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歌
小说的核心是什么?故事、人物、人性?主人公在他的经历中一定要得到成长么,他一定与人类社会中的他者,处在某种矛盾中么?
我想这些都不重要,小说的核心不外乎只有两种,一是使用语言来叙述——用语言构造出某种现象与事实;二是提供一种精神内核——阐释了人在某种境遇下的生命意义。
一个徒步穿越无人区的冒险者,在濒死前的体验、或者一位即将登基的皇帝、还是说作家们最喜欢的寻常人亲人离世环节——在我们的认知里,似乎在生命的紧要关头,人的生命才能够被显出意义。
孤独、愤怒与悲壮——在文艺作品里,我们对这样的情感情有独钟,因为这些心理状态,实在太能让一个人的生命显得意义非凡了,我们酷爱将一个人的孤独、愤怒与悲壮艺术化,以获取那种自认为伟大的感觉。
显然,在麦当劳的角落,对着桌上的薯条一脸木然的人,独自来到某栋被遗忘的大厦天台,对着城市的夕阳发呆的人。身上不具备任何强烈的特质、他们的生命似乎没有显著的意义、因此在想凸显崇高的作品中,你难以见到这样的人物。生命不具备那种“强烈意义”的人,被严肃作家拒绝在了门外。
我们总喜欢强调现代人有多孤独,其实我们忘记了,现代性还给我们施加了另一种魔咒——那就是无聊,无时无刻地感到无聊、无所事事、无去无从。
在繁乱、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里,一边被商品带来的短暂刺激麻醉着,一边打着哈气、做着白日梦———我想写的就是这么一种状态,或许在很多严肃作家眼里,这就是平庸了(所谓文学与艺术的敌人)。
而对待平庸,我们似乎只该采取一种写作态度,那就是批判。哦。批判、批判!在这个网络时代,知识分子怀着悲壮的腔调,在微博上抨击一种社会现象的样子,和一个网民(知识分子眼中的乌合之众)在一条假新闻下谩骂、评头论足的样子,有什么区别呢?批判早已成为了每一条蠕虫的特权。
如果说现代性使我们每一个人面临了孤独、悲伤,种种小说家们钟爱的境遇,那它一定在更多时候,使我们切身感受到了无聊与茫然——我们活在一个由巨大的陌生机器营造的现代幻觉,我们所认为的世界,不过是我们内心的感受。我们以为我们活在实在的人际关系与活动中;实际上,许多时刻,我们只是活在一个,由小小的景观或视频,带来的妄想中。
否认自身平庸的人,如何又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肆意地抨击与漠视他者的平庸呢?
根据某种传统的观念,内心被物质异化、不具备主观能动性、没有远大追求的人物,在小说中,无法抵达纯粹的精神境界,也无法与他人和解。这显然是一些人的谬论,他们妄图将自己幻想成完全不受世俗束缚的哲学家,以在现实中,看扁那些他们认为“媚俗”的人,以此将自我从人群中区分出来。
在当代社会中,如果我们不能从无时无刻蔓延的无聊与茫然中,寻求出生存的意义与快乐,我们就无法获取真正的生命意义与快乐。
所以,回到开篇所说,我写的便是迷茫、羸弱的人们,如何面对自身的这般境遇;并从中体会生命的意义——从渺小的地方,感受到无尽的希望,由此与世界和他人共处。
她的脑袋贴在我耳边,悄悄说道:“你会送给我漂亮的礼物么?”
我的眼神指着头顶的月亮:“它就很漂亮,送给你吧。”
她回过头,望着天上的众神,它们的母亲月亮安逸地睡着了,它们在周围无论怎么吵闹,月亮始终闭着眼睛,视而不见。
“我要能戴在手上的。”她说。
“其实我无法将它送给你,月亮不属于任何人。”
她亲了一口我的脸颊,有些不解。
我解释道:“如今,已没什么快乐是免费的;月亮就不一样,人即使一无所有,也能沐浴到月色,不是么?”
“我明白了,那你买一个刻着月亮的手表,送给我吧。”
“好啊。”
真是可爱的女人。
这是《棕榈天使》其中一个小节,主人公与情人在床上闲聊,事实上整篇小说,也不过发生在几段回忆的碎片和他们的闲聊之中。我将小说拿给李洱读后,他很敏锐地指出了这一段对话,他认为这之中呈现了一种人类之间的和解,不太同于以往文学作品中提供的方式。
这段看无关紧要的对话,在我自然地写下时,就立刻感受到了它的非凡意义。通过三两句话,男女主人公,达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契合。他们既坦然接受了彼此的误解,也真切地向对方吐露了心声:他们没有天真地,将理想看得多神圣伟大;也没有傲慢地,将每个人深陷其中的俗世欲望,看得多不能被容忍。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在以往的小说中,是靠整个篇幅去完成的。主人公要经历一场现实中的磨难、坎坷的心路历程,才能够实现一种精神状态;而那种精神,往往又只能在世俗利益与理想中二选一。
而在我们无聊的后现代生活中,它只需要靠一句话,就达成了二者的相互谅解与统一。所以,我们这些凡庸者的内心中,存在着多么柔软的力量!
小说的结尾,还有一句话,也受到了一些读者们的喜爱:
我指着天花板上的月亮说:“你知道为什么月亮,总是闭着眼睛么?”
“为什么?”
“因为月亮不在意那些丑陋的事物,它对世间的苦难没有任何疑惑;在它心里,有一双眼睛,只看见美好的事情。”
我们不必幻想出伟大的战场与诸神的天堂,就能看见那些灵性的瞬间……有的时候,它仅仅在天花板上的装饰中。
另外一篇小说《城市波普简史》中,我写的是上个世纪末的东京——一个步入晚期资本主义的绝望社会。技术实现了各种感官娱乐、任何心理感受都可以通过商品被贩卖,人们变得只沉溺于短暂的利益与欢愉,并信奉其为自由。随后,社会的经济泡沫,使人们对他们虚构出来的现实幻灭,而人们却只能躲进更深一层的幻觉中,欺骗自己。
我通过日记与独白的方式,揭露了十年来,两位主角心中的秘密,其中不乏他们对所处茫然境地的真实想法,与自我调侃。这种人物对自身的坦诚,并不是作者的微上帝视角。
身处什么样的境遇——被主流社会无视,却将自己的创作看得无与伦比的小作曲家;还是渴望在物质社会中享受自由,却又要承受他者浅薄的彷徨丽人。两个主人公始终坚持,在内心深处对自己坦诚;尽管他们的坚持,并不会轻易得到任何人的共鸣。这种精神力量,源自他们从音乐中感受的温暖。在迪斯科的旋律下,無聊、无为的人们实现了永恒的自由。
人类对世界的热爱是美好的,无论是对物质社会的霓虹光与虚影,还是只在另一个世界被实现的艺术。
在故事的结尾,洋子难以在财富与家庭的束缚下,选择与真爱的人离开;而不论怎样选择,她都会被真爱自己的那个人,一直祝福下去。她心灵中的真诚与迷茫,是无价的。
似乎再多的创作谈,也只会让我显得在自吹自擂。我在小说创作上,始终重视细节的雕刻,因此更多的意义,是在细节中被呈现的。我在此也不用多谈。
不过,在结尾前,还要再加一句看似客套、实则非常重要的话——读者是最重要的!读者就是我们,每一个迷茫、脆弱又怀抱希望的人,我们就是每一个人。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