
夜半,带着口渴醒来。
月光很好,枣树叶细碎的影子,晃满土屋有着裂纹的坑凹墙面。
我翻身下床,蹑足绕过鼾声浓重的父母,走到堂屋拐角的井缸里找水喝。
一瓢凉水咕噜咕噜咽下肚,随手扔掉的水瓢啪地一声落下来,水星子溅了一脸。
水缸放在月亮照得见的地方,水瓢晃悠着,碎了的月亮又慢慢复原。黑暗处虫声四起,巷子里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枣花青涩的香气随南风漫进屋来,父亲在咳嗽声里翻个身又睡去了。
夜色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尿腥味儿。
那样的月夜,我一颗小小的心飘得很远,而后在月光中悄然融化。
没有人晓得,我度过了多少个这样明亮而孤独的夜晚。
那时候,我九岁,开始有了无以名状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