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大山的梦

水过河

山的那一边是山，还是山。

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遮挡住了脚下这片清贫的黄泥土，似乎是谁用绿色的纱布遮挡住大地母亲苦难的伤疤。山下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寂静的村庄平时除了可以聆听到林间清脆的鸟鸣，还有坐落在山腰间启明小学琅琅读书声。这声音穿越过斑驳的窗，和着飘摇的风雨，久久地回荡在山谷。

偶尔，还可以捕捉到悠扬的回声——那是清贫对知识渴求的回声，那是心灵对梦想憧憬的回声。

一

又是一年开学时。山村的春天姗姗而来，似乎并没有因为这里的贫苦而推迟了日期。看种子顽强地破土而出，鲜嫩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明媚的梦幻。听大地的深呼吸，苏醒的希冀又回到书本里扎根萌芽。启明小学的五角星红旗在晨曦里冉冉地升腾。那些山娃们又纷纷回到教室，开始在书本里寻找奋进的力量。

三年级灰暗而又狭窄的教室里，拥挤着十来个学生。一位民办代课教师，正在为他的学生们讲授关于童第周出国留学的故事《一定要争气》。他叫李有材，脸庞清瘦，目光深邃有神，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里，为那些爱书如命的孩子们默默地奉献光与热。

李老师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你们要有如童第周一样为国争光的信念。宁可抛弃财富，也不能丢掉尊严。要相信：别人能够做到的，你们也能够做到。”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十多双耳朵竖起来静静地聆听李老师的谆谆教导。他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抢答为什么要争气这个问题。有的说为了以后学业有成归来造林，有的说为了给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有的说为了到城市看风景……他们的答案异曲同工，都离不开四个字，那就是走出大山，实现梦想。

忽然，一个学生冒出小脑袋，挺直腰杆，站起来深情地说：“我希望自己可以给母亲建一座世界上最美丽的坟墓。”这个回答让师生们惊讶不已，但更多的是感动。不知过了多久，教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传得很远很远，震撼了大山深处安眠的灵魂。

他叫石头，真姓真名，是这个山村最贫苦家庭的孩子。母亲早逝，那时他还是三岁小孩，弟弟还吃着奶。他的父亲是一个木匠，下肢轻度残疾，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石头的父亲，依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凿木做柜来维持艰涩的生活。当初石头生下来的时候，喜欢哭泣，有时就是哭个半夜也不休。于是，他的父亲给他取名石头，希望石头长大了成为一块倔强的石头，勇敢地挑担起建设未来的重任。

二

一个周末，日子和往常一样平凡。李老师带领同学们来了。石头的父亲正在小院里切锯着一块很粗的乔木。石头不在家，很早就到山上放牛去了。同学们纷纷帮忙搬木，李老师急忙挑起木桶到山脚下打水。

石头待到中午时分才回来，他矮小的肩膀扛着一大捆干柴。远远就听到了小院里熟悉的声音，他惊喜得蹦跳起来了。几个男同学跑过去，帮石头把木柴搬回来。石头的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晶亮，晶亮的。他很感动同学对他的关爱，那是人间最温暖的真情。自从母亲走了之后，石头就很少哭过了。那时，三四岁的石头就意识到身边少了一个人，那是他的妈妈。一个黯淡的黄昏就让他读懂了人生的真谛——坚强的骨头在他的潜意识里日夜地拔节。

石头坐在父亲的对面，一言不发。他的父亲和李老师攀谈起来。同学们围在石头的身旁，一切显得那么密切。石头的父亲微笑着说：“石头他家很穷，要地方坐也没有。希望石头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和同学们一起好好读书。”李老师说：“放心吧，石头会的，将来一定考上大学报答你老人家。”同学们都夸石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石头听着，听着，忽然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靥，然后抬头仰望天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这笑声给沉寂了多年的家带来了春天新鲜的气息。

那个下午，石头的父亲煮好一篓从山田里挖回来的番薯，分给李老师和同学们吃。大家似乎吃得很甜蜜，单纯的脸容上也流露出了生活丝丝的酸意。

三

石头渐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他每天放学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几里外的山脚下挑水回来给父亲煮饭用，然后带着书本上山看牛去了。山野显得很静谧，不时传来虫豸凄凄的低语。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层又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石头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是他梦幻的世界，有酸有甜。有时他看书倦了就去采摘果实来吃，口渴了就跑去喝山泉，闷了就蹬起脚，和着山鸟哼起快乐的歌谣。有时还到河里捉鱼回来煲汤，或者爬上一座山近距离地思念一番。待到夕阳西沉，他才牵着牛走上回家的山道。

山里有一条清澈的河流，那是汩汩山泉汇流而成的。河流对面有一座山叫感恩山，山里葬埋了他年轻善良的母亲。

相说很久以前，这座山来过一位天宫仙女，半途不幸遇上一帮劫匪，是山村一个上山砍柴的小伙子拯救了她。那个小伙举起柴刀阻挡住他们让仙女逃跑，最后被砍倒在这座山里。仙女的眼泪顷刻间在逃离的半空化作纷飞雨，洒落在这片清贫的山里。一夜之间，绵延数十里的山长满翠绿欲滴的树木。人们为了缅怀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于山顶上高耸起一块石头，刻上感恩山这三个娟秀的隶书。旁边还附上诗曰：仙女下凡遇劫匪，巧逢樵夫刀相助。缘未了却士先死，仙泪化雨润成林。

人们都说，这座山有灵气。每逢干旱时节，山上还能看到烟雾氤氲，蒙蒙胧胧地笼罩着山上山下。石头的父亲是一个迷信的山民，妻子死后就葬在这里了，希望她在这里寻求到安静的幸福。石头每次遇到重大挫折的时候，就潜入树林，渡过河流，到河的对面去看望母亲。

坟是一座低矮的坟，坟上长着一棵野杜鹃，周围布满了野草。石头跪在母亲的前面，忧伤锁在心里，眼泪始终没有打转。他每次都向天发誓——母亲，石头一定要争气。你就安息吧……成长，原来是这样从苦难中炼成的。

四

石头不负众望，小学每学期都捧回一张鲜红的奖状贴在那堵破裂的古墙上，并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镇初级中学重点班，然后又顺利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

远离了那片林，那座山。进入城里读书，石头开始有点不习惯了，他感到了自己原来是那么酸寒。身着破旧的衣服，一副傻傻的模样。而大多同学都是来自城里的，他们穿的是流行牛仔裤，经常到小卖部买冰淇淋吃。石头敏感到同学们很瞧不起他的老土，他们总是不愿意接近他，遇见也躲着走。

石头想起父亲的话：一个人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是不能选择的，但你可以选择你的道路，你的未来。你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和他们比吃喝玩，要攀就攀学习。于是，石头更加努力学习了。每天下课之后，就跑到图书馆看书，晚上自修，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那个时候，石头恋上了阅读，书可以给他找到前进的力量。他如饥似渴地遨游在书的海洋里，打捞知识，充实自己。

俗话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石头的骨头，是用来勇敢地向梦想敲门的。一次，他在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中荣获优秀奖。师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后来知道他家很穷，还热诚地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石头领上证书兴高采烈地从学校回到几十公里远的山村，还没回到家就跑进山里，渡过那条河，攀上那座山，看望母亲去了。那个血色黄昏，天空飘着绵绵烟雨，石头在风雨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吟哦，关于山，关于梦，关于母亲的诗篇——

四月的野花如火如荼地开放

烂漫了故乡的山岗

陶醉了刚苏醒过来的故事

听说从前母亲总是喜欢上山

采摘纯洁的花语回家

孕育腹中的胎儿

我在四月的山坡里日夜守望

生命的躯壳日益隆起来

涨满了母亲的笑容

花开的日子

母亲和野花一起笑乐了山岗

我探出触觉闻到她的第一缕馨香

花儿为何有情又看似无情

要走的时候也会叫上年轻的母亲

携手匆匆地奔赴黄泉路

年少的忧伤早已逆流成泪

我的遗憾和母亲残留滴滴花露

吻合相融成一条奔流的河

山岗里那个秘密的泉眼呵

是母亲灵魂的居所

思念是从里面潺潺地流淌出来的

细流了那么多年

流失了我所有的脆弱与无望的等待

我在岸边竖起永恒的誓言

将它起名为四月河

石头是四月天诞生的，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伟大而苦难的日子。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奔涌的河流，流向远方。哦，晶莹的眼泪，是这个世界最清澈明净的心灵源泉，洗礼着那些有血有肉的诗篇。待到诗页缓缓地燃烧，他找到了精神慰藉的归宿。

五

苦心人，天不负。石头在他18岁的考场上，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南方某重点大学建筑设计学院。那年山村的稻穗，饱满得低下羞涩的笑脸。石头和父亲欢喜地收割了那个夏日成熟的谷物。李老师和同学都前来石头家做客，他们都为石头感到万分高兴。

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是一头牛，这头牛一直陪伴石头度过整整十二个春秋。为了再次让儿子踏上求学路，父亲决定卖掉那头牛。石头舍不得，感到无奈的心疼。牛被牵走的前一个夜晚，石头一直守在牛的身边，一夜未眠。牛走的第二天早上，石头一直站在村口目送着它走得很远，很远，直到消失在山道，还听到牛“哞哞哞”的叫唤。石头第一次看见牛的眼泪夺出眼眶，润湿了他多愁善感的心。

背驮着牛的心愿，石头又开始征程了。

四年悠悠时光，石头是这样度过的：每天早餐啃两个面包喝一瓶白开水，午餐晚餐吃两碗白饭加咸菜，周六日就到外面做兼职，他做过什么连自己也忘记了，记忆中他做过很多很多，反正他能做的都做了。做家教、派传单、卖电话卡、送桶装水……暑假就跑到工地拉混凝土，夏日的骄阳，灼热得很，石头咬紧牙关，用瘦弱的躯体抵抗着天气的残酷。寒假就跑到餐厅做服务员，他第一次感到外面的世界那么圆滑，人心的冷漠，一些有钱人会因某点小事向他扔来讥讽的目光。这样更激发了他内心对梦想的追求。

一年秋天，听说父亲病了，石头赶紧千里迢迢地从学校赶回家中。他的父亲由于农活繁重，积劳成疾。石头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已躺在床上残喘不已。石头哭了，父亲也老了很多。石头拿出了他一年的奖学金，送父亲到县人民医院治疗了半个月。等到父亲身体好转了他才离开家乡。

石头出来社会的时候，他在简历附言栏写上了一句话：我是一头父亲养了二十三年的水牛，驮着理想到远方寻梦，希望哪一天梦想成真，报答含辛茹苦的父亲和九泉之下的母亲。石头凭着自己忠实的个性和坚定的信念，终于在面试滚滚人海中脱颖而出，被一家著名建筑设计院录用了。

数年后的石头，成了国内杰出建筑工程师，负责过多项国家重点项目设计。

六

一天，石头回来了，回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故园。石头为母亲的第二十八个清明节，献上了一份幸福的礼物，那是他童年时的心愿，终于等来了拔开阴霾见青天之日。

石头把母亲的泥坟变成镶嵌大理石的坟墓，坟堂前竖立一块一平方米的茶色玻璃，上半部用黑体字镌着母亲的生平，下半部用绿色的楷书刻着他写的诗。不毁林不多占地，石头把进山的路修成一条四米宽的水泥路，沿路种上黄花风铃，小溪沿边护栏木栈道一直延伸到那口泉眼。山口亭台楼阁，石阶拾级而上，花林簇拥。一座寂寞的大山被石头打造成一个休闲的旅游景点。石头说，他的母亲不再孤独了。

建成开放的那天阳光灿烂，感恩山上热闹非凡，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们都纷纷上山，看那座世界最美丽的坟墓。看来老天也被感动了。天空忽然下起了蒙蒙烟雨，恍如那个仙女的眼泪，飘落在古老而葱翠的感恩山。

母亲的石像，微笑如菊。石头的诗行，情深似海。感恩山，一座充满神奇色彩的大山，孕育着大山孩子的信念，灵魂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