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应对“马赛克战”挑战开创装备体系建设新格局

佟京昊 /文

深刻认识马赛克战的现实挑战

马赛克战概念是由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于2017 年8 月首次提出，针对以中、俄为代表的“势均力敌”的大国挑战而设计的确保美军军事优势的一种军事战略思想。也是当前指导美国军事能力建设和武器装备发展的最主要的军事战略思想。

马赛克战的理念来源于马赛克艺术。马赛克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是用小石子、贝壳、磁砖、彩色玻璃等有色嵌片，通过镶嵌拼接，在墙面或地板上绘制图案的一种艺术。这一艺术形式曾在本世纪初风靡美国，艺术家们用大量风格迥异的照片共同拼搭构成一个巨幅的图案反映人文思想或进行广告宣传，每张照片就是构成这个图片的一个小马赛克。马赛克战正是基于这种理念，以分布于各武器装备的大量传感器组成复杂的信息网络，通过分布式决策和智能化技术的大量应用，使参与作战的各“马赛克”作战单元可以持久、快速、开放地投入作战，共同构成多域协同作战的复杂战役格局，以适应大国间未来大型军事冲突的广域性、复杂性和快速演变的特点，从而确保美军优势。为了确保马赛克战的新理念得以贯彻，美军不但启动了大量的技术开发和技术验证工作，也不断将这一战略思想加以深化。2019年9 月10 日，美国米歇尔航空航天研究所在DARPA 指导下发布了《重塑美国军事竞争力：马赛克战》报告，概述了马赛克战的技术背景、概念内涵、构建原则、可行性和发展建议。2020 年2 月11 日，美战略与预算评估中心（CSBA）发布《马赛克战：利用人工智能和自主系统实施决策中心战》报告，进一步提出基于马赛克战思想，通过在未来战争中大量采用人工智能技术和自主系统，构建决策效率优势，实施决策中心战的构想。

美国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发动与参与战争最多的国家，对于现代战争的演变有着直观且深刻的认识，现代军事战争的经验远超过其他国家。同时，美国也是当今科技水平和工业实力最为领先的创新型国家，在计算机及半导体技术、人工智能、航空航天等领域处于绝对优势地位。马赛克战是美军针对我国与俄罗斯这种同等规模大国提出的最新军事战略思想，非常值得警惕，必须高度重视，深入研究，并加以应对。

认识马赛克战，首先要具备体系对抗的研究思维。现代战争早已由平台对平台过渡到体系对体系。但是，要从体系角度认识现代战争演变并不容易。笔者自2014 年以来，一直呼吁武器装备发展应秉承体系化发展思路，中央军委领导也明确提出了“实战牵引、体系论证”的发展要求。但是至今，对于如何认识体系对抗及如何真正实现武器装备体系化发展，很多相关部门还不甚了了。充分认识现代战争的体系化对抗特点，必须要充分认识体系对抗能力是要由相关装备体系作为现实支撑的。所谓体系化对抗与发展就是要将传统的技术、装备、战法三者之间的促进迭代关系转变到技术、体系、战法上来。体系因为构成维度复杂，无论对抗还是发展，相对装备而言要灵活得多。装备发展只能更新换代，而体系发展除了装备的更新换代还可以扩展和收缩、可以局部迭代，局部重构，甚至彻底革新。因此，如果从对某一既有体系的贡献程度评价技术和装备，本身就陷入了传统装备平台化发展的固有逻辑，人为僵化了体系的概念。而马赛克战概念的提出，正是美军完全从体系构建及应用角度出发提出的战略思想。在这一思想下，每种武器装备和一些关键性技术进步就是一幅幅小照片，而巨幅的马赛克图案，则是这一体系展示出的复杂条件下多域协同作战能力，整个体系灵活多变，又能通过全域感知和分布式决策实现高度人机互动和自我运作，在未来大国间的复杂军事冲突中，极具优势。就如同单张照片的优劣其实无关大局，适应全局构图的照片才是更为需要的，对于武器装备的优劣评价标准将被体系协同适用性的要求彻底颠覆。更为关键的是，马赛克战这一概念的提出彻底改变了技术进步、装备开发和军事战法演进的逻辑关系，通过以体系取代装备，可以使技术进步和战法演变的关系更加直接而紧密，从而进一步催生了决策中心战、认知战等一系列创新战法的出现。对于美军马赛克战，如果不能从体系角度对其进行应对的话，即使跟踪模仿出体系内的各装备平台，最终的实战差距必然就如同一幅巨幅的马赛克图像和几筐马赛克瓷片的差距一样巨大。

其次，认识马赛克战，不能脱离当下具体的技术环境背景。与笔者提出的武器装备体系化发展思路不同，美军的马赛克战不只是一种单纯的技术、装备和战法相互迭代促进的发展思路，而是一种已经与当前世界最新的技术进步背景相融合，能够直接应用于战争组织与实施的战略思想。要认识到这一点，必须要对当前深入学习算法逐步成熟后，对于集群智能技术的促进有深刻的认识。集群智能技术是来源与对集群生物（蚂蚁、蜜蜂等）群体智能行为模式的研究模仿。国际生物行为学家经过长时间观察研究已经证明，这些集群生物的行为机制主要来源于“共识主动性”。这些集群生物，在行动时不断根据自身任务执行情况，而向所在环境释放信息，多个生物释放的信息就会在一定空间内组成一个信息场。而对于个体而言，其行为就是对于所处信息场内综合信息的反映，这就是所谓的共识主动性。正是基于这种独特的行为机制，这些单体无智能生物通过对于环境信息场做出的下意识反映，组合起来后却能使整个大集群显示出一种有着群体智能的行为模式。而这种智能行为模式的最大特点就是去中心化，即没有从事统筹、协调、控制、指挥职能的中心。正是因为这一特点，这种技术如果投入军事应用可以在体系对抗上形成巨大的优势。因为只要在智能集群中没有控制中心，任意一台或数台个体单元的损毁对整个集群都无法产生整体性影响，毁脑、断链等攻击方式自然无用；同时，不论增加多少个体单元进入集群也不会对集群造成指挥、通讯或算力负担，反而会充实整体实力。复杂领域大集群作战边际效益递减的规律有望被彻底克服。近年来，由于人工智能领域机器学习技术的突飞猛进，美军已经可以克服依赖传统集群算法模拟难以投入实战的局限性，培训应用于实战的集群智能系统了。在此需要特别指出，蚂蚁等集群生物之所以只能在一定空间范围内实现集群智能的根本原因在于，其信息素只能在一定空间范围内传播。如果，能够利用现代信息技术，构建空间和时间跨越更广泛的信息场，那这种基于共识主动性的集群智能行为模式自然能在更广泛的领域发挥作用，一种广泛的覆盖多个作战领域的基于人工智能和分布式决策的马赛克作战体系可以就此构建。因此，虽然集群智能普遍被认作是适用于无人机蜂群等集群化小型智能兵器，但其实这种基于共识主动性的集群智能工作模式暨“信息场信息——程序——军事行动”的行为模式，如果被应用于复杂领域的大集团作战会更具优势。毕竟，诸如遭到火力攻击，立刻组织更大规模的火力对敌火力点进行打击之类的战场决策，并非复杂决策，智能化的迅速反应可能更具作战效率。通过大量的自主决策和智能化技术应用，可以将各级指挥员从大量程序性决策任务中解脱出来，使其可以保证大量精力聚焦于重要决策。同时，人工智能会根据大信息场反映出的综合信息，反复推演不同决策所可能导致的结果，将最具可行性的方案呈现给指挥员供指挥员选择。这就是美军马赛克战的衍生成果之一——决策中心战。在此战法下，敌军突然击毁一颗或数颗我军卫星，带来的不会是指挥系统的一时的混乱，而可能直接触发一系列军事行动。这种决策效率优势是能够在大国间复杂的大型军事冲突中形成明显优势的。基于此认识，近几年，笔者在“第二届强军论坛”等各种场合多次呼吁重视集群智能技术对于现代军事体系对抗的颠覆性影响。军、地各方面对于集群智能技术的重视也的确得到了大幅提升。但是，受制于体系对抗理念并未被广泛认知，军内外很多专家始终未能把基于共识主动性的集群智能技术与相关行动机制的应用研究当作体系构建技术看待，没有将之视作当前最具体系价值的体系革新技术，更没有意识到集群智能技术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以信息化指挥系统为链条的全新的作战体系构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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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认识马赛克战，一定要认识这一战略思想旨在塑造保障美军实力领先的内生优势。马赛克战概念的提出，标志着美国全球军事战略的重大调整，使美军的视野重新聚焦与中、俄之间的大国竞争。为此，美军不惜仓促地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军，留下一地鸡毛。目前，中美战略博弈已经成为美国全球战略的主要出发点，并已充分反映在美国各方面政策上。客观地说，美国社会面临的最大威胁并非来自我国而是来自其内部，陈旧的基础设施、糟糕的公共教育、碎块化的公共卫生体系、泛滥的枪支暴力、历史传承的种族矛盾、日益加剧的极端民族主义，无一不制约着美国的进步和发展。但是，从体制上看，美国政府通过深层次社会改革，革除这些社会积弊的手段有限。因此，美国有着依靠强大战争能力维持世界霸权，进而获得超额经济收益，缓解社会矛盾的紧迫需求。这既是中美战略博弈产生的基础也决定了两国关系的未来走向。而马赛克战正是美国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手段。如前所述，马赛克战将重构科技进步——装备体系建设——军事战法革新的迭代关系，使之联系更加紧密。而这将成为美国确保军事霸权的内生优势，因为支撑马赛克战形成的是隐于美军背后强大的美国国防科技工业体系。美国国防科技工业体系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考验，有着成熟的发展体制和完善的体系化构成，直接支撑美军成为全世界最先进的军队。诚然美国的国防科技体系也有官僚习气，但相对来说更有活力、对美国国家意志贯彻更加坚决和科学，各参与主体的认知度和共识性更统一。可以说，美国国防科技工业体系已经成功地将军队与政府研究机构、各类企业、知名大学、中介与情报机构紧密连接在一起，形成了高度协同的发展模式。以DARPA 为代表的军事技术战略机构会不断根据技术进展和国家需求革新新的战略思想，军队和国家机关的研究机构再根据各自职责，将之在本领域细化完善，并广泛交流，各军工企业则完全按照这些战略指引，在市场竞争机制下发展合适的装备，高校系统则不断地为之提供科学前沿的基础支持。在此模式下，美国国防科技工业得到广泛的基础研究支持，其结构会在市场规律的作用下根据先进技术进步而自行调整。目前美国排名前十的武器供应商中，有六家是航空航天企业，而美国的研究型高校中有一半以上与五角大楼有直接的合作合同，谷歌等人工智能巨头近几年也通过承担国防部合同，开始日益深入地融入美国国防科技工业体系。而马赛克战对于体系构建的要求无疑将进一步促进这种系统协调性，成为未来美国国防科技工业体系建设的主要指导思想。目前，美军关于马赛克战的一系列研究成果，正是旨在统一行业参与者认知，形成科技工业发展的“共识主动性”，催生更加科学合理的国家科技工业体系，将技术进步与军事能力提升实现良性迭代，最终形成美国在大国博弈中的内生优势。而这种优势对我国威胁是巨大的，只要美军能长期维持军事实力的对我的绝对优势，即使我国社会主义经济与社会建设取得更加伟大的成就，也始终面临着国家发展和统一大业被军事颠覆的威胁。

牢固树立武器装备体系化发展的新理念，以新型举国体制构建“一体化”的国家科技工业体系

笔者自2014 年起公开呼吁放弃武器装备平台发展的陈旧发展模式，而应从体系建设角度着眼，推进武器装备发展体制和国防科技工业改革。中央军委也明确提出了要“实战牵引，体系论证”的发展要求。但是由于行业内对于什么是“体系对抗”“体系化发展”存在着广泛和深刻的认知差距，一些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执着于对“体系”文字概念的争论，而完全忽视了其背后代表的先进的军事对抗和科技工业发展理念，导致当前我国先进武器装备体系建设工作和先进的国防科技工业体系建设工作尚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

要正确理解“体系”的概念，就必须放弃陈旧的以单一技术划代的思维模式，理解体系相对于装备或技术具备的多维度优势，理解对“代”的追踪是无法解决“维度”上的差距的。体系最根本的优势就在于多维度优势，这种优势来源于跨平台、跨领域的复杂协同机制，这使得线性发展的技术可以通过维度上的立体化而发挥出最大的效用。正是这种维度上的差距导致武器装备体系化发展与传统的武器装备平台开发工作的差距就如同马赛克战概念所展示的那样，用各种马赛克材料拼搭马赛克墙那是一项极富创意的艺术行为，而马赛克瓷砖的生产则是相对简单的生产性工作。如果始终着眼于对于马赛克瓷片这个点的工作，就必然无法理解马赛克墙这个面的工作。相应的，即使一个摄影作品本身拍得再好，如果它的色彩、线条、构图不是照片墙构图需要的，其在体系构成中也是无用的。而这种体系化优势在现代战争中能带来的优势也是巨大的，会使同代技术装备，在实战中出现跨越代差的优劣势差距。这一点在四十年前贝卡谷地空战中已得到充分的印证。而基于共识主动性的集群智能技术的出现，通过重构体系构建与行动响应机制又大大加强了这种优劣势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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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要实现武器装备体系化建设，必须迅速建立起中国特色的先进的国防科技工业体系，实现国防科技工业发展由要素驱动向创新驱动发展的跨越。但也要看到，我国国防科技工业在建国后七十余年时间里，一直秉持工业基础极端薄弱时期设立的行业化发展模式，基本传承了计划经济时代完全依靠国家要素投入实现装备项目完成的发展模式，要实现向创新驱动发展的转变，深化改革的困难和阻力都非常大。面对内外部环境的现实要求，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提出“深化国防科技工业改革，形成军民融合深度发展格局，构建一体化的国家战略体系和能力”。为行业就建设和发展指明了道路。这个道路就是军民深度融合发展的“一体化”道路。只有彻底打破军、民科技工业体系藩篱，变国防科技工业这一封闭独立的科技工业体系为国家科技工业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变科技工业分行业发展的陈旧模式为专业化发展与体系化协作相融合的“一体化”国家科技工业发展模式，强化创新链、技术链、产业链各环节的协作和联系，才能形成有国际竞争力的国家科技工业体系，在促进“双循环”战略取得时效的基础上进而支撑基于“体系化”构建的先进武器装备体系。目前，美国计划将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期间逐步成熟的、吸纳全美科技创新力量参与其中的国防科技工业体系，通过马赛克战的理念进一步强化，形成其维护国家地位可以仰赖的内生优势。作为应对，我国也有必要将新型举国体制应用到中国特色先进国防科技工业体系建设上来。“十四五”规划纲要提出，“健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新型举国体制”。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发挥新型举国体制优势”。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强调，“要完善关键核心技术攻关的新型举国体制”。新型举国体制是将社会主义国家意志在遵循科学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利用市场机制等手段加以贯彻的发展体制。就是在尊重事物发展科学规律的基础上，将市场机制充分运用于举国体制之中，实现有为政府和有效市场的共同作用，充分发挥“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一体制优势。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实践已经证明，社会主义举国体制的资源调动优势和市场机制对资源有效配置的优势并不矛盾，而是可以实现相互补充，这也是新型举国体制构成的实践基础，也必将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根本优势之一。将新型举国体制全面应用于“一体化”的国家工业体系建设。需要进一步优化国防智库建设，完善和细化“一体化”的国家科技工业顶层设计；需要全面扩大相关学术交流和讨论范围，统一认识，消除认知差距；需要锐意推进武器装备体制和国防科技工业改革，破除阻碍科技创新和体系化建设的利益壁垒；更需要动员全社会一切可以利用的科研、创新与工业力量迅速开展复杂信息场构建与信息表达、多维度人工智能培训与学习框架、基于自主协同的特种装备体系标准与接口等智能化集群装备发展急需但目前差距较大的新技术领域。共同形成我国科技工业建设和武器装备发展新格局。

最后，必须指出，美国马赛克战及其衍生的决策战、认知战等概念的提出，完全重构了大国间大型战争的战争模式，在重塑美军军事优势的同时，也使机器智能深入到了战争的决策与自主执行多个过程中，践踏了人类文明的伦理底线。反映出美国军事领导人和相关战略科学家群体为确保美国军事霸权，不惜冲击人类文明伦理底线的疯狂执念和险恶居心。我国军事和装备部门必须予以高度警惕和积极应对，甚至有必要加快塑造我军马赛克装备与作战体系加以制衡，确保世界和平和人类文明延续。