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田半亩
1
病中的时光,简单而慵散地过。许多的等待,已堆砌成坚硬无形的一面墙,洁白的墙。我想着,我安静地回忆,想着一个个模糊了又空白掉的人形。
在遥远的、终于陌生的院落里,我看见祖父坐在明净的玻璃窗背后,望树缝间蓝得虚伪的天。我看见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忙忙碌碌地洗衣做饭。她的手、她的身子,那么瘦弱。祖母很憔悴,偶尔还会独自掉眼泪,不让我们知道。她依着老屋弯曲的门框,日子不紧不慢地流去,她低声说着:“他就这么整天看他那两棵树。”
两棵柿子树,茂盛地长在院子中央。父亲说,那是在他还小时就栽下了的。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而祖母,本是跟别人定了亲的姑娘,却最终跟了祖父。
祖母,十几岁的祖母,也会穿着月白的棉衬衫、梳着乌黑的辫子吗?她定会是茉莉花一样的姑娘,会是羞涩而勇敢的爱人。遥远的那一年,那终于陌生的往事。他们相爱,用尽有些唐突潦草的一生。
祖父走的那天,是秋季。柿子树结满鲜亮的橙色果实。天,蓝得虚伪。祖母瘫坐在树下,许多人搀扶着她,她却无法站起。她瘦弱的身子,那么重、那么重了,无处可藏。
2
祖母反复说着:“只要他活着,我伺候他也好……”吃饭时,她拿起筷子,就掉下泪来。
祖父总是望着他的树,和树间斑驳的蓝。他只可以这么坐着了,健康的日子一去不回。他难得这么拥有安宁,或许就在前夜,他又咳嗽得整夜无法合眼。祖父的病,家里人都清楚,只是瞒着他一个人。我们以为,他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好起来。而祖母是如此劳累,她照顾着祖父的一切,靠她那瘦弱的手、瘦弱的身子。我常常觉得不忍心。祖母却依旧忙碌着,安静地为祖父梳头、擦洗,做他爱吃的菜,坐在大木盆前搓洗着衣服。
祖父在等待么?祖母在等待么?一种转机,或者一个终结?日子不紧不慢地流去。
夏天某个午后,祖父在门前的槐树下独自坐着。正在玩耍的我,听见祖父和路过的问路人说话。“怎么,老爷子身体不好?什么病啊?”“我得的是癌,好不了了。”
原来,他全都知道的。我没有告诉谁。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她好像风的缝隙中吹来的一缕青烟。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好像许多年以前。
3
我看见,另外的祖母与祖父。
祖母的腿被一辆摩托车撞坏,她不可以走路。当时尚健康的祖父每一天都打来热水,细心地为她按摩双脚。祖父蹲在那儿,高大的身躯弯成精美的弧。年幼的我早已忘记其他,只记得那一段弧和弧形中的祖父。在祖母过世后,我才知道,他们是私奔离家结婚的,好像小说中的情节。祖母十几年离家,没有一点消息,几个姐姐都以为她死了。
“他还没有吃呢。”她喃喃着。尽头的等待,终于安宁,也终于空白和虚无。只剩下回忆,碎成粉末的片刻和片刻连绵成的生命。爱,爱人,甜美又乏味,平常却隽永。几十年,日子不紧不慢地流过。
病着的祖父望他的树、他的蓝。他不会知道,这一天的我一样在病中,却想起他来,还有他的爱情。是否在动荡的年代,人们更容易坚定而质朴地相爱?
等待着生命流逝,而我依然在这里。日子,总是不紧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