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对景德镇反复书写?

2022-01-06 08:51胡平
创作评谭 2022年1期
关键词:景德镇瓷器文化

胡平

自2013年深秋我来景德镇,迄今已经8年。

无数次地来往,少则住几天,多的待十几天、大半月。这回从去年6月始,在镇上东南角的三宝村,客居一年多了。期间,2014年5月出版《瓷上中国—CHINA与两个china》,2017年4月出版该书的修订版,2019年被有关方面推荐为新中国成立70年向海外推荐的70本好书之一,为江西出版界、亦是国内陶瓷文化圈的唯一一本。刚问世的《景德气象:中国文化的一个面向》,则是我这只长喙老雕在景德镇这株苍森大树上的又一长叩了。

“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礼记·学记》),无疑不叩不鸣。地域文化动感鲜明、魅力无穷的地方,总是书写饱满的地方,如肖洛霍夫写雄浑的顿河流域,马尔克斯写魔幻的南美,老舍写古都北平,莫言寫红高粱地里的高密。地域文化模糊、肤浅,难让人有解读、探索兴趣的地方,总是书写苍白的地方,或者满溢一种非历史、非理性的歪曲式乃至屏蔽式书写。

景德镇,是否算是座久违了书写的城市?

说是“千年窑火”,一代代消逝了的工匠,却似葬在了一个无名的万人大冢里,万人冢上唯有天朝一个个皇帝的年号:景德、永乐、成化、康熙、乾隆……以及他们投射在瓷器上的皇权霸凌。直至五四运动风雷乍起的年代,举国民媒蜂起,拥有30万人口的景德镇仍没有一份报纸。又由于儒家“重道轻器”的传统,文人墨客除了有诗词赞叹器皿之美、工艺之绝外,多将陶瓷视为“君子不器”的工匠之作。古代虽有南宋蒋祈《陶记》,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陶埏》,清代唐英《陶冶图说》、蓝浦《景德镇陶录》等珍贵文献;当下书肆里关于景德镇的书籍,报刊网络上涉及陶瓷的文字,也近乎满坑满谷,却少见将其提升到文化、历史与社会层面来审视。与这座城市不但在世界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于中国城市丛林里的独特调性相比,殆不可以道里计!

瓷与中国齐名,承载着中国文化、哲学、审美、生活方式等丰沛内涵。与妇孺皆知的“四大发明”比,具有全球无可争议性;在中国输出的所有原创器物中,具有唯一性。恰如丝绸是2000年中国历史的一张名片,茶叶是500年中国历史的一张名片,瓷器则是1000年中国历史的一张名片。如果说,前面两张名片有些卷毛起边,渐渐过气,但瓷器这张名片,在18世纪70年代之前,依然挺括、簇新,醒目地存在西方文化的历史记忆中。

景德镇,被英国李约瑟博士称为“世界上最早的一座工业城市”。它还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移民城市。

景德镇的青花瓷,若杜工部笔下酥酥的锦江夜雨,渗透进近代欧洲社会生活精细化的过程。其大批出现在普通人家的餐桌,替代了以往的银器、锡器、陶器或木器,最终成为“全民餐具”,引发人类文明史上一场大规模餐饮方式的革命。在上流社会,青花瓷之幽蓝神采,很长岁月里具有难以企达的神秘吸引力。只要有青花瓷,各国皇室皆有“剁手党”,天天都是“双十一”。至少在16、17世纪,大半个地球成了一个青花瓷流动的世界。西方人认识中国瓷器,也是从青花瓷开始。青花瓷对西方文化产生的影响,远远超越它被大英博物馆评为首款“全球化商品”的本身意义。

回首中国的 “全球史”,其序幕、发展、高潮、压轴,景德镇无不贯穿其中,顶着中华古近代物质文明的桂冕,披漓中国文化艺术的神采,携带自己的元文化、真文化,那样的风雅静好、清凛细美。还有一件瓷器成型要砸碎多少次的决绝与负重,在时间上走得最久,空间上走得最远!蔚蓝、深蓝乃至浓黑不可测的大海上,一艘艘鼓起风帆的大船,满载景德镇瓷器,在季风的吹拂下驶向世界各地。放眼国中,有几座城市,如景德镇这样在近600年里名动世界,影响从王室、贵族到面包师、马车夫的餐饮习俗与艺术风趣?并在400年里决定着伦敦、巴黎的银子的价格浮动?

景德镇瓷器,是东西方“哥伦布大交换”后中国经历1.0版“全球化”的最好注脚。

在景德镇及其瓷器日益凋敝的年代,伴随着中国社会封闭保守,中国文化在全球范围内走下神坛并日愈边缘化。残山剩水的一点东西方交流里,China 还是那个China,但无论是作“瓷器”义,还是“昌南”音译,都不是原来的China。景德镇瓷器的命运,是近代中华民族命运的某种投射。

根据纪录片《世界陶瓷纪行》显示,1949年以后,欧洲长期占据着世界上90%的高端瓷器市场份额,剩下的由日、韩、中国台湾占据;景德镇瓷器及其他国内瓷器,在国际市场所占份额,可以基本忽略不计。很多年里,景瓷多在欧美唐人街的小店里摆摆地摊、压压墙角,喂喂海外华人一点乡愁而已……

中国的所有传统城镇中,景德镇最具有中国文化的宿命性、悲剧性。

在20世纪60年代的特殊时期,景德镇成为江西省出口的主打产品,每年为国家换得3000多万美元以上的外汇。1963至1978年间,国家每年外汇储备,不过在1亿至1.8亿美元之间。如此重量级的创汇数,对当时的中国,不啻是心肝宝贝,景德镇仍是当年的那座“御窑”。

20世纪90年代,遽然拉开一出国企消亡大剧,尤其在老工业区,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耳边有绕梁不散的一句天问:“我们是共和国的长子,怎么就不要我们了?”景德镇也是如此:随着“十大瓷厂”烟囱陆续熄火,国内、国外,真真假假的景瓷,在商铺冷清尘蒙一角,干脆是地摊上的大贱卖、大甩卖;同时,城市灰蒙蒙的,侘傺而破败,一些人觉得景德镇不行了,过气了,雷峰塔倒了,“广陵散不复传矣”。

且慢,塔倒了,还有几百斤铜,何况老祖宗给的这门手艺,绝非几百斤铜。这样说吧,景德镇像一个中年汉子,1995年,猛然地遭受重重一击,有停顿,有迷惑,有踉跄,乃至扑倒,但不抱怨政府,不为难厂子,而是激活血脉里的手工艺基因。消失几十年的手工业陶瓷作坊,大面积回归,慢慢地却稳稳地走出了命运的低谷。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看似主观的个体活动,却预示此城的文化意识日渐觉醒。

2006年开始,景德镇的大街小巷里,来自异乡的年轻面孔、洋面孔,逐年增多,从未断过。他们不是游客,一待就是几个月、半年、一年,有的干脆住下来……未见政府邀请,没获任何组织和企业的资助,也未见有谁策划,或登高一呼。鱼不惊水不跳地,暮春花瓣疏疏落落地,“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哦,有媒体终于弱弱地表述出两个字—“景漂”。

前几年较为普遍的说法是,镇上每年长住3至4万“景漂”。2019年的相关报道中,“景漂”数量略有上升,达到每年5万左右,其中包括数千名季节性的外籍“景漂”,来自韩国、日本、美国、加拿大、英国、法国、俄罗斯、荷兰、土耳其等多个国家。如已长住7年的法国女艺术家凯米所说:在景德镇,抓一把泥土,变成神话人物;再抓一把泥土,变成飞禽走兽,更能爆发我的灵感。这种灵感闪耀下的作品,拿到全球各个国家,不需要很多文字说明,懂得的人马上就懂了,不懂的大概永远也不会懂。

对陶瓷的共同热爱,对陶瓷艺术的追逐探索,让不同国籍、肤色的人们,济济一堂,各擅胜场,展示另一种“全球化”—与政治、意识形态无关的全球化,与艺术与美并驾齐驱的全球化。

这座镇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在人群中,你不会发现他们有多么特别,然一旦进入指尖的世界,就变成执掌一物的国王。匠人精神,被景德镇足足打磨了千年,若地壤酝酿钻石、江河沉淀珍珠,是这座城市的基因。陶瓷的方方面面,自不必说,现在许多的手工艺门类,无论是传统、现代还是当代,在此城,都可找到对应的作品、产品与工艺,与精神层面享受相关的如音乐、摄影等所有行当,亦有人才涌入。他们带着各自的材质、市场、流量和审美经验,进行创作,然后卖给喜欢的人群,形成一个彼此刺激相互关联的良性生态。早在2014年,景德镇就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手工艺和民间艺术之都”。

景德镇,宛如一片充滿哲学魅力的银河星空,在此星空下,你对物与人、物与时间、物与世界的角度,会有更深的理解。

当手工业门类趋于齐全,从业者越来越多,量变引起质变的时候,这座城市将成为百工之城、天工之城,将是国内优秀手工艺人的聚集地,或为全球手工艺人“流着蜜与牛奶”的“应许之地”。

现在镇上,有多少人自问,若折腾不出有文化含量的东西,这与放在其他地方做,有何区别?恐多少人在念,以陶瓷为代表的手工业,要从“中国制造”向“中国创造”突破之马拉松,其最后一棒,已然交到这一代人手中。越向晚,人们越像打了鸡血,彼此才情流射的目光,往往不晓东方既白。

在这个新经济不断变化的时代,创新经济给全球带来巨大的红利。设计、创意,不仅改变产品的命运、企业的命运,亦将改变一座城市的成色。一个独特的群体,若深秋靛蓝的天空上一行雁字,清晰地向镇上走来。他们尚未具有强烈的黏合性,却有一个共同特征:

不靠背景人脉,不占有大笔资产,其资产源于其创新能力,一种与自己生命呼吸相通的器物美的动手能力。在一个常常喧腾且浮夸的尘世间,一箪食,一瓢饮,一窑炉火,令他们感动,令他们心安。其中许多人,缅怀和追慕源自宋代的文人生活—“细嚼清风原有味,饱餐明月却无渣”, 在失去季节的日子里回归另一种季节,在失去自然的年代里流转性灵的自然……

在景德镇,“诗与远方”,不一定成为年轻人的日常;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活出N种可能,尤其享有内心的宁静、自由、快乐,却是可以实现的。镇上具有这样的品格,哪怕是摆个小摊位,多少有点收入,年轻人就能够自食其力,只要你愿意干,谁都能活下来。一个年轻人、普通人可以就业谋生、自由发展的城市,远比一个高厦林立、街景奢华而向上的空间被固化、阶层障碍难以跨越的城市,更直抵人心。城市不是用来参观、欣赏的,亦不是用来评估政绩的;一座不接纳底层百姓、取缔烟火气的城市,不过是一座“梦游”的城市。

中国要腾讯,要金融街、陆家嘴,也要景德镇—貌似与“高科技”“金融”等光环无关,却与千家万户的安身立命密切相连的“景德镇”……

在国内,似乎还找不到一个地方,如景德镇这样,在中国的城市丛林里别有风致,调性自成一格—

看现状,已然是历经全球化时代后,一块文化与艺术重新组合、人性与自由深度开拓的“飞地”,有意无意地走出一条涵盖人文理想、艺术精神与生活方式的独特的区域性社会发展模式。

景德镇,这座以千年窑火,洞察中国文化生老病死、复苏再起的秘密城市,面对当今全球化严重受挫的萧瑟之秋,也如禅默坐,不动声色地思索—

在东西方国家之间的信任成本越来越高,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越来越费劲的时下,什么样的文化形态,才是“真”的、“活”的、生动的中国文化?如何以中国文化的元精神、审美追求与生活方式,在全球说好令人理解、使人信服、让人温暖的中国故事?

如同景德镇具有中国文化的宿命性与悲剧性,其能否重新焕发生机、吞吐活力,亦是今日中国文化能否再度在全球表现巨大张力的重要指标之一。

在江西历史文化的一手牌里,禅宗、道家、庐陵、庐山、书院等,蕴藉沉厚,若论对世界文明的影响,却皆不及景德镇。而景德镇不说唐及五代,仅从宋代算起,已历经千载。这手牌里,景德镇不是大王,也是小王。今天,会不会甩出这张牌,能否用好这张牌,也是观察江西历届主政者目光是否开阔、深邃的重要标志之一。

“凤栖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若一艘大船,助推的人多了,有一天水来了,它就扬帆起航了……

猜你喜欢
景德镇瓷器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景德镇陶瓷文化概论》前言
我的家乡景德镇
中国的名牌瓷器
谁远谁近?
2017“小猕猴欢乐行—景德镇陶瓷文化之旅”
高傲的瓷器
用景德镇话与世界对话
2008年至2016年4月罐类瓷器成交TOP20
新闻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