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亚晶
1934年,林徽因和梁思成来到山西,在大相村他们发现了北齐年间的石碑,围观的村民骄傲地问道:“年代很久了吧?”林徽因高兴地回答:“久了,久了,差不多有1500年了。”“呀,1500年了呢!”所有人一齐骄傲欢呼起来。
1992年,余秋雨第一次来到山西,在这之前,他对山西的印象是“满脸的皱纹,沉重的镢头,贫瘠的山头上开出了整齐的梯田,起早摸黑地种下了一排排玉米”。但在古老而温厚的三晋大地上转了一圈后,他感叹道:“我对山西的误解实际上是出于对历史的无知。”随后,他写下了《文化苦旅》中的名篇《抱愧山西》。
2019年,“二青会”在省会太原举办,在这场并不算知名的运动会上,山西唱响了开幕式主题曲《中国,看我》,“浴血沙场日出太行,挺起民族的脊梁,中国看我,中国看我,看我英雄气壮山河”,山西太渴望被看到了,句句歌词如杜鹃啼血,情真意切。
2021年,“十年九旱”的山西在金秋十月遭遇了罕见的暴雨,浑黄的洪水浸泡着多半个三晋大地。舆论场上的山西人替家乡呐喊求援,声音中多少带些委屈。是呀,又有谁知道,就在不久前,山西才与14省签订了煤炭保供协议,力求共同度过全国限电的危机。
从骄傲到误解到渴望被看见再到委屈,不过短短一个世纪,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山西?如今,再提及山西,它模糊的身影被困在了一个叫做煤矿的枷锁里,落魄也成了它的代名词,但何为落魄,落魄意味着灰头土脸,也意味着极度辉煌过。人们或许淡忘了,山西,八百里太行从这里崛起,五千年文明在这里传递。真正的山西在文明兴衰的沧桑,在历史沉积的力量,在川岭纵横的磅礴,在文化交融的碰撞,在扎根于这片土地的不屈和希望。山西,从不缺乏从废墟里重生的韧性和勇气,就像很多山西人说的那样,只要汾河的水还在流淌,那再多的苦难也压不弯他们的脊梁。
2004年4月27日,以晋商为题材的历史话剧《立秋》在山西省话剧院首演,“天地生人,有一人当有一人之业;人生在世,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当最后一句台词说毕,全场掌声雷动。人们无法想象,这种对传统与变革的深切反思竟然出自山西,但除了山西,好像也没有哪个地方能将国运与人运的交织演绎得如此到位。
彼时的中国,刚刚迈入新世纪,每个省都高举大力发展经济的大旗,能源大省山西也不例外,小煤窑兴起,一辆辆拉煤的卡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煤灰味,但《立秋》在这晦涩沉闷中迸发出了零星火花,让人们意识到山西绝非是只会“挖煤”的省份,深厚的煤堆下,那快被遗忘的浩荡岁月和璀璨文明正静静地等待人们去发现。
人们常说,中国历史,四十年看深圳,一百年看上海,一千年看北京,三千年看陕西,五千年看山西。看的是什么,不是帝王将相,不是宇榭楼阁,而是文明的累积。五千年山西,足以可见它曾经的地位。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或许是历史太过辉煌,如今的山西才显得越发落寞。但事实上,只有理解山西几千年来的辉煌与动荡,才能抵达文明的纵深。
山西的西面,黄河撞上吕梁山后转头南下,出壶口,下龙门,在风陵渡口转头,而后一路东去,东边,八百里太行山构成全省的屏障,山河环抱之间,山西的“母亲河”汾河贯穿南北,冲刷出一片片细长的平原和盆地。这种以山河天险为保护圈层的地形,被称为“表里山河”,山河激荡间,这片土地留下了文明的斑斑印记。
今天山西临汾市襄汾县一带的陶寺遗址,被考古学家认证为华夏文明的起点,陶寺文明约500年后,华夏文明的核心才跨过黄河来到河南。随着时间推移,周成王剪桐封弟,其弟叔虞被封在唐(今山西一带),改国号为晋,春秋时期,晋国的霸主地位经久不衰,即使战国初年,赵、魏、韩三家分晋,三家都能跻身战国七雄之列,晋之强大可见一斑。时至今日,晋国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但山西人对“晋”这个字的情结并没有随历史远去。
伴随着秦汉帝国的横空出世,在北方草原上,雄才大略的冒顿单于也快速建立起强大的匈奴帝国。汉匈冲突,是秦汉时期外战的主线。汉高祖刘邦曾亲率大军北上欲破匈奴,却在山西遭遇“白登之围”,只能屈辱求和。汉武帝登基后,首先在山西擂响出击匈奴的战鼓,演绎了北伐匈奴的悲壮史诗。这标志着中原帝国与草原帝国的对抗就此拉开序幕,并持续2000年之久。
战乱始于山西也止于山西。公元439年,以平城(今山西大同)为根据地的鲜卑族统一了黄河流域,为持续100多年的五胡十六国割据历史画上了句号,史称北魏。在接下来的两千多年,大同见证了数十个古代民族的文化,鲜卑人走了突厥人来,契丹人走了女真人来,蒙古人、鞑靼人、沙陀、瓦剌部走马灯似的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征战,你来我往,一派多民族的聚散离合景象。中国有这样一个说法:秦汉隋唐看西安,宋齐梁陈看南京,钱越赵宋看杭州,燕元明清看北京……那么,北魏辽金看大同,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后来孝文帝一场激进的改革让北魏走向了覆灭,但从宏大的历史观上来看,孝文帝后,中华民族空前融合,胡汉二元的政治制度由此确立。北魏的继任者隋唐更是融胡汉之所长,成就了气象万千的伟大帝国,让包容并汇的中华文明走向了成熟期。
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的冲突几乎从未间断过。山西北邻蒙古草原,南接中原腹地,独特的地理位置让山西成为军队的后勤供应地。山西既是战场也成了商场,晋商由此崛起。到了清代初期,在千年的战火纷飞中,晋商的货币经营资本逐步形成,向内,扩展至内陆全境;向外,延伸至远东、贝加尔湖,直至欧亚大陆广袤的内陆地区。庞大的市场,巨大的吞吐量,使原本只具有地方意义的晋商,成为一支商业劲旅,晋商的老家——晋中更是被誉为“中国的华尔街”。
晋南是尧舜舞台,晋北是北魏皇都,晋中是金融摇篮,文明在山西从肇始到激荡,再到成熟包容,最终走向世界。小则来看,山西是中国人文的滥觞。中则来看,山西是民族融合的熔炉。大则来看,伴随中国的快速崛起,重新认识中国成了一个必要命题,而认识中国的最好途径,就是发现山西。
1937年6月,梁思成和林徽因第四次考察山西。此前有日本学者断言:“要看唐制木构建筑,人们只能到日本奈良去。”但梁思成与林徽因“一向所抱着国内殿宇必有唐构的信念”,这一次,他们直奔佛教圣地五台山。“大佛光之寺”是此行的目标,果不其然,他们如愿以偿,在佛光寺见到了纯正的唐代木结构。在《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中,梁思成写道:“佛殿建筑物,本身己经是一座唐构,乃更在殿内蕴藏着唐代原有的塑像、绘画和墨迹,四种艺术萃聚在一处,在实物遗迹中诚然是件奇珍。”然而几乎就在梁林二人抵达佛光寺的同时,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战的白热化让这一次发现有了更加悲壮的意义。
离开五台山,梁思成与林徽因沿滹沱河继续在山西考察,他们惊讶地发现,山西地面上的文物竟如此浩瀚,几乎是“村村有古庙,处处有古建”。在经繁峙至代县时,他们才得知日军全面侵华的消息,战火已波及山西。“当时访求名胜所经的,都是来日敌寇铁蹄所践踏的地方”,梁思成嘱托同事带着图录稿件先返回太原,在震惊与悲愤中,他们在代县的阳明堡分别。几个月后,八路军129师769团夜袭阳明堡机场,歼灭日军百余人,击毁击伤敌机24架,成了忻口战役中最值得铭记的一幕。古建与战火交织间,文明的印记与民族的希望在三晋大地不断传递。
当时的中国,民族处在风雨飘摇之际,而山西这片古老而厚重的热土,吕梁山绵延起伏,黄河穿流千余里,自古就是四战之地的山西成了全国敌后抗战的战略支点,一时间战歌四起。
1937年9月,八路军115师在平型关告捷,这是全国抗战以来中国军人取得的第一个大胜利。随后,八路军三师部队连续出击,伏击雁门关,在同蒲路、正太路上展开交通破袭战,切断了日军的后方补给线,并接连在七亘村、黄崖底、广阳战斗中克敌取胜,有力支援了正面战场,沉重打击了南下、西进日军。
进入相持阶段后,日军的进攻矛头指向华北,在山西发动了残酷的“总力战”,八路军用革命的“全面战”,展开多次反“扫荡”斗争,特别是1940年八路军发动百团大战,共进行1800多次战斗,狠狠打击了敌人,极大地振奋了全国争取抗战胜利的信心,粉碎了日军消灭抗日根据地的图谋。据不完全统计,八路军在山西带领抗日军民与日伪军作战10万余次,牵制了75%的侵华兵力,共歼灭日伪军66万人,占敌后歼敌总数的39%。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太行山上、吕梁山间、黄河水边、汾河谷地……在抗日战争中,许多优秀中华儿女把鲜血洒在山西这块土地。1942年5月,日军对太行根据地进行大“扫荡”,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将军率部队掩护后方机关突围,不幸牺牲,年仅37岁;时任山西省委书记张友清、八路军总后勤部政治部主任谢翰文、《新华日报》社长何云、抗日女英雄李林、牺盟会执行委员董天知、曾任毛泽东机要秘书的孙开楚、第129师386旅新一团团长丁思林、朝鲜义勇队华北支队政委陈光华、19岁小英雄金方昌、13岁的儿童团团长李爱民等无数英烈,为了民族大义和国家利益血洒疆场,献出了宝贵生命。抗战中,在山西的各种惨案中伤亡群众与国共两军抗日将士伤亡之和达300万人;其中晋绥军区指战员牺牲1.3万余人,晋察冀军区指战员牺牲7.1万余人,晋冀鲁豫的太行区和太岳区则有1.3万余名指战员献出了生命。
“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山西各地有60余万热血青年参加八路军。左权县有7万人口,就有1万人牺牲、1万人参军、1万人支前。武乡县14.3万人口,参加各种抗日组织的9万人。山西人民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出兵、出粮、出财物,支援抗战、支援八路军,为夺取抗战胜利作出了巨大牺牲和突出贡献。一大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党和人民军队领导人在山西工作、战斗,建立了丰功伟绩。山西集中了全国及国外众多抗日精英,谱写了气壮山河的英雄史诗。
1934年,梁思成和林徽因来山西考察时,林徽因感叹道:“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可经过多年战争的洗礼后,山西的蓝天白云逐渐褪色,他们走遍山西南北发现的古建筑在炮火和硝烟中也千疮百孔,但历史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暴露在古建表面的伤疤不仅是漫长岁月里文明的传奇,更是一片土地为家、为国、为民族浴血奋战的痕迹。
当战马远去,刀剑入鞘,伴随着工业文明席卷世界,大变革时代风雷隆隆,山西的历史和文明迅速被埋进故纸堆,但从不服输的山西,在工业时代,发现了自己新的价值——煤炭。
如果说煤炭是工业的粮食,那么山西就是中国的粮仓。新中国成立后,山西大量浅层优质煤炭的发现与开采,为20世纪后半叶新中国的重工业发展作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几十年来,一辆辆卡车、一列列火车满载山西的煤支援了全国28个省市自治区;改革开放后,山西把《关于把山西建成全国煤炭能源基地的报告》提交中央。次年,国家支持山西做强能源基地,从此,煤炭撑起了山西省经济的半壁江山,这片土地上机器轰鸣,矿洞交错,从地底挖出的黑色矿石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点燃了无数高炉,照亮了万家灯火。山西深知,山西不仅是山西人民的山西,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山西,为此,它无怨无悔。
然而,在给全国输送工业粮食的同时,煤炭也给山西带来了弊端。尤其是2002年—2012年,山西迎来煤炭发展的黄金十年。经济飞速发展,煤价正式放开,山西省第一次明确可以把矿出售给个人,自此,在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大小煤矿遍地开花,无数“煤老板”一夜暴富,开始在舆论场上“声名鹊起”。
时至今日,即使煤矿已经严禁出售给个人,但“煤老板”还是山西甩也甩不掉的标签,对于一个山西人来说,一句轻飘飘的“煤老板”听起来太不是滋味,因为“煤老板”的挥金如土掩盖了山西的整体滞后。一个“煤老板”的背后可能是成百上千在幽暗矿井中讨生活的矿工和超过两万平方公里的采空区,旷工沾满煤灰的双手、因采空区塌陷需要常年搬迁的农民、被污染的空气和河水、“一煤独大”的产业困局……全部都被掩盖在“煤老板”豪掷千金的招摇形象里。数据显示,2020年,山西全省的GDP总额约为17652亿元,在全国省市自治区排名第21位,排名远低于相邻的河南、河北、陕西等省。
从2012年到现在,山西深知自己“一煤独大”的产业困局,因此在转型的路上奋起直追。大量私人煤窑退出历史舞台,国家力量开始合纵连横,优势整合,成为主导。但国家战略只是地方发展的助推器,既要去产能,又要稳增长,还要调结构,山西的转型可谓道阻且长。在转型升级的路上,山西面临的严重问题还有“大政府小市场”,以及随之导致的经济结构不平衡。但漫长转型路压不跨山西人,此前人们对山西的很多固有印象,都正在成为历史。如今的山西,以煤层气、光伏、风电等为首的新能源正在代替煤的地位,甚至涌现出像T1000碳纤维、光伏异质结组件、特种石墨等一批具有国际领先水平的重大科技成果。70年来,山西因煤而生,用自身的资源,滋养了祖国四面八方。70年后的今天,山西正努力通过产业转型,再次成为国家突破科技封锁的支柱。
山西,向何处去?相信这是每一个山西人都在思考的问题。历史的舞台上谁都有机会成为主角,也终将迎来谢幕时刻。辉煌已经远去,在低谷中开出希望的花反而更加振奋人心。所以尊重现实、立足精品、挖掘特色、发展文旅,成了山西的另一个机会。五千年山西,这不仅是历史,也是财富。跨黄河入晋,纵览三晋大地,访武圣故里,古槐寻根,晋国溯源,吕梁踏青,河边诉阎,大同探魏……千年的时光遇见的都是厚重,山西有很多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绝版的资源,山西的国家一级文保单位在全国34个省市自治区中高居第一,70%以前的元明古建筑都在山西。如果说过去的山西是为了一个黑色产业,牺牲其他产业。现在到了用一个健康的黑色产业来孵化培育其他产业的时候了。以贵州为鉴,山西一可充分发挥比较优势,以能源革命促进产业升级,以文化旅游打造全新形象;二可瞄准新产业机会,实现边缘突破。
站在国家层面,纵观今天的山西,省的概念逐渐模糊,区域的概念越来越清晰。如果说2400年前是“三家分晋”,那么如今就是“晋分三家”:北边的重工业基地大同和忻州,向距离不远的北京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能源;东南边的晋城和长治与国家中心城市郑州相隔也不过一百多公里;南边的运城和临汾基本算是西安的辐射范围……从宏观方面来说,这并不是坏处,发达的枢纽、特殊的区位为山西提供了更大的契机。“把水引进来,把路修出去,把电、把煤卖出去,山西人民就会高兴起来!”这便是山西人朴实又简单的希冀,如今在国家东南西北中,全国一盘棋的战略下,水引进来了,路修出去了,文明与黑金并存的山西等待着每个人的到来,等待人们去发现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