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东晶
从我记事起,每到过年,母亲都会用大号瓦盆生一大盆豆芽儿。我家过年每一餐都会有一道豆芽儿做的菜,凉拌豆芽儿,醋炒豆芽,豆芽儿馅包子、饺子、馅饼,好像少了豆芽儿,就少了年味儿一样。
豆芽儿既经济又实惠,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月,豆芽儿是很受欢迎的菜。逢年过节,许多人家都会买上一兜,丰富一下餐桌,整天熬白菜、土豆、酸菜,吃一顿脆生生的炒豆芽儿,真是爽口开胃。而我家,因为母亲会生豆芽儿,用等价的钱买点儿绿豆回来,能吃上多出五六倍的豆芽儿。
有时,豆芽儿生多了,母亲还会送给前后院来往多的邻居,母亲总说:“不是啥好东西,一个老水菜,就是吃个新鲜,大伙儿都尝尝。”
也正因为母亲有这个手艺,村里每逢有人家办喜事,都会求母亲给生几盆豆芽儿,凑个菜。我家的炕头每隔几天就会列阵似的,摆一排大灰瓦盆,里面睡着豆芽儿宝宝。为了让豆芽生得粗壮水灵,不生绿叶和须子,母亲还要用棉褥子、大棉袄把大盆包裹上,再压上大青石。
武装成这样,早晚用水淘洗豆芽,就成了很麻烦的力气活。母亲一个人搬不动一大盆豆芽儿,每次都是我和母亲合作,一人掐住半个盆边儿,深吸一口气,一起发力,把盆立起来,让水顺着盖帘的缝从盆边流出来。一盆一盆地淘洗完了,再用棉褥子、棉袄包好,把石头压在正中间,才算完事。
看着豆芽儿在盆里一天天地长长,长粗,齐刷刷地扯长了脖子,把盖帘顶起一寸多高,挤在盆边儿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好奇地张望着外面忙来忙去的母亲。我就知道,吃豆芽儿的时候就要到了。
母亲时间拿捏得很准,每当豆芽儿长到两寸来长,可以下锅炒菜了,求我们生豆芽儿的人家吉日也就到了。他们拿着大袋子来取豆芽儿了。
一进门,来取豆芽儿的大娘,或大婶,满脸挂着笑,一边往袋子里装豆芽儿,一边说:“留点儿,别都装上,给孩子们炒几顿。”母亲总是抢着给他们往袋子里装,边装边说:“不用留,客气啥,你办事再不够用。”我在旁边撑着袋子口,心都缩成一个团,眼巴巴看着白白胖胖的豆芽儿被一大把一大把地从盆里抓到袋子里,生怕邻居听信母亲的话,把豆芽都装走。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邻居和母亲推来让去,最后留下一小撮豆芽儿,伴着一层裂开的空绿豆皮,盖着大盆底。邻居说着感激的话走出门去,我的心才放松下来。我们家就会有两顿豆芽儿菜吃了,跟母亲淘洗豆芽儿的辛苦,都变成了香喷喷脆生生的口福之享。
渐渐地我有点儿贪婪了,只吃两顿豆芽儿,不能满足我的馋欲,于是,我动起了歪脑筋。又有邻居求母亲给生豆芽儿,看着那一大兜绿豆足有十斤,我脑筋一转,计上心来。
母亲兑好泡豆子的温水,我抢着去端。“妈,我帮你泡豆子吧。”母亲对于我的勤快微微吃了一惊,但还是高兴地让我去泡豆子了。趁母亲不注意,我偷着捧出两大捧,藏起来。
我不动声色地每天帮母亲搬大盆,淘豆芽儿,看着豆芽儿长得够长,邻居家的吉日就要到了,母亲脸上却挂上了愁云。明天就到日子了,按规矩今晚邻居要来取豆芽儿。母亲淘豆芽儿时自言自语:“这回绿豆好像不够秤,豆芽儿数不出息呢。”我在一旁心虚得不敢搭话,努力保持镇静,默默地帮母亲忙活。
晚饭后,邻居来取豆芽儿了,母亲问:“今晚上用不用?”邻居说:“不用。”“那再让豆芽子长一晚上,你这回绿豆好像不够秤,再长一晚,能出息出息,怕你办事不够用。”邻居一听,自是千万感激。我在心里长吁一口气,幸好母亲有这个办法补救一下。
待邻居家办完喜事,也没听说豆芽儿不够用,我才翻出绿豆,让母亲生豆芽儿吃。母亲一惊,问我:“哪来的绿豆?”我故作镇定地说:“妈,你忘了,过年剩的呀。”说完,我赶忙岔开目光,根本不敢去接母亲扫过来的眼神。母亲没再说什么,就把绿豆泡上了。我有一丝计谋得逞的小欣喜。
豆芽儿长得够大了,我的口水不知咽了多少回。我扯出一根白白胖胖的豆芽儿,放在嘴里嚼,觉得那生豆子味儿都甜丝丝的。
母亲干完农活回来,我让母亲炒豆芽儿吃,母亲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立刻闭了嘴,乖乖地吃母亲做的土豆萝卜汤泡饭。收拾完碗筷,母亲找了两个大方便袋,把豆芽儿一把一把地从盆里掐出来,装进袋子里。一会儿工夫,瓦盆就见底了,两个方便袋鼓胀着肚子立在炕沿边上。母亲看着我和妹妹,“走,你俩一人拎一袋子,跟我去给邻居送豆芽儿。”
妹妹愣了,我快哭了。母亲走在前面,听我俩没动弹,又回过身,一改严厉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大闺女,我们人穷志不能短,贪小便宜,长大干不了大事。”我噙住泪水,连连点头,告诉母亲:“到邻居家我知道咋说。”
邻居满脸惊诧地看着两袋子豆芽儿,听着我的道歉,弄明白事情以后,向母亲伸出大拇指说:“他二婶,教育孩子,你是这个!”母亲用豆芽儿给我们上了严肃的一课,让我和妹妹都懂得了什么叫“做人的根本”。
小小的豆芽兒,还曾接济我们一家度过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我上初三时,父亲猝然去世。我们本就不富的家,天塌一般。我们姐弟三个都上学,每年需要一笔不少的费用。母亲收起悲怆的泪水,回了一趟舅舅家。回来时,母亲背回了半袋子绿豆。舅舅家离镇子只有二里地,他们屯有许多人家都生豆芽儿到镇上卖。一斤绿豆能出五斤以上的豆芽儿,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母亲开始生豆芽儿,当然不能拿到镇上去卖,太远了,母亲不会骑自行车,折腾不动。离我家三里地有个乡村供销社,供销社门前有一块儿空地,许多小商贩在那里支个摊卖零货,也有农民把自家出产的蔬菜、鸡蛋拿去卖。那里成了一个露天小农贸市场,但是没有卖豆芽儿的。母亲看好了这个商机,把自己生的豆芽用大竹筐挑去卖。母亲生的豆芽儿,又白又粗,水灵灵的,几毛钱一斤,很受欢迎,几乎每天都能卖完。晚上回到家,母亲掏出一大堆毛票,一毛、两毛、五毛,也有成块的,一张一张按面值分类,抹平,捋好,凑成一个整数就捆上收起来。
每天早晚,还是我和母亲一起淘豆芽儿,眼看着一小股水流,从盖帘边上流进另一个盆里,那哗啦啦的水声就像钢镚儿掉到地上一样脆生生。每到这时,母亲都会用手抚摸瓦盆上那一层密密麻麻的豆芽头儿,就像抚摸我们姐弟的头一样温柔,脸上挂着一丝欣喜,自言自语:“这盆豆芽儿又要上市了,给我仨孩子换本儿换笔。豆芽儿,你好好出息,我孩子也要出息,还得靠你啊!”那雪白的豆芽儿,就是母亲心里萌发的希望。用手轻轻一翻动,豆芽儿窸窸窣窣,像高粱拔节发出的脆响。我忽然发现,我们一家人,都像这豆芽儿一样,即使上面压着大青石,也铆着劲儿向上顶,顶出希望,顶向光明。
有时还能遇到办喜事的人家,大批量订货。每次有人订货,母亲都格外高兴,生豆芽儿时也分外小心。每次淘豆芽儿的水,母亲兑好后,把手背贴在水面上,往下轻轻探一下,再翻过手在水里搅动几圈,反复几次,测试水温,像给婴儿喂奶时,用手背测温那么仔细。待觉得水温适宜了,母亲才会端起水盆,慢慢地淋到豆芽儿盆上,一圈一圈地淋,务必给每一根豆芽儿都淋上水。母亲说:“豆芽儿像小孩儿一样,温度高,就像受了溺爱,长不出息;水凉了,豆芽儿该感冒生病了。干啥都是一样的道理,不上心,哪来的好收成!”
我在旁边,一边帮母亲忙活,一边默默地听,总觉得母亲的话,既是说给她自己,也是说给我们听。我们和豆芽儿一样,都在慢慢地成长。
批量订货,要送货上门,母亲一个人弄不动,总要等我放学,推着自行车和她一起送去。
回来时,天就黑了。母亲和我边走边唠嗑,母亲讲她的打算,讲她看到我们姐弟读书的欣慰,有时也讲她年轻时干活的趣事,更多的是鼓励我好好念书,将来有一份好工作,不用吃和她一样的辛苦。我总会发誓似的向母亲保证:“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参加工作挣钱了,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听到这里,母亲总会挺直了腰板,抬头看向远方夜色笼罩的小村灯火。
月光映着母亲瘦削的脸庞,我忽然发现,我和母亲也像豆芽儿一样,艰难地汲取生活的养分,努力地向上生长。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